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7日,我正在外地,朋友倪大哥打电话来,他的妹夫杰男到他处探亲,国庆就要回广州,希望能够见我一面。杰男与我相识算来大约37年了,我在倪哥那里也知道些他的情况,五年前也与他通过一次电话,可惜至今未见一面。 那是1974年年末,农忙结束了,我怀揣着半年挣得200多元钱从青年点赶回家里。到家时已经是晚饭后了,北炕坐着一位陌生的年轻人,见到我,立即站起来伸出右手,“这就是索弟弟吧?我叫杰男,刚落户到阿荣旗的一个盲流,一路辛苦了”他那种热情,开朗,让我这个主人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草草吃完晚饭,熄灯了,我俩人就铺挨铺躺下来唠了起来。 他大我一岁,是邻居包叔的外甥,家住得力其尔公社二十余里的一个叫尖山子的屯子,这次从辽宁回家顺便看看姨夫,包叔家的小炕仅能够容下两个人睡觉,而且包婶当时正有病,无奈只好让杰男到我家过夜。他那得体的风度,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流畅的谈吐,深深地打动了我,从他身上我怎么也不能把他与当时一个相当大的一个移民群体“盲流”联系起来。他身上一定有不寻常的背景。看他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就主动把我家的情况简单介绍给他。爸爸的历史,死在农场的哥哥,脑瘫的弟弟,还有正在农村下乡的我。看到我的诚恳态度,他就把他的身世合盘讲了出来。他家几代行医,爷爷是乌兰夫的贴身保健医,这是内蒙古所有的医生都向往的工作职位,父亲是呼和浩特市某医院的一名名医,可以想象当时他家的生活情况。当乌兰夫成为内蒙古最大的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并被打倒,,他爷爷不久也被造反派打死,他家成分是地主,父亲被清除出卫生系统,把他全家和奶奶赶回辽宁老家。几年前奶奶因悲愤,疾病交加去世了,当地也就容不下他们了,去年父亲带着全家,揣着着户口,盲流到阿荣旗得力其尔,凭着出色的医术,落户到尖山子屯,他和弟弟务农,父亲当赤脚医生。 讲到伤心处,黑暗中他小声的抽泣起来,我安慰他不要伤心,休息吧,这时已经是半夜了。 第二天早晨,母亲留他吃了早饭,我和杰男晚上的话父母亲全都听到了。特别是他的父亲委身在一个小屯子做赤脚医生,这不是浪费人才吗?想到我的姐夫在莫旗旗医院当院长,能否托他把杰男的父亲调到旗医院当医生。母亲的话让杰男眼睛一亮,能够有这样的机会真是太好了。母亲就让我陪着杰男到莫旗去,我把半年的血汗钱交给母亲,从中拿出三十元钱作为盘缠。 坐汽车到了得力其尔,下车就遇到我上一届同学倪大姐,她比我早一年下乡,是得力其尔公社广播站的广播员,在学校期间,她就是许多男孩子心目中的校花,我俩说了几句话,因为她不认识杰男,我也就没有把杰男介绍给他。没想到,这一见,就使他们几年后成为了夫妻,这都是后话。走了二十里山路,到他家时,天已经黑了。经过杰男的介绍,他父母亲,弟弟都十分高兴,炖了一只鸡招待我。屯子里的一些年轻人听说杰男回来了,都跑来问候,看得出他是这些人的偶像。快过年了,几个老年人拿了红纸让他写对联,不多时,几幅不同字体的春联就出现在他那潇洒的笔下。有仿宋体,有隶书,也有草书,我也练过毛笔字,可是远不如杰男,我看着这几幅对联,看着他的父亲,心想这样的医生,这样的青年,只可惜窝在这个偏僻的屯落里,更坚定了我要帮他们一把的想法。那些人走了以后,他又兴致勃勃的拿出几本高中课本,复习资料,说他经常看看,准备以后考大学。 考大学是我儿时的理想,这些年的文化大革命,已经一次又一次的把我,把我这类出身的人的大学梦击得粉碎。现实中我们虽然是同命相连,毕竟父亲还是一个国家干部,我虽然是可以教育好的青年,也是下乡知识青年,两年后表现好的话,可以回城。那时上大学需要保送,但那是我梦也不敢梦的事。可是现实情况惨于我的杰男还是滔滔不绝的述说着他计划,在我面前编织着他的的理想。我望着煤油灯旁他兴奋的脸,百感交集,不知是同情,可怜,还是什么。便插嘴说自从下乡,基本就与书绝缘了。 他说那不成,我们都是有志气的青年,国家要强盛,需要有知识的青年,保送上大学的制度不会长久,迟早有一天,上大学还需要凭真才实学。所以现在就应该准备,否则在那天到来时再准备那就晚了。这些话在三年后成为了现实。那时我才不得不佩服他的自信,他的远见。拿起书本想考大学时,已经晚了三秋了。 躺在他家的炕上,我俩从林海雪原讲起,从巴金的家谈到春,秋。从托尔斯泰唠到静静地顿河,这些书都是那个年代社会上的禁书,但是我们俩都有幸从各自的渠道阅读过,如果不是次日我们还需要走三十里山路,并且在太平公社赶上唯一一趟通往尼尔基的班车,我们可能会讲到天亮。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俩就出发了,又继续起了昨晚的话题,并且搞起了竞赛,他说起一本外国名著的内容,我接上这本书的大意,我说起另一部外国名著的主人公,他就谈起相关人物的趣事,当然也有他没看过的书,也有我不晓得的事。几十里山路就不知不觉地在我们的谈话中走完了,中午时光坐上了班车,赶到了姐姐家时,天已经快黑了。 见到务农半年的弟弟,姐姐和姐夫很高兴,准备了丰盛的晚宴招待我俩。席间我简单讲了我在农村的生活情况。饭后,杰男也简单介绍了身世和此行的来意,拿出来户口和父亲的行医职称证,那是一个级别很高的职称,姐夫一边看,一边慨叹,这样的医生竟沦落到如此境地。正在我以为杰男不枉此行时,姐夫后面的话又让我的心凉了半截,他无能为力,他身为旗医院院长,没有调动人员的权利,那是劳动部门的事,更何况又不在同一个旗县。还有一些原因,姐夫事后与我说了,当时怕刺激杰男,没有说出来。我几乎不敢看他那失望甚至绝望的表情。想安慰他,又不知说什么好。 一夜无话,我躺在他身边,只听见杰男翻来覆去的声响,低低的喘息声。 第二天车站大厅,我想买些什么,又觉得什么都不合适,便翻看他带来的一本小说,趁他不注意,拿出一张10元的人民币,夹在书中,又装模作样看起来,等到班车将开时,塞进他的挎包里。 这一别,就是37年,我们俩也都从20余岁的年轻人变成了年近花甲的老人。 那年秋天,我在青年点接到一个来自尖山子屯的汇款单,落款是敖杰男,还有几句感谢的文字,标准的仿宋字,撕开粘得紧紧的汇款单封口,滑出一张崭新的“大团结”。 我没有回信,我不知道写什么,我更知道不用写什么,那天晚上在他家他与我说的那些话,我知道更该被鼓励的人是我。 农村插队满了两年,我回城当了一名工人,不久,我听人说杰男上了大学,毕业工作以后,和倪姐---37年前车站遇见的公社广播员结为夫妻,以后关于杰男的消息都是从倪姐的哥哥那里了解到的:考研,到美国留学,北方某医学院院长,南方某大学院长,博士生导师,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国家“八五”“ 九五”攻关课题主持人,参加者。。。。。。 我为他的成功高兴。在那个动乱年代,出身于那样的家庭,还能够对未来充满信心的人,获得这些成功是很正常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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