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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老粗布

 蕴毅图书馆 2014-02-23

啊,老粗布

蕴 毅

前不久,因工作关系,认识了孟织坊的王经理。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知识女性。思索的眸子,爽朗的性情,言谈举止间,洋溢着经商人那种职业的微笑和特有的精明。

在朋友的办公室内见面,略有寒暄,王经理便从职业的角度,向我介绍起她所经营的老粗布产品。什么花色品种,经纬支数,以及舒适爽身的特性。听着她的侃侃而谈,我从一开始对老粗布的不屑一顾,逐渐融入佳境。这倒不是被老粗布的舒适度所吸引,而是老粗布所独有的历史文化氛围,使我的思维从躯壳中飞出去,悄无声息的进入那早已逝去的时光隧道……

对五十多岁的我来说,老粗布就像一位久别的朋友,虽久未相逢,却一点都不陌生。

老粗布是来自上古的符号,是写满时代风雨的精灵。

记得孩提时代,家里的炕头上就放着一架破旧的纺车,即使老祖母也不知道它的生成年代。笨拙的木轮上那十八根分两排嵌插着的木辐条,木辐条上那呈“Z”型左右相连的破布条,简陋的支架,还有那根与锭杆相连被当作传送带使用的丝线,至今一闭上眼,它就活生生的摆放在我的面前。你千万不要耻笑它的原始,它的笨拙,现代工业兴盛前的几千年间,中国妇女们正是日日夜夜的摇着它,纺出了儿女的欢笑、将士的征衣、还有华夏儿女的迤逦多姿。在这古老的纺车旁,有过螺祖的幻想,有过黄道婆的期望,有过“唧唧复唧唧”的《木兰辞》吟诵,还有过沂蒙山大嫂们不分昼夜赶做军衣的荣光。摇着它,棉花变成了粗布。摇着它,文明驱走了洪荒。摇着它,哺育了伟大的民族。摇着它,迎来了新世纪的小康。在我的眼中,老纺车就像一首歌,唱出了秦汉唐宋的风风雨雨。老粗布就像一本书,写就了中华妇女贤德善良的崇高与辉煌。

老粗布又是一条文化寻根的隧道,是浸透着母爱的恢宏篇章。

这是真的,一点也不夸张。我的母亲,正是凭着破旧的纺车、笨拙的织机,还有辛勤的劳作,织就了我们兄弟姊妹的婚嫁,织就了我们做事做人的道路、更织就了我们走向幸福的时光。

犹记得每天晚饭后,当我和哥哥在油灯旁一左一右读书的时候,炕头上的房车就“嗡嗡”得响了起来。这时,在田间劳作了一天的母亲,盘腿坐在纺车前,左手摇轮,右手捏着棉条,又忙上了新的活儿。“嗡嗡嗡嗡”每转四圈,正好一柁线。然后,倒着转一圈,纺出的长线就收到了锭杆上。单调的动作,好像无休无止,更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当我们读书累了、脖子酸了,抬起头来歇息的时候,总看到母亲还在不停歇的劳作。油灯模糊的光亮把母亲的影像投射到对面墙上,显得是那样的高大、那样的伟岸、那样的让人难忘。我劝母亲歇一歇,母亲说:偷懒的人,线永远也纺不长。久而久之,母亲纺线时的灯影,就像一座无形的壁画,深深的镌刻在我的心底。母亲的话,又像一口洪钟大吕,经常地回响在我的耳旁。她警示着我,做人须老实,做事须勤奋。“偷懒的人,线永远也纺不长”。耍奸磨滑的人,对生活的目标永远只能遥望。

线纺成了,但还要通过桄线、摇橹、浆线、牵线、传缯等多道工序,方能变成织布用的经线。而纬线则要通过作“穗子”,才能放进织布的梭子。其实作“穗子”的时候,也是妇女们最开心的时候。阴天下雨没法下地,妇女们便三三两两的坐在这家的门楼下,或者那家的堂屋里,手腕一左一右的拐动着,嘴里也嘻嘻哈哈的说笑着。张家的婆媳,李家的儿女,或者善意的调侃起对方和她的男人,你一言我一语中,时不时地便传来爽心的大笑。

织布的时候,格外安静。一座单独的草房,摆一架木做的织机。密密的经线从机头上方像一道瀑布倾泻而下,然后又像一条舒缓的河水流淌而来,一直流进母亲的怀里。此时,母亲两腿不住的将踏板踩上踩下,两手又是穿梭,又是拽缯。只见那梭子带着纬线、带着期望在上下两层经线间飞来飞去,将一份份的母爱织进一寸寸的布帛。目睹着飞行的穿梭,旁边的我,多次陶醉于经纬的交织,更惊叹于母亲掌控经纬的伟大。

时间一昼夜一昼夜的延续,粗布一寸一寸的延长,母亲的双腿也一分一分的浮肿起来。终于,有那么一天,随着母亲的一声长叹,纺织的任务完成了。母亲抱着一捆粗布从织机上走了下来。虽然长时间的劳动使她疲惫不堪,但看到那一捆白白的粗布,想到将要穿上新衣的儿女,倏然间,她的脸上流露出那么一丝带有成就感的笑容。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二十多年过去了。此时听到王经理又提起老粗布,于是母亲那坐在纺车前的身影,那牵布时来回的奔跑,那织布机前双手的忙碌、两腿的浮肿,一瞬间,竟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

啊,老粗布,久违的老粗布,你使我又忆起了那苦涩的岁月。

老粗布,啊,母亲的老粗布,你使我又想起了人伦遇到的,沉浸进母爱的甘甜!

现代的年轻人,常常赞美棉布的透气、爽身、没有静电,欣赏穿着使那惬意的舒坦。更有的年轻人,一听到那时我们整天穿着棉布,脸上便显出十二分的羡慕。可他们谁又知道,昔日的穿棉布,与今日的盼棉布,怎能同日日语?与老粗布分别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好像弹指一挥,谁知道就在这弹指一挥间,它竟完成了哲学范畴上的一次伟大返复,实现了唯物世界一次由低级向高级的扬弃与循环。

母亲的老粗布,经过飘然上色、剪裁缝制,变成了儿女们婚嫁时喜鹊登枝、牡丹花开的被褥,变成了全家人黑色、蓝色、或白底红条纹的衣衫。老粗布做的衣裳,乍一穿上很是挺括,但洗不了两三水,一旦线上的浆子没了,衣服便不堪一击。加上那时候农活累出汗多,要经常洗,穿不上一个月,衣服的肘部、襟部、膝盖部,就会出现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窟窿,或者一块块颜色深浅不同的补丁。因而,那时候的我们,很少体会到棉布的透气、爽身。那时候的母亲们,为了儿女,把美好的青春都交给了日复一日的缝补、年复一年的纺织,又有谁去品尝这老粗布的舒适。

不是人们特别喜欢老粗布,而是因为那时候每年人均一丈二尺的布票限量,以及每天三角钱的工值,使人们对机制的棉布如咔叽、哔叽、灯心绒等,不敢也不能有太多的奢望。只有也只能把穿衣盖被的需求,寄托在女人们的“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上。什么时候想穿什么衣就买什么布,想买多少布就买多少布?成为那时年轻人的梦想。什么时候能把自己从纺车旁、织布机里解脱出来?也成为那时母亲们最大的渴望。

20世纪70年代,随着我国化工企业的发展,一种叫锦纶的布料最先走进城乡的商店,摆上供销社的柜台。穿“料子”衣裳成为那时青年追求的时髦,“料子裤锁边的”成为当时年轻人炫耀的时尚。逢年过节,有钱的人穿上一条“料子”裤,总会把裤腿底部白色的锁边线反转过来,在众人的眼前走来走去。没钱的人也不甘落后,为了过一把穿“料子”衣裳的瘾,便别出心裁的把日本进口尿素的包装袋改造一番,做成背心、衬衫,于是,在人们好奇的眼光中,各种各样的“株式会社”便成了大街上招摇过市的一景。

后来,伴随改革开放,各种各样、质优价廉的化纤面料愈来愈多,人们从根本上改变了过去“补丁摞补丁”的窘境。傻大黑粗的中国人一夜间变得靓丽多姿起来,母亲们“唧唧复唧唧”的叹息声转眼间换成了“T”型台旁爽朗的欢笑。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似乎又想起了告别的老粗布。就像在吃厌了鸡鸭鱼肉想起了野菜一样,在抚摸着毛料西服的同时,突然间生起对老粗布的无限眷恋。

呵,我可爱的人们啊,是哲学的返复教会你返璞归真的道理,还是今日的繁华令你想起昨日的沧桑。

绵绵千年,岁月如经。历史像一条互流,从螺祖的上古时代潺潺流来,流过秦汉、流过唐宋,流过黄道婆的纺车,流过花木兰的织机,只流到母亲的纺车旁,只流到现代化车间内隆隆作响的无梭织机旁。人们从文化寻根的道路上,顺着经线溯流而上,今天,又走到了老粗布的身旁。

天宽地阔,母爱是纬。生活从千千万万个母亲的手中缓缓地织来,织成高山,织成海洋,织成绚烂多彩的草原,织成一代又一代少男少女美丽婚床,织成了中华民族悠久的文明,织成了今日华夏的和谐与富强。

啊,老粗布,你这上古文明的符号,你这写满风雨的精灵,你这文化寻根的隧道,你这浸透母爱的见证。今天的你,是不是正沐浴着新风,站在经济发展和文化寻根的经纬交叉点上,期待着又一次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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