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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吏治吏:法治的恶化

 where5 2014-03-03

以吏治吏:法治的恶化

十字桀

 

  用法令来对付熟悉法令的人,显然用一般方法是不可行的。为了对付这些兼有官府和豪强背景的吏胥,一个新的官员品种应运而生,集行政、监察、司法大权于一身,人们称之为酷吏。听上去这些人似乎并非善类,但他们的治理政绩是响当当的,司马迁在《史记》里专门为这类人群列传。


  西汉的酷吏,往往有立致太平的政声。比如前面提到的那位王温舒,他做广平郡都尉的时候,外地的盗贼不敢过境,及任河内太守,只用三个月的时间,夜里连狗叫声都听不到;义纵治南阳,吏民重足一迹;外号“苍鹰”的郅都做济南太守,如狼牧羊,郡内道不拾遗;尹赏任长安令,几个月后,本来嚣张的盗贼,死的死,逃的逃,长安顿时安定。其余诸人,大致如此。


  他们整治官场的办法很简单,一个字——杀。河南太守严延年为了树威,把各县的死囚集中到郡府行刑,血流数里,河南人恐惧战栗,背地里叫他“屠伯”。一个朋友劝他杀戮太重,有伤仁德,严延年也置之不理。在他的治理下,河南野无行盗,庶几太平。  
  
  酷吏通常有清廉的好名声。腹诽罪的发明人,酷吏之宗张汤,死后遗财不到五百金;王温舒死后,家产不值五十金。郅都最有廉名,从不收礼,在官不拆私信,时常说,既然出来给国家做事,家里的事,只好不顾了。


  酷吏最大的特点是和豪强作对,在平民看来,这简直就是一种美德。《史记》里第一个酷吏侯封,便是被吕后用来压制刘氏宗室的;《史记》里第二位酷吏宁成也是如此,皇帝委任他做中尉,便是专门让他约束宗室。其余如郅都诛戮济南大姓,行法不避贵戚,权贵都不敢看他;王温舒到广平,一下车便捉捕郡内豪强,连坐至千余家,往往族灭;张汤擅长排挫富商、锄灭豪强,整治诸侯王也是他的拿手本事。  
  
  在酷吏的治理下,一个地区政治清明,社会和谐,一个盗贼也没有;假如这样的情形扩大到一个国家,那应该是太平盛世了。尽管人类的政治从未曾达到过这种极致,但有许多次都相当地接近。战国时期曾有人这么描述过这样一副天堂景象:“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观其朝廷,其朝闲,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古之朝也。”


  这不是文人虚构出来的世外桃源,而是儒家宗师荀子亲眼所见的大同社会,这个大同社会不是别的国家,正是素有虎狼之名的暴秦。不仅仅是严刑峻法的施政手腕相同,汉朝的酷吏连私人品性都很像先秦法家的代表人物。司马迁评价商鞅是“天资刻薄人也”,称韩非子为“极惨礉少恩”,时人形容吴起“起之为人,猜忍人也”,而酷吏的一个“酷”字道尽这类人群的本色性格。某种程度上,汉朝的酷吏是商鞅的徒子徒孙,每一个普普通通的秦吏如果在汉朝工作,都有资格在《史记·酷吏列传》青史留名。


  酷吏出现的本意并非解纾民困,而是伸张皇威,建立秦式极权。“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刘彻其实更认可法治,其在位期间,律令多达359章,大辟409条,死罪决事比13472事,法律之烦苛不仅远远超出汉高祖的《九章律》,也甚于秦朝律令。因此西汉正史中有传的酷吏十八人里,有十二人是汉武帝之臣。  
  
  小民从酷吏那里得到的好处,纵有也是暂时的。酷吏能去恶人于一时,却助纵恶制长命百岁,何况酷吏绝不是秉法之人。曾经有人问汉武帝的廷尉杜周,为何断案不遵循大汉刑法律例,杜周回答道:“哪里有什么法律,人主的意旨就是律令。”廷尉一职相当于现在的司法部长,连司法部长都无视法律,更何况其他人,酷吏往往善伺上意,便在于此。


  严延年做官是在汉宣帝时,由于治郡有方,各地曾纷纷模仿。然而不出数年,老百姓更加铤而走险,盗贼蜂起,朝廷无可奈何,重视酷吏的风气,便渐渐止息。因为一个没有罪恶的社会一旦出现,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作恶的能力被统治者独占了。这个朴素的道理,汉初的统治者早就明白了。


  萧何死后,曹参从齐国丞相升任汉朝相国,离开前特地交待接他原任的人,千万别去干涉牢狱和自由市场。后任感到很不理解,难道狱市这么重要,值得去特别关照?曹参说:“这你就不懂了,这两处是龙蛇混杂的地方,社会不安分的人就在里面藏身混日子,任他们自生自灭。如果你去整顿,他就无处可去,只好铤而走险,所以我预先告诫你。”汉宣帝初政苛察,后来渐渐和缓正是此理。  
  
  秦国吏治的恶化过程雄辩地证明了这一规律。战国时期,秦政府依靠一丝不苟的法令执行,完成一次次惊心动魄的战役,一项项规模宏大的工程。荀子对秦国进行考察时,盛赞官吏廉洁奉公,不走后门,政治环境良好。秦国能统一中国与这种高效的官僚体系也是密不可分的,然而一旦艰苦的战争岁月结束,这些人便在温床上腐化享受。在这个堕落的过程中,帝国各级政府里的成千上万个吏胥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


  吏员阶层谙熟自己部门的成文和不成文的规矩,了解辖境的历史和现状,精通官场的微妙关系和种种习惯做法。他们一般终身留在居住地,也不会随便离开自己就职的部门,有的还子承父业,世袭罔替。他们除了精通公开的律令条文以外,还了解不少内部流通的知识和数据,其中大部分没有书面记录,仅靠口耳相传,对外界更是秘而不宣的。  
  
  古代一般有不成文的规定,地方官不许在本乡本土为官,怕他们受人情的影响,不能坚受法令,而吏胥和衙役们通常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熟悉当地语言和风土人情,有一张亲戚朋友熟人织成的关系网,盘根错节,消息灵通,他们是活的教科书。秦吏第一次接受的教育是严格法令和职业操守;在人间大学的再教育,学到的是官场摸爬滚打技巧和贪污渎职的风气。


  这就是当代人吴思总结出的新官堕落定律,刚刚提拔任用官员的时候,这些人既忠诚又坚持原则,可是等他们当官当久了,全都变的奸诈而贪婪。从刑罚苛刻的关中本土下放到东方的花花世界后,秦吏发现钱财原来是非常容易获得的,只要拿手中的权力做下交换,金银珠宝自然有人奉上,有权没钱,浪费资源。以前油水干枯的日子简直是猪狗过的。于是腐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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