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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六讲》:诗人的孤独

 昵称535749 2014-02-25
2014-02-24 19:26 

台湾的美学大家蒋勋先生,写过一本专讲“孤独”的书,叫《孤独六讲》。

蒋勋把孤独分为六种, 一种是残酷青春里的情欲孤独,一种是众声喧哗却无人肯听的语言孤独,一种是始于踌躇满志终于落寞虚无的革命孤独,一种是潜藏于人性内在本质的暴力孤独,一种是不可思、不可议的思维孤独,最后一种是以爱的名义捆缚与被捆缚的伦理孤独。

多少年来,我都想写一写旧友老陈,苦于始终不知道从何下笔,所以每写每掷笔而叹、揉纸投篮,直到读到蒋勋笔下的孤独,我才一时恍然若悟,原来我非要用孤独去佐酒下笔,用情欲、语言、革命、暴力、思维和伦理去观照他的生活和往事,才能做他临水照花的解人。

我和老陈每天在一起,那天晚上我从他那出来,他说了一句“男人要学会孤独”,让我非常感慨。老陈每天都是一个人,他从地摊上、农民家里、朋友的铺子里淘来一些古书,在孔夫子旧书网开了一个旧书店,每天早上起来去快递书,晚上回来整理古书,拍照传到网上去,其他时间抽烟、做饭、打坐、喝茶、写诗,在成都只有寥寥几个朋友,除了书上的生意,平时也不大来往,每天自己面对周遭一切。

老陈写诗写了20多年,却始终游离在诗歌圈外,很少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也几乎不和别的诗人来往,他看不起那些诗人和诗。老陈写诗不玩西方的那些技巧,也不沉浸在自我小情绪中,或者推敲修饰语言,他的诗基本上一气呵成从来不改,他不止一次狂妄地说:“我的诗是这个时代最好的诗,我是这个时代最好的诗人。”我听了每每哑然,不知道该说打击他的话,还是劝他自谦一些,他却不管不顾。

你可以发现,蒋勋所说的六种孤独,其实在老陈身上大多都有,他虽然今年已经48岁,早过了残酷青春的情欲孤独,但是一个单身男人没有情欲是不可能的。你可以想象,每天面对旧书、残卷、昏灯、斗室之后他在暗夜里对一个女性身体的渴望,不但要交欢,更要交流,无边的情欲涌动却无人诉说、无人可解。这对一个敏感的诗人来说,比对常人有更大的撩拨。

语言的孤独在他那里是一种诗的孤独,日常里没人读他的诗、听他朗诵,他只好偶尔抓我去分享。在一种日常的、世俗的生活里,柴米油盐中人是跟诗有距离、有隔膜的,而对自负且自傲的诗人老陈,即使是诗歌中人也望而却步,所以他的语言孤独是一种双重的孤独,叠加了诗歌在生活中的孤独和诗人在诗人中的孤独,他独自在破书桌前写下狷介、不羁、狂傲和潦倒,却无人看见,且无人愿意看。

有时候,革命非关政治,所有的对抗和逃离都可以称为革命。他20多年来,南下广州、北伐京城、东归九江、西突巴蜀,做过健力宝的策划员、书商的攒稿人、小书店的老板、出版社的编辑、古书收藏者,在图书和诗歌的阵营里他曾经志在天下、不可一世,但却一次次头破血流、黯然疗伤,他又是一个世俗的革命者,不结婚,不恋爱,不回故乡,不见父母兄弟,只和诗书为伍,到头来却在成都这片安逸巴适里落寞伤神。当年革命者的冠盖满京华他没有,只剩下斯人独自憔悴。

十年前,我原来的老板、书商欧阳欢携海南出版社扎根北京,旗下一时多少贤良才俊,有现在的著名作家野夫,有拍过《雍正王朝》的著名影视人刘文武,有一代大家朱正的公子朱晓,当时老陈和他们纵酒高歌、午夜酬唱,如今成名的成大名,求财的发大财,到头来老陈还是那样的破落户、那样的潦倒汉,他有时候甚至无米为炊,就在楼下的树上摘枇杷果吃了两天,犹如都市的野人。形成这些当然有他的性格和命运使然,然而他自己每次都有一种逃离和出走,他要做白衣壮士、江湖豪侠。

在这种世俗的革命里,多少误解与误读、高歌和狂哭、繁华和宁静他都独自承受,这种孤独看似浪漫,实则残忍,不躬行者不知其伤其痛,端的不是我在片纸只言中这般滑稽猎奇般地笑谈。

老陈是小孩子脾气和性格,我称他为“诗歌顽童”,他从小在阿公阿婆和父母的溺爱下长大,要星星不得摘月亮,但他却又有一种娘胎里的大度和慷慨,家里的玩具统统背出来给小朋友玩,等耍玩既毕,诸孩童手撒手一地的狼藉,他就自己捡来归置好,怅然若失地背回家去,阿婆每次都无奈地摇头说他:“你这个小孩,你这个小孩。”除了白首而叹,此外也没有任何重口相责。

他是有大性情的人,所有也有大暴力。朋友发达了对他山呼海喝,他哪里受得了这等富贵相忘,想到对方落魄时来到成都,他在艰困的境遇里好生招待、倾心以对,于是毅然打电话去骂,决然绝交;南怀瑾去世后,有人在“今天”论坛里诋毁,他本不便出来应战,托请浙江的三缘出来说句公道话,三缘不理,他也不管不顾古书生意了,以一人之力与众人大战三天三夜,他事后说是“义所当为不得不为”。

我与他喝酒,一瓶沱牌曲酒两人分尽,我不能多饮喝了三两,他一人喝了七两,酒足尽兴之时他又想起旧事激动得手挥足舞,手起手落间一只玉手链都被拍得绳断玉飞、四分五裂,他的暴力可想而知。

这种暴力的孤独一般人自然难以理解,以之为性格怪虐、行为粗暴,然而我所了解的老陈不是这样的,他首先是个正常人,其次是不入俗世的常人,在一个日益沦落下作的社会中,他追求的是一种古人的侠义和慷慨,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兄弟有难要慷慨解囊,陌路相逢应该共饮一杯。不然他就要动怒动粗,用暴力去表达一种不耻,而世人的不理解就造成了他暴力的孤独背景,像是一个人怒战纲常。

老陈非常人,是因为他的思维非常人。譬如写诗,别的诗人经常学习西方的技巧和表达,玩弄语言的花招和装饰,或者沉浸在自己的情绪悲欢,老陈写诗不这样,他多年南征北战,熟读佛法和兵道,苦练白骨观和打坐,又亲近植物和旷野,所以写诗靠的是诗性,他的诗性是一种觉性,不是去想、去思考、去摆架子,而是靠感受、体悟和灵性去写,他常说:“有文化和有觉性是两码事。”

在今天的思维状态里,这种思维是孤独的,因为绝大多数人靠的是训练和经验,而在老陈则出于一种本能,靠的是繁华落尽的性命相知,所以他的觉性成为一种大稀少,只能穿过众生的脑袋踽踽独行。

老陈的母亲早逝,出身于大户人家,一举一止都有礼仪涵养;他的父亲生于油厂工人之家,祖上靠苦干和勤俭成为小殷家庭,上世纪50年代留学苏联,回来后做过地方小吏,后来当上大学教授,老伴去世后找了一个湖南阿姨。老陈还有一个弟弟,小他4岁,珠海办了一个小厂。

虽然并未关系不睦,但是老陈和家中诸人也都不大来往,和众亲戚也少通关系,他的堂兄弟在上海开大公司,他也不闻不问,老陈说:“他们都是常人,一般谋生计而已,我们家只有我一个诗人。”虽然花销无节制,时常困于钱财,但是老陈从不向家人张口,在他心里觉得,君子固穷,相交也应淡如水,就像他父亲和伯父,一家小殷一家大富,见面也只是兄弟,你不会给我钱,我也不会要钱。

还有一点是,老陈对家庭和伦理,多少年来始终沉浸在童年时的状态,他不愿意面对长大后的关系。而且在他心底,永远都有一种远超家人的自负自傲,他一再说起上海开大公司的堂兄夸他的话:“其他兄弟都是蚊虫,我也只是文痞,你才是文豪!”这些,都让老陈在家庭伦理中有一种出走,宁愿停留在幼年时的简单相亲和单纯相近中。这其实也是一种孤独,因为常人不会用他的伦理,去度量和看待他。

30年来,老陈上北京、下广州、回九江,都受不惯那般繁华的冷漠,都一次次奔逃出来,只有来到成都这个大农村安了他的心,一待就是安逸的5年。记得我在广州和他同事时,他有一次夜间惊坐起,说梦见一句诗:迟波还同洞庭老,啸歌要问七年期。他的古诗功底远没有这般水平,能得此妙句应是天成,今天他已经在成都长啸市井5年了,归期不远,老来回到家乡的洞庭湖边,期待他能有所大成,也算应了他梦中觅得的佳句,对得起此前50年的人生岁月里南来北往、浪奔浪流的前缘孽债。

有一次我和他在街边喝茶,旁边是龙门阵里众声喧哗,老陈突然说:“昨天晚上喝醉酒让我想通了,肉身皮囊而已,我已经可以放下,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脱了衣服裸奔,但我并不是神经病,我是一个正常人,跟那些发疯了受刺激裸奔的人不一样,我是放下了羞愧和别人的看法。”

我望着他,一时觉得像是很熟悉的老陈,一时又觉得像陌生的路人。回去的路上,目送着他双肩一耸一耸地前行,眼圈在他头顶上一行行地散开,我知道他的背影里至少拖着六种孤独。(《孤独六讲》书评/蓝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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