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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人通过《山海经》看世界

 no1xushuai 2014-02-02

为一个会议准备的论文初稿。

古代朝鲜的天下观与《山海经》

——以朝鲜王朝时期《天下图》为中心

1977年,韩国图书馆学研究会编纂出版了一本《韩国古地图》,其中收集了高丽时期和朝鲜王朝时期的百余幅各种古地图,在这些地图中,有数幅绘于朝鲜时期的世界地图独具一格,尤其引人注目(图一,图二)。

图一:朝鲜王朝的《天下图》

图一:朝鲜王朝的《天下图》

图二:朝鲜王朝的《天下图》

图二:朝鲜王朝的《天下图》

这些图题为《天下图》(或题《普天下地之图》、《天下总图》、《天下大总之图》、《四海总图》等),显然体现了朝鲜王朝的世界观或寰宇观,是当时朝鲜统治阶层和知识阶层的世界想象的反映。这种地图,无论其陆海相环的世界地理整体结构,还是其中所标注的众多的名不见经传的陌生而古怪的国名、地名,都与我们所熟悉的历史地理大相径庭,因此,这些地图,与其说是世界地理和历史地理的真实写照,不如说是古代朝鲜人关于寰宇地理的想象或幻想的投影,也就是说,与其说是真实地图,不如说心灵地图,透过这幅古老的朝鲜地图,我们无法了解真实的地理世界,但却可以窥见古代朝鲜人的心灵世界:他们对于自我和世界的理解和想象,亦即他们的世界观。正是因为古地图既是古代地理知识的图示,又是古人心灵的投影,因此,古地图才既具有科学史的价值,又具有思想史和知识考古的价值,并因此成为人文科学的关注对象。

本文试图从思想史和知识考古的角度入手,对这种朝鲜古代地图所体现出来的朝鲜王朝关于世界和自我的理解和想象(世界观)以及这种理解和想象的来源略作疏说。

一、《天下图》概观

由上面提供的两幅《天下图》,可见此类地图的概貌。这些地图尽管详略各异,其结构和内容则如出一辙,大同小异。

就其整体结构而言,此类地图的整体轮廓为圆形,整个版图呈现为大陆和海洋环环相套的四重结构:最内一重,即版图的中央,是一块大致呈四方形的以中国(或中原)为中心的大陆,其中标有众多中国地名和西域蕃胡诸国名;第二重,是一圈环绕着中央大陆的汪洋大海,大海之中散布着众多标明了名称的国家,这些国家除了少数几个见于经史并确实存在的国度之外,大多不见史书记载,其名稀奇古怪,其地亦无可稽考;第三重,环形大海之外复环绕一圈环形大陆,环形大陆上散布着众多的国名和地名(主要是山名),与上述环形大海中的方国相比,这些国名和地名越发荒诞无稽,几乎无一见于经史;第四重,亦即版图的外围,复被一环形大海包围,此海中除了东、西两极分别绘有两座山和两棵树之外,一无所有。

就其具体内容而言,这种地图中各部分所标注的内容,各具千秋,可靠性也相去甚远。这里,不妨以图一为例,按从内到外的顺序,将其各部分所标注内容罗列如下:

1、第一重:中央大陆的国名和地名:

1) 中国地名:

国名:中国;

山名:泰山、衡山、嵩山、华山、恒山(以上为五岳)、昆仑山(昆仑山旁边标注说明文字“中岳”、“天地心”)、天台山、三天子鄣山;

水名:黄河(有些图虽绘出了黄河的走向,而未标黄河之名)、羊水、黑水、赤水(四水皆源于昆仑山);

长城:有些图都绘出了中国北方的长城。

2)四夷国名:

东方:朝鲜国、居繇国、竖沙国、谆端国、肃慎国;另有姑射山(在居繇国东)、肃山(在肃慎国北);

南方:真腊国、北朐国、雕题国、离耳国、伯虑国、天毒国、嫅羌国、东胡、乌弋国、氐人国、开题国、于滇国、安息国、酆氏国、流黄国、禺中国、盐长国;

西方:敕勒国、难兜国、剡宾国、皮山国、大月氏国、莎车国、车师国、匈奴、乌托国、蒲犁国、依耐国、无雷国(或作无肾国)、大宛国、康居国、善鄯国、精绝国、托弥国、渠勒国、司彘国、朝云国、戎卢国、桃梁国、休修国、尉项国、乌孙国、马耆国、姑黑国、温宿国、龟兹国、尉犁国、尉须国、单桓国、贾弥(或作孙)国、乌贪国、大叅(?)国、卑陆国、郁立师国、东旦弥(或作耳孙)国;

北方:鬼国、犬(或作大)封国、骏马国、赤胫国、流鬼国(国名边附注:万五千里)、大幽国;大多数地图中都于大幽国南标明“沙漠”。

2、第二重:环形大海中的国名和地名:

鉴于此海的环形结构,以下按顺时针的顺序、从东北方开始依次叙述其中的国名和地名。

东海:劳民国、平丘、玄跂(或作股)国、明组邑、青丘、旸谷、圆乔(或作矫)山、方丈山、蓬莱山、扶桑山、瀛洲、东岳广丈山、万里仓海岛、扶桑国、流球国、大人国、小人国、虹虹国、吴明国、鸠始国、连石山、长渊 、cuo丘;

南海:饮术国、歧舌国、不死国、南岳长離山、交胫国、长臂国、贯胸国、厌火国、结胸国、臷国(有些图中,于南海中,除以上诸国之外,还标有马儿国、明善国、满剌加、大剌国等);

西海:三首国、一臂国、三身国、奇股国、羽民国、西岳丽农山、聚窟州、大乐国、伽毗国、巫咸国、并封国、一目国、长股国、无股国、白民国、柔利国、深目国、务隅山;

北海:无肠国、呕丝国、聂耳国、玄渊、博氏山、钟山、方壶山、北岳广野山、岐踵国、拘缨国。

3、第三重:环形大陆中的国名和地名:

按顺时针方向,自东北开始依次有如下诸国名及地名:

东方:附禺山、衡天山、靖国(附注:人长九寸)、少昊国、佻人国(附注:人长卅尺五寸)、中叅(?)国(附注:人长一尺)、龙伯国(附注:人长卅尺,寿万八千)、大人堂山、甘山、招摇山、甘渊、东极山、夏州国、月田(母?)国、司幽国、壑明山、合虚山、中容国、君子国、女人国、涕泪山(?)、明星山、杨水、熏民国、苏门山、待山、猗天山;

南方:盛山、白渊、苕(茗?)山、鼠性国、盈民国、颛顼国、恝山、臷民国、贾山、季厘国、登备山、不死国、季禺国、驩头国、不庭山、天台山、襄山、羲和国、蜮民国、少和国、城山、盖枕山、融天山、羊山(或作:偏句常羊山)、互人国;

西方:金山、大山国、桂山、大荒山、常阴山、云和国、丰阴山、女子国、金门山、轩辕国(附注:人寿八百)、寿麻国、弇州国、盖山国、先民国、王母山、寒暑水、淑士国、不周山、章尾山;

北方:丹山、不句山、大峰山、中扁山、苗民国、千里盘木、大泽国(附注:万里)、深目国、系昆山、无肠国、封渊、北齐国、始州国、大人国、胡不与国、先民山。

4、第四重:外围环形大海中的地名:

此一范围内,只有两个地名,即分别处于版图的东、西两极海中的的两座山。

东方: 流波山,绘一山,山上有树,附注曰:日月所出,扶桑。

西方:方山,亦绘一山,山上有树,附注曰:日月所入,盘格松。

《天下图》的世界版图结构及其中所载世界地理的内容,大致如上所述,这一天下图式与我们心目中的世界地理相差甚远,就是与当时东亚文化圈中已有的世界地理观念相比,也大相径庭,试将之与年代相近的明末章潢《圖書編》中所载《四海华夷总图》(万历41年,公元1613年)(图三)相对比,两者之间的差别一目了然。

图三:四海华夷总图

图三:四海华夷总图

《四海华夷总图》中,中国位于天下中央,其疆域占了整个世界的主要部分,中国四面环海,海外四方分布着一些无足轻重的蛮夷小国,形成了以华夏世界为主的天下的边缘,正是屡见于诸书、为中国传统读书人所熟知的世界地理图式。

《天下图》尽管同样把中国置于世界版图之中央,反映了与《四海华夷总图》同样的华夏中心观,但是,其所呈现的天下形势和方国地理却与前者迥异其趣。就天下形势而言,这幅图所呈现的是一个大陆和大海环环相套的多重同心圆世界格局,在中国之外,还有一个疆域远较中国广大的异域;就方国地理而言,这幅图记载了众多的域外方国,这些国家的绝大多数,除了常见史书记载的朝鲜、日本以及西域蕃胡诸国、南洋诸国之外,不仅不见于《四海华夷总图》之类的世界地图中,在专门记载异域方国地理的历代四裔志、职贡图之类的文献中也很少见其踪迹。

二、《天下图》与《山海经》

那么,这幅别具异彩的朝鲜王朝《天下图》中所反映的世界想象和地理知识究竟有何来历呢?

其实,凡熟悉《山海经》一书者,就不难发现这幅地图与《山海经》之间的渊源关系,《天下图》在整体结构和具体内容各个方面,都与《山海经》一脉相承,可以说,这幅朝鲜王国的世界地图就是《山海经》这本古老的华夏典籍的图示。

为了说明这一点,需要首先对《山海经》一书的构成略作解说。《山海经》一书大致成书于战国初、中期,因为《庄子》、《楚辞》等书中已见对此书内容的引用了。《山海经》由《山经》和《海经》两部分组成。《山经》又包含《南山经》、《西山经》、《北山经》、《东山经》和《中山经》五篇,按特定的方位走向按部就班、分门别类地记载了数百座山的方位、草木、鸟兽、矿藏、山神祭祀等状况,其内容尽管偶涉荒怪,但大体平实可信,是最早的一部山川博物地理专著,据顾颉刚、谭其骧等考证,其所涉及的范围大致为战国时期的华夏疆域。《海经》则包含《海外经》四篇(《海外南经》、《海外西经》、《海外北经》、《海外东经》)、《海内经》四篇(《海内南经》、《海内西经》、《海内北经》、《海内东经》)和《大荒经》五篇(《大荒东经》、《大荒南经》、《大荒西经》、《大荒北经》、《海内经》),《海经》各篇的内容,除了偶涉中国地理之外,通篇所记皆为中国之外“海外、大荒”、异域方国的山川、人种、风俗和神怪,构成了一个典型的世界地理图式:这个世界的整体形势呈现为典型的同心圆环套结构,处于中央的是《海内经》四篇所构成的中国,中国之外环绕着《海外经》四篇构成的环形大海,即海外世界,环形大海之外复又环绕着由《大荒经》构成的环形大陆,即大荒世界,《史记? 邹衍列传》中记载的著名邹衍的大九州学说,即为对《山海经》这一世界地理模式进行形式化和抽象化的结果。历代的中国古代学者,尽管对《山海经》中关于殊方异类、神奇物怪的具体记载将信将疑,但都无一例外地将其作为虚实参半、亦真亦幻的天下地理图式看待和理解。

由于《海经》呈现为一个天下四裔的地理图式,因此常常成为古人想象未知的异域世界的现成依据,人们相信《海经》中所记载那些名号新异、形象古怪的方国是确实存在的,因此,地图绘制者在绘制海外地图时,就想当然地将这些仅见于《海经》的方国描绘或标注于地图的相应方位,这一点在传世的多幅明人所绘的地图中就有所体现,例如上述章潢《图书编》中的《四海华夷总图》,在图的右上角即东北海外,绘有长脚国、长臂国,在图的右下角即东南海外,绘有小人国,在图的左下角即西南海外,绘有穿胸骨,在图的左上角即西北海外,绘有无肾国,这些所谓“国”都见于《海外经》。在一幅清代康熙二年(公元1663年)重绘的《大明九边万国人迹路程全图》(图四)中,也出现了《海外经》中的海外方国,如图的右下角即东南海外,有毛人国、小人国、川(穿)心国、三首国、三身国等,就皆出自《海外东经》和《海外南经》。

大明九边万国人迹路程总图(局部)

大明九边万国人迹路程总图(局部)

朝鲜《天下图》与《山海经》地理模式之间的渊源关系远较中国古代舆图密切,它从形式到内容,都是对《山海经》的忠实写照。《天下图》所体现的大海与大陆环环相套的同心圆结构,显然是源于《山海经》海内、海外、大荒的三重世界图式;《天下图》中所标柱的具体的山川、岛屿和国家等地理要素及其名称,除了中国本土和西域番胡诸国以及少数几个南洋国家是屡见于历代四裔志、职贡志之类文献的记载之外,大多都可以在《山海经》中找到其来历,尤其是包围着中央大陆(中国朝鲜及西域)的环形大海以及大海之外的环形大陆中的诸国,全都是出于《山海经》,环形大海中的诸国出于《海外经》,环形大陆中的诸国则出自《大荒经》,环形大陆之外、包围着整个世界的外围大海中所标明的两个岛屿,即东极日月所出之山流波山和西极日月所入之山方山,则分别出于《大荒东经》和《大荒西经》,在《大荒经》中它们就是日月出入之山,《天下图》特意挑出这两座山绘于图的东西两极,并刻意标明其为日月出入之地,旨在说明这里已是日月之所出入的世界的边缘。

众所周知,早在明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来华的意大利耶稣会士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年10月6日—1610年5月11日)即已经依据地理大发现之后的西方近代世界地理知识绘制了《山海舆地全图》,万历三十一年(公元1602年),利氏在北京重新绘制了更为详细的《坤輿萬國全圖》并晋献给万历皇帝。刊印于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的《三才图会》载中的世界地图《山海輿地全圖》(图五)显然就是复制的利玛窦世界地图,由此可见,利玛窦地图出现不久,就已经在中国知识界开始传播,并对中国读书人的世界观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但是,诸如《三才图绘》之类受利玛窦坤舆图影响的地图,在当时还只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异域来风,当时在中国人的世界观中占主导地位的仍是《四海华夷总图》之类的传统舆图模式,这一图式可以追溯到《禹贡》,将近两千年的潜移默化,使这种图式早已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根深蒂固,要将之连根拔起,尚需等到数百年后的晚清时期西方现代科学全面输入之后,单凭利玛窦的世界地图是莫之奈何的。因此,我们才能看到,尽管晚明时期西方近代世界地理知识已经随利玛窦世界地图传入中国,但大多数中国地图仍延续着传统《禹迹图》或《华夷图》的模式,仍明显地保留着《山海经》想象地理的印痕。实际上,直到清末光绪二十一年(公元1895年)绘制的《古今舆地图》中,《山海经》的方国仍依稀可辨,东南海外仍标注着位置不明的“小人国”和“大人国”。

不过,如上所述,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由于深受古代圣贤“不语怪力乱神”以及“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之类观念的影响,所以尽管历来将《山海经》视为天下地理书,但由于此书充满“怪力乱神”,因此从来没有将此书认真看待,而大多对之采取了存而不论的态度,因此,《山海经》一书对于中国传统世界观的影响一直是有限的,也正因此,我们才看到,在传世的中国古代世界地图上,源于《山海经》中那些恍惚神秘的域外方国仅限于版图四隅的数处而已。

利玛窦的《坤輿萬國全圖》于1602年在北京完成之后的第二年,即1603年,已经传入朝鲜。朝鲜王朝的《天下图》,其具体的绘制年份有些已不可考,但据考证,现在已知的能够确切考知绘制年份的,最早为1684年 ,这已经是清康熙二十三年,上距利玛窦地图传入朝鲜已经80年,也许是利玛窦地图深藏秘府,早已被人遗忘,其一度对朝鲜人的世界想象曾经发生的影响也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泯无痕,因此,在此类大量复制、广为流传的《天下图》中,除了《山海经》的殊方异类、海外方国,丝毫找不到利玛窦坤舆图影子。

问题是,何以《山海经》这本在中国读书人看来不登大雅、不足为训因此并未对中国人的世界观产生多大影响的海客怪谈,会受到朝鲜王朝及其知识分子如此的珍重和信任,以至于在利玛窦世界地图早已为其所知之时,他们仍对《山海经》中记载的域外知识深信不疑(甚至比中国的读书人自己还要相信),将之视为对世界地理的真实记载,因此据以绘制出《天下图》这样的世界地图呢?古代朝鲜人从《山海经》一书中看到了什么?是什么让他们将《山海经》其书作为其想象世界、认识世界的不二法门?

三、《山海经》、《天下图》与朝鲜王朝的“中华意识”

或许,古代朝鲜人之所以对《山海经》倍加珍视,只是因为,唯有《山海经》一书的世界图式,才让古代朝鲜人得以确认其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山海经》是最早一本明确记载朝鲜地理的文献,而且,书中关于朝鲜的记载不止一处,分别见于《海内北经》、《海内东经》和《海内经》:

盖国在钜燕南,倭北,倭属燕。

朝鲜在列阳东,海北山南,列阳属燕。

列姑射在海河州中。

姑射国在海中,属列姑射,西南山环之。

大蟹在海中。陵鱼人面手足,鱼身,在海中。大鯾巨海中。

明组邑居海中。

蓬莱山在海中。

大人之市在海中。(以上《海内北经》)

钜燕在东北陬。

国在流沙中者,埻端玺唤,在昆仑虚东南。一曰海内之郡,不为郡县,在流沙中。

国在流沙外者,大夏、竖沙、居繇、月支之国。

西胡白玉山在大夏东,苍梧在白玉山西南,皆在流沙西,昆仑虚东南。

昆仑山在西胡西。皆在西北。

雷泽中有雷神,龙首而人头,鼓其腹。在吴西。

都州在海中。一曰郁州。

琅邪台在渤海间,琅邪之东。其北有山,一曰在海间。

韩雁在海中,都州南。

始鸠在海中,辕厉南。

会稽山在大楚南。(以上《海内东经》)

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曰朝鲜、天毒,其人水居,偎人爱人。(《海内经》)

此文地名大多可考,多为中国东北、东南沿海之地。“燕”或“钜燕”自然即是战国时期的燕。“朝鲜”,郭璞注:“朝鲜今乐浪县,箕子所封也。”“列阳”,郭璞注:“列亦水名也,今在带方,带方有列口县。”皆为今朝鲜半岛之地。“倭”,自然就是日本的古称,郭璞注:“倭国在带方东大海内。”“倭属燕”、“列阳属燕”云云,或非指此两地属于燕的势力范围,而不过是说两地与燕相连属,甚至有交通往来。“盖国”,论者认为系指朝鲜半岛的盖马高原。 此段文字中的其他地名,皆为东海(今黄海)沿海一线古地名,与朝鲜半岛或迤逦相属,或隔海相望,“列姑射”与“海河州”,郭璞注:“山名也。山有神人。河州在海中,河水所经者,庄子所谓‘藐姑射之山’也。”“海河州”,当指河水入海,古代黄河在今天津附近入渤海,则所谓“海河州”当即指河水在渤海的入海口附近海域,而“姑射山”则是渤海中的岛屿,称为“列姑射”,当指众山排列成阵,渤海与黄海交界处的一系列岛屿正与此合,诸岛自古就是胶东半岛与辽东半岛、东北乃至朝鲜半岛之间的交通津梁,因此,引起古人关注并被载入《山海经》,自是情理之中。蓬莱山自然就是今蓬莱海外的岛屿,燕齐传说中的神仙之居。“大人之市”为今掖县,后世地方志中其地仍有以“大人”为名者。明组邑不可考。大蟹、陵鱼、大鯾等记载,当表示渤海、黄海之中有大鱼、人鱼之类,《封禅书》中即有秦始皇巡守之时于蓬莱海外射大鱼的记载。大夏、竖沙、居繇、月支、西胡既然毗邻西方的流沙和昆仑,则应为西北之地,其名字出现于此,当系错简。“都州”或“郁州”,即今之海州(连云港)。韩雁在海中,与郁州隔海相望,亦应为朝韩半岛之地。至于“琅邪台”,自然就是秦始皇巡守所过并立石刻字的琅邪台,今山东胶南之地。

综上所述,可见《海内北经》、《海内东经》这一段记载,从日本(倭国)、经朝鲜半岛(朝鲜、盖国、列阳)、到辽东半岛(燕)、渡黄、渤海中列岛(列姑射)、到胶东半岛(蓬莱、大人之市、琅邪台)、直到海州(郁州),由海州隔海相望朝韩半岛(韩雁),自东到北到西到南,恰好是围绕着黄、渤海沿岸转了一个大圈,其对于东北亚地理的叙述不仅翔实可靠,而且头绪分明,方位准确,在历史地理上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与《海内经》中其他记载之凌杂无绪乃至荒诞怪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则这段文字必定基于对以朝鲜半岛为着眼点的古代东北亚地理的充分认识,证明早在《山海经》时代,朝鲜半岛已经文明开化,已经与中原华夏世界有了密切的交往。而关于朝鲜的准确的地理知识载于《山海经》这本古老的地理典籍,这足以说明,早在《山海经》成书的时候(古人相信这本书是出自大禹之手,则其成书直可上溯至夏三代之前),朝鲜已为禹迹所及、九州所涉,已经成为华夏文明版图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区别于《山海经》中海外、大荒中众多长相古怪、风俗荒蛮的“殊方异类”,朝鲜其地早已是文质彬彬的东方君子之国、衣冠礼仪之邦,对此,除了《山海经》的这段记载可以为之作证的,自然还有早已传为佳话的箕子封朝鲜的传说。《山海经》中关于古代朝鲜的记载,得到对于中华文明有着高度认同感的朝鲜王朝的珍视,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明清之际,朝鲜王朝和中国的关系极为密切,朝鲜使节(所谓燕行使者)经过胶东半岛、辽东半岛或者东北,频繁来往于两国之间,朝鲜朝野倾慕中华文化,朝鲜王朝甚至以“小中华”自居。朝鲜王朝《宣祖实录》称:“我国自箕子受封之后,历代皆视为内服,汉时置四郡,唐增置扶余郡。至于大明,以八道郡县,皆隶于辽东,衣冠文物,一从华制,委国王御宝以治事。”《成宗实录》称:“吾东方自箕子以来,教化大行,男有烈士之风,女有贞正之俗,史称小中华。”尤其是明朝覆亡,满清以异族入主中原,朝鲜王朝的中华意识更为强烈,既以中华正统自居,就必然认自己为世界版图和文明的中心,而《山海经》中丰富的关于古代朝鲜的记载,恰好为此提供了有力的凭据。因此,朝鲜王朝及其知识分子以《山海经》所呈现的世界版图为依据,据以将自己置于与中原相密迩的世界中心地位,并以此中心地位出发想象、拟构整个世界图景,可以说是时势之必然。

于是,就有了这幅以古老的《山海经》为范本、但体现的却是明清之际朝鲜王朝的世界想象和中华意识的《天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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