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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后 中卷 左丞相审食其

 dingweiyi 2014-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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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卷左丞相审食其

 

这一年冬天来的特别早,鹅毛大雪仿佛是追着黄花枯叶的脚步降临八百里秦川的。连着下了几场雪,终南山被浓云雪雾锁住,山影迷蒙,消失了一般,天地间一派惨淡的灰白。

 

时近巳牌,下了一夜的雪方才喘喘吁吁地收停,然而恣意纵横的朔风扬起满地干燥的雪粒盘旋飞舞,搅得人睁不开眼,长安城外,十里驿亭,雪已经吞没了它六角攒尖、飞檐翼角的亭盖,远远望去就像雪原中小小的一坏土。驿亭背后那片枫树林,秋爽季节该是彤云凝彩、红霞流溢的绚烂,现时却已虬枝凋零,枯杆残败,任凭风雪侵凌,无助地抖索摇曳,喀嚓嚓,不时有树枝被积雪折断。

 

林子边正停驻着一队皇家侍卫,还有一辆高头大马、圆盖方轸的宫廷车辇。他们是吕太后精心挑选派出护送宣平侯夫人鲁元公主返回封邑的人马。他们在这风雪路口已逗留了半个多时辰,卫士们的盔甲上积起薄薄的霜冻,他们或原地蹦跳,或小跑步兜圈子,来抵御砭骨的寒冷。那几头骏马被缰绳牵住,无法脱身,急躁得四蹄在冻土上刨出一个个凹坑,扬脖嘶鸣,与风雪较劲。

 

鲁元公主此刻正在驿亭内与前来送行的新寡皇后张嫣话别。其实她们的话早已说尽,她们之间已没有必要使用言语了,她们只是抱头痛哭,泪流不止,哭声喑哑撕裂而绝望。

 

陪同嫣儿来送鲁元公主的还有营陵侯刘泽的夫人樊无射、太中大夫吕禄的爱妾摇光以及吕氏族中吕禄之女猸、吕产之女蝽、吕台之女鳝几个姑娘。

 

那蝽儿被她们俩哭得不耐烦,摇着张嫣的肩膀道:"我的娘娘哟,求你别这般吼了好不好?公主殿下是回封地,又不是人鬼门关,娘娘何时想她了,起一份诏书,八匹马一驾车,不过几日也就到了嘛!"

 

鳝儿掏出自己的丝帕子塞给张嫣擦眼泪,悄声劝道:"娘娘,嫣姐姐,送人出行可哭不得呢,哭多了路要不平的,眼见这雪怕是还未落净......"

 

蝽儿搡了鳍一把,嗔怪道:"你不要说晦气话,太后特意派了郎中宿卫护送,公主殿下必是一路平安!"

 

那樊无射却只道公主哭弟弟,嫣儿哭夫君,她们仍是为惠帝早逝而哀伤,想起一年前自己的父亲樊哙病逝,便惺惺惜惺惺,陪着抹了几掬伤心泪,叹道:"想那生老病死原是躲不过的,老天不假人寿,偏叫我们的亲人先撒手去了!幸而娘娘有了太子,隔日小太子便要承继大宝、隆登皇位。娘娘修得正果,成了皇太她定是从新任郎中都尉刘章口中听到了什么,忙截住她,生怕她无遮无盖,让公主无端更添忧虑。便委婉笑道:"娘娘哪里是空守未央宫?那不是还有小太子么?何况隔日便是小太子的登基大典,娘娘哪里走得了哟。"

 

那蝽白了猸一眼,道:"有的人想死进未央宫,只苦进不了呢,娘娘断不能将椒房之席平白无故拱手相让啊!"

 

猸儿破天荒没有反驳蝽儿,她看不起蝽儿,不屑与蝽儿争一时高下。她只是可怜张嫣,这一刻她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楚,张嫣虽贵为皇后,兴许隔几日她还能得到一个"皇太后"的名份,可她在未央宫中的地位已是累卵悬丝,岌岌可危了!

 

汉惠帝驾崩那日傍晚,郎中宿卫中郎将刘章差一心腹内侍将猸儿约至长乐宫鸿台相见。猸正恼恨刘章失信,进京供职后迟迟未遣红媒上门提亲,人虽上了鸿台,却摆出不理不睬的样子。不料刘章一把捉住她的肩膀便道:"今日之事十万火急,小弟也顾不得其他了。皇上归天,九五尊位空席,吕太后是早有问鼎之意,现已下诏封你的两个伯父吕台吕产为将军,统领了长安城南北御林军,这不等于罢免了太尉周勃、卫尉刘泽的兵权?小弟知猸姐深明大义不欺暗室,是非曲折泾渭分明。猸姐向来与皇后亲近,定知继嗣真相。那小太子究竟是何处野种?竞被太后弄来鸠占鹊巢。只要猸姐答应上大殿作证,揭穿太后阴谋,扶我兄长刘襄登上皇位,我刘章日后立功建勋,封侯称王,决不会辜负你猸姐一片真情。"

 

猸儿狠狠地挣脱了刘章,冷笑道:"刘章你将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岂是贪恋荣华富贵之辈?你们男人心中永远只有权势和金钱,我猸儿却不羡那玉堂金马,凤冠霞帔,只求光风霁月,堂堂诈正做人。"

 

刘章忙作揖告罪,道:"小弟决无亵渎猸姐之意,只是事关大汉江山安危,小弟情急之下不择言辞了。"

 

猸儿知情势紧急,定定心,稳住神,正色道:"刘公子若要听听猸儿的真话,我便告诉你,你们是看错太后了!太后辅佐高祖皇帝千辛万苦挣下这大汉江山,这做皇帝的先是她的丈夫后是她的儿子再轮到她的孙子,她何必还要费尽心计去谋篡皇位?再则,诏令吕台吕产为将军统领南北军权,原也是陈相国上表奏本提议的,只为皇上猝然去世,太子年幼,太尉年高体衰,为防不测而为,怎又成了太后的阴谋呢?说到那小太子,确确实实是皇上的骨血啊,我三日两头去未央宫陪伴皇后,是亲眼见着皇后的肚子一日 日地隆起来的!"

 

那刘章听了猸儿这一番话,愣怔不语。猸儿便索性挑开了明说道:"公子若真信得过猸儿,请再听猸儿说句真心话。太子承继皇位原是天经地义的事,如今你齐王想登皇位,若代王也想登皇位呢?若淮阳王、淮南王、赵王、燕王都想登皇位呢?天下必起大乱,汉室江山才真要保不住了呢!"

 

那刘章忽地朝猸儿深深作了揖,道:"听猸姐一席话,令小弟如醍醐灌顶。小弟全是为汉室江山所虑,决无他意。今日相语之事,还望猸姐只当一阵烟雨过去,无影无踪。小弟还有公务,不便多留,就此拜别,猸姐望自珍重!"便一阵风似地下鸿台去了。

 

刘章一走,猸儿便软瘫下来,跌坐在梯阶上,内里衣衫被冷汗濡湿,高台上风横如刀,令她不住地哆嗦。猸儿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恐惧,猸儿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绝望。猸儿从小就崇拜太后,敬仰太后,希望修炼成太后那样雍容大度、刚柔相济、明智而聪慧的女人。可是猸儿又爱恋刘章,渴望成为刘章的女人。猸儿多么希望刘、吕两族永远和睦相处,同心协力经纬汉室江山。可是刘章的那些话已让猸儿赫然看清了皇权背后的野心与阴谋,猸儿的心从此失去了平静,终日惶惶恐恐,忧虑着会发生什么意外。

 

这边张嫣终于停止了恸哭,凄凄惶惶哽咽,道:"我倒是真想将这椒房之席拱手相让呢,却已是身不由己的了!"又朝公主深深一拜道:"母亲,孩儿身陷樊笼,不能在双亲跟前侍奉晨昏,望母亲恕孩儿不孝之罪。时辰已不早,请母亲登辇上路吧。"

 

鲁元公主听嫣儿这么一说,心如刀剜般痛,那泪却已流干了。想自己虽贵为帝王之女,却只不过是父皇谋取江山的宏图大略中的一枚马前小卒。早先父皇为笼络人心,先将自己许配给当时的赵王张敖,后来又为了平息单于野心,竟要送自己去匈奴和亲,只因母后强争,方未成行。张敖受贯高谋反牵连,父皇将他执拿下狱,削去王爵,下手之狠,哪里顾及一丝翁婿之情?如今,嫣儿也成了母后稳固皇权的一枚棋子了!公主眯缝着眼,透过窗棂眺望茫茫雪原上绵延数十里的长安宫殿,龙楼凤阁的金碧辉煌都被风雪吞噬,白皑皑一片清冷苍凉。走了,走了,嫣儿,娘无法帮你了,路途艰难,你要自己珍重了!公主双手扶起她的爱女,痛楚地盯着她憔悴了的小脸,随后便无奈地松开了手。

 

众人簇拥着公主走出驿亭,朝林子边的车辇走去。风夹着雪珠迎面扑来,竞还夹着急雨般的马蹄声,铁箍车轮撞击冻土的径径声。

 

"瞧,城里出来了一队人马!"蝽儿先喊道。

 

果然,大道上雪尘飞扬,锦旗翻卷,尘烟中闪烁着刀戟寒光。"看那架势,怕是皇家车队呢!"樊无射道。

 

众人郡疑惑地停住了脚步。

 

果然,一匹火焰般的枣红烈马说话间已到了跟前,滚下个一身银盔的都尉,屈膝跪拜道:"公主殿下缓行,太后车辇即刻便到!"

 

"章儿何必大礼,快快请起。"公主双手扶起那都尉,原来正是齐王刘肥的二子刘章。刘肥去世后,是由长子刘襄继承王爵的,这刘章便由太后亲点,补了个郎中宿卫近侍中郎将,进京供职,颇得太后赏识。

 

"猸姐,是他呢!"鳝儿用手肘撞一下猸。猸早就认出刘章。那冻得僵红的面颊愈发红得冒血,心狂跳着要蹦出胸膛,便咬住了鲜唇。却看刘章恭谨勤勉、恂恂有礼的模样,才稍稍宽了心。樊无射却惊诧道:"这般天气,太后还出城?昨夜不是已喝过饯行酒了吗?"

 

摇光叹道:"太后也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两头都放不下呀。"公主不言语,目光忧郁地望着愈来愈近的车骑。

 

太后没等车停稳,已掀开了门帘,探出头来,她的发髻因车身颠簸而有些凌乱,眼神焦急而锐利,一眼瞥见鲁元公主,神情便缓和起来,喘道:"还是赶上了!"

 

无射和摇光一边一个扶太后下车,公主上前揖道:"母后这般赶来,孩儿实难承当,万一累坏了母后身体......"

 

"哀家断无那般娇嫩,"太后摆了摆手,冷冷道,"你怎么就忘记了呢?那年你父皇逃匿于芒砀山泽之间,我带了你与你弟弟进山寻找,背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几百里崎岖山道,来来回回走了多少趟?彭城兵败,哀家被楚军掳去,什么样的苦役没做过?"

 

"太后千岁,千千岁!"众人齐声称满。

 

公主知母后多心,忙笑道:"孩儿决无小看母后之意,孩儿想这风雪天,母后何必出城相送呀!"

 

太后缓缓地横了她一眼,道:"原是你执意要趁这风雪天回封地,一日都不肯多留,哀家便只得冒风雪出城相送哕!"

 

公主听出母后话语中有气,心忽地悬空了。

 

自惠帝一命归天,太后忧虑小太子年幼,皇后张嫣又荏弱,高祖其他诸子这些年各据封国,皆已壮大,难免会有觊觎之意。太后环顾左右,虽有陈平、叔孙通、周勃、夏侯婴等汉室忠臣辅佐,然而可称为心腹的也只有内侄吕台、吕产、吕禄几个及辟阳侯审食其了。太后有心将鲁元公主留在长乐宫中做个帮手,便与公主商议,欲复还宣平侯张敖的王爵,让他们举家迁居京都。公主乍听自然十分乐意,一来夫君受委屈了这许多年,总算有了破壁腾骧的机会;二来她亦可守着爱女张嫣,合家团聚不再分离。

 

那日公主辞别太后从长乐宫出来,兴冲冲径直赶往未央宫,她要将这喜讯尽快告诉嫣儿。嫣儿数日来一直沉浸在丧夫的痛楚中,以泪洗面,水米不沾。公主想,嫣儿若得知父亲母亲弟弟都能到京城来陪伴她,嫣儿一定会高兴起来的!

 

公主走进未央宫椒房殿皇后寝宫,却见嫣儿痴痴地坐在妆台前对着一只精致的锦盒发呆。公主认得,那只锦盒是盛放皇上赐给嫣儿的红缟玛瑙凤头笄的,嫣儿睹物思人,还在追念皇上待她的百般恩爱啊!想起早天的盈弟,公主也心酸起来,便走到嫣儿身旁,劝慰道:"珂,不要再想那伤心事了,娘有好消息告诉你呢!"说着,伸出手想去将那锦盒的盖子盖上。

 

"母亲,别动它!"嫣儿忽然惊叫起来,边猛力推开公主的手。公主好生奇怪,这凤头笄虽是珍贵,她也不止见着一回了,也常替嫣儿簪在发髻上的,如今怎么就碰不得了呢?这一刻她瞥见那躺在锦盒里的凤头笄怎不似先前那般鲜艳光采了?那笄身怎么通体遍布着黑黝黝的斑迹,显得那样龌龊?便叹道:"这玛瑙玉也真是通人性啊,嫣儿,你看,你心里不高兴,它竞也黯淡起来了。来,娘替你用丝帕子擦擦,把它擦亮了,说不定嫣儿你的心情也会好起来的,它便像是皇上的心在陪着你呢!"又伸出手去取那凤头笄,手指已经触着那凤头了--

 

"母亲--"嫣儿更尖利地叫着,将那锦盒一推,盒儿带笄滚落在地,只听得清脆的一声"垮琅琅琅"--凤头笄被摔得粉碎!公主与嫣儿霎那间都惊呆了,只片刻,嫣儿便凄厉地哭泣起来,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公主仿佛从重重迷雾中慢慢地钻了出来,她觉出了些许端倪,她战战兢兢捡起玉笄的一截断片,凑近了看那黑斑,果然像是干涸了的血渍!她毛骨悚然,将那断笄举到嫣儿跟前,声嘶力竭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这笄头上怎么会有血迹?嫣儿你说!你快说呀!"

 

嫣儿再也忍受不住了,吞在心里的秘密时时刻刻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肺。

 

嫣儿眼泪扑簌簌滚下来,这凤头笄便是皇上留给她的全部记忆--最温馨的和最惨痛的都凝聚在这上面了!嫣儿每每怕看到它,却又时时想看到它。她张嫣曾经是汉惠帝皇后么?仿佛只有这只沾满她处女鲜血的凤头笄方能证明那是一段存在过的事实,如今这笄已粉身碎骨了,她张嫣的生活中还留下什么呢?

 

嫣倒在母亲的怀里放声恸哭,她闻到母亲身上散发出的熟悉的气味,她忍不住啜啜泣泣诉说起来,将窝在心中的隐秘许儿女情长而兴师动众地赶出城来的,莫非她听到了什么风声?公主瞟了嫣儿一眼,嫣儿的眼睛像只惊慌的兔儿躲躲闪闪,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已似积雪一般惨白惨白。公主暗暗叹了口气,嫣儿荏弱怯懦无主张,如何应付得了太后的盘诘?定是她泄露了自己急于离京的真实原因。公主忧心忡忡:自己无意问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母后会不会扣住自己不放呢?公主太了解母后了,母后自然是疼爱自己的,可是在母后心目中,父皇、盈弟,包括现在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太子,他们的地位远远要重于自己;也就是说在母后心目中,江山和皇位才是第一位的!

 

太后看着公主、嫣儿母女俩惶惶恐恐、尴尴尬尬的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儿子女儿没一个像自己的,遇到~点事都这么草鸡,畏首畏尾,临阵脱逃!她不动声色,笑着对摇光、无射及猸、蝽、鳝几个道:"哀家跟公主、娘娘还有几句体己话要说,林子边风最厉害,你们不如到哀家车肚厢里息着,闹你们的去吧!"众人听了,便嘻嘻哈哈地攀到太后的车辇中去了。

 

太后一手挽着公主,一手牵着嫣儿,母鸡呵雏般地走进驿亭。那公主忽地扑嗵跪下了,嫣儿也慌慌张张跟着跪下。

 

太后低声道:"你们还不快给我起来,叫左右人看了,算是哪一出呢?"

 

公主道:"母后先恕了女儿不孝之罪,女儿才敢起来。"

 

太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恨声道:"你们这两个冤家,不把哀家的心揉得七零八碎便不肯罢休吗?"说着,一手拽起了一个,深藏不露的脸上泄出些许凄楚悲凉,喑哑着嗓道:"生儿生女顶什么用?盈儿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撒手走了,偌大朝廷千头万绪地撂在那里,哀家连哭的时间都没有,腌得心痛啊!原还指望千斤担子你们能帮哀家分挑五百,却不想你也是铁了心要走......走吧,都走吧,这江山也不是哀家一个人的,明日小太子登上皇位,嫣儿便是当朝皇太后了呢!"

 

公主忍着伤感,道:"女儿不孝,女儿也知此时此刻不该离开长安,女儿实出无奈,宣平侯他,他实在是病得不轻啊。"

 

太后冷笑道:"你真把哀家当作耳聋眼花的老妪了!哀家问过宣平侯行邸的管事,侯爷在封邑吃得下、睡得着,十分逍遥自在呢。"

 

公主一愣,便又跪下了:"母后,宣平侯身体虽无大疾,他得的是无法治愈的心病,一朝经蛇咬,十年怕井绳。望母后体恤女儿苦衷,就让女儿回去吧!"

 

太后沉默不语,片刻,抬起眼深深地瞟了公主一眼,道:"哀家哪里会强留你呢?便只一条,你一旦跨出长安地界,即把在长安看到的听到的一切统统忘掉!"

 

公主道:"女儿在长安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母后,女儿只将嫣儿留下了!"

 

太后将嫣儿拥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背,缓缓道:"嫣儿,嫣儿回去要好好睡一觉,明日小太子登基,可有得你辛苦的了!"公主便一叩到底,道:"母后,母后望自珍重,女儿就此拜别了。"太后重重地合上眼皮,道:"去吧,车骑也候得久了,哀家与嫣儿就不远送了......"

 

太后和公主都不知道,这便是她们母女的最后诀别了,只有嫣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伏在太后怀里哀痛地嚎哭起来。

 

半岁之后,鲁元公主忧伤相煎,病逝在宣平侯封地。其时,她的母亲正辅佐年幼的小皇帝临朝称制,决断万机,尊为太皇太后;她的女儿花信妙龄已荣为皇太后;她的一群表兄表弟们也都陆续称王封侯。公主一缕香魂萦绕不散,她是否哀叹自己的命途多舛而抱恨终天?

 

吕太后接到丧报,泪如泉涌。丈夫、儿子、女儿都先自己而去了,她的心已掏空,血已流尽,在这你争我夺的尘世间她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她眼皮下的这片江山和她座下的大汉皇位!太皇太后诏封公主之子张偃为鲁王,谥公主为鲁元太后。

 

三九隆冬,长安城中的迢递宫殿层叠楼阁都被积雪严霜覆盖,妆成了一座清冷寂寥的玉宇琼宫。

 

日光原就苍白,至甲夜起更,日堕曛黄,街道巷,百间便是人迹稀罕了。未央官北阙门外的南北通衢大道冻成一柄长剑,天地昏黄中闪着寒光。巡逻的骑士走过,马蹄铮铮如叩玉。

 

在离北阙门一箭之遥地的辟阳侯府邸门前,这时刻却是车马喧阗,履舄交错,将冻得箍铁一般的地都践踏得融化了,起了薄薄一层稀泥,门役们取来两席芦草编织的垫子铺在阶前,让进出的贵客们不至于沾污了鞋袜。

 

那扇黑漆大门两侧,悬挂着两盏纱绢膏烛宫灯,灼灼的烛火映出门楣上填金的两个篆书:"倚我"自高祖迁都长安,一应大臣的私宅均远离皇宫。惠帝登基之时,由太后提议,嘉奖几位功臣可在北阙门外建造府邸,第一位是太仆滕公夏侯婴。彭城兵败那年,滕公于乱军中力挽狂澜,救出了惠帝与鲁元公主两条性命。第二位便是辟阳侯审食其。那年太上皇与太昏身陷楚营,审食其追随左右尽心护卫,多少次以自己的背脊为太后太上皇遮挡楚国军士的鞭笞。其次还有当年力保惠帝太子位的大博士叔孙通和留侯张良等。惠帝赐滕公府"近我"两字,太后赐辟阳侯府"倚我"两字,都镌在门楣上,填了金粉,璀璨夺目。

 

今日早朝,太皇太后当殿颁诏,封右丞相王陵为皇帝太傅,以左丞相陈平为右丞相,而以辟阳侯审食其为左丞相。

 

辟阳侯府门前车水马龙,都是来贺喜送礼的宾客。这以前,朝中三公九卿的官吏们大都看不起辟阳侯,咱们可都是跟随高祖东荡西扫南征北战刀剑丛中钻过来的功臣,你算什么东西?一不会开弓,二不会执戟,不过围着皇后的罗裙转几个圈子,竞也和咱们一样地封侯爵食万户?便极少有与辟阳侯深交往来的。几年前,惠帝执拿辟阳侯下狱之时,竟无一人出面为他说情开脱。不想今日那顶左丞相的九旒青玉冠刚刚戴在辟阳侯头上,公卿百官便争先恐后登门拜访了,差点把辟阳侯"倚我"宅的门槛踩烂!

 

辟阳侯审食其身着公侯九章冕袍,腰系紫色印绶,足蹬褐色鞔靴,九旒青玉冠端端正正戴在头顶上,虽踌躇满志却丝毫不张扬,那张总是白净得有点病态的马脸上挂着谦恭而不卑不亢的微笑,恂恂有礼地迎送着川流不息来去匆匆的宾客,左右应答,游刃有余。

 

这一日该是审食其人生的盛典--金殿上,众目睽睽之下,太皇太后,那个因为拥有了至高权力而显得愈加雍容华贵的女人,亲自将丞相九旒青玉冠戴在他的头上。那一瞬间,审食其心脏涨大,四肢颤栗,谢恩的话哽在喉咙121竞吐不出来。那一瞬间,审食其想起许多年前一个繁星累累的夜晚,他一15爱的女人刚刚被册封为汉高祖皇后,他正郁闷地喝酒解愁,却突然被一个小厮打扮的宫婢引入寝官,如梦如幻地与皇后携手巫山,云雨绸缪......那一瞬间,审食其对已成为太皇太后的她感激涕零,哽咽着说不出话,他抬起眼含情脉脉地望住她,他们四目交接,他便知道她需要怎样的报答!

 

下了朝,审食其原是想跟随太后御辇去长乐宫,但为了掩人耳目,只得先打道回府。他正想更换朝服,轻裘缓带地去那温柔乡销魂地,可是,登门贺喜的宾客已接踵而至,绊住了他,使他陷进了那一圈圈虚与委蛇的应酬中,无法脱身。

 

审食其不是骁勇善战的将军,也不是运筹帷幄的谋士,只因跟随刘太公吕后人楚,以护卫有功而被高祖皇帝晋封为侯,平日入朝,常受那些自恃功高的同僚们的嘲讽和冷眼。辟阳侯府虽然悬挂着御赐"倚我"金匾,往常却门可罗雀,少有屐辙。俗话说主雅客来勤,眼见得今日车马盈门、宾客川流的盛况,门役传报此起彼伏,声声所报官阶侯号均为当朝显贵,审食其看似不动声色,内心那份痛快,恰如三月初融的冰河水,一泻千里,酣畅淋漓,多年郁闷顿时消解了大半。昔日他斡旋于朝野之中,仰人鼻息、鉴貌辨色,今儿个才算是扬眉吐气。那神情便轩昂起来,思绪也出奇地敏捷,谈吐捭阖自如,妙语迭出,令那些往常小觑了他的同僚们目瞪口呆。

 

不觉漏了时更,直到侍婢们鱼贯而人,在厅堂四周点起了鎏金铜镫的膏烛,审食其方才发觉雕窗外暮色四合,顿时惊惶起来--时辰竞晚,长乐宫中的贵人必定望眼欲穿、焦灼不安。他想起金殿上她为他戴冠时那殷殷的眼神,心便悬浮起来。暗暗估算了一下,朝廷要员、皇亲国戚,十有七八都已来过。于是,大面上仍神定气闲,侃侃而谈,言辞却约省了许多,只想将这个客人快快打发了,便可抽身去长乐宫。偏生这个客不易打发,审食其三言二语了断的话题,却每每又被他子丑寅卯地铺陈出去。审食其心里窝火,神情便勉强起来。

 

来客正是新任御史大夫任敖。早年高祖私释刑徒。逃亡在外,太后被县令拘捕入狱,受尽狱吏们的调戏羞辱。其时任敖正在沛县狱中供事,他原是高祖好友,便上下打点,悉心照看太后。偶遇狱吏侮慢太后,任敖怒不可抑,拔拳将那小卒击倒,救下了太后。说来这任敖也是太后器重信赖之人,后来也受封禄,做了上党郡守。他却对审食其耿耿于怀,想你我都是护卫太后立的功,你不过凭张小白脸就封了侯爵。因此他两人虽为同乡,又同朝事君,却鲜有往来。至幼帝登基、太后临朝称制,既封了审食其的左丞相,也封了任敖的御史大夫,两人同列三公之位,任敖心里的气自然消释许多,因想到审食其如今权重大半个朝廷,又得太后宠幸,于是便备下重礼,登门志贺,以释前嫌。

 

原是知根知底的故人,任敖立马觉出了审食其神情的尴尬,他本是粗俗凡夫,这些年在官场多少学会了点机巧,便不动声色,了了数语结束了话题,起身告辞。已踏门槛,实在隐忍不住.转首作个揖道:"丞相回头见着太皇太后,请代卑职叩安,就说卑职对太后铭感五中,结草衔环无以报太后知遇之恩!"

 

审食其心格登沉了沉,因被任敖看穿心思,便想到满朝文武怕是都在议论,辟阳侯何德何能?不过是太后寝宫一弄臣!他望着任敖的背影怔忡了一会,不免生出些许怨艾。太后给了他高官厚禄、富贵荣华,却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地要了去,他时时刻刻得看太后脸色说话,得按太后意志行事,他真正像个被人牵动手足的木偶。吕雉吕娥婀,你这个辉煌如日热情如日骄横如日的女人啊,一旦你需要的时候,你便全然不顾恤我堂堂七尺男儿朝廷大臣为人夫为人父的颜面和声誉了!

 

审食其闷闷地吐了口气,他对太后的怨艾丝丝缕缕像雾一般来无影去无踪。他也曾想到过离开太后,摆脱太后的阴影,让满朝文武看看,他审食其并不是个只会调弄女人欢心的嬖臣,他的功名爵位是靠才干学识挣来的。可是,他只是想想而已,只要太后一个眼色,他便身不由己了。且不说她对他恩重如山,也不说她翻云覆雨的手段,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离不开这个女人,他已经习惯了承受她炽热的爱抚,他崇拜她仰慕她,沉溺于她为他创造的如梦如幻的境界......

 

这时,角门边有个双髻小丫环伸出脑袋朝里看了看,见只左丞相一人,便仙仙柔柔地走进来,跪禀道:"相爷,夫人叫奴婢到前堂打探动静,若客人去了,便请相爷去暖阁,夫人备了酒席,正等着相爷呢。"

 

审食其鼻孔里""了一声,他差点忘了这边厢还有一个女人要对付呢!

 

夫人原是太后的贴身侍婢,相貌平平却勤勉笃厚,是太后亲自保的大媒,亲自备了红妆,亲自将她送人辟阳侯府的。夫人才来时,如瞽如聩,木讷寡言。审食其三日倒有两日留宿长乐宫,夫人是从不过问。可是,自打有了儿子,夫人渐渐地像个夫人了,枕头边逐渐有了絮叨和喟叹,一双针眼也变得锐利起来,进出常盯在审食其的背脊上。特别是那年审食其遭惠帝拘捕下狱,连太后都束手无策,却是夫人求得平原君朱建相助,方才解救了他。自那以后,夫人不知不觉中已成了辟阳侯府中的主宰,甚至对太后的霸道也时常露出些许怨意。

 

审食其料到夫人若知他此刻要去长乐宫,必定会阻拦,不如不辞而别,倒省了许多口舌。转而忖忖,又于心不忍。夫人是个实心,待他有情有义,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担惊受怕,为他忍辱负重,他已是亏待了她,也不能太伤她的心啊。他便关照门役。若再有客,不论是谁,一概回绝,就说老爷日里操政劳累,已歇下了,有无要事,明日早期再议不迟。便随了那小丫环转入内堂,脱下了朝冠冕服,换上深青绨袷,外套月白绫面貂皮坎肩。略带阴郁的、白皙的脸上,两撇漆黑的须髭,仪观虽称不上伟俊,却也不失清雅。审食其对着铜镜左右顾盼了一会,这才绕过影壁,跨进暖阁。

 

暖阁中央炉火熊熊,迎面扑上来烘烘的一团热气,审食其觉得那件貂皮坎肩焐不住了,想脱,又想,不过片刻便要抽身去长乐宫的,便忍住了。

 

黼黻纹紫铜火炉四周,依次放着朱漆描金缠枝莲楠木矮几。几上金盏银碟累累,佳酿香气袭人。此时从一张几后款款立起一妇人,盈盈地兜了一脸盘的笑,道:"老爷,宾客都散了吗?"

 

审食其一愣,他差点认不出他的夫人了。只见她身着朝臣贵妇的深红翠雉纹缇纨朝服,满头珠翠,步摇琳琅,衬得她原是扁平的圆脸山高谷低,分外生动。

 

辟阳侯夫人姑洗见丈夫难得这般盯着自己,兴奋地涨红了脸,又道:"妾身知道今儿个来的都是紧要贵客,便不差人催你。只是太后等不及先回未央宫去了,皇上年幼,夜晚不枕着太后的胳膊便不肯睡去。"

 

"太后来过了吗?"审食其蓦地一惊,脱问道。

 

姑洗娇嗔地白了他一眼:"此太后非那太后,妾身说的是新皇太后张嫣啊!"

 

审食其很快稳住了情绪,掩饰道:"我问的就是新皇太后呀!"

 

姑洗知他狡辩,也不点穿,顺水推舟,捧起几上一只错金镂彩的铜壶,道:"喏,这只壶便是新皇太后送你的礼,颇有些来历的呢。当年,宣平侯张敖为赵王时得了这壶,作为与鲁元公主订亲的聘礼送入长乐宫,高祖皇帝嫁公主时又以它为嫁妆随公主去了宣平侯封邑,公主嫁女儿时也以它为嫁妆随张嫣进了未央宫,如今新皇太后竟将它赐予我们,这可是多大的恩典呀!"

 

审食其定睛看这铜壶,暗绿的底面上金银丝相嵌的蟠螭纹繁缛奇谲,精美瑰丽,不觉暗暗叹道:"好一件宝物啊!"却又想:自己与新皇太后并无多少交往,她如此厚爱,自然是看在太后的份上。这么一想,心里面又像搁进了一堆碎石般不舒服不自在,便不置可否,将壶放回几上。

 

对面那张矮几后也站起一位妇人,一身银白素裘,不施粉黛,淡淡的像滞留着的一朵云,屈膝肃拜,轻启朱唇:"奴家给相爷道喜了,祝相爷功垂青史,洪福齐天!"

 

审食其顿觉眼前一亮,因见是胡陵侯吕禄之宠妾摇光,从前她与姑洗同为太后的贴心婢女,审食其对她光风霁月般的清丽一直十分垂涎,只碍着太后,不敢轻举妄动,却被吕禄抢先占了去,曾是懊恼不已。审食其自然明白太后将无才无貌的姑洗嫁给他的用意,从此再无非份之念。今日见摇光竟是岁月无痕,愈发地俊俏,不禁心旌摇曳,双手扶起丽人,道:"摇光不必大礼,鄙夫哪里承当得起!"说话间手中暗使劲,偷偷捏了摇光一把。

 

那摇光不动声色,悄悄抽回手臂。姑洗外相虽是平俗,却也是内秀之人,这几年又练得水磨功夫,早觉出老爷心里藏的,便格格笑道:"老爷,我们先该给摇光妹妹贺喜呢,她如今已是胡陵侯夫人了。太皇太后已封郦侯吕台为吕王,依妾身看来,胡陵侯封王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到那时,摇光妹妹不定能坐上王后宝座呢!"说着目光锐利地刺了左丞相一眼。

 

审食其已知趣地将怜香窃玉之情掖藏得干干净净,笑道:"夫人说得有理,我们这就给吕夫人还个大礼吧!"拖住姑洗朝摇光作了个揖。

 

摇光忙谦让了,道:"姑洗,你还不晓得我吗?什么凤冠霞帔,王后宝座,我从不慕求,但愿寻常日子,天长地久。"

 

姑洗笑着嗔道:"摇光你不要变着法儿骂我,这左丞相夫人的桂冠也不是我抢来夺来的,俗话说,是福你推不开,是灾你也躲不了。"

 

摇光叹道:"我们姐妹的福全仗了太后啊,若不是太后厚爱,哪里能登堂人室,呼奴差婢?"

 

那审食其听得"太后"两字,顿时魂儿归位,长乐宫中人儿正望穿秋水地等着他去细诉衷肠呢!便急忙道:"夫人,这席酒下官不能叨陪了,你唤平儿宣儿出来,与吕夫人一起尽兴吧!"说着要想抽身。

 

姑洗的脸倏地沉下来,侧身横在他面前,冷笑道:"老爷莫非又是要去长乐宫吧?待会平儿童起父亲何在,妾身是要如实告知吗?"

 

审食其因姑洗当着摇光的面点穿他,颜面上挂不住了,想说,一时又说不清,只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夺路要走,却被姑洗一把拽住了袖管。

 

"老爷,平日你行踪诡谲,妾身从来不闻不问。今日你已戴上了青玉九旒的丞相冠,三公之首,百官瞩目,纵使你不顾惜自己的名望,你也要替儿女们挣个颜面呀!"姑洗急愤地喊道,眼中迸溅出点点泪珠。

 

审食其被她叫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若不是摇光在旁,非得狠狠地教训教训这个贱妇!他死命想挣脱她,姑洗却力大无穷,拽住袖管不放。正僵持不下,那摇光走过来,一手捉住一条胳膊,轻轻一扯,推开了他俩。

 

"姑洗,你莫要疑神疑鬼的,太后现正在吕王府与子侄们会宴庆贺呢,我家老爷也收到帖子,若不是你请我帮你操办酒席,我便随老爷去吕王府了。相爷头一天上任,总有七七八八的公务要与王大人陈大人交接?"摇光微微含嗔说了姑洗一番,又别转身细语慢腔道:"审老爷,你得了青玉九旒冠,合家为你高兴。姑洗姐为了这桌酒席,整一日未沾坐位,每只菜都是她亲手烹制,你若一筷不沾地走了,多伤她的心?不如小坐片刻,喝了大家敬你的酒再走。相爷官运亨通,来日方长,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的。"

 

审食其知摇光在帮他,便是听一句应一句,不坐下也不行了。

 

那姑洗对摇光的话仍是半信半疑,却也不能再闹,偷眼看老爷已坐定,便让侍婢们唤出一双儿女平与宣。

 

左丞相家宴终于开了席,摇光替他们一一斟满了酒,以目示意姑洗:还不领着儿子女儿给相爷敬酒呀!

 

姑洗擎着酒樽立起,走到她夫君案几前跪下了。儿子女儿也随她跪下,将樽杯举过额眉。三杯琥珀色的佳酿在审食其面前晃晃悠悠,醇香扑鼻。

 

审食其犹如樊笼里的困兽,心里焦炙如焚,他不敢想象太后久等他不至,会如何惩罚他?他索性一闭眼,一杯接着一杯将酒统统倒入喉口,浑身便如点着了似的,烘烘地烧了起来。他正盘算着索性多灌几杯,装醉酒伺机脱身,忽听得墙外官道上传来"答答答答"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不一刻,家仆急急来报:有长乐宫宿卫侍郎求见相爷,门役阻拦不及,被他闯了进来。

 

一席人都怔住了,姑洗面色惨白地看看审食其,审食其的心反倒尘埃落定--太后终于等候不住了--只顾大日喝酒,大口啖肉。

 

旋即,一位银盔银甲的年轻将士带着一股寒气闯进暖阁,绕过火盆,单膝跪在审食其案几前,叩道:"相爷,奴婢给相爷贺喜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这侍郎开口竟是莺啼燕呢的女声?再定睛看,却是太后贴心婢女红裳啊。这红裳专爱女扮男装、轻骑过市,却颇受太后赏识,要紧私密之事便差她去办。

 

姑洗嘘了口气,笑着嗔道:"你这小蹄子,唬得我不轻!看罚,摇光,拿大觥来!"

 

摇光心明如镜,太后差红裳来,必是要带左丞相走的。眼角里觑见审食其像是有了救兵,神采焕发,仰首伸眉的模样,兀自替姑洗叹息。颜面上却是点水不漏,笑盈盈取了大觥,斟得满满的,递给红裳,道:"妹子,这可是相爷的喜庆酒,必得一口气喝了呢!"

 

红裳杏眼亮晶晶地看着左丞相,嫣然一笑,仰起脖子咕咕地喝干了一觥酒。

 

众人齐声赞道:"好酒量!"

 

姑洗便道:"摇光,还不再替她斟满,今儿个不将她灌倒了,便不放她回去。"

 

红裳拱手相揖,笑道:"两位姐姐,小妹今日公务在身,不能再饮。隔些时日寻个空闲,再来跟姐姐们斗酒,畅畅快快乐一乐。"便又转对审食其道:"相爷,太后特差奴婢来接相爷人宫,商议废除三族罪、妖言令、贱商令诸事,太后说,这些都是惠帝在世时说了要做的,早点办妥了,也好让惠帝在天之灵安宁。此时右丞相陈平、御史大夫任敖、奉常卿叔孙通等大人们都已到殿,单候着相爷您了。"

 

姑洗的笑容僵硬了,一张脸变得十分怪诞。

 

她无法阻止太后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她的夫君要了去。她的力量与太后比起来简直太渺小了。

 

姑洗如何不清楚?太后可以让她扶摇直上,成为辟阳侯夫人,也可以随便寻个什么理由将她打人冷宫,终身为囚!

 

姑洗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审郎急颠颠随着红裳出了暖阁。审郎一脚跨出门槛时回过头朝她说了句什么,她却没听清楚。愤懑使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从前,姑洗是一个无亲无故、父母双亡的孤女,是个一无所有的奴婢,她没有任何自己的意志和愿望,每天只知道按照太后的旨令行事,只知道尽心尽意地服侍太后,那时候她的日子是单调而平实的,她的心无风无浪如一潭静水。若不是每月某日经血来潮,她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是个女儿身。直到有一天,太后问她:"姑洗啊,你究竟多大了?十几?二十几?你想不想嫁人啊?"蛰伏在她身体内女人的种种愿望在那一瞬间倏地苏醒了.膨胀着、耸动着,使她耳热心跳,焦渴难熬。

 

于是,姑洗做梦似的一夜间便从奴婢变成了辟阳侯夫人,她有了自己温馨的家,有了自己的丈夫,有了自己的儿女。她懂得了爱也懂得了恨,她的心开始酸甜苦辣地折腾,她的日子变得跌荡起伏而有滋有味。

 

一无所有时姑洗一无所求,可是一旦拥有了,她便不想再失去,甚至不想与人分一杯羹!怒火在姑洗心底呼呼地蹿起,燃成一片。也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已决意与太后--她的恩人。

 

那个权重天下的女人为敌了,她要千方百计不惜任何代价将审郎从太后怀中夺回来,完完全全地属于她姑洗!

 

吕太后吕雉吕娥婀,这个刚毅的女人终于从丧子的剧痛中挣扎过来了。

 

数月来,她像是在油里滚、火里淬,穿行于刀丛剑林之中,殚精竭虑,运筹布画,终于化险为夷,稳定了朝廷局势。

 

想起来她还是心有余悸,那一日她跪在盈儿的灵柩前,身后是一大群龙子龙孙皇亲国戚三朝元勋文武百官,她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如箭镞嗖嗖嗖地射在她的背脊上,麻辣辣地一阵阵痛。她虽然痛号悲吟,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的泪水已被焦灼烤干,她的眼眶干涩枯裂,嘴唇边发出一串火泡。她的神经绷得如同拉成满月的弓弦,她的大脑像风车般骨碌碌地旋转。

 

当初高祖驾崩,她有盈儿。盈儿名正言顺地承继九五之位,谁敢不服?可如今盈儿撒手西去,只留给她一个不足两岁的婴儿!

 

她已得到密报,盈儿那些个皇兄皇弟进京奔丧,走门串户,过从甚密。他们会不会密谋篡夺皇位?

 

最令她担心的是那批跟随高祖打江山的股肱老臣们,虽然他们一向待她恭敬尊重,可她心里明白,那多半是因为盈儿坐在皇位上的缘故。他们会不会质疑小太子的来历,不再拥戴她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坐朝执政,转而辅佐高祖的另一个皇子呢?

 

她想不出个万全之策。她可依靠的吕氏子侄们虽承袭了父辈的爵号,所居官阶都还不高,无法左右朝廷命脉;她可完全信任的审食其、任敖、张释等数位大臣,却都是闲职,也无法把扼要隘。

 

正当她瞻前顾后、踌躇不举之际,左丞相陈平突然上奏一本:"因太尉周勃年事已高,近年来谢职在家,皇上猝逝,朝廷虚空,为防不测,臣保举郦侯吕台、郊侯吕产为大将,在这非常时期统领南北御林军,以确保朝廷之安危。"

 

乍一见这奏本她愣住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旋即便是悲喜交加、涕泗滂沱。她伏在盈儿灵前长跪不起,祈谢盈儿在天之灵的福佑。失子之痛再一次袭击了她的五脏六肺,令她失声号啕,悲恸不止。

 

事后她才知道,让吕氏子弟入宫执掌兵权的主意原来是留侯张良之子侍中张辟强向陈平进谏的。回顾她近二十年的宫廷生涯,有两位老臣她是不能忘怀的。一是开国丞相萧何,是萧相国筹谋画策制定巧计,助她剪除了屡有反意的韩信和彭越,博得了高祖的赞赏和欢心,从而奠定了她作为汉皇后不可动摇的地位。另一位便是留侯张良,是张良指点她请出商山"四皓",保住了盈儿的太子位,也使她荣尊皇太后之冠,得以旋展她不凡的治国才干。现在,留侯之子又在这紧急关日助了她一臂之力,她不由得唏吁喟叹:"留侯啊留侯,倘若你还在世,哀家何须为江山如此操心呢?"

 

于是,她准了陈平的保奏,诏令吕台吕产统领南北御林军军权,这下面的事情便如顺水行舟顺理成章了。九月辛丑,惠帝落葬于长安北三十里的安陵。不久,小太子刘恭即位汉帝,由新皇太后张嫣抱着,朝拜了高祖的原庙。

 

她如愿以偿成了至高无上的太皇太后,代替襁褓中的小皇帝行使皇权。她想趁热打铁,在吕氏子侄中多封几个王号,以增强吕氏的实力,便可在朝廷中与元勋老臣们形成犄角之势。可是这个动议遭到德高望重的右丞相王陵的猛力抨击。

 

王陵慷慨陈言:"高祖皇帝曾杀白马与众大臣歃血为盟,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太后要封吕氏子弟为王,岂不违背了高祖皇帝的盟约吗?"

 

好一个白马盟约!季郎啊季郎,你的龙体入长陵已经七八年了,可你仍阴魂不散,时时处处还想限制我、束缚我啊!她心里悲愤地喊着。凭什么只有姓刘的才能封王?这大汉江山也不单是你刘氏人打下来的,我们吕家人跟着你南征北战,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你不是也曾封了卢绾的燕王、吴芮的长沙王吗?

 

她强压着悲愤,并不当面驳斥王陵,她只是沉吟着,转而询问左丞相陈平和老太尉周勃的意见。她想陈平既然能保奏吕台吕产统领南北军权,恐怕他是不会反对吕氏子弟封王的吧?果不出所料,陈平、周勃先后言道:"高祖皇帝平定天下,封自己的子弟为王;如今太后临朝称制,封吕氏宗族子弟为王,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嘛。"

 

虽然得到了陈平、周勃两位老臣的认同,她并不喜形于色,她隐隐感觉到他们的言不由衷,她告诫自己,万不可率尔操觚,唐突行事。

 

于是,她先将盈儿与后宫嫔妃所生的五个儿子全部诏封为王侯,他们可都是高祖嫡孙,是货真价实的刘氏子弟。随后,她又从高祖旧臣中挑选几位有功劳者赐封侯号,以安抚众人情绪。因听说惠帝逝世后串连最频繁的是齐王府几位公子,想那齐王刘襄乃是高祖长房长孙,自然比其他皇族多几分优势,何况先齐王刘肥在世时曾拜鲁元公主为齐国太后,两家的关系当比别人亲近。便加封刘襄之弟郎中宿卫中郎将刘章为朱虚侯,甚至连齐国的丞相和少府卿也都各各封侯。

 

接下来,她便理直气壮地对吕氏宗族子弟进行荣封了。她先追尊自己的父亲临泗侯吕公为宣王,大哥周吕侯吕泽为悼武王。此后,她授意大谒者张释出面,串连了几个中朝官吏联名奏本,保举吕泽之子郦侯吕台为吕王;又诏封她二哥吕释之的儿子吕禄为胡陵侯,吕种为沛侯;她姐姐吕长婀的儿子吕平为扶柳侯。

 

事实上,吕氏宗族中还有好多人都眼巴巴地等着她的封赐,但她只选择了几个已在朝中为官且口碑尚佳者先行赐封,以堵百官之口。果然,诏书经尚书令丞宣读之后,众大臣无有一人提出异议,纷纷叩拜,山呼千岁。那一刻她着实得意自己声东击西、以退为进的部署。大殿上,唯独那王陵满脸怒容,举首不揖。她不斥责他,却仰起脸与他对视着,眼睛里含着不无讥讽的笑意。

 

过了几日,她便以幼帝需要德高才高的老师为由,拜王陵为幼帝太傅,从而免去了他右丞相的权位。她不仅轻而易举地拔去了戳在心口上的一根芒刺,还为她的审郎创造了晋升相位的机会。她知道,辟阳侯审食其向往这个位置已经很久很久,她要将那顶青玉九旒丞相冠作为最珍贵的礼物送给这个多少年来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男人。

 

她之所以要将左丞相陈平迁升右丞相之位,而将左丞相的位子留给审食其,这一,陈平乃高祖遗嘱钦定的护国大臣,若将审食其置于他之上,恐群臣不服。这二,丞相府属外朝官府,府署设在皇宫外。一旦审食其到丞相府走马上任,她与他恐怕只能在大殿上遥遥相见了。而让他次居左丞相之位,便可由他专职监管内朝各官署,如郎中令丞、少府卿等,这样,他便可堂而皇之地出入内宫了。

 

这一天,日始破晓,天地混沌初开。未央宫大殿上霞云蒸腾,红光旖旎。七色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仪杖刀戟在曙色中交相辉映,钟磬竽瑟合奏起悠长清越的礼乐。大汉朝无上尊贵的太皇太后,头戴珠凤金冠,身着彩雉纹曳地长袍,手捧着那顶青玉九旒丞相冠,嘴角噙着一个情意绵绵的笑靥,款款云步,朝丹墀下跪着的辟阳侯走去。当她站在他跟前时,他低着头看见了她穿着青缎面如意莲枝绣鞋的脚。他便仰起脸来--他们四目相对了,谁都不愿意挪开。她便将青玉九旒冠端端正正地戴在他的头上,她看见那一瞬间他的眸子中涌动着奇异的光彩,她便轻声道:"日晡之时,长乐宫。"虽然当时鼓乐齐鸣,可她相信,他一定听到了。他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就懂得她在说什么了!

 

自汉惠帝殡天,吕太后胸中壅塞,倒了胃口,每餐只喝几口米汤润润肠便是了。这日下朝回宫,却嚷嚷着腹饥,要紫衣、红裳准备佳肴。紫衣、红裳见她眉锁洞开,一扫愁色,双颊竟洇出红晕,目光又似往昔那般灼灼如炬了。

 

紫衣、红裳相视一笑,双双揖道:"恭喜太后!""哀家何喜之有?"太后嗔道。

 

紫衣只是抿着嘴笑,红裳趁太后高兴,斗胆道:"今日辟阳侯晋升丞相,辟阳侯之喜便是太后之喜嘛!"

 

"你这蹄子,油嘴滑舌,小心剪了你舌下的那根筋!"太后沉下脸,仍藏不住心里的笑意,憋弯了唇线。

 

紫衣、红裳便摆出一席简略而精致的早食,太后心情好,样样都尝了些。

 

这时,有尚书仆射求见,送递右丞相陈平的奏简。原来陈平已草拟了废除三族令、妖言令、贱商令的制书,请太后过目。太后处理政务一向是雷厉风行不舍昼夜的,何况又是有关国家典章制度的大事,又是太后临朝称制后,指令丞相府拟制的头一个文件。那尚书仆射不敢延宕,奏道:"陈相国已召御史大夫、太尉、奉常卿诸大臣亭午之时来长乐宫议决,询问太后是早了还是晚了?"

 

太后稍事犹豫,便道:"你速去回禀陈相国,这草章哀家还要斟酌几番,明日早朝再议吧!"

 

太后已约了审食其日晡之时人宫,这之前太后不想有人再来打扰她。为了应付惠帝殡葬前后诸多纷杂的琐事,他们俩已经很久没有私会了。

 

太后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渴望与审食其见面。当她好不容易从丧子之痛中挣扎出来,四顾茫然,属于她的男人都不在了,孑然一身,好不寂寞!她虽是一言九鼎的太皇太后,可她根本上还是个女人,是个需要在男人强有力的怀抱中栖息、需要得到男人呵护和宠爱的女人。

 

幸亏这世上还有一个审食其。他对她情意绵长关爱备至忠心不贰,况且他还是风度翩翩仪观儒秀,一个女人一辈子能遇上这样的男人是应该满足了。可是,为什么她还总是忧悒愤懑,心意难平?她宠幸他亲亵他,与他同房共寝颠鸾倒凤,却只是将他当作破碎心灵的一味补药;她常常无端地冲撞他冷落他,将他当作一吐胸垒的出气筒。可他从不抱怨从不责难,他是那样地善解人意,总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陪伴在她的身旁,给她温存和抚爱,为她消除烦闷。

 

太后在怨愤高祖的薄情之时,曾经设想:当初若是不嫁给那个相貌魁奇却囊中如洗的刘三郎,就跟家道殷实的审食其结为夫妇呢?

 

可是,那样的话她就不会成为皇皇大汉皇后,不会居有今朝的至尊至贵。刘三郎虽然薄情寡义,却给她带来了其他女人不可能得到的地位和权力。倘若她当初就嫁给了审食其,那末她的前程至多是一个小康之家操持家务的主妇!

 

少女的她自然不能预测日后的生计,关键在于她第一眼看见刘三郎便如痴如醉不可摆脱了。

 

当初吕公为躲避仇人,举家迁居沛县,吕氏三姐妹的美貌与气度立时传扬开来。其时大姐长婀已嫁夫生子,姐雉与三小姐耍仍待字闺中,上门说媒的踏破了门槛。那沛县县令与吕公原是故交,且在危难之际收留他们全家,亦是十分垂爱吕雉,屡屡在吕公面前流露想纳吕雉为妾的意愿。那吕公哪里舍得将爱女做人小妾呢?只佯作不知,终不回复。当时县令为吕公设宴接风,沛中豪绅官吏纷纷备贺礼前往,礼不满千钱的还不能人正厅就宴,只能坐在堂下。时为泗水亭长的刘邦身无分文,却口称"贺钱一万",直闯正厅。吕公一见刘邦天庭饱满,鼻梁挺直,油亮漆黑的胡须飘拂胸前,丰神伟貌,气度不凡,便十分敬重,引入上坐。席间交谈,那刘邦话锋犀利,倜傥不羁,颇得吕公赏识。于是,酒阑人散之际,吕公将刘邦留下,竞不顾颜面,亲日许婚,愿将女儿下嫁予他。刘邦对吕家女儿的才貌早有所闻,不觉大喜过望。可是吕母与两个儿子却因刘邦只是个小小亭长而极力反对,那沛县县令更是恼怒,派遣当时身为主吏而辩才无双的萧何前去劝阻。那萧何平素与刘邦交往甚密,自然不会坏他的好事,奉命行事,只对吕公笑道:"那刘季好说大话,也没见他办成什么大事,老伯你要看准了呢!"吕公也笑道:"老夫从小就喜欢替人相面,却从来没见过像刘季这般富贵的相呢!"家里人相执不下,便去问两个待嫁女儿的意见,那吕委年尚幼少,自然是听母亲的。而吕雉却是胸有成竹,原来她躲在屏风后面早已见识了刘邦行状,她与父亲一样,十分欣赏他的机智通达、豪爽洒脱,便含羞应允了这门婚事。

 

太后沉沉地吐了口气。多少年来,她虽然并不后悔当初自己的选择,然而每每想起那薄情郎给自己带来的羞辱与惨伤,她便恨得心痛如绞,血液沸腾。

 

"太后......"紫衣见她目光入定,停箸不举,便轻轻唤了声。太后淡然一笑,驱走不快的回忆,却也无有兴致再吃,便招呼紫衣、红裳撤席,又关照她们,晚食时要备上等佳酿,菜肴要添几味天上飞的和水里游的。

 

红裳笑道:"太后尽管放心,奴婢们明白,今夜晚定要把左丞相灌醉,让他走不出长乐宫!"

 

太后大小事并不瞒这两个贴身婢子,便只斜了她一眼,啐道:"红裳你有这本事,他若走不动,你便背他出去!"

 

爽利的红裳无端地红了脸,紫衣是明嘹底细的,便笑道:"左丞相今儿个是无酒心自醉,何需奴婢们灌呢?"

 

"你们俩倒学会唱双簧了!"太后斥道。

 

紫衣偷眼看太后,嘴里虽是斥怪,眼窝里,却盛着笑意,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麻利地收拾了食具,太后便吩咐她们将寝宫内外十多道帷帐都换了。

 

太后向来不喜奢华,长信殿里里外外都用素绢做帷幔。时日一久,那些幔子都已褪色。紫衣红裳几次要织室令史为长信殿织几匹锦缎帷幔,都被太后阻止了。

 

"太后,这一时三刻,叫奴婢到哪儿去觅新幔布哟!"紫衣叹道。

 

太后停顿了一下,淡淡地答道:"那箱笼里不是还收着一副绡纱帐么?"

 

"--奴婢听摇光姐姐说起过,那是太后当年受高祖册封时长沙王进贡的,却是用蚕丝织就,轻盈柔绵,丈把宽的幔子,捏拢来仅有盈掌,那上面缠枝花草饰纹,尽是南方珍奇,可是件宝物呢!"红裳说罢,又与紫衣会意地对了对眼。

 

那副绡纱帐仅太后受册封那晚在椒房殿里悬挂过,后来太后即将它收藏起来,从不许人翻动,连紫衣、红裳这两个日夜陪伴太后的宫婢也仅是耳闻并无亲眼见实。太后此刻却要将它悬挂起来了,可见今日之日对于太后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了。

 

待那垂柔靡丽的轻绡帐悬挂停当,紫衣、红裳先就被迷住了,她们兴奋地穿梭其间,笑道:"这么一来,太后的寝宫竞成了广寒宫了呢!"她们并不想探究太后深潭般的心,她们只一味想着讨太后的欢。便怂恿太后沐浴更衣,也要妆扮得如同月里嫦娥那般美丽。

 

这大半年,是太后的伤心时光,儿子女儿相继谢世,于是她素衣布裙,不饰金银。此刻她终于抵不过两个贴身奴婢的鼓撺,便由她们相拥着去了温池,在撒满腊梅花瓣的池子里浸泡了半个时辰。太后难得有心情这般悠闲,缓缓地从池子里走出来,她竞觉着自己是脱胎换骨换了个人。在她前半生中有着太多痛苦而耻辱的回忆,她希望忘却过去,从今往后不再有人主宰她的生活,不再有人侵犯她的生活,她无需再穷竭心计地去防范、去反抗、去争斗。她可以心无旁骛地操持朝廷政务,她可以尽情尽意地去爱一个男人,并且完完全全地拥有这个男人的爱!

 

紫衣和红裳用柔软的丝罗巾替太后擦拭身子,她们惊讶地发现,太后的肌肤依然白皙细腻而有弹性。太后平日整装肃容,举止言行一板三眼,将她的美丽都掩藏了。现在赤裸裸地躺在温池锦榻上的太后,方才是一个鲜活的女人啊!

 

于是,她们取来太医署药府采集百花制成的香露涂抹太后的身子。平时太后不喜用这些东西,药府制成了送来给太后,太后就发送给身边的宫婢们。这会儿太后却没有反对,双眼微合,任由两个婢子摆弄。

 

太后的身子涂了香露,变得如同缎子一般光滑,微微呈粉红色。于是紫衣替太后披上了宽松的素纨睡袍,又用一把龙骨细梳将太后的三千烦恼丝梳理通畅,正准备替太后挽髻,却被红裳止住了。

 

红裳后退两步,左右打量太后,合掌笑道:"太后,何必再梳头整妆?这般最好呢!"

 

紫衣被她提醒,也连声道好。

 

太后自己对着铜镜顾盼,果然比着繁琐的宫装本真自然,清素若寒空冷月,恬淡如半山闲云。便笑道:"都随你们了。哀家知你们忙了这一阵也乏了,懒得动手了,都去歇会吧,哀家也想眯一会眼睛。"

 

紫衣、红裳将太后送回寝宫,道了个跪安,便退下了。

 

太后哪里有半点困乏?她精神亢奋、心绪不宁,她正像恋人般芳心怦怦地等待左丞相审食其的到来。

 

太后在榻上依了片刻,便翻身起来了。她躺不住,索性团腿坐到案前披阅奏章。她双目盯着竹简,心里却想:"大殿上鼓乐声重,他会不会没听清自己的暗语?"她摔下了简牍,走到轩窗前,咣啷推开窗户,让山野间清新的风驱逐她满腔焦灼的火。哦,那只懒洋洋苍白无力的阳乌怎么停在终南山的肩膀上一动不动呢?阳乌啊阳乌,你快点返回隅谷吧!她有点后悔,为什么约审郎铺食之时才来呢?这一刻,他也一定盘桓窗前,举首对天,企盼着太阳快点落山吧?

 

既是时辰尚早,太后强迫自己重新回到案几跟前。陈平方才差尚书仆射送来的废三令草章,明日早朝便要议定的,拖宕不得。那"三族令""妖言令"乃先秦苛法,若再不废除,朝廷言路难以开通,积怨生毁,人心背向。那"贱商令"虽是高祖所定,却是开国之初,为鼓励农作所为。而如今"民事稼穑,衣食滋殖",四方集镇,商品贸易已十分频繁,"商贾之律"形同虚设,亦不如废之。太后思索着,缓缓地展开了那捆竹简--往常,每当太后捧起沉重的简牍,胸中便会涌起安邦定国、经纬天下的豪气。太后知道朝廷中许多人都不相信她一个女流之辈能把疆域广袤的大汉皇朝治理得好,他们都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她的笑话。她顶住八面来风的种种谣诼秽言,淡然而不失风范地迎视那些怀疑的、仇恨的、亦或担忧的目光,果断且不容置疑地下达她深思熟虑的一道道诏令,她要让天下人诚服她的智慧与才干!

 

太后默读陈平的草章,却因为心意烦躁,集中不了思绪。于是,她索性站起来,捧着简牍大声颂读。这一招果然见效,她渐渐为陈平文采典丽的辞句吸引,心想,曲逆侯修文倒与他相貌匹配,精致优雅无可挑剔啊!于是,只稍事修改数字,便批了""字。

 

太后随手又取过一卷牍简,展开一看,却是长沙王吴回的奏本。原来,汉高祖曾派口辩学士陆贾出使南越国,游说得南越王赵佗向汉朝称臣,遵守汉朝法律。从此南越国与中原贸易往来十分兴盛,中原的铁器及牲畜大量涌人南越。长沙王奏本道:"据臣所察,那赵佗表面向我大汉称臣,却暗暗打造兵器,操练马队,实藏反叛之心。臣以为应立即阻止中原铁器与马匹再入南越国境。"太后阅罢,却觉此事有些棘手。大汉与南越和平相处已近十年,睦邻友好,百姓安居乐业。倘若无有赵佗图谋反叛的真凭实据便贸然斩断两国间的自由贸易,岂不授人以柄?然而长沙国与南越毗邻,长沙王的探报又不可不信啊!太后将这卷奏章用根红线扎了,以示要紧,需与众大臣商榷决议。

 

连着批阅了数卷奏章,太后觉得双目酸胀,竹简上的字模模糊糊像一群慌乱的蚂蚁,她便用两手食指挤压眼眶周围的穴位,她有些忧心地想:怎么目力就这么不经用了呢?

 

"太后,晚食已备好,可以摆席了吗?"

 

太后猛地睁开眼,却见一边一个站着紫衣、红裳,那紫衣举着盏莲花镫茜纱罩膏烛宫灯,那红裳捧着把莲盖鹤嘴方铜壶,正笑盈盈等着她回话。

 

"什么时辰了?怎么就上灯开席了呢?"太后惊诧道。

 

"太后你是读奏章读得入神,你看看,那阳乌已返桑榆;你听听,更楼正敲慵时呢!"紫衣笑着,将那盏茜纱宫灯放在案几上。太后凝神侧耳,果然有隐隐更鼓声;太后走到窗前,日头正沉人西方那一脉山影,只留下半天血红的霞云。"日慵之时,长乐宫!"这是太后替他戴冠时亲13约定的!太后的心旋即呼呼地跳起来,她稳住神,轻轻道:"速速布宴上来!"

 

不一会儿,精致而丰盛的晚宴端整齐备,太后将每只菜都挟了些尝尝,又揭开那方铜壶盖闻了闻,问道:"是陈酿吗?"

 

红裳想说,审大人喝酒容易上头,只取了三年陈的。话到舌尖又卷了回去,只答出一个字来:"......"陕去将外厅回廊上的灯都点亮了,你们俩便去宫门口候着......"太后将脸掩在灯影后面,不让婢子们看见她的神色,可她的声音却将她的亢奋泄漏了。

 

"!"紫衣、红裳领命而去。

 

太后倚窗眺望,心里盘算着,倘若他太阳一落山就出门,用不了半炷香的功夫便可到长乐宫了。于是她取出一炷宫香,凑在灯火里点着了,插进香炉。便盘腿坐下,痴痴地望着香头萤火虫般的一点红光。

 

猛听得帘外有窃窃语声、吃吃笑声,太后认定是紫衣、红裳接了审食其进来了,慌忙起身迎出去,却与掀帘进来的人撞个满怀。

 

"哦哟姐姐,你这是迎我呢还是赶我?"原来是舞阳侯夫人吕委,她用手捂着撞痛的额角笑着问道。

 

太后十分尴尬,虽是自己的亲妹妹,她却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全部秘密。平时,哪怕在内宫,她也总是衣冠整肃端庄。此刻让妹妹见着自己亵衣披发的模样,不仅有失尊严,一旦让她撞着审食其,不定会编派得如何天花乱坠了。

 

太后将尴尬掩饰了,朝随后进来的紫衣使了个眼色,便道:"哀家哪里知道妹妹此刻会来?自然不会迎你;你既来了,自然不会赶你,哀家只道是紫衣、红裳传哀家旨意回来了,想问问陈相国周太尉他们今晚是否空暇,哀家想召他们共议废三令诸事,这也是盈儿生前想做的事,议未决他却先去了!"这话有两层用意,一来告诉吕耍,我还有公事,你可不要多耽搁;二来万一审食其现在进宫了,也可有解释的理由。

 

紫衣服侍太后这么多年了,对太后的暗示心领神会,忙作个楫道."禀太后,众大臣不时便到。"

 

那吕委狡黠地打量了太后一眼,隔着层绡纱垂帘,隐约见案桌上丰食美酒,不禁掩嘴偷笑,却也不揭穿她,道:"姐姐,你也太为国为公了,大殿上封这个王赐那个侯的,小妹这会儿耽搁你一下你就不耐烦了?"

 

太后听出她话中有话,知她是讨封来的。太后心里有了底.便又丢了个眼色给紫衣,紫衣接住,忙转身揭帘出去。

 

太后定了心,便让吕耍坐下,浅浅笑道:"我是猜着妹妹今日要来兴师问罪的,你就不要话里夹带、指桑骂槐的了。"

 

吕妥鼻子里""了声,道:"姐姐办事却是不公,大哥家封了个王,大姐和二哥家都封了个侯,独独我们家什么都没有!姐姐莫非因舞阳侯早逝,欺我孤儿寡母没个依靠么?"

 

太后道:"妹妹此言差矣,你们家什么都有了,伉儿继承了舞阳侯的爵号,无射又是营陵侯夫人,你叫我还封你们家谁去?"吕委道:"我们家无射是高祖主媒嫁给营陵侯刘泽的,姐姐可封吕台为王,为什么就不封刘泽为王呢?"

 

太后道:"那吕台可是我们吕氏家族中头一个为王的,妹妹若连哀家这一番苦心都体会不到,哀家真要灰心了。盈儿这一走,新皇又不谙世事,哀家真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了,哀家还指望妹妹你帮我一把呢!"

 

吕委道:"姐姐何不让刘泽任右丞相之职?毕竟是姐姐你亲外甥女婿呀。姐姐却总是轻信了那个小白脸陈平,那陈平大殿上顺着姐姐的意思说话,下了朝却转身溜进了王陵的府门!"

 

太后心里"格登"了一下,却道:"那王老相国称病辞职,陈相国去叙叙同僚之谊,有何不可?妹妹你倒是要劝劝你那个宝贝女婿了,他已居九卿之席,身为卫尉,却不司其职,仗着他是高祖陕去将外厅回廊上的灯都点亮了,你们俩便去宫门口候着......"太后将脸掩在灯影后面,不让婢子们看见她的神色,可她的声音却将她的亢奋泄漏了。

 

"!"紫衣、红裳领命而去。

 

太后倚窗眺望,心里盘算着,倘若他太阳一落山就出门,用不了半炷香的功夫便可到长乐宫了。于是她取出一炷宫香,凑在灯火里点着了,插进香炉。便盘腿坐下,痴痴地望着香头萤火虫般的一点红光。

 

猛听得帘外有窃窃语声、吃吃笑声,太后认定是紫衣、红裳接了审食其进来了,慌忙起身迎出去,却与掀帘进来的人撞个满怀。

 

"哦哟姐姐,你这是迎我呢还是赶我?"原来是舞阳侯夫人吕委,她用手捂着撞痛的额角笑着问道。

 

太后十分尴尬,虽是自己的亲妹妹,她却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全部秘密。平时,哪怕在内宫,她也总是衣冠整肃端庄。此刻让妹妹见着自己亵衣披发的模样,不仅有失尊严,一旦让她撞着审食其,不定会编派得如何天花乱坠了。

 

太后将尴尬掩饰了,朝随后进来的紫衣使了个眼色,便道:"哀家哪里知道妹妹此刻会来?自然不会迎你;你既来了,自然不会赶你,哀家只道是紫衣、红裳传哀家旨意回来了,想问问陈相国周太尉他们今晚是否空暇,哀家想召他们共议废三令诸事,这也是盈儿生前想做的事,议未决他却先去了!"这话有两层用意,一来告诉吕耍,我还有公事,你可不要多耽搁;二来万一审食其现在进宫了,也可有解释的理由。

 

紫衣服侍太后这么多年了,对太后的暗示心领神会,忙作个揖道:"禀太后,众大臣不时便到。"

 

那吕委狡黠地打量了太后~眼,隔着层绡纱垂帘,隐约见案桌上丰食美酒,不禁掩嘴偷笑,却也不揭穿她,道:"姐姐,你也太为国为公了,大殿上封这个王赐那个侯的,小妹这会儿耽搁你一下你就不耐烦了?"

 

太后听出她话中有话,知她是讨封来的。太后心里有了底,便又丢了个眼色给紫衣,紫衣接住,忙转身揭帘出去。

 

太后定了心,便让吕委坐下,浅浅笑道:"我是猜着妹妹今日要来兴师问罪的,你就不要话里夹带、指桑骂槐的了。"

 

吕婴鼻子里""了声,道:"姐姐办事却是不公,大哥家封了个王,大姐和二哥家都封了个侯,独独我们家什么都没有!姐姐莫非因舞阳侯早逝,欺我孤儿寡母没个依靠么?"

 

太后道:"妹妹此言差矣,你们家什么都有了,伉儿继承了舞阳侯的爵号,无射又是营陵侯夫人,你叫我还封你们家谁去?"吕委道:"我们家无射是高祖主媒嫁给营陵侯刘泽的,姐姐司封吕台为王,为什么就不封刘泽为王呢?"

 

太后道:"那吕台可是我们吕氏家族中头一个为王的,妹妹若连哀家这一番苦心都体会不到,哀家真要灰心了。盈儿这一走,新皇又不谙世事,哀家真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了,哀家还指望妹妹你帮我一把呢!"

 

吕委道:"姐姐何不让刘泽任右丞相之职?毕竟是姐姐你亲外甥女婿呀。姐姐却总是轻信了那个小白脸陈平,那陈平大殿上顺着姐姐的意思说话,下了朝却转身溜进了王陵的府门!"

 

太后心里"格登"了一下,却道:"那王老相国称病辞职,陈相国去叙叙同僚之谊,有何不可?妹妹你倒是要劝劝你那个宝贝女婿了,他已居九卿之席,身为卫尉,却不司其职,仗着他是高祖宗兄,声色犬马、逸游奢行,却叫哀家如何封得他丞相之位?"

 

吕委恨恨道:"当初高祖赐婚,我本嫌他岁数太大了,也是姐姐劝得我松了口,如今又来这般言语!"

 

太后笑道:"妹妹你却忘了,是你要我替无射选一门皇亲的呀。妹妹你也不要性急,凡事总有个先后,待度过这一段难关,哀家便封你一个侯号如何?"

 

吕耍惊讶地盯着太后:"姐姐不是说笑话吧?""哀家绝不戏言。"太后正色道。

 

吕委这才喜滋滋朝太后行了大礼:"如此小妹便先谢太后恩宠了。"又道:"姐姐还有公事,小妹便不打扰,隔日再带无射进宫看望姐姐。"

 

吕委得了太后的许诺,兴冲冲地去了。

 

太后心想,辟阳侯恐怕早来了,不知紫衣领着他躲到哪一处去了呢?便高声呼喊:"紫衣、红裳哪里?"

 

那两个婢子就候在垂帘门外,听到呼叫,立即掀帘进来了。太后劈头就问:"左丞相现在何处?还不快唤他进来?"紫衣、红裳相对看看。紫衣轻声道:"奴婢们一直候在宫门口的,至今未见着左丞相的车骑......"

 

太后像当头被人浇了盆凉水,便怔怔地愣在那里。

 

紫衣搡了红裳一把,红裳清了清嗓,小心翼翼道:"左丞相会不会跟右丞相一起商议国事去了呢?会不会丞相府有什么事给绊住了呢?太后,酒席都凉了,先吃吧......"

 

"哀家不饿,你们把席撤了!"太后的心像被悬锤坠着,沉沉的,浑身却像被抽了筋,虚软无力。

 

紫衣、红裳不敢赘语,便端着食案,悄然退下。

 

太后双臂环住自己的肩胛,好冷啊,是那种彻骨透心无法抵御的冷!寝宫好大啊,空荡荡八面来风,风打得雕花绢纱窗户呼嘭作响。太后拖着灌了铅似的脚步走到窗前,窗外已是一派沉寂的黑暗,几点闪烁的寒星好似谁的含着讥讽的眼睛,一线初月又像是吞下了巨大的秘密却不肯言说紧紧抿着的嘴唇!

 

望穿秋水,终不见来鸿。这般的焦灼,这般的疑虑,这般的失意,这般的怨愤,此情此景,与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何曾相似!那个夜晚原应是她的大喜之日,汉高祖终于册封她为大汉朝皇后了,她如愿以偿地戴上了至尊至贵的凤冠,她心中对刘邦的全部怨愤都化解了。她喜极而泣,她想她在刘三郎心中还是占据了最要紧的位置,虽然自她结婚三月怀上女儿以后,他便有了'外室。她曾经恨自己有目无珠,当初怎么就没看清他是个好色之徒?被他临幸过的女人数都数不过来,曹氏、管夫人、赵子儿、薄夫人、唐山夫人、赵姬等等,甚至在彭城兵败,他只与数十骑士突围逃遁途中,他竞还有兴情与那穷乡僻壤中的妖妇戚姬苟合求欢!而那一刻,正是她与年老体衰的公公被楚国兵士抓获而沦为囚奴之际!一想到这些,她的心就会剧痛而颤栗。这才是老天有眼啊,尽管那戚姬使出浑身解数引诱迷惑皇上,皇上还是将皇后的桂冠戴在他的结发之妻的头上!

 

那个夜晚,椒房殿里悬挂着垂柔靡丽的绡纱帷幔,刚刚受册封的大汉皇后浓妆重彩,光艳照人,静静地坐在花团锦簇的绣榻边,等待着她的刘三郎的临幸。她与高祖已经很久没有肌肤之亲了,她从楚营跋山涉水千辛万苦地回到三郎身边,三郎却从不踏进她的寝宫。平时他们经常见面,一些重大决策高祖总要听听她的见解,他们总是有商有量相敬如宾。可是一到晚上,高祖总是召那妖妇戚姬或其他什么嫔妃侍寝。她表面上无风无艰端雅大度,心里面却是暴风骤雨电闪雷鸣,欲火无时无刻不在燃烧!

 

她终于等到了那个夜晚。册后大典上,高祖为她戴上金碧辉煌的凤冠,高祖狭长的丹凤眼,噙着他惯有的狡黠的笑意,盯着她,低声道:"娥婀,这下你满意了吧?今天晚上,朕还会让你更满意的!"她的心呼地胀大了,两颊飞红,人仿佛长出了翅膀要飞起来似的。她香汤沐浴,香油抹身,光光鲜鲜地妆扮起来。她就像新婚之夜一般地激动、期待、忐忑不安。

 

可是那个夜晚并没有让她得到期望中的满足,她的丈夫她的两个孩子的父亲她心目中最尊贵的男人并没有如期驾临。后来内侍来报,陛下原已摆驾椒房殿,半道上却被戚妃的宫婢拦住,说戚妃突犯心绞痛症,陛下便转向去了戚妃的寝宫。怨愤和失意使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她恨不得就要冲向那妖妇的宫室与她拼个鱼死网破!可她只是庄重地端坐着,目光空洞地落在她精心绣制的鸳鸯枕上。她是国母,她不能丢失身份,她更不能让世人知道皇上已不愿与她同床共寝,她与皇上只是挂名夫妻!当然她决不善罢甘休,在那个伤痛的夜晚她默默地对天发誓:她会让戚姬付出代价!在那个绝望的夜晚,她还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再不为那个薄情寡义的刘三郎守一躯白玉身了!她为他生儿育女,她为他侍奉双亲,她为他蹲大狱、做人质、服苦役,受尽非人的侮辱;他应该心疼她、感激她、报答她、宠爱她。可他只给了她一顶冷冰冰沉甸甸的凤冠,却把他滚烫的生命的精血喷溅在那妖姬的床上!她也是女人,她需要爱抚,需要激情,需要生命力的迸发。她决定勇敢地跨越雷池,去寻觅属于自己的明媚春光。

 

待到五更破晓,曙色向明,她稍事梳洗,将一夜的愁苦洗净。她便让椒房殿的黄门内侍去请辟阳侯审食其进宫议事。

 

那一刻令人销魂令人疯狂,他们两人如同干柴烈火碰到一起,她的生命在烈火中得到了新生,她像吃了长生不老仙药一般,生机勃勃而精神焕发。

 

为了报答审食其对她的一往深情,她尽她的所能满足他的愿望。她将贴身宫婢送给他当老婆,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现在,她又想方设法把他送上了左丞相的高位。

 

难道他只是为了谋取功名才曲意奉迎取悦于她?难道男人位高权重之后都会变得薄情寡义?难道他那样懵懂,竞不知她既然可以从人家头上摘下青玉九旒冠给他戴上,自然也可以从他头上再摘下来任意偿给别人?

 

!不不!他不是薄情寡义之徒!她不愿意怀疑他对她的柔情蜜意,她害怕再一次面对自己的失败。

 

难道他没听清时辰?可就是她不说,今夜晚他也应该来见她呀!

 

难道他真与右丞相在一起商议国事?可陈平已将本章呈送长乐宫了呀!

 

难道......是姑洗绊住了他?哀家给了姑洗一切,姑洗对哀家只有感恩戴德,岂有胆量从中作梗?

 

太后思已穷竭,愤恨难抑,她决然转身,大声唤道:"红裳--"

 

那红裳旋即出现在太后视线中,跪揖道:"太后,奴婢正等着吩咐呢!"

 

"你骑马速速赶往辟阳侯府,接辟阳侯进宫。就说众大臣都到齐了,单等着他来商议废除三令之事!"太后说这话时声音已经镇定而冷静了。

 

辟阳侯审食其急颠颠跟着装扮成侍郎模样的宫婢红裳出了"倚我"宅大门,大门外却不见来接他的宫轿和役夫,只石础上拴着一匹银鬃白骏马,正焦躁地刨蹄扬鬃嘶鸣。他疑惑地瞟了红裳一眼。

 

"审大人,太后等急了呢,命奴婢纵马驮你回长乐宫!"红裳抿嘴一笑,轻燕展翅般飞身跃上马背,"审大人,请上马吧!"审食其稍犹豫了下,便攀住鞍鞯跨上马,他的前胸几乎贴在了红裳的背脊上。

 

"审大人,坐稳了!"红裳说着两腿一夹,那马便撒蹄疾奔,审食其一个趔趄,扑倒在红裳背上,双臂不由自主地环住了红裳的腰。

 

虽然隔了一层盔甲,审食其仍感觉到那少女柔软身躯的诱惑。这小妮子,特浪,平时他去长乐宫,她总是殷勤有加,暗送秋波,只是审食其哪里有虎口拔牙的胆量?此刻在这飞奔的马背上,又借着酒劲,他的胆儿便大起来,环着她腰的臂膀暗暗使劲,手掌上下蠕动。

 

红裳吃吃地笑了起来,并不阻止他,勒着缰绳,不停地催马前进。约半炷香的光景,便见着长乐宫宫门外的阙楼了。

 

"审大人,松手!"红裳这才轻轻喝了声。

 

审食其却不松手,他正痴心妄想得神魂颠倒,沉迷不醒。

 

骏马答答地奔进长乐宫门,一般官员到了门前阙楼下都得下马候召,然警卫侍郎都认得白骑银甲的红裳姑娘,并不阻拦,由着马儿一团雪雾般地掠过。

 

"审大人松手!"红裳用手肘用力戳了审食其一下,喝道。

 

审食其胸口一痛,松开了双臂。定睛看时,那马儿已停在长信殿阶前。

 

紫衣姑娘率领一群宫娥迎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扶审食其下了马。审食其只觉得大腿内侧酸胀,心口惊兔撞突。

 

"左丞相随我来!"紫衣姑娘未等他站稳,便款款一揖,道。众宫娥行云流水般散开了,悄无声息地隐入两侧屏风。紫衣仄身又瞪了审食其一眼,便移步朝回廊深处走去。审食其此时酒稍醒了一半,忙整理了一下衣冠,追着前面紫蝴蝶般的影子大步跟了上去。

 

未及太后寝宫,便有奇香扑鼻而来。一路行来,审食其发觉,寝宫内外原本素绢帷幕都换成了垂柔靡丽奇花瑶草饰纹的轻绡帐,层层叠叠隔断,恍恍惚惚犹见,这情景他似曾梦中游历。"左丞相,奴婢便在此侍候了,您请进去吧!"紫衣在寝宫门外止住了步子,又是一揖。

 

审食其的心无端地抽紧,他又揭开了两道绡幔,宫室里没有点燃膏烛灯,却盛了满屋子清朗的月色。影影绰绰,见那席楠木鸳鸯榻上正斜依着一个女人,披着一袭素纨深衣,体态丰韵而依旧曲折有致。

 

审食其心口一烫,轻声唤道:"娥殉......"

 

她仰起了脸,青丝随意散落着,有点凌乱。那张端方韶秀的脸庞上竞挂满了泪珠,在月光中晶晶莹莹地闪烁。

 

"......到底来了!"她哽咽道。

 

审食其的心呼地胀大了,激动的颤栗遍布全身。自打汉惠帝去世,他和她许久没有肌肤之亲了。为了保护那柄皇权。她日夜惕厉,绞尽脑汁,筹谋布画,以攻代守,她将她女人的一腔柔情蜜意都凝炼成坚冰、硬石、刀锋、利箭!此刻,她终于脱去了凤冠霞帔,威严的太后还原成了温情脉脉的女人,且这般地软弱无助,反添了她十二分的娇柔与妩媚。审食其情不自禁地将她拥入他瘦削而于枯的胸膛中。

 

他喜欢女人,譬如冰清玉洁的摇光和俏丽活泼的红裳,甚至他那相貌平平却温柔体贴的姑洗夫人。可是一见了太后,其他女人都黯然失色。太后像高贵的凤凰,其他女人不过是美丽的锦鸡;太后像辉煌的太阳,其他女人不过是闪烁的星星!

 

多少年前,审食其在他远房表哥刘邦的婚礼上看见了光彩照人的新娘吕娥妁,他便刻骨铭心地忘不了她了。

 

大富豪吕太公婉言拒绝了县令的求婚,竟将自己最心爱的二小姐下嫁给官职卑微且家道清贫的刘三郎,听说那美貌聪颖的二小姐还十分愿意。这消息传播开去,沛县的青壮少年都妒忌得眼红,都拥去参加刘邦婚礼,都想饱餐吕家二小姐的芳容。审食其是先几日被刘公刘媪请去相帮操办婚礼的。他在乡里虽算不上俊才贤达,却也是殷实之家的风流公子,平日里也经常蜂采蜜蝶恋花地追逐漂亮女人,听说新嫂嫂天仙般,早已心痒难捱。待新娘子一顶红绫软轿抬进刘家院门,那绣着五彩鸾凤的轿帘忽地掀开,便袅袅婷婷走下一位娇人儿,那颀长柔软的身姿像株不枝不蔓的莲花,颤巍巍仿佛还噙着露珠。好一副身架子!审食其不由得暗叹,只可惜她遮着红绫盖头,不露真容。顽皮的蓬头稚子趴在地上偏着脑袋偷窥她的脸,她却一阵香风般地进了洞房。

 

酒宴开始了,审食其却被那莲枝般的身影勾去了魂,满桌珍馐佳肴竞味同嚼蜡。忽然,厅堂里骚动起来,原来那新娘子果然与众不同,她揭去了红绫头盖,莲步轻移来到客厅,柳枝随风般一揖,便开始敬答谢酒。审食其只觉得呼吸急促,手脚僵硬。眼前仿佛有一团火光,灼得他睁不开眼。新娘子仄着细腰,捧着盛酒的铜壶,依次为每位宾客斟酒。审食其的心仿佛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待新娘子走到他跟前,朝他抿嘴一笑,举壶为他斟酒.他终于看清了她的容颜,那是一张怎样出神人化的脸啊!他将她斟满的酒一饮而尽,抬起头时,她已经走过去替别人斟酒了.只余一缕奇香。他的目光一寸不离地追随着她,她好像感觉到了,又回眸送他一笑。审食其像被电击一般,身体内有种欲望被唤醒了,一拱一拱,搅得他躁热难当。

 

婚后不久,刘邦便回泗水行亭长之职,一句倒有六、七日不在家。家中里里外外全由新婚妻子一手操持,侍奉公婆,耕作稼穑,诸事井然有序。而那审食其仗着与刘家沾亲带故,常去刘家帮助新嫂子做事。吕娥殉哪里会猜不出审食其的心思?却总是待之若宾,举止端方。偶有审食其把持不住稍作轻薄之态,那娥殉不动声色地回避了,笑语中暗含规劝,令审食其望而却步,仰慕愈深。

 

隔了一段时日,审食其去县城办事,无意撞见刘邦在县城包养了一个曹姓外妇,那女子颇有几分姿色,乖巧可人,且已替刘邦生下一位公子哥。审食其先是替新嫂嫂难过,气三哥有目无珠,放着个天仙般的人儿不疼不爱,却被那么个烟花柳巷的卖笑女子迷了心窍。转念一想,却又暗暗庆幸,莫非这竟是老天特意为他设造的一个机遇?于是,他寻了个机会,吞吞吐吐将那女子情状泄露给新嫂子听了。

 

其时,吕娥婀正怀着身孕,心中虽是翻江倒海,只是默然不语。审食其便壮着胆,伸手扶住她的香肩,颤声道:"嫂嫂也莫太伤心了,三哥不陪嫂嫂.小弟愿、愿、愿......"

 

吕娥灼收拢肩膀摆脱出来,挣出一丝苦笑,道:"审公子的情谊,奴家感铭五内,来生定犬马相报。奴家想季郎独自在外,正愁无有分身之术,幸有人替奴家陪伴季郎晨昏,奴家也可安心侍奉公婆了。奴家只有一事相求,未知审公子应允否?"

 

审食其已是自惭形秽,恨无遁身之术,垂目不敢正视吕雉,拱手恭敬道:"嫂嫂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那娥婀长叹一声道:"只求审公子莫将季郎外养曹氏一事告诉刘家翁媪,免得二老徒添忧患。况且刘家大嫂向与季郎有隙,难免要生出些是非。奴家既为刘家之媳,便要顾全刘氏颜面,还望审公子体恤。"

 

审食其不禁汗颜,喏喏称是,从此再不敢亵渎吕雉,愈发地敬重她,却渐次疏远了她。

 

至秦二世元年,秦廷颁诏,令各郡县遣送狱囚往骊山修筑始皇陵墓。沛县县令因嫉恨刘邦夺其所爱,便使刘邦押送狱囚西发骊山。谁都知这是趟去多回少的凶差,那娥炯拖着背着一双儿女前去送行,泪眼相对,生离死别。果然,刚出县境,囚徒便脱逃了许多。刘邦想想横竖交不了差,那县令岂肯轻饶?索性释放囚犯,率壮士十数人逃遁芒砀山中落草为寇。那县令趁机以隐匿不报的罪名将吕雉抓捕,百般威逼羞辱,幸而有萧何任敖等人暗中相助,里外斡旋,才得以脱身。不久,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起义,刘邦便在萧何樊哙夏侯婴等人的拥戴下杀了沛县县令,自立为沛公。刘邦出征前特意拜托舍弟审食其帮助照料家小。那审食其一来敬畏刘邦,二来心仪吕雉,受宠若惊般受任下来,便又隔三差五光顾刘家,却不敢再有非份之念,真做了回古道热肠、急人所难的侠义君子。那娥婀感念他不计前嫌,以仁相助的豁达大度,愈来愈敬重他信任他,家中诸事都与他商量,两人反比从前亲密了许多,倒似同胞手足一般。

 

不觉又过了几个月,刘邦差人传来喜报,说他已抢先项羽一步打人了关中,秦王子婴出降,根据楚怀王先前约定,他即日便可称王关中,届时要高车驷马接家小入关,共享富贵。娥殉接报,喜上眉梢,遂禀告公婆,并与审食其商量,张罗着开盛宴款待众乡亲,庆贺沛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审食其见她这般欣喜若狂的样子,想到一旦进了关中,她便是王后了,恐难再与她日日厮守,不觉怅怅然若有所失。

 

可是,吕娥婀左等右等,终不见刘邦派来接她入关的高车驷马,却不时有令人胆战心惊的消息在乡间不留痕迹地风传。传说项羽四十万大军攻破了刘邦驻守的函谷关,扬言一夜间便可踏平霸上刘邦的十万军营,幸而张良买通了项羽的叔父项伯,说服项羽暂不出兵,由刘邦亲自到鸿门给项羽赔礼道歉。又传说鸿门宴上,项羽的军师范增早已埋伏了上百名刀斧手,要拿刘邦的人头;项羽的堂弟项庄舞剑助兴,那剑头就绕着刘邦的头颈旋转,千钧一发之际,是樊哙提剑执盾闯入,以神威镇住了刀斧手,刘邦方才得以乘机逃脱。那段日子,吕娥婀度日如年。在公婆和儿女们跟前,她得装出融融乐乐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背地里却忧心忡忡,长吁短叹。也只有审食其能劝慰她几句,私心里,他倒希望刘邦的高车驷马永远不要出现!

 

忽然有一天,刘邦的信使终于来了,乡间小儿郎欢奔着给刘家报信,吕娥婀大喜过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草草理了理云鬓便出门迎迓。却只见信使单骑一人,并无高车驷马。那信使盔甲上灰尘,行容憔悴,拱手揖道:"夫人,大王正率军由关中西行人汉,道路崎岖陡峭,无法接夫人同行,特差末将飞骑传讯,以释悬望之苦。"原来鸿门宴之后,项羽的大军人了秦都成阳城,大肆屠杀,烧毁了阿房宫,尽夺金银财宝而后返回楚地,自封西楚霸王,却让刘邦去僻远的巴蜀汉中之地做了个偏居一隅的汉王。

 

那吕娥婀满腔的热望成了泡影,双膝一软,差点跌倒在地,被审食其一把扶住。刘公刘媪因听得外面喧哗,便拄杖出门相问。娥炯隐瞒不过,只得饮泣哀哀据实相告。那刘媪原就思儿心切,积郁成疾,听得儿子被逐往巴蜀恶地,归日无期,一口气憋住,竞自去了。可怜吕娥殉老的老,小的小,夫君出征几年,从无有银两捎回,全靠她一双手种田纺纱,养畜捕鱼。如今婆母横尸家门,用什么来发丧呢?再有主见再精明强干的人到了这个份上也乱了阵脚,止不住涕泗滂沱,仰天哭号。还是审食其出资买棺木筑墓房,体体面面安葬了刘媪。吕娥炯含泪深深一揖,道:"审公子,你的大恩大德,即使我来生变牛变马,也是还报不了的啊!"审食其想:何必等来生?今生就可还报我。可他不敢说出口,他怕这话说出了口,娥婀便会看轻了他。

 

刘邦人汉之后,再无家书送抵。听说汉军所行之路十分险恶,丛林密布,怪石迭立,河谷两侧悬崖绝壁,万丈深渊,只能在河岸崖壁上凿孔修筑栈道,为防追兵,汉军经过之后便将栈道统统烧毁,那一大群兵马竞像被巴蜀的丛山峻岭吞没了一般。那段日子,吕娥殳句变得沉默寡言,只是手脚不停地干活,稍有余暇,便伫立窗前,入神地眺望那绵延不尽的大山。审食其知道她还在等待她的季郎,其实,外面都传遍了,汉王十万大军被楚王诱入深山峡谷,乱箭之下全军覆没。审食其拜托左邻右舍切莫将这消息告诉刘家人知晓,他担心吕娥妁承受不住如此噩耗出什么意外,他想慢慢地让时光来修补她的创伤,到那时候,她一定会接受他的至诚之心的。

 

数月后,出人意料的消息惊雷般炸开:汉王刘邦启用大将军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大军迅速平定了三秦之地,重新夺取关中了!那一日,乡亲们箪食壶浆涌人刘家草堂,给汉王夫人贺喜。吕娥炯经受了太多的跌荡坎坷,已不再大喜大悲,憔悴了的脸庞只盛得住浅浅一泓疲惫的笑。审食其小心翼翼地向她道喜,试探道:"听说汉王已暂都栎阳,想来不日即会接嫂子入关团聚,嫂子的苦总算熬到头了。"那娥婀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与季郎交往甚厚,还不了解他的脾气?汉王不灭项羽,绝不会偃旗息鼓,哪里还顾得上接我们入关呢?"果然被娥婀言中,汉王入关后仍无有书简发送回家,却只有变幻莫测的战报搅得人心惶惶,一会儿胜一会儿败,一会儿生一会儿死,叫人不敢不信,又不敢全信。不久,又传说那楚王不愿再奉个傀儡,索性遣人秘密处死了义帝。汉王抓住这个机会,隆重为义帝发丧,袒臂恸哭,哀悼三日。随后便传檄天下,打起替天行道的旗帜,讨伐弑君的乱臣贼子。汉王率领大军东出函谷关,公然挑战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各诸侯审时度势,纷纷背楚降汉。汉王趁项羽主力被牵制在齐地之机,一举攻破了楚国的心脏彭城。

 

汉王攻占楚国了,汉王打败楚王了!乡亲们欣喜若狂,奔走相告。吕娥婀却将院门紧闭了,她不想再听到这些蛊惑人心的消息,她为那个薄情的刘三郎操心已经操够了,她已不再奢望他给她带来荣华富贵,她只想平平安安地将一双儿女抚养成人,她将无尽的思念与怨愤紧紧锁在心窝里,只是平和而冷静地做着日常她需要做好的每桩事。那审食其原以为她一定会舒展愁眉了,便让家僮提了陈年佳酿来讨她的欢喜,却久叩柴扉不开,头

 

一遭吃了闭门羹。审食其愈是心重如铅:她愈是这般强制自己,愈是表明她忘不了她的季郎!

 

忽有一日傍晚,刘家破败的院门被擂得震天响,有人高喊:"开门,开门,汉王军将在此!"吕娥婀半信半疑拉开门,大吃一惊,如火如荼的流霞中横列着一队威武的骑兵,旌旗鲜艳,兵戈闪亮。骑士们一见她便翻身下马,齐刷刷双膝跪下,叩首高呼: "给汉王夫人请安!给太公太母请安!"娥婀古井心田终于被搅动了,泪水夺眶而出,捶胸顿足恨声斥道:"汉王......你还记着有这个家呀!你知不知晓,婆母她、她为你气恨而亡,你这个不孝的冤家呀!"

 

那为首的将领便道:"汉王戎马倥偬,几度死里逃生,无法顾及家小,汉王也常为此嗟叹。此番攻入彭城,大军才得以休整补养,汉王便命末将日夜兼程给夫人报信。汉王说至多三至五月,汉王将率沛县子弟兵回乡探亲,亲自接夫人团聚,还望夫人耐心等候佳音。"

 

吕娥婀一时悲喜交集。想自己与季郎虽为夫妻却聚少离多,漫漫时日都在思念与猜测中捱过,这苦期总算快要熬到头了。心里一松快,忙请将士们进屋歇息,挽起袖子要下厨做些好吃的款待他们。那将领却拦住她,笑道:"夫人你别忙,我们在前面饭庄里已打过牙祭了。汉王还有些礼品送给你呢。"说着便叫两位士兵从马驼子里取出两只红漆描金漆盒和一只锦皮包裹。吕娥婀双手接过漆盒,沉甸甸的,硌得手臂生疼。揭开盖一看,倒把她惊得心怦怦跳,满盒金银珠宝,晃得她睁不开眼。再解开那包裹,竟是整整十匹神兽朱雀纹五彩罗锦绣绫。娥女句的娘家也是富豪大户,逢年过节,叫金匠打两副饰金步摇,请织匠织一匹嵌花绫缎,让女眷们露露采,这也是有的,哪里见到过这么多这么贵重的珠宝和锦绫呢?况且那花样成色都是稀罕的,像是出自宫廷。娥殉惊诧地问道:"汉王他......你说他戎马倥偬出生入死,却如何有这许多宝物?"

 

将领仰面呵呵一笑,道:"那楚王火烧阿房宫,将秦宫财宝悉数掠回彭城,现如今不都成了汉王的囊中物?彭城像座大宝库,财宝如山,美女如云,莫说汉王,就连我们这些下级将士,谁没有捡个三五件?自人彭城以来,军帐中日日盛筵十里,美酒千坛,好不痛快啊!"

 

吕娥蛔乍然变色,将锦绫掷于地上,愤愤道:"汉王方入城池,便如此荒淫奢靡,奴家请问军爷,这竞与暴秦有何不同?"那将领揖道:"夫人息怒。想我大军苦战了这几年,夫人不知我们从荒废多年的陈仓故道攀援出山时有多么艰难,许多兄弟体力不支,便跌入深渊一去不返!汉王也是体恤众将士连年征战无片刻喘息,才让弟兄们放肆享乐一番的呀!"

 

娥女句紧锁眉头,斥道:"汉王周围有那么多谋士,难道没一个提醒汉王的?彭城乃楚国都城,楚王能善罢甘休吗?汉军虽然得了彭城,却没有歼灭楚军主力,一旦楚王挥师反击,奴家恐怕汉王要大祸临头了呢!"

 

那些个将士听夫人说得耸惧,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娥婀便将珠宝锦绫推至他们面前,急道:"请军爷率兄弟们快马加鞭速速赶回彭城,以奴家之言禀告汉王,现在尚不是享乐的时候,须得厉兵秣马严阵以待。军情紧急,恕奴家怠慢了。这些珠宝锦绫亦请随骑带回,或许能补贴一部分军饷。请不要告诉汉王婆母故世一节,大战在即,莫让汉王分心,只道家中一切安好即可。"

 

将士们岂敢延顿?飞身上马,绝尘而去。可惜为时已晚,没等他们赶回彭城,楚王已率精兵反击。城中汉军连日欢宴庆功,无有丝毫防备,哪里抵挡得住?汉王丢兵弃甲,仓促突围南逃。这一仗,汉军死伤十余万人,荒郊野坟,又添了多少冤魂!

 

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黄昏暮色初合之际,吕娥妁伫立柴扉边,心事重重地望着天边逶迤的山影发呆。她已隐隐刮到彭城失守的风声,却没有汉王下落的片言只语,前几日的欢欣已化作一怀愁绪几声叹息。身后有塞率脚步声,不用回头看,她就知道那是审食其。审食其也是听到了汉军败北的消息匆匆来探吕娥婀的,这样的沧海桑田,让一个柔弱女子如何承受得了?他痛惜吕娥婀,心的深处更恨刘季刘三郎,那个狂妄自大的无赖让一个女人为他神魂颠倒了,却又视她若敝屣,这还算什么英雄?他倒希望他在乱军中一命呜呼了才好!

 

娥炯长叹一声道:"审公子怎地不言语?你们不要瞒着我什么。是不是季郎他......"

 

审食其想,横竖她总要知道的,狠了狠心道:"下村有个随汉:日征的兵士逃了回来,说是随汉王突出彭城后,楚军没命地追。在灵壁东睢水旁,他们中了楚军的埋伏,死伤无数,尸体塞满了河床,河水都为之断流了。起先他是一直盯着汉王的青龙马的,突然卷起了一阵西北风,飞沙走石刮得人都睁不开眼。待风过后,就看不见汉王身影了,怕是凶多吉少......"

 

吕娥婀伸出纤纤食指摁住审食其的嘴唇:"不,汉王肯定是逃出去了,汉王肯定会趁着起风逃出去的,我知道汉王的脾气,他是绝不肯束手待毙的!"

 

审食其将她的手握在掌中,急切道:"娥炯,但愿天神能佑助~、、一

 

汉王逃脱凶险、东山再起。眼见那楚军不日便会杀至沛县,村里许多人家都在收拾细软准备逃难。你别再胡思乱想,赶紧收拾一下,明日清晨,我驾辆马车过来接你们,再不走就要来不及了!"

 

娥殉望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忽然就晕眩地倒在他怀里。审食其脑袋轰地一声,浑身血管胀得仿佛要爆裂开来,这便是他梦寐已求许多年的事啊!这个妩媚冶丽风致韵绝的女人现时就偎在他的手臂中了,她那柔软如风柳的身子在他的胸前簌簌地颤抖着,她是那样地孱弱,那样地单薄,他只需一抬手,便可以将她抱起来,抱回自己的家,抱到自己的床上。可是他马上听见了她的啜泣,她在哭她那个生死未卜的丈夫呢。瑟瑟的夜风绕着身子旋转了一圈,审食其起了一身鸡皮,他冷静下来。他想他还得赶紧找到一辆车,自己家的车太窄,父母姊妹坐进去就很挤了,娥殉加刘太公加两个孩子四口人无论如何是挤不下的。于是他一收神放弃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扶着娥妁进了屋,让她躺下了,转身就出了刘家门,再不走他恐怕就控制不住了。

 

次日清晨,启明星还挂在柳梢头,村外大路上便车轱辘轧轧隆隆地闹腾,娃娃哭爷娘叫地喧哗起来。审食其寻了一辆别人家废弃的破车,连夜修补了一下,又从自家马厩里匀出一匹马来,急匆匆接了刘家四口,便挥鞭策马出了村,融汇进长龙般逃难的人群。走了没多远,便听得背后大哭小叫,有人叫道:"楚军追上来啦一一"罘然隐隐有急雨般的马蹄声和士兵的呐喊声。人们顿时张皇失措,争先恐后朝前赶,挤挤插插,互相践踏。

 

刘家四口人,老的老,少的少,挤着一辆破车,况且只一匹马拉,走不快,咔吱咔吱地挪。急得审食其脱了外袍,拼命地抽那马背。只听得哗啦啦地一声,那车就倾斜了,任那匹老马咆哮扬蹄,却拉不动它了。原来车轮硌着乱石,散了架。审食其汗如雨下,催他们一家老小赶快下车步行。已经不容人思考商议,吕娥婀背起五岁的儿子,扶着七十岁的公爹,又叫女儿扯住自己的裙裾。审食其摇摇头道:"娥蜩呀娥殉,你一个都不肯放手,这样你绊我、我绊你的,怎么走得脱呀!"刘太公咳着喘着,哆嗦着道:"儿媳你带着两个小的快逃命去吧,我这把年纪了,活得也够了。"那娥婀苦苦哀求道:"爹爹,婆母已人九泉,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日后我见了季郎,如何向他交代啊,求公爹让媳妇扶着你一起走吧!"于是吕娥婀牵扶着老人,十多岁的女儿拉着小弟弟的手,一家人跌跌撞撞往前跑。

 

这般蒙头蒙脑跑出了数里地,却见前面的人纷纷掉头往回跑,说是对面也有楚军,楚军是两面包抄啊!没等他们回过神,但见尘土飞扬,兵戈闪亮,楚军骑士果然掩杀过来。审食其一把拽住吕娥婀的手就往路旁山坡杂树林里跑,跑到深树丛林里躲起来。待停住脚步,吕娥婀惊骇地发现,她的一双儿女并没有跟上来!吕娥炯发疯似地往外冲去,哭叫着:"盈儿--鲁元--"审食其去拦她,却被她推得仰面朝天。刘太公听得一双孙儿不见了,急得老泪纵横,踉踉跄跄也跟着跑出丛林。

 

林子外已到处是楚军的战旗了,吕娥婀却视若不见,如人无人之境,只反反复复地叫着儿子女儿的名字,便惊动了一队楚·军,呼地围拢过来,将吕娥妁与刘太公围了个水泄不通。领队的小头目原以为是逮着了汉军的将领,可以领赏了,却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和一个耄耋老者,便有点泄气。不料有一个士兵原是在汉王手下当差的,认出了娥婀,指着她大声嚷嚷:"她,是她,她就是汉王夫人!那老头定是汉王的爹!"小头目如获至宝,立马让士兵们将吕娥婀和太公捆绑起来。抓住了汉王的老爹和夫人可是立了大功,说不定能捞个将军当当呢!

 

那审食其躲在杂树丛中,眼见得吕娥婀像只待宰的羔羊被五花大绑地掼在小头目的马背上,心里是一阵痛惜,不知哪来的胆,冲出树丛,狠命地拽住那马缰绳。楚军见从天而降一壮士,先都吓得欲作鸟兽散,那小头目却喝住了手下,他因见审食其面目白净,禅袍纶巾,不像个武士,便耻笑道:"你是何人?竟敢拦军爷的座骑?你是不知晓军爷的厉害呢还是活得不耐烦了?"吕娥婀见审食其自投罗网来救她,她知道他是不会舞刀弄枪的,哪里是楚军士的对手?便挣扎着喊:"公子快走,别管我了!"

 

审食其却不挪身子,冷笑着对那楚军小头目道:"我看是军爷你活得不耐烦了,楚王若见你这般虐待汉王夫人,轻则抽三百鞭,重则一刀割下你的脑袋!"

 

那小头目哈哈笑得浑身赘肉乱抖,道:"楚王恨不得啖汉王的肉,噬汉王的血,我抓了汉王的老爹和夫人,他定会赏金于两,升官三级。我看你一脸诡谲,定是汉军奸细,故意哄骗军爷来着。"说着,便将手中的长戟横了过来。

 

审食其冒出一身冷汗,心想退一步也是死,不如强争一下,便道:"军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楚王与汉王曾经兄弟相称,如今只是兄弟间斗斗气。他若见了汉王夫人,定会施以贵宾之礼。你若不信,你就试试看吧!"

 

审食其说得坦然,倒让小头目摸不透他的来历。小头目暗忖,一个老头一个妇人,谅他们也逃脱不了。便下令替汉王夫人和老爹松绑。又对审食其道:"索性有劳你陪汉王夫人到楚王跟前走一遭了。"

 

审食其原本就打算陪吕娥婀去见楚王的,便顺水推舟,吩咐小头目叫士兵们让出一匹马,让吕娥殉与刘太公坐上,自己牵着马缰绳跟随左右。吕娥殉忧郁地望着审食其,叹道:"公子,你这是何苦呢?你的家人还延颈跛足地等着你呢!"

 

审食其是将家人与吕娥婀放在心,秤上称过的,他发现他更丢不开吕娥蛔。他无奈地笑道:"夫人,汉王临行前托我照顾好你们,现在这就成了王命了。我审食其岂可违抗王命呢?"

 

自此,审食其便陪伴着吕娥殉与刘太公熬过了两年多非人的囚徒生涯。

 

史载汉二年,吕雉被楚军俘虏。楚王并没有如审食其推测那般对汉王夫人礼宾以待,楚王因汉王不听他调遣反出巴蜀蛮荒之地而令他恼羞成怒,他差一点下令斩了汉王夫人与老爹,是楚国军师范增阻止了他。范增劝楚王将汉王家眷留做人质,必要时可以此要挟汉王。楚王便罚他们充作苦役,日里带着镣铐枷锁做活,劈柴、打水、做饭,军中杂役样样要干;晚上,便将他们关入用竹子扎成的牢笼中。那竹笼仅三尺方圆,三个人勉强坐下,膝盖便顶着膝盖了。最难堪是正碰上楚军迁徙,囚禁他们的竹笼被拴在一辆战车上随军行动,几天几夜的颠簸,五脏六肺都翻了个,拉屎撒尿也无法出笼子。审食其和刘太公只好面朝外将尿撒出去,那娥婀真正犯了难,当着公爹和审公子的面她如何脱裤子?实在憋不住,统统尿在裤裆里了。审食其见她立着不肯坐下,脚底下濡出一汪水,便知道她的难处了。他不言语,只脱下外袍替她披上。娥婀裹在宽大的袍子里面将湿透的亵裤脱下来,挂在竹笼外晾干。她羞愧得不敢正眼去看审食其,心里却着实感激他的体贴与周到。审公子审公子你这是为了什么呀?她何尝不知道审食其为了什么?可是她无法报答他。

 

身陷楚营为囚,吕娥婀万念俱灰,支撑她活下去的是一双儿女,最让她椎心泣血的也是一双儿女。一双儿女下落不明,她寝食难安,日夜以泪洗面,人倏地老了十岁。捱到六月间,山绿了,风也暖了,他们从看押他们的士兵口中得知汉王竞没有遇难,汉王神奇地逃出了重围,在下邑会合了内兄吕泽的部队,一路西撤,沿途收集散兵返回了荥阳。萧何闻讯,尽征关中老弱士丁前往荥阳增援,那韩信也率部来会,汉王重振旗鼓,又集十余万军。更令他们惊喜的消息是汉王为壮声威,已立儿子刘盈为太子了。盈儿与女儿鲁元都还活着,他们在逃难途中被夏侯婴将军救出,已安然回到汉王身边了!娥婀闻讯对天长跪,泪滔滔喜极而泣。

 

这天晚上,因有了汉王和孩子的消息,宽了心,太公早早就酣声如雷了。那娥婀入楚营后也是头一回酣然入梦,竹笼狭窄,娥婀不知不觉将头靠在了审食其的肩胛上。审食其却毫无睡意,肩胛上如炭灼一般,心里胀满了温情。他手脚麻木却不敢丝毫动弹身子,生怕惊醒了娥婀。他只能仰起头眺望夜空,是一个清爽而静谧的夜晚,四周山野里飘来股股草木新鲜的腥味,星星繁密,垂得很低,仿佛伸手就能摘下几颗。这么多年了,审食其心中暗藏的愿望就像这些看看好似拿得到、真要拿却拿不到的星星一样。审食其真希望这个夜晚永远延续下去,让他心爱的女人永远偎着他的肩膀睡下去......

 

当初抓捕他们的那个小头目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楚王的重用,楚王生性旷达,胸无城府,最看不起蝇营狗苟见利忘义的小人,反而疏远了他。那小头目心存怨愤,伺机报复。汉王死里逃生东山再起的消息传开后,楚军士兵纷纷传言汉王左股有七十二粒黑痣,乃是赤帝之子下凡。小头目心中惊悚,想到一旦汉

 

 

王与夫人团聚,夫人若说起所受的羞愤,第一个必先拿自己开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觑机将汉王夫人、老爹了结了,给他来个死无对证。这日晚,他多喝了两杯劣质糙酒,恶从胆边生,带了两个喽哕先将汉王夫人从竹笼里拉出来。吕娥婀正做着与夫君儿女合家团聚的美梦,冷不丁被人叫醒,迷盹盹被那两喽哕兵推到小头目跟前。那头目原就要动手杀了汉王夫人,手已握住长剑的剑把了,却见月光下的汉王夫人形姿婀娜娇柔,不禁动了淫念,扑上来一手箍紧了她的细腰便要撕衣裙。吕娥妁这一下梦全醒了,拚命挣扎,破开嗓呼救。不远处审食其听得娥婀呼声,他本就警怵着,这时便像头猎豹猛地撞开了竹笼,飞奔过去,正见那头目压在娥婀身上乱动。血涌天顶,眼冒金星,他上前抽出那头目腰间佩剑挥起就砍,却被两个喽哕兵抓住了手脚,动弹不得了。那头目闻声爬了起来,狞笑道:"军爷我原就不想让你们三个活过今夜的,你想先见阎罗,军爷就成全你!"便捡起佩剑对准审食其胸膛刺去。吕娥婀见状,顾不得拉拢交领,滚翻着扑过去拽住那头目的脚,剑离审食其皮肉只几分空隙。那头目抬脚踹开吕娥婀,再刺--千钧一发问,只听得炸雷般一声吼:"住手!"

 

众人回首,但见月光下,顶天立地站着一位全副盔甲铁塔般的将军,两只铜铃般的眼睛灼灼发亮。小头目和两喽哕吓得软瘫在地,捣蒜般叩头,抖抖索索道:"大、大大王饶、饶命!"

 

原来那就是声名赫赫的西楚霸王项羽啊!吕娥婀一骨碌站了起来,她可不能在楚王面前丢汉王的脸啊!她迅速拢齐衣襟,微微一揖,道:"楚王在此,民妇失礼了。想当年,我夫君与楚王共举义旗反抗暴秦,只为天下生灵免遭涂炭。如今暴秦虽亡,战火不息。百姓颠沛流离,家破人亡,饿殍遍野,赤地千里。难道奎要着不心痛吗?难道大王只为一己之怨便置百姓生死于不...项羽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浓眉陡立,髭髯抖动,即要爆发,却馨他黑塔般的影子后面转出一位轻云皎月般的美人儿,昏毒品亭苎因她的出现而明亮如昼,峡谷中横扫过来的厉风经过她身挚竞也变得温婉柔和了,她伸出素腕玉指轻轻捏住楚王蒲扇大的手掌,楚王粗重急促的喘气便平稳流畅了。

 

"虞姬!"吕娥殉暗暗吃惊;她竞比传闻中的更美丽更灿烂!"夫人!"虞姬含腰施礼,轻启朱唇道:"早闻夫人芳名,今晚有幸一睹真容,果然是端嶷修整,女中君子啊!若不是两军交战,奴家真想跟夫人秉烛夜谈,愧领高论呢。但愿有朝一日楚汉两军偃旗息鼓,累世通好,你我之大幸,百姓之宏福也。夫人来我楚营暂住,若有关顾不到之处,还请夫人多多包涵啊!"

 

吕娥妁愈发地吃惊了:想不到虞姬不仅相貌出众,原以为只是个绣花枕头,却如此锦心慧口,说出话绵里藏针、点水不漏啊!她便冷冷一笑,道:"盛传楚王爱兵如子,治军有方,如何也有这样泄私愤图报复居心叵测的奸宄小人?"

 

小头目一听汉王夫人指证自己,慌得屁滚尿流,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连连骂自己是畜牲,只求大王开恩,饶了他一条性命。男$虞姬便踮起了一双玲珑莲脚,附到楚王耳畔絮絮说了一番,刃B楚王魁梧伟岸的汉子竞似孩童般一边点头,一边"喏喏,,应允。待虞姬话语断落,楚王阔大的手掌斜度里狠狠一劈,便有卫士拥上来将那小头目及两喽哕捆绑着押下去了。楚王又一招手,又有卫士上来卸去了吕娥婀及刘太公的刑具。

 

"夫人,从明日开始,您就不必做苦役了!"那虞姬盈盈笑道,吕娥婀原是想作个揖,谢个恩的,却身体僵硬,举动不了,只矜持地站着,冷冷地看着她那张清朗秀媚如初升新月般的脸庞。虞姬并不在意,惊鸿般旋转身,挽起她雄狮般的丈夫飘然走入夜色中去了。吕娥婀伤痛地合上眼帘,她最怕看他们相依相偎的模样。

 

季郎,你这个负心汉啊!吕娥婀心中悲愤地呼叫着。

 

自此往后,他们的境况有了很大的改善,不戴刑具了,不关竹笼子了,不做苦役了!肉体的煎熬减轻了许多,吕娥殉却反而愈来愈消瘦,愈来愈沉闷,心灵的煎熬愈来愈剧烈了。他们随楚军转战荥阳宛叶齐梁一带,他们知道楚军就是跟汉军在作战,他们的亲人便就在箭镞飞去的方向,他们甚至可以感觉到亲人的气息了,可就是不能与亲人团聚!若见楚营中伤员陡然增多,便知是汉军胜了,虽是欢喜,却又担心楚王一怒之下会将他们处死。若见楚将士举杯豪饮,狂歌伴舞,便知是汉军败了,暗自垂泪,默默对天祈福亲人平安。每每听得那鸣金擂鼓战马嘶喊,娥殳句觉得她的精神几乎要被撕成碎片!

 

度日如年地熬过了溽热燠糟的夏季,待到葭苍露白、金风浩荡之时,局势总算有了回缓,楚汉两军拉锯似地斗了数十回合,胜负未决,双方都感到精疲力尽,便在成皋城外广武山隔涧扎营,列阵对峙。

 

又是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西楚霸王当生命一般宠爱的虞姬只身前来拜会汉王夫人吕娥婀,这两个同样才貌绝世的高贵的女人隔席相坐、互相以警惕的欣赏的目光暗暗打量着对方。军营中燃薪柴照明,火势熊熊,烟雾弥漫。吕娥殳句透过明灭不定的火光看去,那虞姬黛眉如雨中青山,明眸似雾里深潭,恰似餐风饮露的天仙。吕娥婀从未在日光里看到虞姬,所以多少年后她印象中的虞姬总是这般如梦如幻的。她稍稍欠了欠腰,不卑不亢地问道:"虞夫人,夤夜来至草陋之地,不会单为着与民妇促膝长谈的吧?"

 

那虞姬莞尔一笑,齿贝如珠子般闪烁,娇音婉转道:"夫人,奴家是给你报喜来了!"

 

娥殉暗暗一惊,冷笑道:"民妇现沦为楚王质人,苟且偷生而已,何喜之有?"

 

虞姬道:"夫人明日便可与汉王相见了,夫人难道不欢喜吗?"

 

吕娥婀倏地站立起来,俊目睁得杏圆。这消息太突兀,令她不敢欢喜却疑窦丛生。

 

虞姬长长地、幽幽地吐了一口气,神色忧郁起来,仿佛一片云翳遮住了明月。她缓缓道:"楚汉两军对阵广武怕已有数月了吧?天下汹汹,连岁不宁,百姓苦不堪言......"虞姬的声音哽咽了,深潭般的眼睛中汩汩地涌出晶莹的珠泪。

 

吕娥妁揣不透她底细,试探道:"虞夫人既知民生涂炭,何不规劝楚王收兵退甲,化干戈为玉帛,楚汉两国共修和好,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这岂不是一桩功德无量的好事!"

 

虞姬抬起泪眼看住娥婀,道:"楚汉相争这一年多,汉王屡屡失利,先是被困荥阳,后又陷于成皋。其时,以楚汉两军实力论,楚军即可举歼汉王,是奴家劝得大王莫置汉王于死地,放汉军数万将士一条生路。偏是汉王诡谲狡诈,日是心非。被困时乞哀告怜,信誓旦旦;一等脱出,便又卷土重来,断我粮道,扰我后方。如此下去,纷争不止,总有你死我活的那一天啊!楚王为此常夤夜不寐,食无甘味。亦是奴家劝大王索性与汉王当面协议,方可缔结合约。此言正合大王之意,便已下表邀汉王明日旭旦之时隔涧会谈。届时,大王想请夫人出面说服汉王据守本土,互不相扰。楚汉握手言和,天下则太平矣。想夫人一定不会推辞此责吧?"

 

吕娥婀恍然大悟,原来是拿我当张王牌打出去,逼汉王退兵呀。心中暗暗冷笑:楚王不是到了打不下去的地步岂会言和?近来陆续听得楚军士兵背地议论:汉王施离间计气走了楚军师范增;韩信攻克齐、赵,大破前往阻击的楚军,杀死楚将龙且;彭越又在梁地骚扰楚军,切断楚军的粮道;楚王引兵平定梁地,汉王趁机挑战楚军,在汜水把楚军杀得七零八落,楚国大司马曹咎、长史司马欣战败自杀。楚军现已是腹背受敌,楚王怕是难以招架了呢!娥婀并不将话挑明,自己还身陷楚营,惹恼了楚王怕罹杀身之祸;况且借此机会能见着汉王的面,令娥婀悲喜交集,激动不安!娥婀便顺水推舟,深深一揖道:"蒙楚王和虞夫人信得过我,民妇愿劝说汉王鸣金收兵,息甲停火,共图天下太平!"那虞姬喜泪涟涟,回了深深一礼,道:"汉王夫人深明大义,女中豪杰,虞姬感佩教益,愿代天下百姓致谢夫人恩德!"

 

待虞姬告辞后,吕娥殉哪里还睡得着?快两个寒暑没见着夫君的面了,他是胖了?还是瘦了?盈儿做了王太子,明日会跟父王一起临阵吗?他一定长高了,怕是要认不出来了。鲁元怎么样?算算已到了谈论婚嫁的年龄了,季郎只知道挣他的江山,哪里会顾及女儿的终身......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们,巴巴儿地等着与他们团聚的日子。她反复斟酌着明儿见着汉王该说些什么?当着两军几十万将士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辗转反复了半宿,听得远处山村里头声鸡鸣,娥灼便起来了。她想好歹得把自己收拾一番,不要让众人见着汉王的夫人蓬头垢面邋遢相,常穿的布袍已是补丁叠补丁了,虞姬夫人倒是叫人送来了一些衣物,娥婀却不愿意穿楚国的服装去见汉王。幸而刚从竹笼子里出来时,她曾向暂住草屋的女主妇赊了一匹青葛布,自己动手缝制了一件深衣,平日没舍得多穿,尚还齐整,便换上了。

 

娥殳句推门出屋,曙色还有些混沌,像一锅半透明的米汤,草叶上滚动着露珠,树丛中时而传出咕咕的宿鸟呢喃。娥殉来到溪畔,潺谖的纹理旖旎的水面上漂浮着五色斑斓的落叶。娥妁用手拨开落叶,深秋的溪水已是刺骨凉了。她咝咝地倒吸着冷气,将长发浸入水中,轻轻地揉搓着。洗净的青丝黑缎子般光滑柔顺,十指兰花缠绕了一番,便挽成一个高耸的同心髻,顺手在溪边摘了朵硕大的野菊,簪在鬓角,对着溪水照一照,自觉太俏,又拔去了。

 

"为什么将花丢了?娥婀你就是太拘谨了!"身后有人说话,娥婀唬得不轻,回头看,却是审食其!

 

"审、审公子,你也起得早哇!"吕娥婀被审食其撞见梳妆打扮的模样,羞得满面胭红,尴尬地搭讪道。

 

审食其逼视着她,直笔笔问道:"夫人是因为今日要与汉王阵前相会,才这般精心梳洗的吧?可惜那山涧宽阔数丈远,万军丛中汉王如何辨得清面目?夫人应该穿一件鲜艳的袍裙才是呢!"

 

娥婀如何听不出他生硬的话语后面隐藏着的满腹牢骚?她有些内疚,却正色道:"审公子此言差矣!楚王是要以我为诱饵逼汉王臣服,我只想媾和楚汉两军,以免生灵涂炭,刀戟丛中,箭簇之的,何有心思纠缠儿女私情呢?"

 

审食其将目光从她的经溪水洗润而显得鲜活生动的面庞上挪开了,轻叹道:"恐怕夫人的善意无法熄灭这熊熊战火,更无法改变为王者称雄天下的野心呀!"

 

娥殉暗暗一惊,她不得不承认审食其剖析得有理。可是不论成败,她必须出阵走一遭,因为她是楚王的人质,更因为她是汉王的夫人!

 

当秋日冉冉升起,晨雾消散,四周山色渐次清晰起来的时候,一队楚国军士将汉王夫人吕娥炯与汉王父亲刘太公带走了。审食其忧郁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径深处,他担心夫人此行的安危,在这样的危难时刻,他却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楚王不需要他,汉王也不需要他,甚至夫人也不需要他了。他不由得遥对群山扪心自问:他这样不顾死活地追随吕娥婀做了楚军的人质,值得吗?他的高堂双亲呢?他的兄弟姐妹呢?他的家人如今在何方安身啊?

 

审食其在吕娥炯离去的山路口徘徊踯躅了许久,净秋的山风很爽快地掀起他的衣角,拂乱他的鬓发;时而坠落的枯叶在他身边盘桓三思,螺旋环绕;淡金的阳光拖着他的影子长了,短了.又长了......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光景,隐人树丛的小径上传出喧哗声,审食其急忙迎上去,果见士兵们押着汉王夫人和太公返回了。"夫人!"审食其情不自禁地叫道。

 

却没有回应。审食其盯着她看,她却似没见着他,目光呆滞,神情漠然,像具木乃伊,被士兵们推搡着,跌跌冲冲地走着。审食其的心抽紧了,他不知在阵前发生了什么,但必是凶多吉少了!

 

楚军士将夫人、太公押解回软禁他们的茅舍,便撤下去了。审食其轻轻推开咔吱作响的板门,见老太公坐在竹凳上长吁短叹,夫人却呆敦敦斜靠在炕上。他便小心翼翼问道:"夫、夫人,见着汉王了吗?"

 

夫人翻了个身,面朝土壁,不作应答;老太公猛地一拍膝盖,老泪纵横地骂道:"畜生,这个不忠不孝不奉不养的逆子!"

 

吕娥殳句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与夫君相会。她和公爹被军士们推到阵前,隔着深涧,她看见了对面山坡上飘扬着缀着斗大""字的七色彩旗,她的心鼓胀起来,恨不得生出双翼飞越深涧。她眯起眼拚命地搜索,她想看看那些旗幡下是否有汉王的青龙马,可是她只看见密麻麻的兵器在初阳中寒光闪烁,晃得她眼睛酸涩。

 

楚王下令楚军传令官朝对岸呼喊:"汉王--你的父亲和老婆在这里,你快出来吧!"

 

对岸无有动静,只有策策的旗幡卷动,偶而有铿锵的兵器撞击声。

 

传令官不停地喊叫,汉军阵地偏是鸦雀无声。传令官喊叫了多半个时辰,汉军阵地倒像睡着了似的毫无反应。吕娥婀望眼欲穿,她恨不得也扯开嗓子喊叫--季郎,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应一声啊?你难道真不想见你的结发妻子了吗?即便你有了其他的女人,不想见我了,难道你连你年迈的父亲都不愿见了吗?吕娥婀欲哭无泪,吕娥婀的眼泪蓄在心窝里把心腌得生痛生痛!

 

楚王性情暴躁,哪里还耐得住磨?咆哮着叫人支起一张宰牲口用的大肉案,他炸雷般吼道:"刘邦竖子,你若再不投降,我便将你的父亲和老婆烹食了!"

 

吕娥殳句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背脊上冷汗漉漉,默默地呼唤道:"季郎,季郎,快出来吧,我和爹两条命都攥在你手中呢!"

 

楚军士扑上来先将刘太公拉过去绑了,掼到那大肉案上。太公嘶哑着嗓喊:"季儿--救我--"

 

彼岸,汉军阵地上,执旗幡的骑队两面分开,中间驶出一辆驷马高车。吕娥妁心呼地蹿至喉口,那一定是汉王刘邦了!她的兴奋霎那间便凝固了,立在马车上的不是汉王,却是一位银盔银甲的偏将,他对着楚王大声道:"项羽你听了,我们汉王说的,当初举事,你和他都受命于怀王,相约结为兄弟,汉王的父亲便是你楚王的父亲,如果你一定要烹煮父亲,就请分给汉王一杯羹吧!"说罢,那偏将便打马回营,旗幡又两边合拢了。

 

阵地上像戳翻了一只马蜂窝,扬起嗡嗡的唏嘘声。楚王大怒,下令开斩。刽子手明晃晃的大刀已高高地举起来了。千钧一发之间,吕娥殉不顾一切扑至案前,用身体护住了太公,珠泪迸溅,怒斥道:"项羽,有本事沙场上决胜负,你拿一个白发老人开刀,算什么盖世英雄?要宰要烹,你就朝我来吧!"

 

娥蜩的声音掷在崖石上击出一声声的回音,深涧两岸楚汉数十万大军都听到了汉王之妻的言词,他们都以为她在痛斥楚王。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在痛斥汉王--刘邦你好!眼睁睁老父将遭屠戮,你竞还无动于衷?你真有那狗胆与楚王分吃一杯人肉羹?你这个忘却根本丧尽天良的负心汉,你哪里还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

 

汉王仍无影无踪,楚王却被汉王之妻的仁孝与至诚感动了,他喝退了刽子手,命军士们将太公与汉王夫人押送回营。

 

吕娥婀的心被揉碎了,吕娥婀的精神被击溃了。她从阵前回来,闷头睡了一天一夜,起来后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她努力地把对汉王的刻骨思念埋葬于心坟之中。后来,茅舍的主妇将听来的传闻告诉他们,说汉王最终还是出阵了,汉王坐在高头大马上,像天神一般,他用马鞭隔涧点着楚王的鼻子,将楚王背信弃义、焚烧秦宫、秘杀义帝、活埋战俘等罪行一一数来,引得楚王暴跳如雷,伏弩一箭射去,汉王应声倒地。"汉王负伤,生死未卜啊!"那妇人诉得声泪俱下,审食其真怕吕娥婀会受不了这打击,偷眼看她,却见她正做着女工,引针走线,目不斜视,仿佛没听见那妇人的诉说。审食其暗暗庆幸:看来这一回她对刘邦是真的死心了!

 

日子说它快,却日日难熬;说它慢,倏忽又是一年。这期间,汉王的消息仍点点滴滴传人楚营,汉王就像打不死的九头鸟,箭伤痊愈后又率军与楚王周旋,搅得楚王寝食不安。不过,汉王夫人在阵前舍身护卫刘太公的壮举令楚王十分敬佩,加之虞姬屡屡美言,楚王便下令以中将礼遇厚待汉王夫人与老父。这么一来,吕娥婀他们的处境又改善了不少,虽还有军士看守,却不再骚扰他们。虞夫人还特地从乡间寻了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来照料汉王夫人的饮食起居,娥殉见她们跟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年纪,天真伶俐,便是十分喜爱,各赐予她们名字,一个叫摇光,一个叫姑洗。

 

荏苒又是一年,突然有一天,军士传令,楚王与虞夫人在军帐大营中召见汉王夫人及父亲。这是破天荒第一次,他们断不定凶吉,惴惴不安地随军士去了大营。却见楚王与虞姬正面对面坐着弈棋呢,三尺之局为战场,两人正斗得难解难分。听得汉王夫人到,那虞姬忙掷下棋子儿,起身相迎,又是让座,又是敬茶。这般的殷勤,倒叫娥殉百般地不自在,心里愈是疑疑惑惑。那楚王用斗状的青铜神兽纹大觥咕咕喝了一通酒,酱红着脸,捻着钢丝般的髭须,笑道:"太公,夫人,本王欲送你们归汉,如何?"

 

楚王的声音很响,娥婀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明白了楚王的意思,惊讶得目瞪口呆。那太公却已滚翻在地,匍伏叩首,颤声道:"谢、谢大王恩、恩典......"娥婀便也屈膝跪下了,心在胸腔里嘭、嘭、嘭地跳得沉重。

 

虞姬笑盈盈上前将他俩人扶起,道:"夫人,太公,你们还不知道吗?大王与汉王昨日定下了合约,两人中分天下,各自为王。互不干涉。便以鸿沟为界,鸿沟以西归汉王,鸿沟以东归楚王。这下可好了,将士们总算可以解甲归田,百姓也可以过上安定的日子了!"

 

吕娥殉想忍住眼泪,却是忍不住的,珠泪晶晶莹莹地布满了她苍白的面容。她哽咽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待娥蛔与太公返回茅舍,却见审食其已领着摇光、姑洗将他们的行装都打点好了。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地向夫人道喜,又请求夫人不要将她们丢下了。娥炯长长地吁了口气,抚着她俩的角髻,轻轻道:"我怎会丢下你们呢?你们自然是要随我回汉宫去的呀!"

 

吕娥婀这话其实是说给审食其听的,却发现审食其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娥殉忙出门寻找,到他们常一起采寻野果的树林子里,到他们常一起捶洗衣物的清溪旁,到他们常一起漫步散心的小径上,却都不见。吕娥殉已隐隐觉察到审食其想做什么了,她兀地出了一身虚汗,双膝一软,便跌坐在山坡上了。

 

这时,却见审食其正从盘山道上下来,他跑到吕娥殉身边,十分惊讶道:"夫人,你怎么独自在此?看你脸色这么苍白,这坡上风大,会做下病的!"

 

娥婀怨艾地斜了他一眼:"你、你跑到哪里去了?害我到处地找......"

 

审食其忙道:"方才我去跟护送你们归汉的楚军士长商议了一下行走的路程,横算竖算,太公年衰,你又是女流,不能赶夜路,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我关照他们了,车要选上乘的,马要健壮,他们都答应了。夫人,明日要赶早上路的,你还是回屋早点息着吧!"

 

娥蜘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护送你们归汉?那么你呢?你算不算这你们之中一员呢?"

 

审食其故意轻松地呵呵笑起来,道:"我自然得排除在外Ⅱ罗!你们一个是汉王的父亲,一个是汉王的结发妻子呀!夫人,我此刻便跟你道别吧,恐怕半夜里我就得动身,明儿早上不及送你们了。"

 

娥殉心一沉,问道:"你,你要到哪里去?"

 

审食其抬起头望着五色斑斓的秋山,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要回家去了,听说流离在外的乡亲们陆陆续续都返乡了,也不知我的家人怎么样了呢!"

 

娥婀一时无语,心中怅怅若失,片刻,她忽然道:"审公子我看你一时是去不了的,汉王曾托你照顾家小,你总得把我们护送至汉王帐下才是呢。"

 

审食其苦笑道:"所以我才特特地要去关照楚军士长,一路上要对你们特加关顾。再说如今楚汉相和,你是汉王夫人,又有楚军护卫,想来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了。"

 

"不,你不能走!"吕娥蛔终于隐忍不住,绝望地喊道。

 

审食其震惊地望着她,望着她美丽的疲倦的哀怨的眼睛,那里面明明白白盛满了难舍难分的眷恋!

 

"审公予,你不能走!你回乡下去做什么?做个小财主?讨几个女人给你生一窝孩子?亏你七尺男儿。如此鼠目寸光。肖不闻大丈夫当有四海之志,建功立业,方不虚度此生?你必须跟我一起去觐见汉王,我和太公都会向汉王褒扬你的功绩,汉王定会嘉封予你的。难道你不想封侯进爵,光耀门楣吗?"

 

审食其并没有听清吕娥殳句激奋地说的那番言辞,他的整个身心正被突如其来的幸福之光烛照着,哦--娥婀,你这个矜持的狠心的冷冰冰的女人啊,你的双眸终于泄露了你深藏不露的情感,我审食其为了这份眷爱,还有什么不可抛弃的呢?

 

审食其决然放弃了回家乡的念头,他要陪伴他的娥婀度过他的一生。

 

史载汉四年,金秋九月,桂菊吐蕊之际,汉王夫人吕娥婀结束了两年多的囚禁生活,长途跋涉回到了汉王身旁。

 

吕娥;甸抵达那天,汉王令三军列队,金鼓齐鸣迎接。娥婀行过大礼,抬起头,泪眼模糊望夫君,夫君变了,从前那随意亲和狡黠机智的笑意没有了。夫君变得威严而骄矜,虽也笑脸相迎,那笑却显得虚浮而空洞。娥婀有些慌乱,她瞥见汉王身后跟着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嫔妃,她与她们相比,显得多么土气和憔悴啊!虽然她们都恭恭敬敬地向她屈膝行礼,但她感觉到她们正用挑剔的讥讽的目光打量自己,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化作青烟隐去。

 

她在楚营时已听到过传闻,说汉王好色,在彭城兵败途中还从山野僻村的小茅屋里捡了个绝色的美人。听人说那美人姓戚,是汉王最喜爱的。娥炯不知哪一位是那个姓戚的尤物,她倒想见识一番呢!她深吸了口气稳住自己,正想从那群嫔妃中寻找戚妃,不料已被侍从簇拥着上了一架车辇。不一会,刘太公也坐上这架车,由四名军士挽行,车轮咕咔咕咔地辗转起来。娥婀撩起布帘看出去,却见汉王拥着一个美人上了一辆圆盖方轸、装饰华丽、由六匹骏马拉着的辂车。娥炯的心沉了沉,她想,那美人大概就是戚妃了?

 

吕娥殉归汉之后,汉王本想拔军西去,张良与陈平却进谏汉王,若想统一天下,应乘此良机出其不意追击楚军,将其歼灭,切不可放虎归山、养虎遗患啊!汉王举棋不定,一则怕破坏和约遭世人唾骂;二则怕楚军兵强马壮,弄不好又重蹈彭城兵败的惨状。张良、陈平苦口婆心劝汉王不要太迂腐,自古以来,败者寇胜者王,你若击垮楚王、统一天下,谁还敢唾骂你?当初之所以要与楚王订约,只为了能赚回太公与夫人。如今天下大势,我大汉已得过半,四方诸侯又多归顺,正是一举灭楚的大好良机!汉王切莫因小而失大呀!汉王想:若要攻击楚军,必得掌握楚军实情方可部署战略。汉王便想到了他的结发妻子吕娥婀,她刚从楚营归来,自然是最了解楚军内部情况的。于是汉王召娥殳句夫人人军帐议事。

 

吕娥婀虽然回到了汉营,却依旧难见夫君。汉王日里忙于军务,夜里总是找那些年轻的花蝴蝶般的嫔妃侍寝。为此娥婀暗自伤神,她对着铜镜抚摸着自己削瘦了的粗糙了的脸庞。心里隐隐作痛。乍听得汉王召见,她兴奋得热泪盈眶;忽又听得是去军帐议事,滚烫的心又倏地冷下来。然而毕竟是要去见夫君了.她还是仔细收拾了自己一番。她没有华丽的衣衫,也没有金银首饰,她只是穿上洗得发白的青布袍,巧手挽了个同心髻。好在她发质黑亮,眉眼黛深,身材高挑,肤色白皙,稍事修整,依然是端雅典丽别有韵致。

 

吕娥婀在那一群浓妆艳抹的嫔妃们箭镞般的目光的注视下,简淡地孤高地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履走进了大帐--那里从雾这里;嘲原是汉王决策国事的机要地呀!娥女句背脊上有一线冰凉,她却灞汉王也是个急性子,敲敲案几打断了夫人与众将臣的寒暄,开门见山将召见娥殉的意图和盘托出,希望听听她的高见。这却叫娥婀犯了难,汉王要想彻底消灭楚军而独霸天下,她一方面禁不住为夫君的雄才大略叫好,一方面却又想起了楚王身边那个娇小宛丽善解人意的虞夫人--倘若楚军覆灭了,虞姬安能生存?她狠命地咬住嘴唇,让自己痛得清醒。她知道她现在的意见对汉王至关重要,她既心酸又高兴,汉王虽然疏远了她的身体却离不开她的思想!她迅速将虞姬的身影挥去了,她对汉王说,楚王暴戾无谋,决断全凭性子;楚军兵疲粮尽,人心涣散,虽号称百万,却多老弱病残,这时刻不攻击楚军更待何时啊!

 

吕娥蜘的一番话为汉王决策出兵追击楚军加上了一个重重汉五年隆冬,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汉王联络韩信、彭越和英布从南、西、北三面将楚军团团围住,逼楚王退至垓下。拂晓,晨雾迷蒙,启明星冷冷地眨着眼,四面楚歌此起彼伏,绵延不绝。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项羽只身一人逃至江边,却无颜面渡江去见江东父老,便拔剑自刎了。据说楚霸王的鲜血染红了一条江楚王战死的消息传人汉营,有汉将王翳:吕马童等抢得楚王尸块前来报功。汉王大喜,逐一奖赏,并开盛宴庆祝汉军大获拿那一晚,吕娥婀借日身体不适,没有去参加庆功宴。她让摇光、姑洗在营帐外撮土为坛,点上三炷清香。淡淡的几线香烟在夜幕中画出萦环曲折的图案,飘飘拂拂,袅袅柔柔,像极了女子变幻的倩影。娥殉深深揖拜,她想那一定是惨死的虞姬的灵魂在不屈地舞蹈着!

 

她听到了虞姬惨死的经过,为了不连累楚王,为了让楚王能轻骑快马冲出铁桶般的重围,虞姬她,为楚王翩翩起舞,哀哀言道:"妾生是大王的人,死是大王的鬼,妾不能助大王一臂之力。只有在九泉下佑大王安康了!"说罢,拔出楚王腰间的佩剑往玉柱般的颈脖上一抹,那鲜血喷泉似地迸溅出来!

 

娥婀为虞姬的死感到内疚和伤痛,她却抑制不住地羡慕虞姬,她羡慕她能够这样尽情尽兴地去爱一个男人,甚至为她爱的男人去死!

 

虞姬虞姬,我娥婀永生永世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恩惠,你莫责怪我鼓动汉王出兵伐楚,我和你一样,是愿意为我所爱的男人奉献一切的,可惜我们各事其主,生生地成了敌人!

 

虞姬虞姬,你还是比我幸福啊,你所爱的男人已经追随你去了,你们又可恩恩爱爱长相厮守了!可我呢?虽然活在这纷争的尘世上,还顶着汉王夫人的桂冠,却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虞姬虞姬,你的生命虽然短暂却是那么丰盈而璀璨,你活着的每一天都被爱沐浴着,西楚霸王虽然性格鲁莽,对你却是那样地呵护和体贴。与你得到的爱相比,我的生命显得多么贫乏而苍白啊!我所爱的男人已经有了其他的女人,他不再踏进我的房间,他被那个妖艳的摄人魂魄的戚姬迷乱了心窍!

 

娥殉心在淌血,她默默地嘶喊着、发泄着,她匍伏在虞姬的祭坛前长泣不起。

 

却有一双手,轻轻地将她扶起。她抬起泪眼,原来是审食其带着她一双儿女寻她采!

 

"母亲,庆功宴好热闹,你为什么不去呢?孩儿我抓了一支烤羊腿,是想跟你分着吃的呀!"七岁的盈儿滚进娥婀怀里,撒娇地说道。

 

"母亲,好多将官都在广武山亲眼见你奋不顾身护卫爷爷,他们都想敬你佳酿,却怎么也找不到你。父王周围一群狐媚妖艳。烦死人了!"女儿鲁元已稍通人事,愤愤言道。

 

娥婀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替女儿整理鬓髻。只有见着他们,娥婀心里才会舒坦一些,他们是娥婀阴郁的心中一缕温馨的阳光。

 

"夫人,帐外夜露阴冷,还是进去坐吧。"审食其说着,解下自己身上的玄绨夹衣给娥婀披上。又道:"我已叫人备了些陈酿佳食,大帐里太闹,不如在这儿小聚一番,夫人你说呢?"

 

娥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当着孩子的面,她无法表不什么。摇光与姑洗已将食案安顿停当,于是依次坐定,娥婀亲自把壶替审食其斟满酒樽。

 

那盈儿双手捧着酒樽举得高高的,笑道:"母亲,我们应该先向姐姐贺喜呢,方才酒宴上,父王当着众人的面,将姐姐许配给赵王张耳的儿子了。"

 

娥婀一怔,旋即无奈地苦笑道:"你父王也真是的,统共这么4"女儿,献宝似的到处许人。听张良说,当初为了笼络项伯,你父王已将鲁元许配给项伯之子了呢!"她转而问鲁元:"儿啊,你自己心里先定个主意,为娘方可去与你父王论说呀!"

 

鲁元害羞地垂头不语,盈儿却抢先道:"我知道姐姐愿意谁,方才酒宴上,赵王的公子张敖不停地替姐姐斟酒,姐姐总是笑,.总是笑。后来张敖还偷偷塞给姐姐一件东西呢!"

 

鲁元伸出手轻轻拍了下盈儿的脑袋,嗔道:"人小鬼大,谁要你管那么多事来的?"

 

盈儿忙躲到母亲怀里,娥婀笑道:"这正与我不谋而合呢,这两家中自然是赵王家靠得住哕,那项伯反复无常,还是避远点好。隔日我就去与你父王商议一下,择日与赵王把这门亲事定下了。鲁元你看如何?"

 

那鲁元微微点了下头,面色绯红艳若春桃。

 

这桩事让娥殉十分称心,便饮干了两樽酒。审食其又替她斟满,稍犹豫了一下,道:"这樽酒是我敬贺夫人的。方才有各诸侯王和将相大臣联名上表,请求汉王荣登皇帝九五之尊位,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于国,四海平定、百姓可安居乐业;于家,夫人你便是皇后,召儿与鲁元便是太子与公主了!"

 

盈儿与鲁元高兴地欢叫着,嚷嚷着要换大觥,被娥费句低声喝住了。娥殉嗔道:"小孩子家真不懂事,若是隔墙有耳呢?八字还没一撇,即便你们父王登基做了皇帝,那皇后的金冠还不知赏给谁呢!切记,往后遇事,不论好坏,都不可动形于色,要修得无风无浪的本事,便像你父王那样,方才成得了大器呀!"

 

盈儿、鲁元然不明白母亲忧心忡忡究竟为了哪般,只道母亲嗔怪了,便收敛起来,撅着嘴不作声了。

 

娥婀举起酒樽,对审食其道:"这酒该是我敬贺审公子啊,汉王对公子所为感铭斯切,一定会以功嘉封你的。"

 

审食其便也举起樽,两人的眼睛越过酒樽撞在一起了。--娥婀,你若册封为皇后,我们恐怕很难再见面了!--这凤冠究竟会戴在谁的头上?按名份,理所应当是属

 

于我的,可是......我担心!

 

他们对视了片刻,都只用唇沾了沾湿,都是满腹心事,哪来心情痛饮佳酿!

 

史载,汉五年甲午,汉王刘邦在诸侯与将相的一再劝进下,在汜水之阳即位做了大汉朝开国皇帝,史称汉高祖。

 

究竟册封谁为大汉朝皇后呢?汉高祖也曾犹豫过。彭城兵败逃亡途中偶遇戚姬,雪肤花貌,温婉可人,颇得高祖欢心,且一夜好合,即结龙胎,也为高祖生了一个皇子。然而刘太公却盛赞吕娥婀贤德方正且胆识过人,统领内宫非她莫属;萧何、张良、樊哙等也公推吕娥婀为大汉国母。刘邦权衡利弊,终以国事为重,便下诏册封吕娥女句为大汉朝皇后娘娘。

 

审食其是在头一天早朝时听到这道御旨的,其时,他已受皇上嘉封为辟阳侯,跻身功臣重僚之列了。娥殉封后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应该为娥殉高兴,为娥婀庆贺,却不知怎的,他感到受了重创似的,心里面灰灰的,一片惆怅。

 

他原以为娥炯在册封大典前会召见他一次,跟他说点什么,至少也该让他说几句祝贺的话吧?却没有。准确地说,自皇上封赏爵号之后,娥蜘就再也没有机会和他单独在一起了。他终于明白,这辟阳侯的爵号便是吕娥婀对他的报答了。他跟随她返回京城时还心存侥幸,还有许多幻想,现在,梦终于醒了!决心要彻底斩断这么多年对吕娥婀的相思之情,审食其虽然觉得痛惜,可他已今非昔比,他已经缙笏加身,位列朝廷,俸禄千户,他已经拥有了大丈夫立身于世的根本,他还愁没有美娇娘陪伴左右吗?审食其这么想着,竭力排斥对娥妁的牵挂。

 

皇后册封大典的时候,审食其与众大臣是立于丹墀下的,他只能远远地看着盛装的皇后沿着长长的从宫门口一直铺到大殿里的红氍毹稳稳当当地走过来,那真是说不出的高贵华丽、风情万种啊!他不无妒意地看着皇上将沉沉的凤冠戴在皇后的头上;看着皇上捏住皇后的玉手将她扶起;他甚至还看到皇上轻薄的笑脸,咬着皇后的耳朵说了句什么,那皇后娇羞地一笑,含情脉脉地望着皇上......

 

审食其觉得心里面乱麻一团,喜乐吹打,震耳欲聋。他却想起了与娥殉在楚营中的点点滴滴,回想那时候的苦处竞成了现时心中的甜蜜。

 

大典结束后便是喜庆宴,审食其多喝了几杯闷酒,心突跳如惊兔,头涨裂如雷劈,支撑不住,回府邸倒头就睡。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似乎有一个轮回,又似乎只打了个盹,审食其突然被击鼓般的敲门声催醒了。家仆来报,是皇宫内侍传娘娘懿旨,召辟阳侯进宫议事。审食其甚是疑惑,却又不敢怠慢,忙将朝服穿戴整齐了,随着后宫内侍匆匆出了门。但见东方已吐白,天地间一派清明,原已是平旦早朝之时。

 

只一乘车辇将审食其径直驰入内宫,却有一俏丽的宫娥迎上来引他人室。审食其认出她便是娥婀身边的摇光,刚待发问,那摇光食指按唇,轻轻"嘘一"了一声,审食其又将话咽了回去。

 

那摇光将审食其引入寝宫后便悄悄地隐没了。审食其定睛看,层层叠叠的琪花瑶草轻绡帐,没有点灯,却盛了满屋子乳白的晨曦。隔着两道绡幔,恍恍惚惚,影影绰绰,见榻上斜依着一个女人,披着一袭素纨深衣,体态窈窕而曲折有致。

 

审食其心一惊,连忙往后退。却听得帘内人轻轻唤了声:"审公子,你来了......"

 

审食其慌忙趴倒在地,连连叩首道:"娘娘,下官应召入宫,误入娘娘寝宫,罪该万死!"

 

皇后娘娘竟一掀帘走了出来,弯腰将审食其扶起:"公子何罪之有啊!"

 

审食其抬起头,脑袋轰地爆炸了:皇后的纨衣褪至肩膀,露出玉石般晶莹的胸脯。他膝盖骨一软,复又跪倒在地,浑身如筛糠般颤抖。

 

皇后娘娘却道:"本宫特意召你进宫,为的是了结你我之间的一段宿债。公子待本宫恩重如山,本宫说过,待来世变牛变马也要报答公子。本宫知道公子想要什么,今日便成全你了!"审食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十年来娥婀她为皇上操守贞洁,硬着心肠拒绝了他的一番深情,他虽怨她,却也敬她。却为什么在她刚登上皇后凤座的头一晚便突然放弃阵地,主动投入他的怀抱了呢?其间必有隐情!审食其抑制住内心情欲的冲动,往后连退几步,不敢抬头,伏地道:"下官不敢!娘娘美意,下官心领了。倘若被皇上知晓,下官恐性命难保啊!"

 

谁知娘娘哼地冷笑一声,道:"我原以为审公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真汉子,却是纸扎的灯笼蜡做的枪头。当初你变着法子挑逗我勾引我,一点都不顾忌周围人等。倒是如今戴上了高冠,穿上了朝服,便变得畏首畏尾起来了,可见这张皮却是害人的呢!"

 

审食其结结巴巴道:"娘娘息、息怒,下官来得此地,那宫娥内侍都知晓,下官是怕人多嘴杂,对娘娘不利。何况娘娘才受册封,万一......皇上圣驾降临了呢?"

 

娘娘无限怨尤地吐了口气,道:"内侍脚役知道什么?难道堂堂国母就不能召见大臣了吗?摇光、姑洗那两个丫头,早在楚营就从你的举止上看出端倪了,她们是绝对不会忤逆本宫的。至于皇上嘛,他......毕竟有年岁的人了,昨晚又多喝了久陈老酿。嗜睡不醒,连今日早朝都免了呢!公子,这才是上天为我为你设下的好机缘,你还犹豫什么呢?"

 

审食其却更犹豫了。听她话中的意思,皇上昨晚没在这里过夜。他也风闻皇上在彭城溃逃途中拾得一绝妙女子,比皇后娘娘更风情更迷人,惹得皇上须臾不肯离开了。这样看来,她是受了皇上的冷落方才召见他的呀,她是想寻求心灵的抚慰,是想报复皇上的无情,却把他当作了矛与盾!审食其明白这游戏如同玩火,弄不好丢官事小,恐怕将身家性命都要搭进去呢。便一寸一寸往后挪,口中嗫嚅道:"下、下官不、不敢亵渎娘、娘娘......"

 

"审食其,我真是看错你了!"吕娥婀失望之极,悲愤之极,痛声斥道:"只道你是有情有义的血性男儿,谁知那冕袍紫绶一上身,真真就原形毕露了!原来你一不会智谋,二不习武艺,便只靠巴结讨好汉王夫人以求富贵荣华,也是个卑劣委琐的无耻小人。你说你不敢亵渎我,你早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亵渎我了。你害怕什么?无非怕丢了头上的高冠身上的官袍,你就不怕我将你从前暗黝黝做的那些事告诉皇上吗?你以为我失宠于皇上便想疏远我了吗?你难道不见皇上有重大国策重大军务必要听听我的主意吗?你这个目光短浅见风使舵的懦夫,你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从此就当陌路之人......"

 

娥婀的腰肢突然被审食其的臂膀用力箍住了,嘴唇亦被他滚烫的唇压住,声音被堵在喉咙里。她只稍微挣扎了一下,便软软地倒在他怦跳的怀里了。

 

审食其却是被吕娥婀骂得醒悟过来,这个颖慧精明洞悉一切敢做敢当美丽高贵的女人啊,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女人吗?管她是为了什么原因接纳自己的,关键她已实实在在将神秘的胴体展露给你了,难道你还能推得开吗?况且,一旦失去了她的保护,你审食其在朝廷中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于是审食其忽如猛虎出山般扑上去,一把将她横抱了,平放在锦榻上。

 

那一刻令人销魂令人疯狂,那一刻惊心动魄辉煌璀璨!

 

十年情感的蓄积,十年欲望的挣扎,终于尽情地释放出来,如同决堤的潮水汹涌澎湃、一泻千里!

 

从窗棂里投入的第一缕阳光正落在他们汗漉漉蠕动着的躯体上。这时候,旭旦的更鼓恢宏地响起,仿佛是献给他们的赞歌。

 

次日早食之时,左丞相审食其乘上一辆不起眼的车辇出长乐宫西掖门,悄悄地回到了"倚我"宅。

 

绕过影壁,跨进花厅的门槛,家婢们便围上来,帮他卸冠脱袍,换上家常穿的深青绨袷和貂皮坎肩。便有婢女端来了一铜盆野菊瓣浸泡的温水,让他净面净手。随后又有婢女送上一银盅燕窝红枣汤,配上一小碟糍饼。审食其心满意足地吮了一小口燕窝汤,又挑了一块糍饼放在嘴中慢慢地嚼着。

 

审食其在这世上活了近五十年,总算是时来运转,青云直上九重霄。他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金钱,地位,老婆,儿女,还有一位权倾天下而又华贵美丽的女人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情妇。他在家乡替父母修筑了气派的陵墓,又给兄弟姐妹营造了豪华的住宅。他常常带领家人焚香叩头祭奠祖宗,感谢祖宗对他的福荫。可是他心里明白,他的一切都是那个方才还与他携手巫山云雨的至高无上的女人给的。他有滋有味地嚼着糍饼,不慌不忙地品尝着那饼儿特别的味道。便像方才在长乐宫殿的锦榻上,他不慌不忙有滋有味地品尝他心爱的女人一般。他回味着太后在锦榻上的每曼神、每一个笑靥、每一个声音、每一个动作,哦--那简直跟大殿上见着的太后判若两人啊!太后不仅给了他荣华富贵,还将他导引至人生尽善尽美的境界!

 

左丞相一边回味着与太后在一起的美妙的时光,一边吃掉了糍饼,喝完了燕窝汤。方才完事后,太后原是留他共进早食的。他对太后说,恐怕今日仍有宾客会上府拜谒敬贺,还是早点回去的好。实际上,他是担心他那位尊夫人因他一夜不归会作闹出什么事来。昨晚上,若不是太后差红裳来接他,他真是要被她绊住了呢!这贱人仗着给他生了一双儿女,近来是愈发地拿大了,甚至当他的面点着太后的名字。他之所以不向太后告发她,毕竟数年夫妻的情份,还有了儿子女儿。想当初,太后将她赐给他做老婆,说她如何的敦厚如何的本份。看来太后也并不是洞悉一切的呀!

 

"夫人呢?公子和小姐呢?"他这才想起进府后还没见着家人的面。往日里只要他前脚跨入门槛,夫人便像影子似地围着他转,儿子女儿也会环绕膝前问这问那的。他觉得好生奇怪,便问身边的家婢。

 

那婢子揖道:"夫人一清早便带着公子小姐去高祖原庙祭祀去了。"

 

审食其暗自嘀咕:她怎么突然想着去原庙了?也不便向婢子们探究,略思忖,又问:"昨晚还有客来否?"

 

婢子道:"老爷前脚跟长乐宫侍郎走了,后脚便来了一个客。那客好怪哟,乘一辆驷马高车,却不着冕冠,束发著绛红绡头,还斜插着一只绢花,腰间偏生佩着错金鞘宝剑,不伦不类的。他的车上可热闹呢,坐着三、四个倡伎优伶,都穿红着绿,浓妆艳抹,或鼓瑟,或吹箫,或击筑,一路行歌而来,引得路人注目。奴婢们不知他为何方圣贤,反正不像是朝廷官吏......"

 

审食其一听那倜傥不羁的行状,料定是郎中大夫陆贾,便急了,斥道:"无知的奴才,岂可以貌相人?若怠慢了陆大人,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原来那陆贾现虽托病赋闲在家,却是个不可等闲视之的角色。他曾出使南越,说服南越王尉佗向汉称臣;他为高祖著《新语》十二篇,论述秦所以失天下,高祖所以得天下的道理,深得高祖赏识。当年审食其初入朝廷,无朋无党,势单力薄。他景仰平原君朱建刻廉刚直的名声,很想与之相识。那朱建因风闻辟阳侯操行不端,以取悦吕后而获升迁,便不肯见。全仗陆贾从中斡旋,正值朱建母亲去世,陆贾便叫审食其送去黄金百两,使朱建体体面面地为母亲办了丧事。朱建感念审食其雪中送炭的诚意,即与他结为友好。及至审食其被汉惠帝拘捕下狱,那姑洗夫人求助于平原君。朱建口辩无双,三言两语便说服了惠帝嬖臣闳孺。由闳孺去向皇上求情,皇上哪有不听?这才救出了审食其。所以,那陆贾也算得是审食其的半个恩人了。

 

奴婢们见老爷发火,扑嗵扑嗵都跪下了,还是方才那婢子道:"奴婢们不敢,奴婢只管通报夫人,夫人待之若上宾,约摸坐了一壶茶功夫才去的呢。"

 

审食其挥挥手,让家婢们都退下了。他拈髭沉吟:那陆贾赋闲在家却从来闲不住,频频交游于朝廷三公九卿之间,是个无所不往、无所不知的通灵人物。他为什么偏偏捡掌灯之时才上门来?他与夫人并不熟稔,那一壶茶的功夫究竟谈了些什么呢?审食其莫名地觉着烦躁起来,背着手在花厅里踱着步子,心里计算着夫人与孩子们上原庙祭奠大约要多少时辰方可回府。直捱到近午时,辟阳侯夫人姑洗带着儿子女儿从原庙回来了。审食其急忙迎出去,讪讪笑道:"夫人,夫人你要去原庙怎也不等候我一起去呢?"

 

姑洗正眼不看他,绕过他,拉着孩子们噌噌噌直往屋里去。审食其知道她气他一夜不归,便颠颠地跟在她后面走进屋。姑洗让婢女们将孩子带下去休息,转身去卧房替换外衣。审食其不厌其烦地跟到东,跟到西,一路陪笑道:"昨夜晚与右丞相、奉常卿几个通宵起草废除三族令、妖言令、贱商令的诏书,一直到东方破晓呢。我连日茶都没来得及喝,紧赶慢赶回到府中,夫人却已经离家了......"

 

那姑洗一双小眼睛蜂螫一般盯着审食其,盯得他毛骨悚然。片刻,她冷笑道:"老爷你当我是白痴吗?我又不是不知道太后召你去做什么勾当。莫说我了,满朝廷谁个不知?你们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说着,双手推搡着审食其的背脊,将他推出房门,没好气道:"妾身要更衣了,请老爷回避吧!"便嘭地将房门关上了。

 

审食其被晾在门外,好不气恼。见两个小婢女站在廊角处掩嘴吃吃地笑,便喝道:"闲着没事干是不?叫你们爹娘来,领你们回家去!"

 

那两个丫头吓得咕咚跪下了,哭道:"大老爷开恩,别让爹爹知道了,原是家里姊妹兄弟多,一锅饭匀不过来吃,回去爹爹要揍死了!"

 

审食其便道:"你们待在这府里,听到的每一个字统统替我咽到肚子里去,不准吐出一笔一画来,否则,家法杖毙,决不留情!"

 

那两个丫头使劲咽着口水,道:"奴婢听明白了,都咽下去了!"

 

审食其挥袖让她们下去,回头看房门,仍紧闭着,实在忍耐不住,便用拳头擂着门板,恨声道:"你到底有完没完?还不快开门,我有要紧事问你!"

 

那姑洗隔着门板道:"老爷请到别处去吧,妾身闻不得你身上那股骚臭味!"

 

审食其心头火呼呼地窜上来,抬起脚咣啷踹开了门,劈面给了姑洗一巴掌,骂道:"你这贱人,给你把扶梯,你不下来,反倒愈爬愈高了!你说你是个明白人,当初太后备了许多嫁妆把你有头有脸地嫁过来,你怎么说的?太后是你的再生父母,你再投几次胎都忘不了她的恩德。如今却这般地作闹,我哪里生受得起?便是一简休书将你退给太后,我也图个耳目清净!"

 

姑洗手捂着麻辣辣的面颊,眼泪刷地淌了下来。她呜咽着,断断续续道:"老、老爷,你好没心肝啊!妾身踏进你辟阳侯府,操持家政,养儿育女,我做错过哪一桩哪一件?你不念这些年夫妻情份,也该为孩子想想,难道你真割舍得下你的亲骨血吗?"

 

审食其沉吟不语,他自然难舍儿子女儿,又恨姑洗得志太猖狂,又怕太后听到风声会对姑洗发难,他却不知道如何让姑洗明白他的苦衷,憋得青筋暴张。

 

那姑洗见他还不松口,急了,哭道:"老爷若真将妾身休回长乐宫,妾身不如在这里一头撞死了,我的精魂也不会放过那个老妖精的......"

 

"--你寻死啊!"审食其猛地打断了她,跨出门槛左右看看,无人;再到廊角望望,仍无人。这才回转屋里,小心翼翼关上了门,道:"你信口雌黄胡说些什么呀!若让太后闻知,你真就做鬼魂去吧,到时别指望我来救你!"

 

姑洗听他口气,还是怜恤自己,便抹着眼泪道:"妾身心急,也顾不得什么了。妾身命贱,原不足惜,妾身只是为老爷忧心啊!"

 

"要你为我操什么闲心?你就少给我添乱我便谢天谢地了!"审食其没好声气。

 

姑洗道:"妾身一是担心老爷的身体,毕竟不能跟黄花后生比了,你没听宫里人说太后天天喝鹿血吗?"说着偷觑丈夫脸色,见他沉着脸不语,便又壮着胆道:"妾身二是担心老爷的仕途。朝野上下对太后和老爷的事虽有议论,终究无有把柄。昨日你刚刚升了左丞相,转身就去长乐宫且一夜不归,你不知道你的背脊上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有朝一日刘氏兄弟夺得皇位,老爷你岂不白白替太后殉葬?"

 

审食其一把捉住姑洗的手腕,低声问道:"你、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刘氏兄弟真想谋夺皇位?这可是大逆不道,是五马分尸的死罪啊!"

 

"老爷你把妾身捏疼了!"姑洗挣脱他的手,揉着手腕,嘀咕道:"这皇位本该姓刘嘛!"

 

审食其斥道:"妇人之识!如今的小皇帝难道不姓刘?难道他不是惠帝的骨血?"

 

姑洗道:"人人都怀疑这小皇帝的来历,都说是太后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野种,是太后谋夺了皇位!"

 

审安其再次捉住姑洗,颤声道:"夫人啊夫人,我就对你实说了吧,当今皇上虽非张后亲生,却实实在在是惠帝之血脉!我也知道你那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你却万万不可再以讹传讹、推波助澜了!你只想想,我们的儿子和女儿都尚未成人,我实在不忍心让他们成了无爹无娘的孤儿呀!"

 

姑洗的泪水哗哗地涌出,道:"老爷,妾身虽愚昧,难道连这点利害都不懂么?妾身正是为了我们的两个孩儿,才劝老爷要渐次疏远太后。妾身今儿一早便带孩儿们一起去原庙谢恩,妾身特特让马车敞篷贯街而过,要让人人都知道,老爷的侯号原是高祖爷封的,老爷如今官居相位,也是承袭高祖爷的福荫,并非缘于太后之私情啊!"

 

审食其心头的火气熄灭了,背脊上的寒气却丝丝缕缕袭来。他愣怔片刻,并不看姑洗,问道:"那陆贾陆大夫,还、还说了些什么?"姑洗凑到他跟前,低声道:"陆大夫让老爷好自为之。陆大夫说,齐王刘襄的几个儿子,虽受了太后的封赏,那几个王号,岂在他们眼中?都蠢蠢欲动地盯着大汉朝皇帝的皇位呢。还有代王刘恒、淮南王刘长,都不是省油的灯。另外营陵侯刘泽手中握有兵权,他虽是太后的外甥女婿,可终究是姓刘啊!"

 

审食其听着,冷汗漉漉淌下,他看到了自己处境的险恶,却一筹莫展。

 

姑洗又道:"陆先生还替你带来一卷平原君写给你的书简。平原君出京城云游他乡去了,特特留下这卷书简,嘱陆大夫交给你的。"便从箱笼中取出一捆竹简,递给审食其。

 

审食其接在手中,发觉这卷竹简是新竹刚削成的,微微泛着青绿色,还闻到一股竹皮清香,且特别沉。自平原君救过自己一命后,审食其特别敬重他,信任他。平原君在小皇帝新立之际出京远游,却留下这卷新简,他究竟要对自己说些什么呢?

 

审食其将竹简放在几案上,缓缓地忐忑不安地展开它,新竹清香一股股地散发开来,却无字。展开三分之一了,无字;展开一半了,仍无字;一直展到头了,还是无有一字!原是卷空白的新简!

 

审食其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不甚明白平原君的意思,却隐隐约约猜到了平原君的意思。

 

姑洗跪在他身边,依偎着他,轻轻问道:"老爷,平原君怎么说呀?"

 

审食其却突然失声痛哭,喑哑着嗓道:"夫人,太后对我有恩,对我们全家有恩啊!若没有太后,哪来我们现在的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我审食其无德无能,却也是个血肉之躯的男子汉啊......"

 

姑洗也哭了,抽抽泣泣道:"老爷,妾身知道你的心,妾身也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可是刘氏皇族人多势众,悬河注火,奚有不灭?我们要为我们的孩子着想呀!"

 

审食其心痛如绞,一团乱麻。

 

夫妻俩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痛处,却抱头恸哭,涕泪交流。

 

吕雉吕娥殉吕太后,史载于公元前187年因少帝年幼而临朝称制,始以高后纪年。

 

高后元年春,由右丞相陈平执笔草诏,太后御笔亲定,废除秦旧律三族令、妖言令和贱商令的制书迅速地颁发至全国,包括各诸侯国。

 

太后又亲自书诏,褒扬开国以来各功臣的美德,按照他们功劳的大小排定朝位,依次刻写于高庙之中,以便代代传颂,世世不绝,并允许他们的嗣子一代一代地承袭他们的功位爵号。

 

便由左丞相审食其监督尚书定功绩排朝位,挑选艺高石匠镌凿于高庙石壁之上。这是桩十分精细繁琐的工程,百十名功臣的年谱、爵号、功绩不能有丝毫差错,且常有朝中大臣来察看自己的内容有无差错,有满意的,有不满意的,有要求修改或增减的。审食其不敢稍有疏漏,便就在高庙偏殿之中设了临时丞相官署,处理各种应急事务。

 

这一日,已过酉时,暮色浓重,高庙内薪烛的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审食其怕石匠们看不清楚,字刻得不好看,便招呼他们收工。忙碌了好几个时辰,审食其都没顾得上进晚食,此刻他只想尽快回府,饱食一餐,闷头狠狠地睡上一觉。

 

却听得急雨般一阵马蹄声,但见半空中一颗璀璨的流星飞速划破夜幕。到了跟前方才看清,却又是郎卫妆扮的红裳,这小妮子贼大胆,天黑路黑,竞策马飞奔,一手勒缰,一手还高擎一束熊熊燃烧的薪烛!

 

"审大人!"红裳叫道。她并不下马,仍一手勒缰一手举薪,薪火劈叭炸响,火星四溅,浓烟弥漫,映衬着银甲银盔的红裳如同天神一般。她边喘边道:"审大人,你快上马吧,太后召你即刻人宫,太后极想知道高庙功臣榜进行的情况呢!"

 

审食其不为人觉察地犹豫了一下。自从他收到平原君朱建托陆贾交给他的空白竹简之后,他变得有些害怕进长乐宫了。他总疑神疑鬼有人盯他的梢,他总提心吊胆哪一刻那些刘家子弟会闯入寝宫将他从太后的床上抓起来。他自然不敢将陆贾来访和陆贾说的那些话告诉太后,他也不敢明显地疏远太后。太后差他来管高庙镌凿功臣榜的事,他正巴不得呢,便躲入高庙,静观朝廷动静,以便调整自己的姿态。

 

"审大人,你动作快点!上来呀!"红裳又催了一句。审食其已无退路,只得翻身上马,两臂自然而然环住红裳的腰。

 

红裳道:"审大人你抓紧了,这把薪烛正够我们回长乐宫的,我要打马疾行了呢!"

 

审食其今日却无调情的心绪,坐在马上还在左右环顾,看看有无可疑的情状。

 

红裳策马狂奔了一阵,远远见着长乐宫了,便徐缓下来,将残余的一截薪烛丢了,黑夜迅速将他们包围起来。红裳便用肩胛蹭着审食其的肩膀,娇嗔道:"审老爷,你都好几日不来看太后了,让我们惦得好苦哟!"

 

审食其便腕子上稍稍用了些力,敷衍道:"老爷这几日不是忙吗?你看你突兀兀地来了,老爷也没东西赏你,便欠着,下回加倍,如何?"

 

那红裳吃吃笑道:"谁稀罕你的东西了?人家惦的是你这个人嘛!"

 

审食其明白她想要他怎样,可长乐宫高高的阙楼已耸在跟前了,他还敢怎样?便小心提醒红裳:"太后怕等急了吧?"

 

红裳虽有些扫兴,却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官奴,是晓得利害的,便收敛了,双腿紧紧一夹,那马儿箭一般地飞去。

 

照例由紫衣引领审食其穿越重重叠叠帷幕进了太后的寝宫。太后已换了家居布裙,不施粉黛,不饰金银,黑发素面,温润可亲,笑容可掬地迎出来。

 

太后的寝宫里暖炉炭火正旺,太后向来是不喜欢生暖炉的,她嫌炭气太重。可每逢左丞相要来,太后必叫宫婢们事先将炭烧红,将屋子熏得暖烘烘的,她知道审食其畏寒。

 

太后屋里的几案上已备了四碟精制的菜肴,还有一小壶佳酿,用的是一套珍稀的俏色玉酒具,两只玉觥上借用玉石原有的翠绿雕出两只昆虫,十分逼真,仿佛就要蹦出来。太后嫌铜樽太沉,她最爱这副玉酒具,只在左丞相来时才用。

 

太后让紫衣及宫婢们都退下,她亲自替审食其宽衣脱靴,亲自绞了手巾让审食其净面,亲自替审食其斟上琥珀色的琼液。太后愈来愈喜欢与审食其闲闲地相对小酌,天南海北说说无关紧要的逸事,就像一对恩恩爱爱相伴到老的夫妻。从前她要顾忌盈儿,再从前她要提防高祖,总是提心吊胆不能尽兴。如今是她的一统天下了,除了名份上的一点障碍,她还怕什么呢?她甚至希望审食其夜夜都来陪伴她,她过了许多年孤独寂寞的夜晚,她需要得到补偿,她需要修补她残破的心田,她需要发泄她充沛的感情。

 

审食其何尝不是梦寐以求与他的娥殉相伴相守?娥炯的风采,娥婀的气度,娥炯激情迸发时的出神入化,都是其他女人无可比拟的。何况她高戴金冠、权倾天下,乃大汉第一女人。能与她同床共寝、云雨交欢,令审食其仿佛也拥有了天下,不免顾盼自雄,扬扬自得了。每当他在家与姑洗夫人同寝时,黑暗中他搂住姑洗柔软芬芳的肉体,便把她想象成是娥婀,他的激情便持续高涨。姑洗夫人一旦发出呻吟或嚎叫,打破他的幻觉,他顿时便索然无味了。所以审食其夫妻间有一条隐秘的定规,夫妻同房时姑洗夫人不准像母狼般乱叫,不准发出任何声响。

 

审食其一时间以为自己的生活心想事成、渐臻佳境,却不料被陆贾一番话打破了美梦,睁眼看,原来自己一只脚正踩在悬崖边了。审食其将朱建给他的空白竹简摊在案上,日 日看,日日想,仍是猜不透平原君的深意,心里却渐渐明白起来,怕是他得到的东西太多了,要让他舍弃一些吧?过去他一无所有,便总是无所顾忌地依着自己的性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如今什么都有了,却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他将官爵、俸禄、家庭、孩子、名声、情爱等等都放在手上掂了又掂,样样都是珍贵,样样都割舍不了。

 

他知道,吕娥婀是他最应该割舍的,却又是他最不能割舍的!

 

每逢太后召唤,他依旧按时赴约,可是他进入长乐宫时的心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喜形于色,不再轻裘缓带;却是衣着整肃、冠冕堂皇的模样。他以此有意无意稍稍拉开他与太后的距离,提醒太后不要将他两人的关系太公开化。可太后沉浸在肆无忌惮的热烈的情爱中,并不领会他的一番苦心,还只当他急于来长乐宫而不及回家更衣。

 

太后火辣辣的眼光看着他,热麻麻地替他宽衣脱靴,净脸净手,设座斟酒,却发现他神情倦怠、目光躲闪。太后心中细雨般掠过一线阴影,却又想:怕是督造高庙功臣榜太辛苦了吧?太后不愿意猜疑左丞相,左丞相是她的一条胳膊,左丞相是她的半条性命,若连他都信不过了,那么太后还能相信谁呢?

 

太后三根兰花指托起俏色玉觥,铿铮一声,与审食其碰了碰杯,便眠了一口佳酿,温馨地笑道:"那功臣榜现已镌成几成了?工程确是繁重,怕你没日没夜的,才想出这个法子,让红裳召你回来调养调养身子。哀家可调御史大夫任敖去督阵,你意如何?"

 

审食其忙打起精神,坐正了,拱手道:"太后体恤之意我怎能不知?那石壁坚固,凿子敲上去都溅火星,现已成十有二、三,却急不得,需一字一句斟酌定了方可往上凿。我既已接手,太后就不必中途换人了吧,倒显得微臣无能似的。"

 

太后微微颔首,瞟了他一眼:"哀家只是怕你累坏了身子骨......"不觉双颊飞起两朵红晕。

 

审食其知道太后的意思,便道:"太后请放心,微臣正年富力壮,这点累还是经得住的。"

 

太后又替他把玉觥斟满,又替他搛菜,道:"这般也好,哀家让你担这副担子,原是因为这功臣榜与朝廷大小官员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你做好了,就在众人中树了威信,你这个左丞相之席方坐得稳呀!"

 

审食其见她时时处处为自己着想,满心的感动。想到自己差一点还要疏远了她,不觉有些歉疚,便将锦垫挪到她身边,伸出胳膊揽住她圆润的头颈。

 

太后轻轻将他推开了,笑嗔道:"都什么年纪了,还像后生子那般毛糙。方才不是还饿得狠吗?今儿便不必赶回高庙去了,吃了饭,再去温池泡泡,将身上的土尘洗净了......"莞尔一笑,便不说下去了。

 

审食其却暗吃一惊:太后要他今晚留宿长乐宫,明日起早出宫,万一碰到阙楼下候早朝的官吏怎么办?霎那间陆贾的那些话又在耳边聒噪起来,令他心惊肉跳。待向太后明说,话到舌尖又打个滚咽下去了,那神情不免有些尴尬。

 

太后深深地盯了他一眼,又道:"你当我就那么孟浪,这几日便打熬不住,巴巴地将你召来?却是有紧要公务,哀家寻思了几日,既然称之为大汉功臣榜,便不可忽略任何有功之士。哀家看已确定的排名榜,偏偏没有韩信、彭越、英布、卢绾数人,恐怕失之偏颇,左丞相,依你之见呢?"

 

审食其疑惑地看了太后一眼,他摸不透太后的真意。这几个人都是叛臣贼子,如何能人功臣榜?淮阴侯韩信与梁王彭越正是太后与萧相国设计捕捉归案的;燕王卢绾,当初有人举报他与叛臣陈稀通谋,高祖正是派审食其与御史大夫赵尧一起前去探摸他的底细的。于是,审食其试探道:"微臣想来,韩信等人,虽有些功劳,却屡生反意,死有余辜,岂能人得功臣榜?将他们剔除,剔得有理!"

 

太后道:"审卿之言,哀家却以为不然。韩信平齐,彭越定梁,并与高祖一起合围楚军于垓下。他们的功劳可昭日月,无法抹煞。至于后来他们居功自傲,渐生反叛之心,遂自取灭亡,不足为惜。以他们的功劳可人功臣榜,只在其后说明他们后因叛逆之罪而受戮刑的事实即可。功是功,罪是罪,是功便奖,是罪便罚,赏罚分明,方可显示我大汉律条之严明公正。錾凿于石,传扬四海与百世,便对那些恃才傲世、妄自尊大者亦是个警策,岂不一举二得?"

 

"!好主意!"审食其情不自禁击节赞叹:"娥妁娥殉,难怪人说你是红颜魁首女中丈夫啊!"智慧加胆识,这正是吕娥殉不同于寻常娴淑女子的地方,也是审食其对她仰慕愈深的地方。审食其仰脖将酒喝尽,笑道:"明日一早回高庙,便让他们照着做。"

 

太后又替他斟酒,道:"你也不用那么急,先得让人修改次序,将那几个功罪相折,该排几位便是几位。明日你就歇一日不成吗?"

 

审食其明白太后是想让他留在宫中陪她一日,因忖道:除非躲在寝宫中不出去,否则那么多宫娥那么多内侍,必定会传得沸沸扬扬的。他便双手举杯恭敬言道:"太后赋予如此重任,审某岂敢有半点松懈!我想还是星夜赶回高庙为妥,稍有差池,岂不辜负了太后的一番苦心?"

 

太后乜斜着妩媚的柳叶眼瞟着审食其,弯弯的眼角挂着一丝讥诮的笑意,很快便收敛了,只淡淡地笑道:"左丞相如此克尽厥职,哀家确实没有选错相才,只怕你喝了这壶陈酿,上不得路了呢。"

 

审食其话一出口便在担心太后会不会因他的拒绝而不悦,听太后口气,似有话外之音,正想捉摸,太后却又道:"哀家还有一事正想问审卿,哀家临朝称制以来,整治朝纲,修定律条,论功行赏,分封王侯,为使鸡司夜,狸执鼠,人各尽其才。左丞相到任已数月,一定会听到朝野上下对哀家这些举措的汽多议论。为何从不见你向我提及?"

 

审食其心格登了一下,他明白太后这是来摸他的底了,她果然起了疑心!他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将陆贾的话告诉太后?他没有时间多考虑,太后一双尖锐的目光正紧锣密鼓盯着他呢。他便嗬嗬嗬笑着,点着太后道:"娥殉你会不知道吗?你减免徭赋,废除旧秦苛法,深得人心,朝野一片叫好声。只是......"又犹豫起来。

 

"只是什么?你还怕跟我说真话呀?"太后催促道。

 

审食其想,无论如何,总该给她提个醒吧?便道:"听说在排定功臣名次时曾有过争论,究竟是刘氏子弟的功劳大还是吕氏子弟的功劳大?有些人是对太后封吕氏子弟为王稍有非议。"太后并不追问是谁在议论长短,只冷笑道:"我却是不明白了,那刘姓人立了功可以封王,为什么不姓刘的人立了功就不能封王了呢?"

 

审食其略略沉吟,道:"太后是以功论赏,本无可非议。只是太后初掌朝政,倒确是要注意刘吕两族的关系。你虽事事为江山计,可这江山原本姓刘,太后你毕竟不姓刘啊!"审食其终于委婉地道出忧虑,便更忧虑地看着太后。

 

"知我者,审卿也!"太后说着,举起玉觥与审食其碰杯,这原就是她心中的一块心病,如何让那帮刘姓皇子们臣服于她而不觊觑九五尊位呢?太后眠了口醇酿,从杯子沿口抬起眼皮看看审食其,她见他忧心忡忡,似有满腹心事,便道:"审卿不必多虑了,哀家自有主张。刘吕两族本是一家,往后世世代代也都是一家,是一家便不必为江山姓什么而争论了!"一口喝干了满杯酒,拿起玉壶又要续满。

 

审食其见她面已酡然,双眸剪水,便用掌盖住杯口,道:"娥;句,你喝多了,明日还要早朝呢!"

 

太后将他的手推开了,满斟了两杯,道:"我们俩今晚还没有尽兴呢!你别寻什么借口,我就知道你哪里会连夜赶回高庙?分明想回府去搂你那姑洗夫人是不?你却是回不去了呢!"

 

审食其陡地冒出一身冷汗--她果然觉察到了什么!审食其便捉住她的手将她拉进自己怀里,附在她鬓边悄悄道:"你跟她还要吃醋啊?当初不是你定要我娶了她的吗?"

 

太后偎在审食其怀里,早就软如绵柔似水,哪里还有对答的力气?两人已来不及去温池净身,甚至也来不及去那鸳鸯榻,就只在腥红的氍毹上翻滚起来。

 

审食其是被哩哩的更鼓声敲醒的,一抹橘红的霞光正落在他眼睛上,他眯着眼挣扎了好一会方才撑开,发觉自己是躺在太后的锦榻上。于是他记起来了,昨晚为让太后高兴,他是竭尽全力,做尽姿态,却还是没有达到最完美的境界。他实在太疲倦了,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完事后他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却不知是谁替他穿上了内袍?又是谁将他挪至锦榻上?他仄起身子,不见太后。

 

"娥婀--"他轻轻唤了声。

 

垂帘一掀,红裳和紫衣笑盈盈地进来。

 

"审大人,睡得好沉啊!"红裳吃吃地笑道。

 

"太后上朝去了。"紫衣搡了红裳一下,毕恭毕敬道:"太后吩咐了,审大人是操劳过度,今儿个便在宫中养息养息。"

 

红裳便从几上端起描金漆盘,盘中一只描金漆碗,她擎至审食其面前,道:"喏,太后将她今日喝的鹿血省下来给你补补元气,审大人,刚取来的,还热呼呼的呢,快喝下去吧!"

 

审食其见那只漆碗中盛着鲜红鲜红稠稠的鹿血,他便想起了姑洗夫人说的话,太后每日都喝一碗鹿血,怪不得她在床上永远不知疲倦。他忽然觉得胃里面拱得难受,一张嘴,哗地吐出一大滩胃酸来。

 

长安城西南角,有一片黛瓦青砖、肃穆庄重的住宅,常令行人驻足瞻望。那就是吕太后兄长周吕侯吕泽、建成侯吕释之的府邸,吕泽吕释之早已黄鹤西去,如今此地为吕氏宗族子弟的居所,也是吕氏家族的根据地。

 

高后二年,丙申仲夏,这座灰沉沉的大院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起来,一派喜庆吉象。

 

吕家的女儿要出嫁了。

 

先说太后长兄吕泽这一脉。吕泽死后,是长子吕台承嗣爵位的,前不久,太后临朝称制后又封吕台为吕王,吕台偏就命短,半年后得病而亡,太后便立吕台之子吕嘉承继了王号。那吕嘉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唤作鳝的,长得清减弱小,楚楚可怜。现由太后作主,许配给赵王刘友为王妃。那刘友乃高祖第五个皇子,原为淮阳王,及赵王刘如意死后,太后将他迁至赵国为赵王了。

 

吕泽次子吕产受封为郊侯,郊侯有一爱女名叫蝽的,长相虽不出众,却也是金枝玉叶,千娇百媚。太后是将她许配给高祖六皇子梁王刘恢为王妃了。

 

再看太后次兄吕释之这一脉。吕释之亡故后先由长子吕则继承爵位,吕则却不争气,屡犯律条。太后恨他坏了吕氏名声,便将他废了,另立吕释之次子太中大夫吕禄为嗣。这吕禄不似其兄那般放浪疏懒、刚愎自用,却是处处谨言慎行、深藏若虚,颇得太后器重。故而太后会舍得将自己最贴心的侍婢赏给他作了偏房夫人,此番又封他为汉阳胡陵侯。吕禄之女猸,乃是吕氏女孩子中最出挑的一个,她却是自己相中了齐王刘肥的第二个儿子刘章,太后闻之,欣然允婚,并加封刘章为朱虚侯。

 

将刘吕两家联姻,这便是太后缓解刘吕两族之间日渐突出矛盾的高招。

 

胡陵侯吕禄家更比别处热闹,这儿是双喜临门,女儿猸要出嫁;父亲吕禄也不甘寂寞,又要娶个新夫人。新夫人有个美丽的名字叫灰蝶,新夫人的长相与她的名字一样娇娆俏丽,新夫人还是出身望族,她是曲周侯郦商之女,也是那个鼎鼎有名的儒生郦食其的外甥女。曲周侯郦商的儿子郦寄常与吕禄一起出猎,渐成知己。有一次,吕禄去曲周侯府做客,酒席间,那灰蝶乐舞助兴。吕禄顿时为灰蝶的美貌折服,惊叹为绝世无双。那郦商郦寄正想巴结吕禄,便当面许亲,即以翁婿相称了。

 

胡陵侯府中上上下下都兴高采烈,最高兴的当数猸儿了。猸儿终于遂心如愿,马上就要成为自己心爱人儿的新娘了!猸儿等这一天等了好几个年头,猸儿将当初刘章送给她的定情物--一桶音幺字的箭辚用行绳县拄寿廉地卜千千暑夜夜看,天天盼,夜夜盼。这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

 

太后赐婚前曾将猸、蝽、鲳三个召进长乐宫问话,自然是问问她们欢喜不欢喜、满意不满意之类。那蝽因就要成为王妃,那神情便就不一样了,王妃的架势已经搭起来,看见猸竟是爱理不理的样子。猸看着心里好笑,并不与她计较。鳝儿自然也是高兴。尖尖的瓜子脸飞红飞红的。她反倒可怜起猸儿来,凑到猸儿身边悄悄道:"猸姐姐,我替你去求求太后,也让你嫁个皇子好吗?"猸噗哧笑出了声,道:"好妹妹,你只管好好地当你的王妃去吧,别再为我操心了!"

 

太后也问她:"猸呀猸,你莫怪我偏心呀,是你自己挑定的人,你不后悔吗?做王妃或不做王妃,那待遇相差许多的呢!首先凤冠霞帔就不一样,王妃冠可垂九旒,而你只能垂五旒。另外所坐的乘舆也全然不同,王妃属皇亲国戚,可坐圆盖方轸的皇室乘舆;而你只能乘坐一般的车辂呢!至于以后的日子,更不用说它了。你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呀!"

 

猸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太后,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后悔!"她高兴都来不及呢,还会后悔吗?莫说刘章现已封侯,若他只是一介寒士,她也会嫁给他的!

 

后来,太后又细细密密叮嘱了她们许多做人媳妇的规矩,让她们多长几个心眼,到了刘家千万不能给吕氏丢脸呀!猸儿明白太后的良苦用心,太后让她们几个嫁到刘家,为的是消解两大家族因皇位引起的嫌隙,保得朝廷安稳天下太平。

 

这几天,猸儿家中堆满了朝中官吏们送来的贺礼,什么样的奇珍异宝都有,可猸最喜欢的却是一套木雕彩绘的娃娃。大小共五只,每只都能拦腰折成两截,便可依次一只一只地重叠起来,合成一只娃娃。那是个乡野、r头的样子,梳着羊角髻,戴着忽然,红裳扯了猸儿一下,抬手指着曲廊回环处道:"喏,新皇太后在坐着呢!"

 

猸儿看见了,依着廊柱正坐着一位头戴凤冠身着朝服的贵人!猸儿情不自禁地唤着:"娘娘--嫣儿--"

 

张嫣好像没听见,不应声也不回头。猸儿便跑了过去,看见张嫣手中拿着一枝野芙蓉,扯下一瓣丢人池水之中,又扯下一瓣丢人池水之中。她做得非常专注,毫不觉察有人走近。猸儿还要叫唤,被红裳摁住嘴唇阻止了。那红裳廊上廊下团圈兜了一周,喝道:"宫娥都到哪里去了?"便从假山后树丛间钻出四五个红绿宫娥来。红裳又好气又好笑,问道:"你们躲起来做什么?"

 

"娘娘说要一个人玩耍,不许我们跟着......"一宫娥答道。红裳气道:"你们就真让她独自坐在那里了?万一不慎落水了怎么办?"

 

"我才不会落水呢!"那张嫣忽地转回头说道,"落水的是乌头,你们不要搞错了!"

 

猸儿吃了一惊:"乌头落水了?哪个乌头?是那个会蹴鞠的乌头吗?"

 

红裳神色有些惊慌,忙扯开话题,笑着对张嫣道:"娘娘,你看看,是谁来了呢!"

 

张嫣盯着猸儿看了一会,便拉住猸儿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了,惨惨地笑道:"这不是猸姐姐吗?这几年你上哪儿去了?怎么老见不着你影儿?你不来,在这个地方也没人帮我,我都快闷死了。"

 

猸儿见张嫣说话一半清楚一半糊涂,心里疑惑,又不敢问,便笑道:"娘娘人了深宫,自然见不着我哕!你托人带给我的木娃我收着了,喜欢得不得了。这不是来谢谢你,顺便来看看你呀!"

 

张嫣点点头,叹了口气,道:"那日是太后告诉我的,说猸姐姐你也要出嫁了,回来便寻思给你什么贺礼。后来就想着让少府考工令找工匠制了这木娃。那脸相是照着乌头的脸描的,因想到当初你很赏识乌头的,总是较着劲跟她比......"

 

红裳又打断了她,道:"娘娘,这沧池边风有点凉,娘娘身子单薄,经受不起,还是回寝宫去吧!"

 

张嫣却不理她,自顾自说道:"猸姐姐,你何时出阁呢?原应由我替你做伴娘的,却是身不由己呀!"

 

猸儿满脸娇羞道:"就定在明日。"

 

张嫣道:"猸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明儿你进了洞房,那红盖头万万不可自己揭下,否则便会克夫克子,不得善终......"红裳朝宫娥们使个眼色,宫娥们便齐齐跪下道:"娘娘,皇上恐怕已经下课了,请娘娘回宫吧!"

 

张嫣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真该回去了,回头皇儿寻我不着,又要闹得天翻地覆了。猸姐姐,你现在认识道了,常来我这儿坐坐。你跟乌头再蹴鞠时,千万别忘了唤我啊!"

 

猸儿怔怔地看着她,只觉得这凤冠霞帔中的人儿形似嫣儿,却又不像嫣儿。不像在哪里?她一时又捉摸不出,满肚子疑问,眼睁睁看着嫣儿由宫娥牵扶着,缓缓地沿着游廊去了。

 

猸儿转身问红裳:"娘娘好奇怪的模样,说话似真似假的,她是不是病了?"

 

红裳道:"也无甚大病,就似太后说的,因思念惠帝,神志有些恍惚,不碍的。"

 

"那个乌头还在服侍娘娘吗?从前娘娘是最离不开她的。"

 

猸儿又问。

 

"哪个乌头?未央宫中上百上千的宫娥,我却记不住她们的名字。"红裳道。

 

猸儿知道红裳在哄她,这渺若仙居的未央宫仿佛包裹着一个巨大的谜团。沧池荷叶间掠过一阵风,只听得塞索索一片喧哗。猸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再抬头看那长蛇般的回廊,那廊子七折八拐,哪里还有张嫣的影子?

 

猸儿从未央宫回来,总惦着张嫣,辗转翻覆了半夜未睡稳,丑时方入梦。梦中多少情事尚未展开,却被一双柔荑素手轻轻推醒了,睁眼定定地看了会,方认出面前这张洁白如玉的鹅蛋脸是摇光夫人,摇光夫人的脸总是让人赏心悦目,猸儿痴痴地望着她,恍惚觉得她就是梦中遇见的那位傲世出尘的巫山神女。摇光夫人用玉笋般的手指在她脸蛋上轻轻拨拉了一下,浅浅笑靥道:"我真是服了你,傍晚就要拜堂成亲了,你还睡得着呀?"

 

"夫人,你跟父亲拜堂前几天几夜没睡呢?"猸儿俏皮地问道。

 

摇光夫人却不接她的话,径直道:"方才,有长乐宫内侍来传太后旨意,说蝽儿鳝儿日旦之时都到长乐宫温池去沐浴。你虽不是王妃,太后降恩,要你一块儿泡温池去呢。"

 

"我不去!"猸儿霍地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赌气道。多少年前她陪嫣儿去洗温池时遭遇的不平仍记忆犹新,她才不去倒这个楣呢!待会儿蝽和鳍以王妃身份可人大池,让她一个人去小池,她哪里忍耐得住哟!

 

"我就知道你不会去,便代你谢绝了。"摇光夫人又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道:"我说你正酣睡不醒,来不及去温池了,便在家中洗沐罢了。"

 

"谢夫人知我心怀。"猸儿翻身坐起了,由衷道:"自夫人来我家这些年,待猸儿的好,猸儿一处都不曾忘,都记在心窝里,日后有报答的时候。猸儿年轻不知世事,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夫人莫往心里去......"猸儿说着便哽咽住了,喉咙口堵了块咸滋滋的东西。想自己从小就随父亲进京,亲娘不在跟前,幸有摇光夫人待若亲生,处处呵护。今日便要嫁到别人家去做媳妇了,此一刻浓浓的依恋溢满了心胸,眼泪终于憋不住了。

 

摇光夫人塞给她一帕白丝巾,仍浅浅笑道:"瞧你,跟生离死别似的做甚?朱虚侯府离这儿又不远,你爱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再说你嫁给了自己愿嫁的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快乐了呢?你要再哭,我去禀告太后,将这门亲事退了!"

 

猸儿不好意思地笑了,连忙抹去泪珠。

 

摇光便将丝袍替她披上,道:"既醒了,就去沐浴吧,我早就叫婢儿们烧好浴水,还采了几朵睡莲抛在浴桶中了。"

 

猸儿听了心痒痒的,便裹着丝袍跟夫人去了沐浴房。沐浴房不大,一边用陶瓦砌起一盘火灶,灶上搁着口大铁锅。灶火正旺,铁锅中的水咕咕地叫着。另一边是一只宽大的朱漆楠木浴桶,桶里已盛了大半热水,水面上飘浮着粉红浅黄青紫各色睡莲,花香与水雾一起升腾弥漫。

 

"--"猸儿欢叫着,迫不及待脱去丝袍,跃入水桶。水温稍烫了些,她丝丝地吸着气,将身子埋没在水中,只留一张面孔在水面。她很快就适应了水温,那热气烘烘地直渗透骨骼缝隙,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溶化了一般。她惬意地摘下一瓣莲花放到嘴中嚼着,嚼烂了,咽人肚内,清气贯通了全身。

 

摇光夫人挽起袖袂,十指轻柔地搓拭着她的身体,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便像有小鱼儿噬啮她的肌肤,奇痒难熬,她便不停地扭动身子,吃吃地笑。

 

过了一会儿,水有些凉了。摇光夫人便叫婢女们先从浴桶里舀出一些凉水,再从铁锅里舀热水添加进去。猸儿被浇得哇哇叫,钻出水面坐在桶沿上。摇光夫人将她推回水中,更用力地捏拿揉搓她的肌肤。

 

换回水后,摇光夫人这才息了手,她浑身已被汗湿透,喘着气道:"成了吧,再揉下去,你就快化成水了!"

 

猸儿呼地出浴了,粉红的皮肤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娇嫩鲜艳如同一枝初绽的新荷!

 

摇光夫人点头叹道:"朱虚侯真好福气,竟将我们家最出色的一个挑了去呢!"便使奴婢们替猸儿擦干了,抹上鲜花捣制成的香油,再穿上簇新的素缎内衣。

 

接下来,摇光夫人要替媚儿梳头了。摇光夫人是最出色的挽髻巧手,她挽出的髻子服贴结实,且能根据各人的脸盘赋形。近日她演化出一种垂莲髻华贵典雅,先是在吕氏女流中流行,不出几个月,便传遍整个京城。

 

婢女们将铜镜擦得锃亮,猸儿在镜前坐下了,她看见镜子中映出一张端丽清秀少女的脸庞:眉不描却如远山苍黛,唇未点已似樱桃滴红,乌发蝉鬓、明眸流眄,真有说不尽的妩媚风流。猸儿为自己的美丽惊讶,沾沾自喜,自己望着自己着了迷。

 

忽然,铜镜中,猸儿看见自己的面庞边又映出了一张妇人的脸,那张脸肤色苍白,双颊削尖,眼眶乌青,嘴唇干裂,那般憔悴,那般凄苦!

 

猸儿大跳,她是谁?

 

猸儿回转头,看见摇光夫人正默默地站在自己身旁呢!

 

猸儿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方才在沐浴房,水气氤氲,摇光夫人的脸掩藏在水雾后面,让人看不见真相。猸儿很内疚,这几日只顾了自己高兴,却忘了这段日子正是摇光夫人最难捱的时光,父亲就要娶进一位出身高贵年轻美貌的新夫人了!

 

猸儿原以为自己会幸灾乐祸,因为当年正是有了摇光,才使猸儿的生母失宠于她的父亲。然而,充溢在猸儿心间的却是对摇光的同情和怜惜,她甚至恨她的父亲,为什么偏要娶那个妖艳的郦灰蝶,而且还那样地急不可待。原先父亲还打算赶在猸儿出嫁前就将灰蝶娶过门的,因猸儿竭力反对,猸儿说地出阁前要拜别双亲,那灰蝶差不多同她一般年纪,她如何拜得?于是父亲应允她,待她出嫁后再迎新人。

 

摇光嘴上从无片言只语的怨言,她仍是安安静静仔仔细细地料理着偌大府邸中的一应琐碎家事。可是,她心里正经历如何的痛苦?才几功夫,便把那么光鲜的一个人儿打熬成这般模样!

 

猸儿很想对摇光说些宽慰的话,一时却搜寻不出适当的词汇。摇光夫人却已轻轻地扳住她的肩膀,让她坐正了,便开始左一下右一下地梳理起她缎子一般的长发。

 

摇光夫人是站在猸的背后替她梳头的,离铜镜距离远,所以猸儿看不清她面部的细微表情,只听得牛角篦子划过头发时发出的丝拉丝拉的声音。

 

"夫人,你哭了?"猸轻声问道。那丝拉丝拉的声音在猸听来像是一声声的啜泣。

 

"?"摇光夫人无奈地叹道:"我哪里还有时间去哭?这几天府里忙乱得像开了锅的粥,若有点滴闲暇,我只想实实地睡上一觉。来,坐直了,我们要上头了。就挽那个时下流行的垂莲髻好吗?它很合适你呢!"

 

摇光夫人将猸儿的青丝一缕一缕地拢至头顶,再分成数十股,将它们一股股地编起来,盘起来,用玄色绞股丝线扎紧了。摇光夫人做得很投入,旁若无人,不发一言,只听得她时长时短沉重闷涩的呼吸声。待数十根辫子全部盘住,猸儿头顶真像盛开了一朵黑莲花!

 

摇光夫人将脸隐到黑莲花髻后面,轻轻问道:"猸儿你满意吗?"

 

猸儿突然道:"夫人你放心!"

 

那摇光一愣,尴尬地咧嘴笑笑,道:"?你要我放心什么?" "我向你保证,不出两个月,父亲定会重新回到你的身边!"猸不容置疑地说,"那个郦灰蝶哪里比得上夫人你哟,她娇生惯养,脾气又大,父亲一定很快就忍受不了她的!"

 

"你在说些什么呀!"摇光夫人扬起好看的眉毛,道:"老爷娶新人,这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新奶奶来了,我会与她和睦相处。我们这样的人家,万不可闹出争风吃醋的丑闻来呢!"说罢,便动手替猸儿插金戴银,贴上翠钿。

 

猸儿听她的口气,平淡得如同一条无风无浪的小河。猸儿实在忍不住了,便仰起头看了她一眼。摇光夫人虽然显得消瘦憔悴,可脸上的表情却是那样恬淡高远通脱闲静。

 

若不是头上鬟髻高耸珠翠琳琅,猸儿真想一头拱进夫人怀里去呢。

 

朱虚侯府迎亲的彩辇是在日沉之时到达建成侯府大门口的,那一刻晚霞瑰丽,彤云奇谲。侯爷家的迎亲队列虽不及皇家仪仗那般气势恢宏,却也是红灯彩带,鼓乐喧天,引动左邻右舍前呼后拥地来看热闹,将半条街挤得水泄不通。

 

猸儿听得迎亲锣鼓咚咚锵锵地敲近了,她的心也随之怦怦怦地敲打起来。花枝招展的喜娘格格格笑着,替她穿上百花叠纹红缎新嫁衣,扶着她到前厅拜别双亲。她看见父亲鬓脚已有些许霜色,却含笑拈须,一派的春风得意;她看见与父亲并肩坐着的摇光夫人,穿着本色碎花细绢长裙,面上用薄薄的胭脂遮去了疲倦与憔悴,显得淡雅素净而仪态万方。猸儿跪下来行礼,心想:难得摇光夫人强忍悲伤,她这般打扮不都是为了自己吗?又想:可惜自己的母亲远在数百里之外,不能来受她的叩拜,这是她婚礼中的一大缺憾啊。回头又想到,自己这么一走,隔几日那郦灰蝶进了门,摇光夫人的日子该怎样打发呢?她还想到了张嫣和乌头,她们一个混混沌沌,一个下落不明,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她甚至想到了宵衣旰食日理万机的吕太后,想到已做了王妃的蝽和鳝--她心里泛起隐隐的不安,她记起汉惠帝刚去世那年,刘章危言耸听对她说的那番话,平时她想都不敢去想它,却在即将跨进他家之门前突兀地想起来了!她担心自己是否能不辜负太后的嘱托,又是否能与她所爱的丈夫合心合肺、同舟共济?

 

依依亲情,重重顾虑,猸儿跪在地上泪水涟涟。

 

"儿啊,大喜之日,为何要哭呢?三日后,你回门,爹爹替你大摆盛席!"胡陵侯吕禄笑道。吕禄原也想女儿嫁为王妃,一则猸自己中意刘章,二则这刘章乃高祖长房一脉,日后贵不可测,所以便欣然允了婚。

 

喜娘却道:"大小姐,哭吧,哭吧,眼泪能驱邪除灾的呀!"

 

听喜娘这么一说,猸儿索性号啕大哭起来。她虽然极愿意嫁给刘章,却对即将开始的陌生的生活无端地恐惧,心中阢陧不安。

 

摇光夫人却上前双手扶起了她,恬淡地笑着,从袖笼中掏出一方丝巾轻轻地替她抹去脸颊上的泪珠。又唤侍婢们取来粉盒,细细地为她补妆。在摇光夫人轻柔舒曼的动作中,猸儿的心境渐渐地平静下来,明朗起来。猸儿与夫人四目相对,夫人的双眸没有一丝杂质而晶莹剔透。猸儿想:夫人便是以这般的晶莹剔透去面对命运的呀!

 

这时喜娘已甩开了一幅三尺见方带旒苏的红绫盖头,欢欢喜喜要替猸儿罩头,猸儿却道:"等等,夫人,我想见见鹩妹妹。"摇光夫人便让侍婢将鹦儿叫出来,那鹦儿转眼已是八九岁的少女,下巴正中的红痣随着年龄的增长也长大了不少,且是愈发鲜红了。

 

猸儿将鹦拉到跟前,强笑道:"鹘妹妹,姐不在家了,你可愈是要听母亲的话,要好好念书,往后做我们大汉朝头一个女博士。"

 

"我不做女博士,我要当皇后,跟太姑婆一样,替皇帝坐龙庭!"鹃儿斜着脑袋认真地说。

 

猸霎时间怔住了,不知作何表态好。

 

摇光夫人那样处乱不惊的人也慌了,一把拽过鹦儿,啪地掮了下脑壳,斥道:"那些方士仙道的话如何信得?你混说什么呀!"

 

鹦儿哇地哭起来。

 

那喜娘忙示意侍婢将鹦儿带走,呵呵地笑道:"好了好了,时辰不早,新娘子上辇啦!"便将红绫盖头罩在猸儿头上,猸儿只能从旒苏缝中瞥见自己脚上福禄寿纹红绣鞋。但听得喜庆锣鼓愈敲愈烈,猸儿只觉得被人牵扶着推推搡搡上了彩辇,在一阵沸天震地的吆喝声中,那彩辇离了地,颠颠悠悠、晃晃荡荡地将她带走了。猸儿觉着身轻如浮云,飘摇直上九霄。猸儿此刻心平如镜了,她希望她也能像摇光夫人那样平静地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喜或忧。

 

彩辇颠悠晃荡了小半个时辰便停住了,猸儿听得四周燃竹劈啪爆裂之声和老少击掌嬉闹声,便有人将她扶下彩辇,踩着长长的红毡行至一具安放在门槛上的马鞍前,那马鞍镶金嵌玉,十分华丽。喜娘在她耳边悄声道:"大小姐,抬脚跨过去呀,鞍者安也,祝小姐与新官人安稳同载!"

 

猸儿便高高地抬起绣鞋包裹着的玲珑纤脚跨过了马鞍,她多么希望与刘章安稳同载呀!

 

管弦丝竹飞泉鸣玉萦绕不绝,猸儿手中被塞进同心结彩带的一端,她觉着心里有股暖暖的东西漫延开来,因为彩带连着的那端便是刘章啊!她情不自禁紧紧地拽紧了彩带,便被人拨弄着拜天拜地,拜了先齐王刘肥的画像,又和新郎对拜了。她总想从盖头旒苏的缝隙中偷看新郎此刻的模样,却只望得见来往飘拂的袍裾裙边。她已被繁复的婚礼程序搅得头晕眼花,总算听得喜娘说:"入洞房啦!"便有人将花生枣子等干果往她身上抛洒,她脚步慌乱地跟着喜娘绕来绕去,进了新房,在新床的沿边坐下了,心还小鹿般地乱跳。

 

喜娘稍稍撩起红盖头一角,递进一只小茶盅,让她眠了口水润润嗓,便道:"大小姐,累坏了吧?现在好了,你息口气,闭闭眼打个盹儿。等新官人在酒厅罢了宴,便来揭你这红盖头。祝你们燕侣莺俦、琴瑟和鸣,早生贵子,福寿齐天啊!"

 

喜娘离洞房去了,但听那门枢儿咔吱一声,洞房的门掩上了。洞房里静悄悄的,偶然听见烛火爆裂的声音。猸儿极想看看往后自己就要永远住下去的这个房间,可是她不敢自己揭开红盖头,她想起嫣儿的话,新娘子自己揭了红盖头是要克夫克子的!

 

猸儿支撑得实在有些累了,她想眯起眼打个瞌睡,却又怕就在这时刘章回房了,便捏自己腿上的肉痛醒自己。

 

猸儿像一尊泥塑似地端坐在洞房床沿边,等待着她的新郎。她隐隐约约听得更鼓敲了一遍,心中便嘀咕:这酒宴怎么这么长?她怨刘章:你知道猸儿心里急,你不会找个借口溜回洞房吗?忽然,她想刘章会不会被那些来宾灌醉了呢?哎呀刘郎啊刘郎,你明知回洞房还要与猸儿喝交杯酒的,宴会上你不能就少喝几杯呀!猸儿的心事像风车骨碌碌转,转着转着竟模模糊糊进了梦乡,自然梦见的都是与刘章云雨好合的情状。

 

不知过了多久,猸儿被更鼓敲醒,恍惚不知身处何时何处。怔忡了好一会,方才想起自己是做了新嫁娘,头上的红盖头还顶着呢!马上便焦虑起来:怎么?又捱了一个时辰,刘郎还没来揭红盖头啊?转念又想:许是刘郎来过了,见自己不等他便瞌睡过去,便生气走了呢?她急得站了起来,遮着头又不敢挪步,便叫了声:"有婢儿在吗?"却无人回应。她有些委屈,偌大朱虚侯府,洞房外竞连个值夜的奴婢都没有!她实在耐不下去了,不顾一切地揭去了红盖头,顿时轻松了许多。她深深地透了日气,便四处环顾起来。这一望却让她魂飞魄散--明灭的红烛光中,她看见洞房窗下几案边,一个魁伟的男子正盘腿坐着,依肘闭目养神呢!

 

"你,你你你是谁?"猸儿颤声问道。

 

那男子原就没有睡着,听得声音便直起腰、睁开眼,目光炯炯地盯住她。

 

"刘郎--是你!"猸儿认出来了,原来她的刘郎早就入了洞房,只是怕搅醒她,才独坐一旁等候的呀。猸儿心里好感动,猸儿心里好内疚。猸儿忙走过去温柔地依偎在他身边。不料刘章却推开了她,又将身子挪得离她远点。

 

猸儿心一沉,想:刘郎的气还真不小哇!猸儿深深欠了下身子,婉转道:"刘郎,哦,该称你老爷了。老爷,你是怨猸儿先自睡着了?猸儿原是想等你的,只因为近几日操劳嫁衣,好几夜不合眼了......"猸儿边说边看刘章的脸色,见他依旧怒气冲冲地板着脸,又想:或许是怨我自己揭了红盖头,日后会克夫克子?连忙慌慌张张地寻那红绫,边道:"--红盖头,老爷,我再把它遮上头,再由老爷你来挑开它......"

 

"不用了!"刘章瓮瓮地喝道。

 

猸儿惊诧地望着他,她不明白,大喜之日,她的刘郎为何毫无喜色?为何满脸怒气?为何待她这般冷淡?刘章,你还是猸儿的刘章吗?

 

刘章并不看她,背着手在新房中踱了一圈,就在猸儿跟前站定了,阴冷着脸道:"我且问你一桩事,你若答得完全,你我尚可做得夫妻;你若答不完全,待会便唤吕禄来领你回去!"

 

猸儿气得浑身发抖,她的心在淌血,她不明白刘章为何突然起这变故,可她受不了这般侮辱,她冷笑一声道:"这就奇了,原是朱虚侯府的彩辇上吕家迎娶猸儿,猸儿方才进得你侯爷的门槛!且罢,朱虚侯你也不必多问了,也不必去请我爹爹了,猸儿生着两条腿,自己会走回家去的!"便抬脚要走。

 

"且慢!"刘章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她,"这桩事情我不问清楚,如梗在喉,蔓食难安!"

 

猸儿横了他一眼:"那你就问吧!"

 

"你、你是不是奉了吕雉之命,借婚嫁之机,入府来监视我的?"刘章咄咄逼人地问道

 

猸儿一愣,旋即却放下了悬着的心。她想,他不会无端起疑心。想来是听了宫中饶舌者的挑拨。于是她迎着他怀疑警怵的目光,坦然道:"刘郎,我是你明媒正娶迎入府中的夫人,难道你竟忘了我们的盟约?太后并没有叫我来监视你,太后常在人跟前夸你如何如何的骁勇智慧,后生可畏。你却为什么总要将太后想象得那样阴毒险恶呢?"

 

刘章道:"你这话骗得了谁?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吕雉将吕台之女嫁给五皇叔刘友,将吕产之女嫁给六皇叔刘恢。前日,她将你们三个秘密召入长乐宫密谋些什么?"

 

猸儿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是啊,前日太后差长乐宫内侍驾了她的御辇来接我和蝽儿鳝儿进宫的,御辇堂而皇之贯街而行,何为秘密召见?太后殷殷叮嘱我们嫁到刘家如何为人妻为人媳;太后是说了,她将刘吕两家联姻,为的是消解两家以往的嫌隙,共保大汉江山天长地久。这就是我们的密谋,朱虚侯你就看着办吧!"

 

刘章突然仰面喷笑,道:"她吕雉既有如此好意,好哇,她却为何不将皇位还给我们刘氏兄弟?她以为嫁几个姑娘过来便能封住我们的口了吗?"

 

猸儿失望之极,肝肠寸断。满心欢喜地披嫁衣做新人,却不料被人看作了谋夺皇位的一条诱饵!她何曾受到过这般凌辱?她无以剖白自己的心迹!她恨刘章薄情负义,眼睛里只有皇位,却将海誓山盟当作了闲篇戏词。她也怨太后,小皇帝既然年幼无法执掌朝政,何不就让位给高祖的皇子们?如今牵连得她恩爱不成,反受不白之冤,娘家回不去,夫家又待不下,真真是丢人现眼,走投无路了!

 

猸儿思前想后,一横心,便从陪嫁箱笼中取出当初刘章送的那支箭镞,眼泪便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哽咽地问刘章:"老爷,你,你还认得这支箭吗?"

 

刘章怔了怔,他没想到,会将这普通的一支箭珍藏到现在,他有些震惊地望着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如此看来,朱虚侯早就将它忘了呀!"猸儿椎心泣血言道:"可猸儿却当它性命以的,夜里枕着它,日里揣着它,原来却只是一场虚妄!猸儿今日总算明白了,朱虚侯当年只是将猸儿当作你破壁腾骧的一枚马前小卒。够助你加官晋爵,并无丝毫怨言。你也不必疑神疑鬼,猸儿可将心掏出来给你看看,猸儿待你究竟是不是真情实意!"说罢,猸儿举起那支箭猛地朝自己心窝处戳去--

 

"猸姐!"刘章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他大叫一声扑过去,扳住猸儿的手,幸而那箭头只划破猸儿胸口薄薄一层皮。"猸,却是我错怪你了,你千万不能做傻事呀!"刘章像捡回珍宝一般将猸儿紧紧抱住,箍得猸儿透不过气。

 

这样的大悲大喜,猸儿柔肠百转,如何承受得住?竞一时昏厥在刘章怀里了。

 

却说惠帝遗孀张嫣自那日猸儿进宫探望她,勾起她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回转寝宫后不吃不睡,只是掩面啼哭,哭声哀婉凄切,让人不忍卒听。

 

自打惠帝去世后,张嫣便得了一种怪病,不犯时是什么也看不出的。历经了许多磨难,反使她比以往沉稳凝重了许多,甚至许多人都说她比以前漂亮多了。可是一旦她犯起病来便判若两人,或胡言乱语,或哀号不止。这病自她母亲鲁元公主去世后便发作得愈发厉害了,也找过各方名医诊治,总无太大起色。吕太后是明了她的病因的,便将她周围旧日的宫娥内侍统统换走了。太后希望她忘记过去的一切,安安心心抚育小皇帝,方保得天下太平。

 

太后之所以同意让猸儿入宫探视张嫣,因是猸儿提出了要求,猸儿那样绝顶的聪明,若不让她见,太后生怕她生疑;何况猸儿只是张嫣儿时玩伴,与张嫣入宫后的事毫不相干,让她们见见面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太后已是十分周全了,特特让红裳陪了猸儿去见张嫣,想万一有什么事红裳可以随机应变,却不料仍是疏忽了。

 

那一日正值小皇帝刘恭从帝太傅处上课回宫,前来向母后问安,见母后盘膝掩面哭得哀伤,忙举袂替母后拭泪,黄口稚语道:"母后,是谁人欺侮你了?孩儿下旨处罚他,是打是斩任母后定。"

 

那张嫣抬起泪眼,见是刘恭却像见了鬼似的,大叫一声双手将他推开了,颤颤索索道:"你,你走开!我不是你的母亲,你是那妖精的孽种!不是我杀她的,不是我杀她的!"

 

刘恭何时见过母后这种模样?自他记事起母后就待他百依百顺,他若想要天上的星星,母后也会叫人去摘的!刘恭被张嫣推倒在地,又惊又怕,哇地放声大哭。

 

刘恭这一年六岁了,对这纷繁的人世朦朦胧胧有一点感触了。刘恭有一大群兄长,大都称王封侯,比如淮阳王疆,恒山王不疑,襄成侯山,轵侯朝,壶关侯武等。刘恭年纪最小,却登大宝占龙庭。兄长们常有不服之意,言语间难免有唐突。他们常常讥笑刘恭长相不似新皇太后,怕是哪里捡回来的野种。刘恭受了委屈,眼泪鼻涕地去跟母后告状。母后总是将他搂在怀里,替他抹去眼泪,轻柔地劝道:"他们是逗你玩耍呢!你做了皇帝,他们心里气不过,便是说些气话,如何能当真?你怎么会是捡来的野种呢?你看你多像你父皇啊!现在你身为一国之君,气度胸量要大,切莫与兄长们计较。待你长大成人,执掌了朝纲,看谁还敢轻慢你呢?"刘恭听着母后涓涓细流般的劝导,心中的委屈就消解了;靠在母后软软的热烘烘的胸脯上,他觉得安全舒适。他常常拱在母亲怀里,拱着拱着便进入了美妙的梦乡。

 

可今天的事多可怕呀,是他最爱的母后说出这般可怕的话,母后的脸变得狰狞可怖,脂粉被眼泪糊得花花搭搭,鬟髻歪斜,鬓发散乱。母后她这是怎么啦?难道她真的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那么他的亲生母亲在哪里呢?她为什么离开他了呢?百来个问号在刘恭小小的脑袋里旋转,他害怕极了,也伤心极了,他愈哭愈响亮,愈哭愈起劲。他躺在氍毹上翻滚着,扭动着,乱打乱踢。宫娥们谁个敢去劝他拉他?只好将黄门公公叫来了。黄门公公召来两个小黄门,抬头抬脚将小皇帝抬回隔壁他自己的寝宫。刘恭仍不依不饶地作闹,摔茶具,丢锦靠,将宫娥端来的净面水都掀翻了。老黄门不敢怠慢,立马差人去长乐宫向太皇太后禀报。

 

太后正与左丞相审食其坐在百子池水轩中饮酒赏景,促膝闲谈,宫娥内侍们在水轩下远远地候着,以免破坏太后与左丞相的兴致。可是未央宫黄门侍郎却不顾一切地冲进水轩,宫娥们拽他不住,只好追着他进了水轩。那黄门侍郎不及叩拜便喘着气将宫中发生的变故道与太后听了。太后乍然变色--她最担心发生的事偏偏就发生了!她竟有些慌乱,求助地瞟了眼左丞相。

 

审食其原是知道小皇帝出生秘密的,当初太后跟他商量,皇后的肚子迟迟不见动静,太子久不立,皇位无继嗣,大汉天下便如无本之木。正巧侍婢乌头怀了龙胎,太后便想移花接木,对外宣称是皇后生了龙子,便可名正言顺地册立太子了。审食其听了拍案叫绝,在他看来,只要是惠帝的血脉,出自哪个女人的肚皮又有什么关系呢?

 

审食其便对那黄门侍郎斥道:"看你毛毛糙糙失魂落魄的熊样,天塌了还是地陷啦?你也有点年纪了,这点小事便没了章法,真白食了俸禄!"

 

太后已从瞬间的慌乱中镇静下来,心想:只要控制住张嫣的病情让她不再泄露真情,哄住六岁的小皇帝她还是有把握的。她心中已有了谱儿,便让内侍传旨少府太医官随她一起驾御未央宫。

 

审食其起身拜辞,他不想过多涉及皇室内务,虽然太后在大殿上对百官言明左丞相职责主要协助郎中令监管内宫事务,可是陆贾陆大夫的告诫和平原君朱建的空白简书在他心中烙下的阴影久久无法驱除。他对太后称,高庙功臣榜的工程尚存收尾部分了,却是最关键的时候,他得返回高庙巡视去了。

 

太后心里极不想让他离去,太后现在愈是离不开他了,一时又想不出个适当的理由留住他,便只得眼睁睁地由他去了。不一会,太医官应诏而到,太后关照他带好给新皇太后吃的药。太后只带了红裳、紫衣和两个略知内情的老黄门,坐了一辆青布围帷不引人注意的手推辇车,一行人悄无声息去了未央宫。

 

太后一行不走未央宫正门,却行南掖门,并且不让掖门郎中卫士入宫通报,径直走进小皇帝的寝宫。

 

一大群宫娥内侍围着哭闹不休的刘恭束手无策,忽见太后御临,吓得一个个矮了半截,跪地伏拜。那刘恭见了太后,便似救星降临,像头小豹子似的蹿进太后怀里,箍住太后的腰,将眼泪鼻涕直往太后的衣襟上蹭。

 

太后心里一阵痛,这孩子也特别招人怜,聪明灵慧,凡事稍加点拨便能颖悟,且长相俊雅酷似盈儿,只那双眼有点乌头的痕迹,别人是觉察不出的,只太后常常触目惊心。

 

太后轻轻抚着刘恭的背脊,柔声道:"恭儿,怎这样使小性子?你可是大汉皇上哟,乃八方之楷模,须得行动有规有矩,叔孙通先生是如何演教你的呀?"

 

那刘恭仰起头,啜泣道:"太祖婆,我的亲娘是谁呀?我要我的亲娘!"

 

太后命宫娥打水替皇上净脸,一边微微笑道:"傻孩子,你的亲娘不就在隔壁吗?"

 

"不,她不是我的亲娘,是她自己说的,说我是妖精的孽种!"刘恭撅着嘴,气鼓鼓地说。

 

太后亲自绞干手巾替刘恭擦脸,一边道:"你娘是犯病了。自你父皇和外婆去世后,你娘因思念太深,竟得了这种怪病。不犯时好好的一个人,犯起来是满嘴胡言乱语。听太医官说,这叫做痴癫,却是例险症,很难治愈。说起来,这病与你也有关系呢!"

 

"太祖婆,这话怎么说呢?"刘恭总算情绪平息下来。

 

太后将他拥在怀里,道:"你父皇去世的时候,你才出世数月,你娘身子骨还虚着,再受伤痛,这才埋下了病因啊!你可问问这宫中的奴婢,她们都晓得的,你娘生你的时候差点送了一条命。你个头大,出不来,在你娘肚子里挣扎,踢得你娘痛不欲生。你呀,实实足足是你娘的小冤家!"

 

刘恭瞪大眼,半信半疑地盯着太后。

 

太后笑着点了下他的翘鼻子,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想想你娘说的是不是胡话?这未央宫画栋雕梁、铺金嵌玉,哪来的妖精?妖精能生得出你吗?"

 

刘恭终于信了太祖婆的话,太祖婆是他最信任的人,太祖婆扶他坐上了龙椅,还帮助他管理着他的江山呢!于是刘恭腾地站起来就往外奔,边喊道:"母后--母后--"

 

太后即叫宫娥们追上去拦住他,刘恭跺着脚挣扎道:"我要见母后,我要跟她谢罪!"

 

太后过来拉住他的手,道:"太祖婆带你去见你母后,不过你脚步要轻,且不可言语。你母后刚喝了太医官煮的药,睡着了呢!"

 

太后带着刘恭蹑手蹑脚走进张嫣的房间,却见张嫣躺在凉榻上睡得沉沉的,发出轻轻的鼾息,她苍白的脸颊上还挂着一颗泪珠。

 

刘恭伸出一根食指,蜻蜒点水般抹去那颗眼泪。

 

太后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背脊上凉嗖嗖出了一身冷汗。

 

这次风波虽然平息了,然而太后再不敢掉以轻心。首先,她给刘恭周围的宫婢、侍郎们下了死令:倘若发现张嫣有一丝一毫犯病的征兆,便不允许小皇帝靠近她!太后还命少府太医令派遣两位医术高超的医官夜轮番守驻未央宫,严密观察张嫣的举止是否有些许异常,并且不问歇地熬制克癫的汤药给她服用,以控制她的病情。

 

太后甚至还顾及到小皇帝的那些兄长们,怕他们因妒忌而生乱,便竭尽全力安抚他们。当年恒山王不疑去世,太后即封襄成侯山为恒山王,更其名为义。隔年,淮阳王疆去世,太后又即封壶关侯武为淮阳王。

 

未央宫中一对不是母子的母子暂且相安无事,风平浪静地度过了夏秋冬春。

 

捱到次年开春,纸里的火星终于又爆出来了!刘恭又长了一岁。

 

刘恭虽然相信了吕太后的话,可是以往发生的事在他心底留下了斑斑点点的痕迹,这使他变得敏感而缄默,常常一个人对着沧池水发呆。

 

刘恭长大了,那些黄门侍郎宫娥侍婢哪里还管束得住他?小小的未央宫也束缚不了他了。他要出宫游春,他要上终南山打猎,他是当今皇上,谁敢阻拦他?

 

这是个暖洋洋的春日,终南山一派新翠,刘恭只带着四五个郎中侍卫,一早就出了宫门。这么好的天气憋在宫墙里那才是傻瓜呢!刘恭跟侍卫们说好了,今日要纵马秦川,一骋高怀。出了宫门刘恭才发觉,他座下的枣红黑鬃马是空有一付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再如何鞭它勒它,就是跑不快。于是,刘恭决定先到太仆所辖的养马场去挑选一匹烈马。春天一到,他心里便涌动着一股精气,不释放出来便寝食不安。

 

这真叫百虞终有一疏,太后从未央宫椒房殿撤换下来的旧宫娥有几个便贬至马场,做了牧官的侍婢。听说小皇帝来马场选马,这几个婢子便拥在栅栏外争睹皇上风貌,窃窃私议:

 

"皇上真乃翩翩美少年啊,形状酷肖先皇!"

 

"你们看,皇上那双美目却与乌头如出一辙......"

 

"哼,当年那蹄子仗着怀了龙种,摆出一副夫人的架式,却落得葬身水底,做了个屈死鬼!"

 

"听说那乌头与先皇嬖臣通奸,是先皇赐她一死,她便选择了投水。"

 

"先皇哪里舍得让她去死?是娘娘肚子不争气,要取她腹中的龙子,便使人溺死了她。"

 

"娘娘才没有那个胆量呢,还不都是太后翻云弄雨?"

 

她们以为隔开几层马厩皇上听不见她们的声音,况且一旦议论开了女人们哪里还管得住嘴皮?偏偏刘恭听到了她们说的话,开始只是刮到几个词,什么龙种啊、屈死鬼啊。正是这几个词触动了刘恭敏感的神经,他意识到她们在说自己的故事,便竖起了耳朵,并装出选马的样子暗暗靠近栅栏处。他清清楚楚听见了后面的几句话,他的脑袋轰地涨得斗大。从前残留在心底斑斑点点的痕迹一下子串起来了,他如醐醍灌顶,霎那间明白了事实的真相!

 

"来人哪!"刘恭黑着脸吼道。

 

侍卫们急忙上前问道:"陛下选中了哪匹马?"

 

"速速回宫!"刘恭随手牵过一匹壮驹,也不设鞍,便翻身骑上,双腿一夹,箭一般飞窜出去。

 

侍卫们不知小皇帝如何突然变故?只得策马紧紧跟上。

 

刘恭飞马返回未央宫,直闯母后的寝宫,咚地撞开门。那张嫣方才起身,正坐在妆台前由宫娥们替她梳头。她从铜镜中看见了刘恭,便慵懒而温和地叫道:"皇儿,今日怎起得早啊?可要去太傅处听课?"

 

刘恭怒目圆睁,哭喊道:"你不是朕的母亲,你真的不是朕的母亲啊!"

 

张嫣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道:"皇儿你、你疯啦?我怎么不是......我不是......我是你、你、你母亲,十、十月怀胎,人人都看见的呀!"

 

刘恭跺了下脚,恨恨道:"你才疯了呢!你们杀了朕的母亲,偷梁换柱、瞒天过海,该当何罪?朕这就去御史府出首你们!"

 

张嫣再木讷,当知此事非同小可,便不顾一切扑上去拦他,却被这推倒在地。张嫣顾不得疼痛,张开双臂死死拖住他的一条腿,边撕破了嗓喊道:"皇上发癫疯了,快、快去前殿叫太皇太后来呀!卫士们把好宫门,莫让皇上跑出去!"

 

此刻太后正在前殿朝会群臣,闻讯火速由宫墙问夹道转至寝殿,正逢刘恭挣脱了张嫣冲出门,劈面遇见郎卫内侍簇拥着的太后,便立住了,喘着气,仇恨地盯着太后。

 

太后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颜悦色道:"恭儿,怎么回事?又跟你母后吵?哀家怎么对你说的?你是国君,是百姓的父母百官的楷模,怎地还像个孩子?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来,哀家陪你去跟你母后道歉,看她还能不能宽恕你。"说着去拉他的手,却被他甩开了。

 

刘恭狠狠地甩去太后的手,平时,他最喜欢将自己的手放进太后温湿柔软的掌心中,这一刻他却觉得太后的手湿漉漉滑叽叽像触着一条蛇。

 

太后玉颜微酡,却仍控制着情绪,复又伸出手,一颗祖母绿石在她无名指上暗暗发光,同她的眸子一样幽幽地望着刘恭:"好了别耍孩子气了,哀家没有许多时间来调解你们母子之间的纠纷,大至还在前殿等着上奏章呢。来,随哀家去见你母后......

 

"--她不是朕的母后!"刘恭憋不住呜呜地哭了,用手背擦拭着不断涌出的眼泪鼻涕,一边啜泣道:"太后你不要再骗我了,原是你们谋害了我母亲,因那个女人不会生养,你们杀我母亲就为了抢夺我,就为了抢夺皇位!你还我母亲,你还我皇位......"

 

太后极想掮这孽障一个耳光,告诉他,他若不是做了皇后娘娘的儿子,这皇帝哪轮得上他做?可当着这么多侍官宫娥的面她又能说些什么?那刘恭却不肯闭嘴,叽叽咕咕反反复复要讨还他的母亲。太后寻思再让他出声,这宫廷隐秘恐怕跟身旁郎中侍官打了个手势,道:"皇上病得这般模样,还不带他去太医官处诊治一下?"

 

侍官卫士们一拥而上,将刘恭拖了下去。刘恭挣扎不脱,边哭边骂,便有侍官将一团脏布塞进他的嘴中。

 

太后的心一阵阵刺痛,她实在不忍心看刘恭这般模样,可是不这么办又待如何呢?

 

这时张嫣闻声赶出来,扑通跪在太后跟前,连连叩首,道:"太后,恭儿还小,定是被人挑唆成这样的,求太后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他这一回,待儿臣慢慢开导于他......"

 

"你还能开导他么?等着他把你卖了吧!"太后没好气道,她可怜可恨地望着这个她自己精心挑选的儿媳妇,她原是挑她的忠厚,却没料到她竞无能到白痴的地步!

 

处置了刘恭之后,太后将随同皇上出猎的郎中侍卫召来询问,查明了事端的来龙去脉,当即命人将;养马场中那几个旧宫娥贬入了永巷之中。

 

待太后转回前殿,众朝臣都还候着,都惶惶不安不知内宫发生了什么变故。太后满脸愁云、神色黯伤地向众人公布了皇上罹病的消息,便有外臣奏本,应为皇上之病张榜天下征觅良药偏方。太后略假思索后,叹了口气,无奈道:"皇上得的与他母亲一样的痴癫,精神恍惚,言词错乱。倘若张榜,岂不让天下人都知道皇上的病了吗?这有损我大汉朝皇家的尊严。不如让太医官先治着,暗中寻觅良药偏方就是了。"大臣们议论纷纷,都觉得还是太后想得周全,并无甚异议。

 

太后便收敛愁绪,目光巡睃,正色道:"皇上虽有病灾,大汉朝却还有汝等股肱之臣,更当克尽厥职,黾勉从事,辅佐哀家治国安民,经纶天下。"

 

大殿中嗡嗡地响起一片称诺声。

 

太后便道:"好了,言归正传。方才正议论长沙王疾骑送来的奏本,所言南越王赵佗骚扰我大汉边境之事,众爱卿有何高见?"

 

大殿静寂了片刻。老臣们都记得当年太中大夫陆贾出使南越,说服赵佗臣服汉廷之事,那"南越王"的封号还是高祖皇帝钦定的。

 

片刻之后,右丞相陈平奏道:"长沙国与南越边境交界,一直磨擦不断。臣听说长沙王早有兼吞南越之意,他将赵佗留在中原的亲族诛杀,还掘了赵佗的祖坟。臣恐长沙王有谎报军情之嫌,还望太后明察真相后再作定夺。"

 

太后抚额沉思一番,道:"那赵佗生性骄横,数年前哀家也曾接到密报,南越国内打造兵器、操练马队,似有觊觎我中原之意。倏忽经年,恐他早已羽翼丰满。这却是关系天下安危之大事啊!至于长沙王是否真有兼吞南越之意,丞相可差人暗地查访得清楚了,再作道理。这两桩事不可相提并论,需有个轻重缓急。"便有将官奏请先停止与南越的贸易往来,禁止中原铁器及马匹运往南越,做一个姿态,试探一下,看那赵佗欲待如何。太后当即准奏,并要丞相府着手起草公文,快骑发至边关。

 

却说太后这一日的早朝因被刘恭之事阻断,延顿了一个时辰,待罢朝,已近午时初了。

 

太后下朝后又折去张嫣寝宫,她就是担心张嫣受不住又要犯病,果然真发病了,却与以往不同,并不吵闹哭泣,只是面壁而坐,任谁去拉她都不理不睬。太后唤了她几声,她竞连眼珠子都不动一动。

 

太后着急地召太医来为她诊断,心里却稍松了口气:张嫣病成了闷葫芦,便不会胡言乱语惹是非了!

 

正值张嫣的胞弟偃公子人京办事,特来看望姐姐,见张嫣呆敦敦痴傻的模样,心一痛,竟就呕呕地哭起来,哽咽道:"母亲早逝,父亲近年也百病缠身,所牵挂的便只姐姐一人。此番使我进京,特嘱我要将姐姐接回家去住一阵的。如今姐姐这般模样,父亲见了不啻雪上加霜,怕是要了他的命的。原以为姐姐入宫做了皇后,家道兴旺,布泽后代,谁知却屡屡横生枝节。倘若父亲、姐姐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独存于世啊!"

 

太后最见不得七尺男儿哭哭啼啼,便斥道:"哭,你只会哭!看你长得倒也仪表堂堂,怎么就学了你父亲那副棉花脾性,只好任由人捏拿。怎就不学学你祖父张耳?起于乱世之中而封侯称王,这才叫英雄呢!你姐姐不过一时迷乱心窍,过了这一阵便会好起来的。你回去只消对你父亲说新皇太后辅佐小皇帝执政、无暇离京不就行了?你这般不经事,哀家想扶你上马也扶不上去呀!"

 

那张偃这才抽抽泣泣止住声。

 

其实,鲁元公主去世后,太后心里最疼这个外孙。只是宣平侯中年丧爱妻,悲痛不已,女儿又入了深宫,一时离不开这个儿子,太后才没有接张偃到长安来。于是,太后缓下语气,苦口婆心又劝慰了他一番,允诺他隔些日子便接他进京。张偃听了情绪平定了许多,也不再多逗留,当夜即回宣平侯封地去了。

 

太后关照宫娥们一步也不得离开张嫣,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转回长乐宫。

 

累,太后愈来愈觉得难以支撑。不仅身体累,心也累。心是最累的,家事国事都要她操心,操不尽的心,顺心的事少,烦心的事多,心似一张千疮百孔的破帆,顺风要撑起来,逆风也要撑起来

 

千头万绪,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置刘恭这个小冤家。太后选择了他,养育了他,将他扶上九五之尊。她原以为从小养大的孩子会很贴心,会像盈儿那样孝顺,会跟她合心合肺。哪晓得刘恭听得几句闲言碎语就跟她翻脸,就把七、八年养育之恩统统抛弃了!这忘恩负义的小畜牲留着他遗患无穷,可又是她亲手立他为帝的,若要废黜他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况且一旦龙庭空虚,那些早就急红了眼的刘氏兄弟们会不会乘虚而人?太后再三斟酌,拿不定主意。左右环顾,竞无一人可以分忧的。妹妹吕委虽精明能干颇有心计,却只晓得伸手问她讨封,封了侯又要封王,封了自己又要封女婿,太后只恐她总有一天要爬到自己头上来。那些吕氏宗族子弟,稍能挣些门面的,也仅吕产、吕禄几个,大都是酒囊饭袋,像长兄吕泽之孙吕嘉,接替他父亲吕台做了吕王,不过两年光景,弹劾他的奏简便已摞成小山了!

 

太后回肠百转,最后总是落在左丞相审食其身上。除了大汉江山与皇位,审食其恐怕是在太后心中占据了第一位的。原本,他是她最可信赖最亲近的人,可是......太后太敏感了,自审食其做了丞相以后,太后感觉到她和他之间渐渐隔了一层东西。他常常言不由衷,他常常心不在焉。即便是两人干柴烈火肌肤相亲之际,太后仍感觉到他的心不全在她身上。太后不愿意相信这种感觉,可是这感觉却时时困扰着她。太后想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却又害怕知道那是什么原因;太后其实已猜到那是什么原因,却又害怕承认这是什么原因!太后不想失去他,太后要紧紧地拉住他,太后高声喊道:"红裳,速速备马去高庙接审大人进宫!"

 

红裳笑盈盈揭帘进来,道个万福,格格笑道:"太后,用不着奴婢去接了,审大人已经来了呢!"

 

太后惊喜地站了起来,道:"死妮子,还不快宣他进来!"

 

红裳转身出去了,太后又追着她背影道:"吩咐紫衣摆席斟酒--"

 

太后心里好不欢喜,将烦恼暂且抛开了,慌忙抬手捋齐鬓发,端整衣襟,竞像妙龄少女会情郎一般耳热心跳。

 

左丞相揭开垂帘,太后笑脸如花般迎上,四目相对,太后的心格登沉了沉--审郎身上散发出酽酽的酒气,脸上却写满心事,那都是些什么呢?

 

太后稳住自己--处惊不乱是太后多少年坎坷蹭蹬中练就的本能。太后仍笑盈盈替他宽衣、净面、敬茶。这时紫衣、红裳端着食案进来了,几小碟荤素菜肴,一壶肥酞,两只金错铜樽。紫衣斟酒,一股醇香便漫溢开来了。

 

 

太后举樽相敬,盈盈笑道:"哀家却没料到左丞相今日会来,莫非高庙功臣碑已经完工?"

 

审食其忙道:"文字已全部凿成,还需填漆描金,想来还需一句之日方才完工!"

 

太后道:"甚好!来,先饮了这樽酒,待完工之日,哀家再替你摆庆功酒宴!"

 

审食其有点迟疑地接过酒樽,眠了一小日就放下了,心日突突地跳,像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

 

太后怨怨地横了他曼,仍不点穿,道:"左丞相原是海量,今日如何量窄了?莫非这酒口味不合卿意?"

 

审食其听出她有话外之音,知道隐瞒不过,便道:"微臣方才与几位同僚一起饮过酒了,故而量窄了,还望太后见怜!"

 

"--原来你是喝过酒了,早知如此我便不叫紫衣、红裳备酒了呢!"太后拉长了声音,显出些许不快,又高喊一声:"紫衣、红裳撤席!"

 

紫衣、红裳匆匆进来了,好生奇怪,怎么刚开了头便就要收尾了呢?却见他两人闷闷坐着,神色有点尴尬,都不敢问,收拾了盘碟下去了。

 

审食其想言明来意,偷眼扫着太后神情不悦,便又咽了回去。

 

太后见他迟迟不语,便道:"左丞相如今位高权重,官大了,架子也大了,哪趟不要哀家三请五请,最后总是让红裳姑娘快马接来。今日却不请自到,想来必有紧要之事等不得了。你我之间还有什么顾忌?左丞相但说无妨。"

 

审食其将坐垫朝太后挪近了,凑到她耳畔,低声道:"娥殉莫要误会,你知道我为了那功臣碑的工程住在高庙,难得进城。今日一早听人议论皇上突发奇病,我就担心你,怕你应付不了那局面。再说我们已有半旬未见,夜晚独宿高庙,常忆当年我俩在楚营时的朝朝暮暮。便愈是想着见你,也就顾不得其他了......"太后噗哧一笑,轻轻推开了他,道:"食其啊食其,你原是率性之人,如今在官场之中也学会了鉴貌变色、虚应故事了。你真只是想着我?你真无有紧要之事?你若现在不说,那就无有说的机会了呢!"

 

审食其被太后点穿,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索性硬硬头皮,嘻笑道:"自然想见你是第一的,正有几句刍荛之言,正好借此入宫了。"

 

太后锐利地扫了他一眼,冷笑道:"左丞相不吝赐教,愿洗耳恭听。"

 

审食其咳了声清清嗓,避开太后目光,道:"臣听说长沙王上简摺告南越王图谋不轨,太后已下诏发至边关,中断中原与南越的贸易。以臣之见,此乃饮鸩止渴的下下策。臣一直赞赏太后智服匈奴单于的眼光与气度,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忍辱负重,使北方疆界许多年无有战事,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臣不解太后何以决断南疆纠纷这般草率莽撞?南越王乃高祖封赐,如今只凭长沙王片面之言便咬定人家有反意,冒冒然中断贸易,一旦引发战火,南疆边陲牵动整个朝廷,望太后三思而后行!"

 

"左丞相好一番高论!"太后含笑击掌,却又反问道:"只是左丞相难道健忘了?那长沙王亦是高祖所立的呀!长沙王屡屡上奏南越赵佗制造兵器、骚扰边境,依左丞相之见,该如何处置呢?"

 

审食其一时兴起,忘乎所以,便道:"当年高祖遣陆大夫出使南越,以他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赵佗对汉称臣;陆大夫尚健在,太后何不仿效高祖之法,召陆大夫为大汉使节再赴南越......"

 

太后举袖袂掩口窃笑,点着审食其道:"你看看,终于露马脚了吧?我就猜着先前你是与陆贾一起饮酒,是陆贾撺掇你来游说的吧?"

 

审食其一愣,旋即就明白了,原来太后从一开始就在试探他、套他的话!原来太后早就知晓陆贾与他暗中往来的事了!太后脸上笑意收净,眉间涌动着无限悲切,长叹一声道:"食其啊食其,哪怕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背弃了我,我也不会相信你会背弃我!你好让我寒心啊!"

 

审食其打了个寒噤,双膝一软,便跪下了:"太后,娥婀,我的好娥妁,我何曾就背弃了你?我只是为你担心,担心他们会对你......"

 

"你怕是担心失去你的九旒青玉丞相冠吧?它可是我亲自为你戴上去的呢!你既说为我担心,那你为什么不帮我?你已是丞相了呀,你手握重权你可以帮我了呀!"太后一跺脚,眼中迸出珠泪。

 

审食其张开双臂抱住太后的双膝,轻轻摇撼着,道:"我是在帮你呀,我想尽办法在帮你,我从中斡旋,四处游说,想消解他们对你的成见,想让他们拥戴你。"

 

太后站得笔直,面色凝重,道:"你太书生气了,你到处游说从中斡旋有什么用?他们骨子里是恨我临朝执政,他们骨子里是不能容忍一个女人坐上了龙庭!我不要你游说,不要你斡旋,这世上的事强者胜弱者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天经地义!你既怕丢了丞相冠,你怎不想想,我能给你戴上它,也能将它从你头顶上取下来。你我虽有私情,可你若背叛了我,我拚着将心撕得四分五裂也要惩罚你!"

 

"娥殉,娥妁你说些什么呀!"审食其喊道,"娥婀你知道你是我心中的全部,我对你如何你还不清楚?我们曾是那样地恩爱,却怎会猜忌误会到这般田地?"审食其痛心疾首地捶着胸膛,恨恨道:"好吧,娥殉,你就将我头上的丞相冠摘了吧,我宁愿与你做一对百姓夫妻,回家乡自由自在、相亲相爱地过日子。"

 

太后缓缓地摇摇头,道:"晚了,你回不去了,你既已踏进了这宫廷,你哪里还退得出去?即便退出去了,你也不会过得舒坦。你已经显耀垣赫过了,你还能忍受湮没于芸芸众生之中默默无闻吗?"

 

审食其被太后点中了要害,一时间心灰意冷。朝廷犹如凶险的角斗场,他想他是应该帮助太后剪除异己,绥靖朝廷;可他又担心万一刘氏兄弟篡位,他便成了太后的殉葬品。他想通过陆贾暗中与刘氏兄弟交往,给自己留条后路,却又怕一旦被太后察觉,丢失冠冕事小,弄不好脑袋搬家。他也想保持中立,只做好公务,对当政不闻不问,可谁也不肯放过他。太后盯他盯得愈来愈牢,他几天不进长乐宫,她便会差红裳快骑来接他;而陆贾也缠住他不放,隔三差五邀他饮酒密谈。审食其就像前后被猎人夹攻的困兽,成天提心吊胆,他甚至后悔当初一时冲动随太后返回朝廷,竞成了笼中鸟徒有双翅欲飞不成!审食其想着自己艰难的处境,不寒而栗,冷汗布满了额面。

 

太后见审食其沉吟不语却满头是汗,知道自己一语中的,却是于心不忍。这种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太后早就毫不留情地处置了。可偏偏摊在审食其身上,她虽恨他怨他,却下不了手处罚他。太后也知道原是陆贾寻上了他,陆贾那两片嘴皮会将死人说成活人,审卿如何是他的对手?她却是不信,你陆贾言词再好,能抵得过我对审卿的一片至诚万千情爱?太后要抓住审食其,他已是她这辈子生命中最后一个男人了!

 

太后便也跪下,掏出丝帕轻轻地擦去审食其额上的汗珠,一边柔声道:"你看你,急得这一头的汗!我不过说你了两句,不成说都说不得了?"

 

审食其就势抱住她,将脸伏在她的肩窝里,嗫嚅着:"娥婀,好娥殉,我知错了,往后,便不与那陆贾往来......"

 

"不,你尽管与他们往来,还要主动与他们往来,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太后将他扶起,盯着他的眼睛:"哀家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在楚营,一楚将欲对我非礼,审卿你吼叫着扑过来护卫我。你那时的胆气到哪里去了?有哀家在,你还惧怕谁呢?"审食其被她双目炯炯盯得心慌,复又抱紧了她,借机避开她的目光。他抚摸着她滑腻而有弹性的背脊,心想:这是个多么可怕又可爱的女人啊!

 

次日左丞相回家,当即将府中侍婢统统辞退了,差人回老家重招新婢。他怀疑侍婢中一定有太后安置的耳目,否则太后如何知道他与陆贾的交往呢?

 

数月后,太后早朝时先让太医官当殿公布小皇帝刘恭的病情。太后蹙眉叹道:"天下不可一日无君啊!国君就像上天一般覆盖着大地,就像大地一样包容着一切。国君以爱心安抚百姓。百姓以忠心事奉其主,上下感情交通,天下才能大治。如今我大汉皇帝竟罹奇症,久病不愈,精神错乱,不明事理,如何来执掌朝政、治理天下呢?哀家心中再是疼他爱他,却要以宗庙国家为重,还是将他废了吧,请众卿在先皇子嗣中物色一位能当此重任的,为我大汉立一位贤君。"

 

大殿中静寂一片。这废君立君非同儿戏啊,众人都暗暗地观察刘家子弟的动静。其时,在大殿上的刘家子弟只有朱虚侯刘章和东牟侯刘兴居。那朱虚侯新近刚做了吕家的女婿,正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呢;东牟侯也是新近刚刚接受了封号,都得了太后的恩泽,一时都低了头,不吭一声。便有右丞相出列奏道:"太皇太后为了天下的苍生,为了宗庙社稷,所虑至为深远,就请太皇太后定夺人选,臣等俯首听命。"众大臣见陈平已这样表态,纵有异议谁敢再提?

 

太后与吕委、吕产、吕禄等族亲反复商量,将惠帝留下的几个皇子一一比较,最终选中了恒山王刘义。刘义与刘恭年岁相当,却比刘恭老成持重。太后私下里嘱咐心腹之臣大谒者张释将她的意思传扬出去,看看众朝官有什么歧义。不久,便有平阳侯曹窑上奏请立恒山王刘义为新帝,称道刘义外相敦厚,内则明慧,有悲天悯人之怀,是天子之才。太后很高兴,即下诏准奏,隔日便举行登基大典。刘义更名为刘弘,应运而生做了大汉朝第四任皇帝,却不改纪元,仍由太后临朝称制,执掌朝纲。那恒山王号则由刘弘之弟轵侯刘朝接替了。

 

太后为奖掖张释、曹窑立新君有功,加封张释为建陵侯,晋升曹密为御史大夫。

 

一场风波平息了,大汉朝廷又是一派歌舞升平。只可怜那前少帝刘恭再无人垂问,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消失得千干净净。次年春天,南疆长沙王吴回快马传书上递求援急章,原来那南越王赵佗因汉朝与他中断贸易,一怒之下打出反旗,自立为南越武皇帝,并出兵攻打长沙国,已经连破数县了。

 

朝廷一时人心浮动,一部分官员对太后中断贸易的决策多有微词,一部分官员却认为这正验证了南越王早有反意,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左丞相审食其早朝时听得几个官员在他身后点点戳戳、窃窃私语,他顿时芒刺在背,无地自容

 

审食其现在最怕见的人是陆贾,陆贾要他力劝太后恢复与南越的贸易交往,可他没有说服太后反被太后说服了。他想到太后要他主动与陆贾接触,"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太后要他得什么虎子呢?他愈发地怕见陆贾了。

 

审食其近来总是找理由推诿尽量少去长乐宫,他也怕见太后。太后每每盘问他跟陆贾的交往。你若说没见面,她便怨你怎么不去见面?你若说见过了,她又盘根诘底追问说过的每句话甚至每个眼神!

 

审食其便称高庙功臣榜工程已近尾声,须得他日夜监制,索性躲在高庙不进长安城,管他朝廷上翻什么云下什么雨!

 

这一日功臣榜镌刻成功了,工匠们大碗酒大块肉地啖食了个痛快,一个个七歪八倒地睡熟了。审食其想着明日即要进宫交差,躲也躲不了,逃也逃不脱了,心里便七上八下的,睡也睡不安稳,取了一铜壶烈酒,独斟独饮,借酒消愁。

 

从城中更鼓楼隐隐传来悠长的打更声,不觉间已是夤夜二更天了。审食其喝干了满壶酒,不觉心如突兔,头痛欲裂。他觉得屋子里薪烛烟呛得人透不过气,便踉踉跄跄推门而出。

 

正是四月春尾,风光清和,竹秀槐香。高庙建于秦川平原渭水之畔,是夜,星汉低垂,河浪撒银,习习凉风轻拂,审食其头脑清醒了许多。他在想明日上朝如何回复太后,太后若召他人宫他将以什么推辞?他沮丧地想:好不容易熬到高祖逝世,惠帝也去了,倘若太后不要这样痴迷于皇权,不要执掌朝政,他们俩将会多么和谐融洽、美满幸福啊!可是若不是太后执政,他能登上左丞相的高位吗?他究竟是需要一个不涉政务、温柔可亲的娥殉呢?还是需要高官厚禄、显赫声名?掂量了一番,他不得不承认更难舍弃的是后者。有了高官厚禄、显赫声名,要找一个可心的女人还不容易吗?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曾经祈祷上苍,只要能得到吕娥蜩,世上万物皆可抛!

 

"娥殉啊娥婀,不是我负你,这世事实在是难上加难啊!"审食其遥对星汉低声叹道。

 

"审大人,说什么难上加难?难道你还会有难处吗?"有人在他身后发问,把审食其唬得不轻,脚骨一软差点跌倒,却被那人扶住了。

 

审食其抬头看,竟是一位素甲银盔的年轻将士。他搓了搓眼,定睛再看,那将士吃吃笑着,将头盔取下,一头瀑布般的黑发哗然泻下,朦胧星光中,那副脸庞儿羞花闭月,疑是渭水之仙翩然降临。

 

"红裳姑娘,是你呀!"审食其喜出望外,道:"我怎没听得你的马蹄声呢?"

 

红裳掩嘴一笑,道:"审大人独自伫立,痴呆呆思念何方美人?竟听不到奴婢的马蹄声了呢!"

 

审食其情不自禁拉住她一只手,笑道:"本老爷正在想红裳姑娘你呀,精诚所至,金石洞开,红裳你真的就来了!"

 

红裳娇羞地嗔道:"审大人拿奴婢开玩笑呢!太后命红裳来接你进宫,说有朝政要事与你商议呢。"

 

审食其怔忡了一下,却捉住她的手不放,道:"什么时辰了?还要议政啊?你看这满天星斗就垂在眼前,喏喏喏,伸出手就能捞一大把。你就陪老爷在此散散心吧!"

 

"审大人,你装什么糊涂呀,太后为什么召你进宫你还不明白么?快上马吧,让太后等急了,奴婢可吃罪不起!"红裳说归说,却任由他揉捏着素手

 

审食其一边把玩着红裳的小手,一边道:"老爷早就知道你想跟老爷亲热,老爷也想你呀,只是......唉,红裳你说说,太后自当了太后,是不是变了个人?"

 

红裳噗哧笑道:"太后没有变,太后原本就是这般泾渭分明,她若爱一个人,可以把心掏给他;她若恨一个人,非置他于死地不可。依奴婢看来,是审大人你当了丞相以后变了。"

 

"?"审食其饶有兴趣地问道:"老爷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变得有架子了,变得愈来愈像个老爷了!从前你跑长乐宫跑得多勤快?现如今不是太后三请五请你就不来了!"红裳眼波闪动,笑靥时隐时现,搅得审食其心痒难熬,方才又喝了烈酒,酒壮色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他一把将红裳拉人怀中。

 

"太、太后还等着......"红裳已经不再挣扎。

 

"就让她等一会又何妨?回头你就说马掌脱落了,走不快。"审食其将她抱起来,平放在细滑的河滩上。

 

"太后若知道了,会杀了我......"红裳叹息一般地呢喃道。"不会的,有老爷我在呢,你怕什么?再说我与太后又无名份,老爷我要再讨房夫人又有何妨?明日,我就会对她说,要她将你赏给我......"

 

星汉垂得更低了,星星倒映在渭河水中,天上星,地上星,星星连成了一片。

 

四周一派寂静,听得见草木拔节的劈扑声是年冬季,长天冻雪,大地飞霜。

 

长乐宫长信殿吕太后专事召见朝臣的华厅中,一只硕大的青铜龟龙纹火盆中,炭火燃得正旺,通红的火炭时而蹿起寸长的火舌,宽敞的厅堂变得温暖如小阳春一般。

 

吕太后围着银绨同色华虫纹白狐皮坎肩,坐在厅堂正南一樘雕花格扇窗前,却觉得背脊上仍是丝丝的寒气,便让侍婢们将透气的横风窗也关闭了。仍是手脚冰凉,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冻住了。她便将坐垫挪近火盆,紫衣忙道:"太后,靠火盆太近,炭气太足,要晕头的呀!"太后只好又挪开了点,便叫紫衣替她拿手炉来。

 

那只错金镂彩蟠螭纹紫铜手炉是当年女儿出嫁时女婿张敖为孝敬丈母娘而送给太后的,太后从前不惧冷,不喜屋子里生火盆,也从不用这火炉,只将它放在博古架上作为一件摆设。

 

太后不为人觉地深深叹了口气,近年来,她发现自己开始惧冷了,变得弱不经风,年岁不饶人啊!宫廷中谁都不清楚太后究竟多少岁数了,她永远挺直了腰板,修长的身姿如秀竹临风;她的面庞永远白皙而细腻,像一朵开不败的白牡丹;她的双眸永远炯炯有神,看你一眼便像将你的心肺洞穿了一般。可是太后知道自己老了,夜晚卸了粉妆,凑近铜镜,她能看清自己眼角上细密的鱼尾纹和眼帘下乌青的眼袋,她也知道紫衣替她梳头时常常替她拔去不时冒出的白发塞人袖笼不让她看见。她愈来愈感到体力不支,批阅奏简时间稍长便头重眼花,天气稍冷便觉得寒气凝聚胸口怎么也散不了,而真正令她心寒的还是朝廷那晦冥不清的局面。

 

南疆,南越王自称为帝,发兵攻打长沙州县;北方匈奴亦蠢蠢欲动,骑队经常骚扰陇西、天水诸郡。太后欲遣将领率军出击,掐指数来,竞找不出合适人选。能胜任者,怕他军权在握而生贰心;信得过者,却恐他无力当此重任。太后日夜思虑,仍是举棋不定,难以落子。朝廷内部表面上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太后却感觉得到水底暗流漩涡湍急凶险。

 

大谒者建陵侯张释进见太后,请封卫尉营陵侯刘泽为王。张释机巧地说:"太后不拘常规,以功论赏,赐封吕氏族中建功者为王为侯,此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可是朝中那些墨守成规的老臣们背后难免有异议,而刘氏子弟更是不服,吹毛求疵,遇事生风。那刘泽乃是高祖同辈之人,是刘氏子弟中辈份最高的长者,况且他还是你太后的外甥女婿。倘若太后封他为王,便是堵住了刘氏子弟与众朝臣的嘴。太后你再封赐吕氏,谁还能说什么呢?此乃封刘安吕之策,望太后三思!"

 

太后的心像拴了称砣直往下沉,她原以为有陈平与周勃两位老臣支持,封吕氏王侯已无大碍,却从张释话中听出,朝臣们暗中仍反对她封吕!

 

建陵侯张释屈腰拱手侍立一旁,正偷眼观察她的表情,太后心中哼哼冷笑,她料想定是刘泽出钱找人收买了张释来游说的。放在别人身上,太后定然嗤之以鼻,她最鄙视无才无德靠投机取巧往上爬的人。不过这刘泽是吕委的爱婿,而那张释又是太后信得过的老臣,太后便没有立即驳回,敷衍道:"爱卿所言确是这个理呀,待哀家筹画一下,看还有何处可设王封的......"

 

张释马上接口道:"仆臣已替太后计划好了,可割齐王之地而封刘泽呀。当初高祖分封皇子,因刘肥是长子,故而齐国地大且丰腴。如今刘襄嗣继齐王之位,他们一家仗着是高祖长房长孙,特别桀骜不驯,觊觎九五尊位也是人所共知的。削齐地而封刘泽,一来可煞齐王傲气,二来可引他们刘氏叔侄互相忌恨,岂不是一箭双雕?"

 

太后禁不住击节叹道:"张卿谋略是愈发精到了,哀家择个日子依卿之言赐封营陵侯就是。"

 

待张释,太后即命内侍连夜传诏临光侯吕委、郊侯吕产、胡陵侯吕禄等明日前往长安宫议事。

 

太后独独没有传诏给吕王吕嘉,近来她正为吕嘉的事大为伤神。这个侄孙子原是太后极欣赏的,吕嘉长相像极了祖父吕泽,且性格豪爽,有大将风度。太后一直认为侄甥中能成大事者就是吕嘉了,故而提携他承继其父吕台做了吕王。不想这吕嘉登上王位竟得意忘形,做尽不仁不义之事,百姓恨得他咬牙切齿,不断有人上书御史府告状,请求朝廷治他的罪。太后一直替他包着,也劝过他好多回,要他收敛脾性,改邪归正。然而他嘴上信誓旦旦,却依旧我行我素。那天,御史大夫曹窑悄悄将朝官弹劾吕嘉的一大摞奏简送到长信殿太后的几案上,曹窑道:"微臣无能,有负太后嘱托,再不能庇护吕王了。臣已听说有大臣将在早朝大殿上当庭奏本依法惩治吕王,非臣不尽力,此乃大势所趋啊!"太后听了曹窑的话愣怔了半天,她知道她保不住吕嘉了,她再执意袒护吕嘉,就会给吕氏家族带来灭顶之灾,说不定连她自己的太皇太后之位也保不住了呢!她召见吕委、吕产、吕禄,并非要和他们商量什么万全之策,她已经权衡利弊拿定了主意,她只想以吕嘉之鉴训戒她的亲属们好自为之,不要重蹈覆辙。紫衣捧着装满火炭的手炉进来了,用一块毛毡裹着,放进太后怀里,一边道:"太后,临光侯他们几个都到了,都在轩阁里候着呢!"

 

"快宣进!"太后忙打起了精神,贴着胸口的手炉使她周身血脉通畅起来,两颊也出现了红晕。在人前,她永远显得精神焕发而光彩照人。

 

吕委、吕产、吕禄鱼贯而进,太后便让他们围着火盆依次坐下。紫衣、红裳陆续端来几只食案,一人一张放在他们膝边,那食案上端整着一壶百果茶和几碟家常小点心。紫衣、红裳挨个儿斟了茶,便退出门外。

 

吕委先笑道:"太皇太后急巴巴地唤我们来,想必是有喜事告诉我们吧?"

 

太后知道张释一定把信儿传过去了,佯作诧异道:"什么喜事?你又从哪里道听途说了?倒是有一桩棘手的事,才召你们一起商议个良策。哀家得到信息,有人要借吕嘉之事向哀家开刀了,这边吕产已经噗地匍伏在地,哭声道:"太皇太后,吕嘉虽是犯了律条,可他是我大哥的命根啊!昨晚大哥还托梦给我,要我想办法帮助贤侄度过这一难关。太后看在我大哥、我父亲的面上,无论如何想办法救救吕嘉吧!"

 

太后蹙紧眉尖望着吕产,恨声道:"都是你们惯坏了他!爱他宠他反倒断送了他!叫我如何救他?再庇护他怕是连我们这些人都保不住了呢!"

 

吕禄急了:"太后说得对呀,我听郦寄说,好些官员联名修本弹劾吕嘉,就想等待时机向太后发难呢!"

 

太后哼地冷笑道:"哀家要让他们等不到这个机会!"便对吕产道:"你快起吧,我来问你,你是要保吕嘉还是要保自己?你是要保你大哥这一脉还是要保整个吕氏?"

 

吕产心中祷告:大哥,不是我不帮嘉儿,太后决心已定,小弟回天无力啊!便揖道:"侄儿不才,但凭太后处置。"

 

太后道:"哀家明日早朝,头一个宣布废去吕嘉王号,他们还有什么话好讲?产儿,这吕王就由你来做。先前吕台去世时我也曾想到过让你承嗣王号的,只是按照子承父业的旧训罢了。只是你即王位后可记住了,千万谨言慎行,收敛锋芒,万不可再授柄于人。你要为吕氏争气,你这王当得好,往后哀家封吕氏便无人敢说什么了。"

 

这边吕产心中暗喜,却不动声色,只唯唯诺诺,太后说一句,他应一句。那厢吕委再也憋不住了,嚷了起来:"姐姐你也太偏心了吧?还说无有喜事,喜事却总也轮不上小妹!你们扳着指头算算看,高祖几个兄弟个个封了王,刘喜为代王,刘交为楚元王。刘贾虽早天,却也当过荆王,独独刘泽从未封过王。太后你迟迟不肯加封刘泽,莫非生怕刘泽有篡位之心?还是顾忌小妹要夺你的太皇太后之位?"

 

太后望着吕委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嗔道:"原来你是打这如意算盘?一旦刘泽篡位当了皇帝,你可不就成了皇岳母啦?你也不想想,高祖有那么多皇子在,能轮得上刘泽坐龙庭吗?"吕委被太后点破隐秘,阵心惊肉跳,忙道:"小妹一时说的气话,姐姐可别当真!我也是为无射着想,让她也当一回王后嘛!"

 

太后便笑道:"是啊,我也是想到了无射,我想无射戴上王后桂冠一定是仪态万方的呢!"

 

吕墨呆了一下,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看太后笑脸温和,不像在骗她。她迟疑地问道:"太后,是真的?"

 

太后道:"张释不是已跟你说了吗?我打算从齐地割琅邪郡为刘泽封地,就名琅邪王,你觉如何?"

 

吕委喜出望外,只一个劲地点头,又道:"无射知道了一定喜欢,我代无射谢过太皇太后了!"

 

太后道:"隔日将无射带来见我,我有话要关照她。那刘泽虽姓刘,却是做了吕家的女婿,也算是半个吕家人,他的言行也牵连着吕氏一大族人呢!"

 

吕委道:"无射哪一天不把太后念叨几十遍?早就想进宫看望太后,看望猸表妹、鳍表妹、蝽表妹。"

 

太后道:"我正约了猸儿、蝽儿、鳝儿明日午后来长乐宫聚聚,你让无射也一起来吧,她们小姐妹也许久没见着了。"

 

吕禄接日道:"那日回门,我见她反而比在家中时清减了许多呢!"

 

太后转而问吕禄:"你新娶的那位灰蝶夫人如何?与摇光还合得来嘛?"

 

吕禄稍犹豫,道:"太后莫要太操心了,女人们哕唣几句总是有的。"

 

太后道:"摇光的脾性我晓得,她决不会生事的,总是那个新人恃宠骄矜,这倒也罢了。只是你与灰蝶的兄长郦寄往来甚密,那小子八面玲珑,圆滑得很,你可要多几个心眼,当说的说,不当说的万不可被他套出来!"

 

吕禄揖道:"太后所言,侄儿记下了。"

 

次日平旦之时,天蒙蒙亮,更鼓在薄雾中缓慢地悠荡着。未央宫大殿上,数十盏膏烛明灯辉煌灿烂,丹墀下黑压压站大群早朝的臣子们。许多人都得到了消息,今儿朝廷上有戏好看,有人要借吕嘉之事向吕太后发难了!大家都有点紧张,大殿里的空气冰冻了半夜尚未溶解开来,人站在那里止不住索索抖。太后出来了,她高戴凤冠,锦绣冕袍,大踏步地沿着红氍毹走上了龙庭。她一出现,那些火花爆裂的膏烛明灯便显得黯淡了!

 

太后踏上龙庭,头一桩事便让少府尚书仆射宣读诏书:"吕王嘉,居处骄恣,犯大汉律条,废之!钦此。"

 

便有一队郎中卫士拥上来,将吕嘉的王冠朝服剥去。吕嘉大叫:"太后--你为什么要废我?你为你自己,活生生让我当替死鬼呀!"

 

太后强忍悲愤,一挥手,郎卫们便将吕嘉拖出了大殿。吕嘉的骂声仍隐隐传了进来--"太后--你废了我也保不住你自己的呀--!"

 

群臣哗啦啦退潮一般齐齐跪下,呼声震梁:"太皇太后,千岁千千岁!"

 

太后勉强撑到了罢朝,已是汗湿内襦,手脚冰凉。内侍见她面无血色,脚步踉跄,忙上前扶了她一把。太后却将他推开了,众目睽睽之下,太后依然躯干挺拔,面带微笑,放缓了脚步,走下了丹墀。

 

御辇载着太后穿过宽阔的庭院,绕过丈把宽的浮饰影壁。出了端门,她就再也支撑不住了,訇然倒卧在锦座上,冰冷的稠粘的汗珠布满了额头,像甲虫儿似的,沿着面颊缓缓地爬到下巴上,将披在肩上的五彩锦绣霞帔都濡湿了。她觉得心痛如绞,痛得透不过气。她想喊内侍停车,却又出不了声,一急,便昏晕过去了。

 

当内侍们发现太后软瘫在车内后,不敢逗留,便命脚役飞速抬往长乐宫。紫衣与红裳将太后半抱半拖地横放在锦榻上,一个掐太后的人中,一个口含清水喷在太后脸上。

 

"太后出门时还好好的......"红裳哽咽道。

 

"太后,太后......"紫衣轻轻摇撼太后的肩膀。

 

太后悠悠忽忽地撑开了眼皮,一手抓住紫衣,一手捏着红裳,嘴唇一张一合地蠕动着。紫衣、红裳便将耳朵凑上去听,太后喘气般道:"这回......怕是躲不过了......""太后......"紫衣、红裳都哭了起来。正值左丞相审食其领着太医官赶到了,嗔道:"此刻是哭的时候吗?真不懂事!"

 

紫衣、红裳忙收了泪,替太医官铺锦垫倒香茶。太医官给太后搭了脉,又看了气色和舌相,沉吟道:"奇啊,太后这病虽来得凶猛,脉相却并不凶险,说不凶险,却又蹊跷,时而如急雨,时而如解索,老身行医以来头一次遇到这类脉相。先权当操劳过度,恶火攻心,忧患郁结不散来治,喝下这几帖药后再作道理。"于是便亲自抓了几副药,令侍婢去煮,并叮嘱紫衣、红裳这一阵鹿血万不能再让太后喝了,这要送了她的命呢!

 

太后喝下了滚烫的苦药,裹着锦被发汗。左丞相便坐在锦榻旁,忧愁地看着她,叹道:"娥婀啊娥婀,方才真把我吓得灵魂出窍,倘若你有什么意外,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审食其这番话比仙丹妙药还灵,太后听了,心口十分熨服,周身都轻松了许多。当着紫衣、红裳的面,她无法表示什么,便只有眉目传情,四目相对,回环萦绕。太后眼中竟滚出晶亮的一颗珠泪,审食其用食指轻轻将它勾去了。

 

"你也忙了半天,回去息着吧!"太后情意绵绵对他说。

 

审食其便附到她耳边,悄声道:"你好生养着,明日我再来看你。"

 

那红裳便道:"审大人,我来送你出宫。"红裳极想问问审大人何时能向太后提她的事,红裳已经从夏天等到秋天,又从秋天等到冬天了。每次与审大人行云雨之事,红裳总要胆战心惊好几天,时时揣摸太后的神色,生怕被太后觉出端倪。红裳想名正言顺地做审大人的侍妾,不要这般偷偷摸摸。红裳是愿意一辈子服侍太后,一辈子服侍审大人的呀!

 

红裳引着审大人出了寝宫,沿回廊绕过百子池,快到掖门了,红裳便放慢了脚步,待审大人跟上来,她轻声道:"老爷,我......"

 

"红裳,你看太后病成那样子,我能跟她提你的事吗?"审食其知道红裳想说什么,他便先说在头里。他也曾想对太后提红裳的事的,可是看见太后对他愈来愈沉醉愈来愈离不开的样子,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他不忍心伤她的心,也不敢伤她的心。红裳欲言又止,她已有一个多月不见经血了,她好害怕呀!眼见已到掖门,卫士们都站着呢,她只得忍耐住了。

 

再说太后出了身汗,顿觉神气清爽了许多,便撑起身子要起来。

 

"太后,刚发了汗,身子骨虚空得很,起不得的!"紫衣劝道。 "不起不行啊,"太后仄起身子,紫衣忙扶着她,"待会儿,猸儿,蝽儿,鳝儿那几个妮子都要来的,无射或许也会来呢!"

 

"太后。我骑马儿去告诉她们,今儿个太后不会客。"红裳说着要走。

 

"!"太后道,"这会儿怕是都在路上了呢,况且你跟她们说我病了,她们横竖是要来看我的呀。"

 

红裳道:"那我就跟她们说太后另有公务,我便守在宫门口,不让她们进来就是了。"

 

太后摇摇头,道:"倒是哀家自己想见见她们,如今一个个嫁了出去,平日里想见都见不着。原是鳝儿托心腹黄门郎从赵国传了个日信过来,说那边的日子无法过下去了,只想着见我一面,是死是活也无所谓了。多点年纪的姑娘,就说这样的话,叫人听了心酸,也不知她在赵王刘友府中遇到了什么事儿,便召了她回来问个明白。小夫妻吵吵闹闹也是有的,要劝和嘛先得知道实情呀。再说她哥刚被我废了王号。"太后停顿了一下,重重叹了口气:"倘若她再有什么意外,日后我去了阴间,如何向她的祖父和父亲交待?"

 

紫衣、红裳听太后这么说,知是拦不住的,便忙着替太后烧沐浴水,生炉子暖房间,服侍太后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整整齐齐穿戴起来。头发一时干不了,便松松地挽了个盘云髻。太后经热水一泡,血脉贯通,面色粉白晕红,丝毫看不出病态,却是多么端整明丽详和的一个贵妇人啊。

 

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太后便让紫衣、红裳将火炉挪到暖阁去,那里三面都有隔扇窗,光线明亮,且较宽敞。又吩咐紫衣、红裳准备点心与瓜果,还有长乐宫中自制的百花茶。

 

头一个到的却是樊无射,她母亲吕委叮嘱她早些来向太后谢恩,顺便催催太后早点敕封刘泽为王。樊无射却不像她母亲那般嘴巧,见了太后,叩谢了,却支支吾吾憋红了脸。

 

太后拉住她的手笑道:"是你娘教你来游说我的吧?也真难为你了。你回去跟你娘说,我是看在无射的面子上敕封营陵侯的,与她毫不相干!"

 

无射又要跪拜,被太后止住了。太后拉她坐在身边,随随便便地说些家常话。问她:营陵侯待你好不好?营陵侯平常跟哪些王爷走动得勤快?营陵侯跟那些王爷在一起都玩些什么?樊无射也不知太后问这些作甚,只一一如实回答:营陵侯对我好,那些王爷平常很少与营陵侯交往,营陵侯喜欢独自上山狩猎。

 

太后便暗暗放了心,对无射道:"回去告诉你娘,我会尽快选个吉祥的日子替营陵侯加封王号的。"

 

正说着,猸儿、蝽儿、鳝儿一起到了,原来她们仨姐妹约好了在猸的娘家建成侯府集齐了一块儿进宫的。太后见了她们好不欢喜,一个个牵着手儿仔仔细细地打量,笑道:"嗯,猸儿出嫁后愈发出落得标致了,蝽儿也丰腴了许多,只有鳝儿瘦了,面色也不好......"

 

鳝儿憋不住了,哇地哭了起来。

 

太后心疼地将鳝儿搂在怀里,道:"我的儿,莫哭伤了身子,你现在是嫁了人的妇人了,比不得当初闺阁少女,凡事要忍着点。那赵王究竟待你如何?打你了?骂你了?你说出来,哀家替你作主。"

 

"刘友他......"鳝儿一张嘴就哽咽住了,眼泪断线珠子般滚落下来。

 

蝽儿忍不住狠狠跺了下脚:"哭,哭,你就会哭,软面团似的,当然任人摆布哕!你看我,开始时刘恢也想拿捏我,幸而随从侍仆奴婢都是我从家里带去的,我不用受制于刘家人,慢慢地将家政大权都揽过来了。如今刘恢还不是对我言听计从了?"

 

太后道:"哎呀,说到现在,哀家还不明白,赵王究竟拿鳍儿怎么啦?"

 

猸儿谨慎地说:"赵王没有打鳍儿,连根指头都没碰过她;也没有骂鳍儿,连句话都没跟她说过......若是打了骂了,反倒好办了。"

 

"那鳝儿哭什么呢?"太后听得一头雾水。

 

猸儿叹了口气,道:"赵王自打成亲那日起,压根没有踏进鳝儿的房间,天天在那些嫔妃处过夜......"

 

太后心一个格登,将鳍儿扳起来,问道:"鳝儿,是真的?你现在仍是姑娘身?"

 

鳍儿点点头,又扑在太后肩膀上恸哭起来。

 

太后心里一阵刺痛,她是尝到过失宠的滋味的。这种事处置起来却很棘手,你不能硬把赵王拉上鳝儿的床啊!太后也觉得很奇怪,那赵王也是凡夫俗胎,像鳝儿这样一朵含苞欲放的鲜花,他怎么会碰都不碰呢?

 

蝽儿见猸儿不说下去了,便愤愤道:"那赵王还出言猖狂......"

 

猸儿在背后拉扯蝽的衣衫,阻止她说下去,可是蝽儿不理会猸,自顾说道:"那赵王说,高祖有过盟约,吕氏家族的人怎么能够封王呢?还说吕氏族中的女人他不要,因为只要太后归天,他便要发兵诛灭吕氏一族呢!"

 

太后脑袋一阵昏晕,跌坐在锦垫上。猸儿狠狠地白了蝽一眼,跟樊无射一起上前扶住太后,叫道:"太后,太后你怎么啦?"太后摆摆手,她只是一时气血攻心。她想不通他们刘氏子弟为什么这样恨她?她不是含辛茹苦与高祖一起创下了这份江山吗?高祖、盈儿去世后,她不是一柱擎天撑起了大汉天下吗?她是为了缓和刘吕两族的矛盾才将吕氏女儿嫁给刘氏兄弟的,难道他们都不理解她的这番苦心吗?想到这些太后有些灰心,人心隔肚皮,天下知音少啊。

 

看到几个姑娘都眼巴巴地望着她,太后便用力一挺腰,站起来了。她显得很平和很宽容,浅浅一笑,道:"赵王他说这种话,他一定是听了别有用心者的挑唆,赵王他太年轻,他都不了解大汉江山是如何挣来的。鳝儿,你莫伤心,这桩事哀家替你作主,明儿哀家就让内侍传诏赵王,叫他到长乐宫来,哀家来与他推心置腹地谈谈,他会改变的,他会喜欢鳝儿的。我们的鳝儿谁见谁爱呀!"

 

太后是看着刘友、刘恢、刘建、刘长他们几个皇子由小长大的,她待他们不薄,就说刘友吧,高祖封他的是淮阳王,淮阳那地方地瘠人穷,刘友从来也不肯去住。所以,刘如意死后,太后就将刘友迁徙到赵国当了赵王,那赵国可是个丰硕肥沃之地啊,否则高祖怎会将它封敕给刘如意呢?刘友的生母仅是高祖后宫末等侍妾,太后仍允许她随刘友一起迁居赵国,在那儿她便是统领宫闱的王太后了。

 

太后以为刘友会念及她对他的恩惠,他说的那些绝情的话只是受人挑唆、一时的发作。只要将他召来长乐宫,好生款待好言相劝,让他与鲭儿花烛同房,他一定会幡然醒悟的。你看,无射嫁了刘泽,猸儿嫁了刘章,蝽儿嫁了刘恢,不都是两情相悦,恩恩爱爱的吗?太后对自己以婚姻为桥梁沟通刘吕两族的绥靖之策深信不疑,于是便亲书书简,言词恳切,叫太仆署挑选上等千里驹快速送往赵国。

 

太后万万没想到刘友会拆毁书简,赶走信使,拒不晋京!太后没想到小时候寡语少言、生性孤僻的刘友会变得如此强悍,公然藐视她的权威!怒火在太后刚刚病愈的身体内呼呼地燃烧起来,她激愤地想:刘友竟敢抗旨,背后一定有人撑腰,也许,他们是让他当先锋首当其冲向己发难吧?倘若她不把刘友的气焰压下去,那些刘姓王侯真要一个个爬到她头上来了呢!太后也知道朝廷中一多半臣僚是在观风使舵,一旦让刘氏子弟占了上风,他们便会纷纷倒戈,转而拥戴他人,并罗织一大堆莫须有的罪名将她打入地狱!想到这血腥恐怖的场面太后不寒而栗!太后悲愤地仰天长叹:高祖啊,季郎!你睁开眼看看吧,你的儿子们是怎样对待他们的母后的呀!你将我独自抛在这纷纷攘攘的尘世上,让我孤身一人面对种种诬蔑、威胁、侮辱和侵害,我已竭尽全力,以我一个柔弱女子的肩膀、双手甚至头颅去支撑起大汉王朝云雾雨雪变幻莫测的天空。高祖你是了解我信任我的,你知道我有治理国家经纬天下的气魄和抱负,你在世时就经常与我一起筹谋朝政制定国策;你去世时我们的盈儿还年少,实际上你是把大汉江山托付给我了呀!季郎你睁开眼看看,自我执掌朝政后,废酷律,开言路,政通人和,百家俱兴;我推行轻徭薄赋、节俭省刑的国策,使天下晏然,百姓安居乐业。这样的大好局面却有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们指责我谩骂我,千方百计要将我赶下龙庭,仅仅因为我不姓刘而姓吕,不是须眉男子却只是个娥眉女婵娟!如今,他们已借赵王刘友之手向我开刀了,我能坐以待毙、束手就擒吗?

 

不,决不能!太后心里暗暗拿定了主意,她要以她的智慧和力量击溃他们的阴谋!

 

太后果断地派遣一支精悍的郎中宿卫骑士飞马去到赵国,将赵王刘友押往京城。

 

太后仍存有幻想,仍想以柔克刚。她让内侍在长乐宫百子池畔选一座向阳的宽敞的宫室,绣罗帷帐、锦靠绮被,布置得华丽而又舒适,时已开春,从轩窗望出去,百子池碧波荡漾,终南山新绿葱茏,煞是赏心悦目。待刘友进了长乐宫,就让他住进了这所华宫。

 

刘友到的头天,晚食之时,太后以少帝刘弘的名义设盛宴为他接风。其时蝽儿已返回梁地夫家,太后便请营陵侯刘泽夫妇、胡陵侯吕禄夫妇以及左丞相审食其前来作陪。太后请这几个人来作陪客是经过周密考虑的,太后知道刘泽虽为刘氏宗族中最长者,可高祖的那些皇子们都看不起他,鲜与他有甚来往;况且刘泽居卫尉之职,握有兵权,太后还要依靠他。太后又怕他恃功居傲不听调度,虽允了他王位,却将只王冠拿在手中,迟迟没有下诏。这次请他陪宴,也是表示器重心腹之意。太后权衡再三没有请刘章赴宴,太后推测刘章之兄齐王刘襄很可能是刘友的背后撑腰的,太后生怕刘章也牵连在内,让他跟刘友碰面总觉不妥。而太后叮嘱吕禄带了新夫人灰蝶一起来赴宴,因为灰蝶的父亲郦商是朝廷元老之臣,便可显示出吕氏家族与元老派唇齿相依的关系。

 

太后关照鳝儿,一定要打扮得艳而不俗,艳,便是要引起刘友的注意--哪个男人不爱漂亮的女人?不俗,便是要区分于赵王后宫的其他嫔妃,要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太后想,酒宴上大家七嘴八舌地调和一番,劝酒劝得殷勤些,将他们醉醺醺地送入华宫,一夜温存下来,问题便解决一大半了。

 

可是太后这次全然估计错了。

 

客人们都到齐了,膏烛灯灼灼地点起来了,酒香扑鼻的醇酿斟满了金晷玉樽。可是,那刘友就是不到,他将自己反扣在华宫里,侍者宫婢去请他,都被他骂退了。

 

太后只好亲自出马了,她让客人们自己随意,便离席去往华宫。使劲拍门门不开,太后便斥道:"刘友,你耍什么野?给你面子你不要,你是敬酒不喝要喝罚酒哕?"

 

刘友听得是太后的声息,失声痛哭,骂道:"吕雉,我身为高祖龙脉,一国之王,你却逼我娶吕氏女做王后。那贱人生性妒嫉,到你面前告我刁状。今儿我落在你手中,我也不想活了,可你的日子也不长了。吕氏当权,天下垂危,我不为自己哭,我是为父皇出生人死打下的江山哭啊!"

 

"小畜牲!"太后气得混身发抖,想自己一片好心善待刘友,他竟不分青红皂白,恩将仇报,那一腔热心骤地冷却了,斥道:"我原是白疼你的了!当你贵客把你请进华宫,你却是作茧自缚、自作自受。你到底说出来了,你们就是见不得我坐在那龙庭之上。我跟着你父皇出生入死打江山的时候你还没有出世呢,你有什么资格来评断江山姓甚名谁?你们说天下垂危?你们去问过天下百姓没有?天下是百姓的天下,由不得你们说了算!"刘友隔门冷笑道:"天下人都知道你杀韩信、烹彭越、毒死刘如意,是个心狠手辣的毒蝎妇人!"

 

太后仰面嗬嗬愤而大笑,道:"刘友啊刘友,你说这话真像没断奶的孩子一般幼稚。那韩信身为大将军手握百万兵权,助高祖灭项羽功勋卓著,我若不是得了高祖密旨,我有那么大的胆敢杀他吗?若不是萧丞相帮助捕捉他,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能杀得了他吗?那韩信居功自傲,并不把高祖放在眼里,屡有取代之意。高祖曾一而再收去他的兵权,总念他的功劳而轻责于他。可他不思悔改,却暗通陈稀,策划谋反,幸而高祖英明,下密旨要我伺机除了他,否则,韩信谋夺皇位,还会有你们为王为侯的荣华富贵吗?至于那刘如意,原也是我一番美意,接他进京与惠帝兄弟同榻、手足情深。却是那戚妃下毒谋害惠帝,误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行毒人俱已招供,在廷尉大堂众目睽睽之下画了押的,怎又将这罪名栽在哀家头上?刘友,我知你是受人挑唆,当时你多点大能知道什么?哀家给你一个机会,招出幕后之人,便赦你无罪,与鳝儿好好过日子,好好做你的王爷!何去何从,你自己掂一掂,想一想!"

 

太后一气说完,听那刘友只是呜咽,并不回答,便不再理会他,转身回到客厅。

 

太后笑着对众宾客说:"到底还是个孩子,旅途劳累了几天,靠在榻上竞睡得鼾沉沉的,哀家不忍心叫醒他,随他去,来来来,我们自己饮个畅快!"

 

次日,太后早朝回宫,命宫婢们将山珍海味、玉液琼浆送进刘友住的华宫。她想等他吃饱喝足,再与他交谈。太后不信自己竞说服不了一个毛头。却不料那刘友将食案掀翻,将酒壶摔碎,哭道:"我不吃吕后的肉!我不喝吕后的酒!她是要毒死我,就像毒死如意哥哥那样地毒死我呀!"

 

太后闻报,气得七窍生烟,这小儿如何这般执迷不悟?好吧,你不吃就不吃,哀家倒要看看你的肚子能支撑几时!

 

太后便将刘友晾在华宫,仿佛这偌大长乐宫中无有这么一个人。每日只叫宫娥侍婢按时送食送水。刘友照样不吃,太后也不多费口舌劝导,只让宫婢们到时候就撤了。

 

三日后,那刘友已饿得奄奄一息,只有昏睡的力气了,嘴里含混地念叨着:"............回家..................回家......"

 

那鳍儿毕竟是与刘友拜过堂的名份夫妻,心中不忍,便跪在太后跟前替刘友求饶:"太后,求你放他出宫去吧,或者先让他出宫吃些东西再接进宫来,他怕是要饿死了呢!"

 

太后缓慢地摇摇头,扶起鳝儿,道:"我知你心疼他,我也心疼他呀!可现在若放他出去,不就等于承认了哀家给他吃的喝的都下了毒吗?那些好事者便抓住了把柄,不知要将哀家编派成如何凶神恶煞一般了!他要出去可以,必得先吃了长乐宫中的饭食酒菜,随后便可堂堂皇皇地出宫去。鳝儿,你愿意去喂他饭食吗?他只要能咽下去一口,便会知道这珍馐佳肴美味可口了。"

 

鳝儿为了救夫君的命,硬着头皮去给刘友喂食。她见刘友软软地躺在榻上,昏昏入睡,便用勺舀了一些肉醢,战战兢兢凑到他身旁,朝他微合的双唇中送去--"贱人,你想与吕后合谋来毒死我啊?"睡着的刘友忽地坐起来,一巴掌打落鳝儿手中的勺,再抬起一脚将鳍儿踏翻在地。鳝儿吓破了胆,慌忙夺门而出。便向太后哭诉,一寸干肠寸断,哭昏了过去。

 

太后让侍婢扶鳝儿去后堂歇息,太后寻思着如何解决刘友的事,太后真后悔当时将他接进长乐宫,如今却是想请他出宫都不能!太后定定神稳住气,喝了一盅香片茶清清头脑,太后决定再作一次努力。她命紫衣、红裳捡最精致的菜肴装了一食盒,随她一同去华宫探望刘友。

 

太后二进华宫,见刘友侧身躺在榻上,紧闭双目,却用一条丝帕将嘴巴扎住了。

 

太后让紫衣、红裳将菜肴摆布开来,又斟了两杯醇酿。于是太后坐到刘友身边,轻轻将他身子扳平了,道:"友儿,不要再闹了,再闹下去你一条小命就要丢了。来,今儿哀家与你对酌,你说哀家在酒食里下了毒,哀家与你一起吃,你总该相信没有下毒了?"

 

刘友死死地闭着眼不理不睬。

 

太后便举箸先吃了,每道菜都挟了一点放入口中,故意嚼出响声,道:"味道真是不错,友儿你来尝尝呀。你看,每只小菜我都尝过了,我不还好好地坐着与你说话吗?来吧......"

 

刘友依然躺着一动不动,如化石一般。

 

"友儿,哀家求你了,你就吃一口吧!吃了一口就什么事都解决了!"太后恳求道。

 

刘友猛地翻身,面朝墙壁背对太后。

 

太后的神经已被折磨得忍受不住了,大喝一声:"刘友,你究竞吃是不吃?"

 

那刘友睁开眼,鄙视地扫了她一下,重又合上眼帘。

 

太后被他气得失去理智,端起一樽酒冲到他榻边,扒去他嘴上的丝巾,捏住他的鼻子将酒灌入他口中。

 

刘友突然圆睁双眼,噗地将口中酒吐了出来,喷了太后一脸!

 

这一口酒将太后泼醒了,她的心渐渐地收缩凝固成了铁蛋似的一块,她终于明白了,这些刘姓皇子,也算是她的儿子了,对她的仇恨是任她怎样迁就弥补挽回都消除不了的--除非她交出皇权!

 

她决不交出皇权!

 

太后冷淡地扫了一眼僵尸般躺着的刘友,她缓缓地举袂擦干了脸上的酒渍,轻轻一拂袖,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华宫。

 

太后吩咐奴婢们不用给赵王送食物了,他既不吃,何必徒费心力?

 

史载,高后七年丁丑,赵王刘友饿毙于长乐宫。

 

己丑,天相险恶,太阳被天狗吞食,大白天竟然伸手不见五指。

 

那一日,太后正在百子池凉轩内休闲小憩,召了左丞相审食其来对弈。两人心都不在棋上,太后因刘友之死想到其他几位皇子,不知都安的什么心?而那审食其却时不时与红裳眉目传情,这盘棋下得漏洞百出。忽然间天就暗了下来,像只倒扣的铁锅,太后惊问:"怎么回事?"

 

有懂天象的黄门公公忙道:"天狗吃阳乌啦,怕是有灾情啊!"

 

太后怵然心惊,却又听到百子池对岸隐约飘来细风般的呼声:"--------"太后愈发地毛骨悚然:"?是谁在哭刘郎?"

 

紫衣附着太后耳朵轻轻道:"太后你忘啦?是鳝儿呀!"

 

可怜那鳝儿,欢欢喜喜出嫁当王后,却是新妇未做做了寡妇。她疯了,整天在园子里幽灵般的游荡,口中哀哀地叫着刘郎。太后没法子,只得要宫娥们从早到晚守住她,不让她乱跑。这天昏地暗的时候她怎会跑出来了呢?

 

太后一惊一急,气没回上来,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禀性刚烈的吕太后又一次病倒了,太医官诊脉,似有难言之处,闪烁其词道:"太后是太操心思了,倘若能将诸事放开一些,闲心将养一段,或许此病便就好了。"于是又开了一帖药方,无非是一些常用的地黄、茱萸、茯苓之类,用以滋肾养肝,泻火通气。太后躺在床上心也静不下来,前前后后的事情在脑子里颠来倒去地折腾。喝了两帖药,却泻起肚子来了。忙差紫衣再去请太医官,谁知那太医官已不见踪影,官印悬在屋梁上,日常细软都被卷空了。太后听紫衣回来呈报,心凉了一大截:那太医官定是觉得哀家病情严重,无药可治,他怕担这个风险,只好隐匿不见。太后面上并不声张,只叮嘱廷尉府暗中查访此人。

 

太后将那太医官开的药停了,静养了两天,反倒觉得身子轻松了许多,精神也好多了,便不去管它日后的死活,强撑着起来上朝,处理紧要事务。

 

刘友一死,赵王之位空缺。太后便将梁王刘恢迁至赵国为赵王,而改吕王吕产为梁王。那吕产虽做了梁王,却依然留在京都,为少帝太傅。

 

太后终于决定割齐地琅邪数郡为琅邪国,封营陵侯刘泽为琅邪王。这顶王冠在太后手中掂量了许多时日,她一直犹豫着,虽说刘泽是吕委的女婿,可他毕竟姓刘,无射娇生惯养,却无多大心计,真能识得了他的心吗?眼下刘氏子弟气焰嚣张,再封一个刘姓王会不会火中泼油,更助长了他们的气焰?然而刘友一死,太后虽张榜告示天下,说他乃是急病而亡,可朝廷中仍是议论纷纷。太后选这个时候封敕刘泽,也可显示她与刘家人并无芥蒂,以安朝野人心。

 

太后最担心的仍是高祖长房长孙齐王刘襄及他的几位武艺高强的弟弟,太后已尽量施以安抚之策,召刘章与刘兴居入京,封以侯号,任以要职。那朱虚侯刘章还娶了吕禄的女儿猸为王后,太后对猸是十二分地放心的,猸儿秀外慧中,睿智机敏,太后相信她能收拢刘章的心。太后想,只要稳住了刘章,那么齐王方面便可安如静水了。其时已至立夏,百子池新荷初绽,碧水绿叶红花蓝天,正可供丝弦箫管美酒佳肴。于是太后便在水轩小设家宴,召来京城最好的俳优班子的乐手弹拨吹拉,演乐助兴,请刘章偕夫人猸儿前来长乐宫观花听乐品茗,还请了吕禄偕摇光夫人及左丞相审食其作陪。

 

那一晚正是月色清明,百子池一片银波粼粼。太后亲自为刘章把盏,笑盈盈询问他在京城的行邸可曾修葺完善?有什么需求尽可直接向她提出,不必经由少府尚书转奏。那刘章谢了恩,言答十分恭敬谨慎,酒也是眠一小口眠一小口地慢慢品味,太后不问他话时他便极少开口。却是猸儿与摇光十分尽兴,一个抚琴一个舞袖,倒叫那些俳优们自叹不如,在旁连着声地叫好。

 

酒宴至月上中庭之时便散了,左丞相审食其与刘章、吕禄等人一起出了端门,又从掖门折回太后寝宫,却见太后呆呆地坐在灯影中,便上前扶住了她的肩膀道:"娥婀,想什么呢?太医不是要你少伤神吗?早点息了吧!"

 

太后忽然问道:"审卿,你看那刘章寡言少语,我记得从前他并非如此,话一篓一篓的,且声如洪钟。他像是有什么事瞒着似的......"

 

"你看看,又操神了不是?你还担心刘章作甚?不是有猸儿守着他么?凡事你只管问猸儿就是了,你看他俩如胶似漆的行状!"

 

太后叹了口气,她只是有种感觉,刘章过于恭敬谨慎,令她有点不舒服。

 

太后太累了,她的脑袋一挨上审食其的胸脯便沉沉地睡去了。审食其轻轻地从她身体下抽回麻木了的胳膊,他将她的身体扳正,又在她耳边叫道:"娥婀,娥妁!"

 

太后睡得死去一般。睡熟了的太后是个庸常的中年妇人,稍稍咧着口,时续时断的鼾声,还有口涎顺着嘴角淌下来。审食其还看清了她眼角的鱼尾纹,还看清了她头顶心冒出的一撮白发。审食其将她垂在眼帘上的散发捋到耳后,他心中十分怜悯她,一个女人,哪经得起朝廷中尔虞我诈、冷枪暗箭?不老也要老了呢!

 

审食其知道这个夜是紫衣当值,紫衣就睡在帐幕外的耳房中,而他的那个新藕般鲜嫩的小娇娘红裳正在下房中等着他去宠幸呢!

 

审食其不穿靴,踮着脚,从太后寝宫的边门闪出去,进了溷室。他踩着楠木马桶攀上溷室的横风窗。从横风窗钻出去便是回廊,回廊中没有烛火,盛了一地稀薄的月光,看上去像一条暗黝黝的河。审食其心一慌,脚没站稳,叭嗒摔了个嘴啃泥。他怕惊动巡夜的郎卫士,便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红裳啊红裳,你知道老爷为了你而受这般折磨吗?你可要好好款待老爷啊!许时,审食其确定周围无人走动,这才爬起来,顾不得搓揉摔痛的膝盖,便像只灰鼠似地沿回廊溜进了下房。

 

太后沉沉一觉醒来,青灰的晨曦已透过窗纱泻进寝宫,还听得屋外树丛中晨雀叽喳喧闹。她恍惚记得昨晚连话都没来得及跟审卿说几句就坠入梦乡了。她想钻进他的怀里,一伸手,身边却是空的。

 

太后仄起身子,撩起罗帐,寝宫里无有伊人身影。她便轻轻地咳了两声,表示她已从梦境回到尘世。她想他一定在溷室如厕,能听到她的咳嗽。可是溷室中无人响应。

 

太后静待片刻,坐了起来,叫道:"紫衣!"

 

紫衣披着罗衫过来了,睡眼蒙咙道:"太后,不是说好不上朝了吗?时辰尚早呢,再睡会儿吧。"

 

太后问道:"左丞相什么时候离去的?"

 

紫衣嗫嚅道:"左丞相已走了?奴婢并不知觉呀。奴婢向来惊醒得很......可是......"

 

这时就听得溷室的门吱呀--一声响,不一刻,审食其便从寝宫边门进来了。他见太后已坐起,不觉一愣。

 

紫衣松了口气,叫起来:"审大人你跑喔去了,把太后急得......"

 

审食其忙笑道:"我解手去了,昨晚喝多了,一夜起来许多次呢。太后,惊扰你了吧?"

 

紫衣嗔道:"罚你再陪太后睡个回笼觉!"暗自一笑,便退出寝宫。

 

审食其陪着笑脸,拥着太后重新躺下。太后不动声色,伏在审食其胸口,听得他的心突突突突跳得厉害。

 

左丞相审食其连着好几日没去长乐宫了,自前日清晨,差点被太后撞破他的隐情。事后太后并没有盘问他,甚至提都不提那件事,这却更让审食其胆战心惊。审食其断定太后已觉察出什么却没有具体的把柄,所以她不声张。一旦被她抓住什么,那便是他和红裳的绝日了。

 

审食其愈发谨慎行事了,再不在长乐宫中与红裳幽会。他尽量避免与太后单独接触,太后的目光太凶,她盯着你的时候,你根本无法隐瞒内心的一切!审食其是想过了这段时日,让那桩事情的痕迹消磨殆尽了,方才可以和往常那样与太后亲密无间地相处。可是审食其错了,他没想到他愈是躲避太后,愈是引起太后的怀疑。

 

一连数日太后独守空房,无限的清冷,无限的孤寂。她几乎是彻夜不眠,那锦被任她一个人的体温怎么也暖不起来,像冰窟似的。最冷还是太后的心,太后已断定左丞相移情别恋!难怪他每每到长乐宫,言辞蜜糖似的甜,行动却如没烧滚的温开水,敷衍完事。

 

许久以前,高祖与盈儿健在时,太后与审食其要隔段时日方能有机会幽会一次。可那时太后心里很充实,她感觉得到审食其完完全全属于她;哪怕她慷慨地将姑洗嫁给了他,哪怕他与姑洗有了儿子女儿,他仍完完全全地属于她。可是近年来,太后和审食其无所顾忌地经常在一起,太后却时常觉得恐慌,她隐隐感觉到他的心渐渐游离了她,就像一叶断了缆绳的小舟随波漂去,任你抓也抓不住它。

 

让太后揪心扯肺的是她猜不透那天夜晚发生了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审食其半夜里一定趁她睡熟之机溜出去过,太后甚至已断定审食其是从溷室横风窗翻出去的。太后次日亲自去回廊里查看过,那横风窗下的粉壁上有明显的擦痕。可是太后想不通,审食其深更半夜跑到回廊上来做什么?这段回廊背阳,终日不受日照,且四面通风,即便是入了夏,半夜里仍是寒气森森的呀!太后始终没有想到审食其会从回廊翻进下屋与红裳苟合,她压根没有猜到红裳身上,她是什么事都不瞒着紫衣、红裳的呀!

 

审食其一日不来,两日不来,三日不来,太后都忍住了。早朝时,太后想跟审食其招呼,可审食其的眼睛总是巧妙地躲开她的目光。第四日,审食其仍不来。太后一直等他至夤夜,等不住了,叫道:"红裳,红裳!"她决定叫红裳轻骑快马将审食其接来,她决定要当面问问他: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紫衣揭帐进来,奇怪地问道:"太后,你叫红裳作甚?你不是派她带着厚礼去临光侯家致贺了吗?"

 

太后这才记起,妹妹吕委为她的宝贝女婿刘泽做了琅邪国王。在家摆盛宴庆祝呢!吕耍自然邀请太后参加,太后心力不支,便差红裳代为了。

 

太后心中怨吕墨太张扬,宴席至深夜还不散!她略假思索,便起身道:"紫衣,你陪哀家到左丞相府上走一遭!"

 

紫衣惊讶道:"太后,这么晚了......?"

 

太后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只照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不要惊动别人,就我们俩,换上简便的家常衣裳,你去召一顶舆辇来。"

 

紫衣不敢再多嘴,忙去少府太仆丞召舆辇去了。

 

不一刻,一乘七旒赤玉珠玄顶舆辇便到了,太后换了件家居青贡缎短襦,下身着一条素色绫罗百折裙,着一帕碎花丝巾包住了发髻,乍一看,像是乡野中采桑归来的农妇。紫衣笑道:"太后这身妆扮,人倒年轻了十岁,愈发端整秀丽了呢!"

 

太后只淡淡一笑,便上辇催行。八位脚役行走如飞,不到半个时辰便已是左丞相府了。太后掀起辇帘,见那绢纱膏烛宫灯的光影中,那门楣上"倚我"两字分外清晰,她不觉长叹了一声。紫衣敲开了左丞相府大门,一个门役探出脑袋,打着呵欠没好声气道:"什么时辰了?丞相不见客了!"便要关门。紫衣喝道:"睁开狗眼看清楚了,太皇太后在此呢!"吓得那门役不敢抬头,连连告罪,急急敞开了大门。

 

便有侍婢跑进去禀告姑洗夫人。那姑洗已卸妆睡下了,来不及收拾齐整,只套了件丞相夫人的朝袍便出来叩见太后了。"姑洗,"太后迅速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多时不见你,真比在宫中时丰腴白皙了许多,看来你过得还不错。当初我就跟你说嘛,审大人待下人和善,待女人特别温存,哀家没哄你?"

 

那姑洗微微含笑,袅袅一揖道:"奴婢能有今日的好姻缘,全托了太后的福呀!那左丞相待奴婢情爱甚笃,呵护备至,府中大小事都不用奴婢操心,只待老爷回府,倾心柔情服侍。奴婢做梦也没想到今生会嫁这么个好夫君,奴婢感铭太后大恩大德,永志难忘!"说着便跪下了,大礼叩拜。

 

太后听姑洗一番话,听得心里一片酸楚:"好你个审食其,在哀家跟前假惺惺说姑洗这不好那不好,相貌不好脾气也不好,原来只是来堵哀家的口的呀!"可他们是名份夫妻,夫妻琴瑟和谐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又是你自己做的媒,你有何道理指责人家?太后将胸口涌动的怒气强压住了,问道:"左丞相人呢?怎不出来见哀家?不成睡得这般死?哀家有紧要军务要召他商议呢!"

 

那姑洗细小的眼睛狠狠剜了太后一眼,冷笑道:"太后,奴婢只有代夫君谢罪了。今夜是临光侯家大摆庆宴,左丞相受邀前往祝贺,尚未回府呢。咦,太后怎不去临光侯家赴宴?"

 

"--"太后自嘲地一笑,怎么这般糊涂了呢?临光侯家的盛宴他身为左丞相岂能不去呢?"哀家近日身体不适,太医叮嘱须得戒忌油腻荤腥。哀家确实将此事忘了呢。"便立起身,对紫衣道:"如此,我们转道临光侯府去吧!"

 

那姑洗又瞟了太后一眼,踅过身子挡在太后面前,又跪下了,轻声道:"太后,你,你真是不知情么?"

 

"什么?"太后猛地一惊。

 

"那临光侯府的宴席甲夜之时便就散了呢......"姑洗意味深长地说。

 

太后脑袋里轰地一声巨响,像是谁点燃了一束巨大的薪烛,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照亮了。太后霎那间明白了真相,她觉得头晕,胸口堵得难受。

 

紫衣拚命朝姑洗挤眉弄眼做暗号,叫她不要说下去了。可姑洗偷眼瞧见太后面色铁青,唇无血色,知道已击中了她,更幸灾乐祸道:"奴婢原以为太后是知情的呢!我家老爷早就看上了红裳姑娘,每次红裳姑娘来接老爷入宫,两人总要亲呢一番的。奴婢因想到男人家谁没有三房四妾的?红裳姑娘又是太后信得过的,以后与奴婢相处脾性也合得来,便就成全了他们。奴婢猜想,宴席散后,老爷一定去高庙了,原先老爷在高庙监造功臣碑时,他们就常在那里相会的......"

 

"好了,难为你这般大度,哀家也就放心了。"太后勉强支撑着说道,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扶着紫衣摇摇晃晃往府门外走去。

 

"送太后,太后千岁千千岁!"姑洗在太后身后大声叩道。她心中充满了战胜者的喜悦。

 

太后被紫衣使劲扶上了舆辇,嘴中自言自语道:"去高庙......去会会他......我要去问问他......"

 

紫衣厉声对役夫们说:"快,快回长乐宫!太后病了!"

 

太后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仿佛飘在云层中,忽然嗖嗖地往下坠。太后吓醒了,发觉已躺在自己的寝宫里了,膏油灯忽明忽暗,紫衣伏在床沿上嘤嘤地哭泣。一阵心痛袭来,"--"太后禁不住呻吟。

 

"太后!"紫衣抬起头,叫道:"你终于醒来了!"

 

"你们都瞒着我,你们都在骗我!"太后凄楚地、咬牙切齿地说道。

 

紫衣扑嗵跪下了,啜泣道:"太后,奴婢不能说呀......奴婢如何说呢?奴婢说了太后会信吗?"

 

太后吁了口气,黯然道:"这不干你的事,你起来......我想一个人躺一会,待那个小妖精回来,你叫她来见我!"

 

紫衣诺诺地退出寝宫。

 

约摸四更时分,更鼓尚未敲响,混沌处却传出几声鸡鸣,叫得人心慌意乱。紫衣终于听得塞塞簌簌的衣裙磨擦声,忙迎了出去,果然见那红裳回来了。

 

那红裳刚刚饮过甜如蜜的爱情醇酿,她步履轻盈,眸子晶亮,双颊喷红,胸膊小山般起伏。见了紫衣,便噗哧笑道:"姐姐,你怎还不睡?也思春了吧?"

 

"你还有心思笑!"紫衣嗔道:"你的事发了,太后等你问话呢!"

 

红裳一下子惨白了脸,转身往外跑,被紫衣一把捉住了。

 

"?你跑得出太后的手掌吗?"紫衣道:"你跑了,审大人怎么办?"

 

"姐姐,你要帮我,我给你磕三个响头。"红裳哭声说着,便往下坠。

 

紫衣扶住了她:"我也帮不了你,你自己去跟太后说。你要哭要跪都到太后跟前去做,太后心软,会成全你们的!"

 

于是紫衣拖了红裳走进太后寝宫,见太后并没有躺着,高挑的身子笔直地伫立窗前,像亭亭一株秀竹。

 

"太后,红裳她......回来了。"紫衣说着,狠狠搡了红裳一把。"太后......"红裳颤惊惊叫道,啪地跪下了。

 

"回来了?"太后不回头地问道:"玩得......开心吗?"

 

"太后,你饶恕奴婢吧,奴婢不是有意......审大人他总是......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奴婢宁愿做牛做马一辈子服侍太后,下辈子也服侍太后......"红裳一边说,一边哭,一边捣蒜般磕着。

 

"红裳,你真喜欢审大人吗?"太后突然问道。红裳愣怔了一下,马上道:"不,不不!"

 

"哀家将你许配给审大人做妾,你愿意吗?"太后又问。太后面朝窗外,红裳看不见太后的表情,听声音,太后是真心实意的呀!

 

"......真的?"红裳胆怯地问道。

 

"哀家什么时候骗过你们?那姑洗不也嫁给了审大人?"太后平和地说道。

 

"奴婢愿意,奴婢已怀了审大人的孩子,奴婢谢太后大恩大德,奴婢祝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红裳喜极而泣,匍伏在地,长跪不起。

 

这时,四更鼓眩咳地响起来了,晨曦缓缓地推开了黑夜,天和地睁开了智慧的眼睛。

 

太后转过身子,太后的脸白得光洁,自得透明。太后道:"紫衣,替我梳妆吧,待会还要上早朝呢!"

 

"太后你通宵未合眼......"紫衣忧心忡忡。

 

"那有什么?从前高祖爷在朝时,哀家伴他批阅奏章,几宿都不解衣呢!"太后说着,在妆台前坐下了。红裳连忙上前拨弄太后的头发,被太后挡开了,道:"你既有身孕,便不必做活计了。好生静养着吧。待哀家与审大人商议个好日子,便将你抬过去了。"

 

红裳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淹没了,她只想开怀大笑,泪水却缺堤般流淌。

 

早朝结束后,太后留住了左丞相。太后召左丞相偏殿商议内宫事务。太后怨艾悲切痛心地望着左丞相,喟叹道:"审卿,你不觉得我们之间变得陌生了吗?"

 

审食其预感不妙,仍讪笑道:"娥婀,你别误会。一来你贵体欠安,我想让你好好静养,早日康复。只是我若在你身边,我便会忍耐不住,爱你反倒害了你啊!二来,这几日丞相府丞确实有许多事务,右丞相一直拖住我商议纲条,我也实在跑不脱呀!""果真是右丞相拉住你吗?"太后苦笑着摇摇头:"食其,你不老实!"

 

"我说的是实话呀,我可对天发誓......"审食其硬撑着举起右手掌要盟誓。

 

"我劝你不要动不动就起誓,真要应验了怎么办?"太后不无讥讽地瞟了他一眼:"大丈夫敢做敢当,红裳已全部告诉我了!"审食其的心嗖地往下坠,硬硬头皮拱手道:"娥,娥殉,别听那小蹄子瞎吹,我只是跟她逢场作戏,解解闷的。你替我想想看,你身体有病,家中又供了个丑婆娘,你叫我怎么办?你若为这事生气,我以后不碰她就是了。"

 

太后冷笑道:"你真的舍得么?人家已怀了你的孩子,哀家原还想把她送给你做妾,你不要就罢了!"

 

"我要,我要!"审食其喜出望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冲上去捉住太后双肩,颤声道:"娥婀,你真是女中丈夫,雅量高致啊!我审某此生能得遇你这样的红颜知己,真是祖宗积德,三生有幸!"

 

太后望着他欣喜若狂的样子,心在淌血。

 

审食其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含情脉脉地望着太后,压低了声音道:"娥殉,今晚我到长乐宫来,一定来,你等着我......""!"太后轻轻地坚决地道:"你不必来了,我想静养一段日子。你还是回家与姑洗合计一下,挑个日子将红裳接过去,也了却我一桩心事。"

 

太后脸上的神情恬淡悠远得叫人琢磨不透,就像细雨薄雾中的终南山一样。

 

终南山的夏季从来是风光淡荡、天高气爽的,可这一年却无端的潮湿和沉闷,说起风便飞沙走石;说来雨就飘泼倾盆。渭河水已涨没了堤坝,两岸正待收割的麦田被洪水吞噬,眼见得灾荒之年已经铸成,吕太后急令右丞相陈平筹措十万担米粮准备开仓赈灾。

 

那边长沙王国又发来紧急求援书,南越武帝赵佗举雄兵再次进攻长沙国,扬言不下长沙誓不回师。太后与太尉大将军周勃商议,派遣将军隆虑侯周灶率兵增援长沙王。正值酷暑天气,军营里传染热病,汉军攻不下南岭,与南越军队相峙于岭脚,局势令人担忧。

 

大殿上的吕太后依然是威仪秀爽,心静气定,目光犀利,言辞简扼,是一派胸有成竹的帝王风度。所以朝廷大臣们并无觉察内宫发生的变故。

 

每每罢朝回长乐宫,太后便像被榨空了精气抽干了血液似的,颓然倒卧榻上。紫衣替她更衣,发现太后内里亵衣被虚汗漉湿拧得出稠粘的水。紫衣噙着泪替她擦身,哽咽道:"太后,你瘦得肋骨都显出来了,你太累了呀!"

 

太后用手指弹去她脸上的泪珠,强笑道:"你哭什么?哀家一时还死不了的,哀家会替你安顿妥善的。皇孙公子多着呢,你看上哪个就跟哀家明说,莫像红裳那般偷偷摸摸......"

 

"不,太后!"紫衣扑在太后身上恸哭,道:"奴婢不要皇孙公子,奴婢永不离开太后!"

 

太后闭着眼歇了一会,便让紫衣叫内侍去胡陵侯吕禄府中召摇光夫人携鹘姑娘一起进宫。

 

摇光牵着鸦儿走进太后寝宫,见太后闭着眼睛躺在锦榻上,她忙用手指摁住鹘儿的小嘴,让她不要出声,让姑婆婆再睡一会。摇光挨近了看太后,心中一阵惊怵一阵心酸:太后怎么瘦成这样,两颊都陷成小酒盅似的了,面色灰白,眼袋浮肿,竟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妪,哪里是大殿上那个神采奕奕、仪态万方的吕太后呢?摇光忍不住啜泣起来。

 

太后从昏睡中醒来,见是摇光与鹦儿,便支撑着坐起了。

 

摇光忙让鹦儿叩拜姑婆婆,太后抚着鹦儿的角髻,无限感慨道:"鹦儿都这么高了,跟你娘一样的美人胎子,有十四了吧?"摇光取了只靠垫塞在太后腰间,答道:"过了年便虚十六了呢!"

 

太后微微颔首,道:"年龄正当啊。"

 

摇光疑惑地问道:"莫非太后要替鹦儿许人家?"

 

太后笑道:"哀家替鹘儿许了门顶好的人家呐,哀家已让尚书令起诏书了,册封鹦儿为当今皇后,鹪儿,你愿不愿啊?"

 

摇光怔忡了一下,心想:真被那些方士说中了呀!忙拖住鹦儿跪下了,叩道:"谢太后恩宠,鹦儿何德何才,堪能当得中宫之首?"

 

太后只笑着问鹦儿:"你见过皇上吗?你喜欢他吗?"

 

鹦儿斜着脑袋想想,道:"就是那个小山子吗?原先我去未央宫见张嫣姑姑,跟他玩过,他投壶不是我的对手,六博棋输了还要耍赖,一点都没有帝王风度!"

 

"鹦儿不许再说皇上小时候的事,懂吗?"摇光忙斥道。

 

太后却笑了,笑得脸像一块揉皱的绢,太后道:"鹦儿投壶六博都胜了皇上,那好啊,做了皇后你也不怕他欺侮你了。"鹦儿便点头道:"好吧,姑婆婆,我就嫁给小山子吧!"高后七年夏,吕太后诏封胡陵侯吕禄之女鹘为少帝刘弘之皇后,因朝廷局势不稳,册封典礼十分简单。

 

令人生惧的雨季终于熬过去了,天气便陡然变得酷热难当,大臣们上一回朝,那罗锦朝服往往被汗濡湿,留下一圈圈花花的汗渍印。太后便暂且罢朝,有什么紧要事就到太后所居长信殿凉轩中奏议。

 

这一日午后,太后强打精神坐在凉轩中批阅奏简,忽有内侍来报,少府中掌管皇族事务的宗正署内官令丞有急事求见。太后心一沉,不知哪房皇亲又出了乱子?便即令内官令丞进见。那内官令丞草草行了叩见礼,便急急言道:"禀告太后千岁,赵王刘恢伏剑自戕,赵王府家将缚绑王后上京,已送进廷尉府衙了!"

 

太后嘭地跳起来:"你说什么?赵王后杀了赵王?"

 

"不,不不。"内官令丞不敢正视太后,低头道:"下官听说是赵王后鸩杀了赵王的爱姬,赵王不胜悲愤,伏剑自戕了。"

 

太后愣怔片刻,自那刘友绝食而亡,太后将刘恢由梁地迁往赵国为王,那蝽儿还兴高采烈呢,因为赵国比梁国面积大许多,且又靠近京都。怎么未及一年便又生出这等事故?沉吟道:"这事却是蹊跷,王后鸩杀爱姬有何证据?那赵王堂堂男子汉竞为一妾姬自杀岂不可笑?你且去将事情来龙去脉查得清楚再作道理!"

 

那内官令丞领命匆匆去了,太后又翻了几卷奏简,简上的字却如钢针般刺得她双目疼痛,她将竹简往几案上一丢,吩咐紫衣叫内侍们备车,她要去廷尉大狱见赵王后蝽儿。

 

太后换了便装正待出门,那吕禄陪着帝太傅梁王吕产急赤白脸地赶来,冲进厅堂,跪在太后跟前。那吕产失声痛哭,求太后无论如何要救蝽儿一命。

 

太后恨恨地跺了下脚,气道:"都是些不争气的东西,哀家一个个都让她们高戴凤冠,贵为王后,却不是懦弱无能便是恣意妄为,无一日让哀家安心。待哀家闭了双眼,随你们闹翻天去!"

 

吕产只是捶胸顿足,涕泗纵横,哭诉道:"我们家两个女孩儿,那鳍儿废了,蝽儿又犯了这样的事,日后我去到九泉之下,如何跟爹爹和兄长交代啊!"

 

吕禄便揖道:"太后,此事非得您亲自出面不可呢!依侄儿之见.蝽儿怎会无端鸩杀姬妾?即便赵王有几个宠幸的女人,可蝽儿已是王后,犯得着冒杀头之祸去跟她们较劲吗?我以为极可能是刘家人预谋设下的圈套,意欲借此来打击太后你的威望。若由着他们摆布,他们便一步步爬到你头上来取你的皇冠啦!"

 

太后沉默不语,她承认吕禄说得极有道理,但她不能当着吕产、吕禄的面表露什么,她生怕一旦泄传出去,让刘家人抓住把柄,便会酿成大祸。太后甚至不告诉他们她将去廷尉大狱询问蝽儿真相,她只是好言相劝吕产节哀,并答应会托御史大夫曹窑关注此案的审理。便让吕禄送吕产回府去了。

 

待吕产、吕禄一走,太后便让紫衣打点了几样精致的菜肴,装在食盒中。她想,廷尉大狱中定然无有像样的饭食,蝽儿从小养尊处优,哪里吃得下那般苦?于是,不惊动内侍警卫,只与紫衣两人悄悄登车,去了廷尉府署监狱。

 

紫衣用两锭银子收卖了狱吏守卫,叫他不得声张,只管引太后去见赵王王后便是。那狱吏得了银子又畏惧太后,怎敢不依?只怕那监房太龌龊,太后受不住,便先将蝽儿带到狱吏们休息的小屋,再引太后去见。

 

那蝽儿虽被刘恢的家将捆绑了押送到京城,关进了廷尉大狱,哪里肯服气?一路上骂不绝口,言称要禀报太后一一治他们的罪。这时刻真见了太后,高兴得跳起来就往外走,她以为太后是来救她出狱的呢!

 

太后拦住她,让她坐下,先打开食盒给她看。蝽儿正饿得慌,便狼吞虎咽起来。

 

太后一面看着她吃,面问道:"蝽儿,哀家问你,你要说实话。你真的下毒害死了赵王的爱姬?"

 

蝽儿满嘴嚼着菜,咕哝道:"是啊!那妖精太猖狂了,日日夜夜缠住刘恢不放。刘恢自打迁徙赵国之后,再不进我的房间了。那妖精有了身孕,刘恢每日差奴婢炖燕窝汤给她吃,却从不送一小碗给我尝尝。我便从医官处要了点砒霜放在她的燕窝汤里。那妖精沾了一口便一命呜呼了!"

 

太后凑近了些,低声问道:"你往燕窝汤里下砒霜,有人知道吗?"

 

蝽儿道:"赵王府的人都知道了,是我告诉他们的。我要他们都来看看那妖精七窍流血的丑样子,谁以后敢跟我作对,这就是他的下场!那刘恢竞抱着妖精的尸体哭了一阵,拔出剑就朝脖子上抹。我也不拉他,你要死你就去死吧,死了由我做赵王!谁知半夜里那死鬼几个贴身的家将竞把我捆起来送到这里。太后,这地方真不是人呆的呀,快带我走吧!"

 

"蝽儿呀蝽儿,你真是叫蝽儿叫得蠢了!"太后恨恨地骂道:"谁让你承认自己下了毒?只要你死咬住没有下过毒,廷尉大堂上不画押,他们没有口供就定不了你的罪。你倒是有胆量,痛痛快快承认了。好哇,那你就在这儿呆下去吧,呆到他们将你定了死罪,你就对着阎罗王去哭吧!"

 

蝽儿呆住了,忽又扑上来,拽住太后衣袖道:"太后你吓我吧?只要你一句话,谁敢定我的罪呀?太后你不是也把刘如意给毒死啦?你不是照样做太后呀?"

 

太后抡臂狠狠地掮了蝽儿一个耳光,蝽儿的嘴角立即有鲜血淌了出来。蝽儿被打懵了,捂住脸惊恐地看着太后,太后的脸气得拧歪了,变得狰狞可怖!

 

.太后浑身颤抖着,点着蝽儿道:"你这不争气的,我是白白疼了你!人家诬陷我毒死刘如意,你也信了,还照着做!廷尉府将刘如意一案审得明明白白,是那戚姬企图毒害惠帝,不想偏偏毒死了她的亲儿子。那年廷尉府判戚姬弑君之罪,施以酷刑并打入死牢。蝽儿你想想吧,你让哀家如何救得下你呀?"

 

蝽儿放声号啕,扑到太后怀里,哭道:"太后你一定要救我,蝽儿也是为了太后你才杀了那妖精的。那妖精专门撺掇刘恢跟太后作对,诅咒太后不得好死,蝽儿气不过才下了毒的!太后,太后你能救我,你一定要救我......"

 

太后捉住蝽儿的肩膀将她扳起来,轻声喝道:"莫嚎了,你想闹得这监狱人所皆知吗?那样的话,我更没法救你了!"

 

蝽儿立马煞住了哭声,仍止不住啜泣。

 

太后正色道:"记住了,从现在开始,任何人问你话,你都说没有下毒,在赵王府是说着吓唬奴婢们的,懂吗?"

 

蝽儿点点头,抹一把眼泪。

 

"其他的话一律不准混说了,懂吗?"太后叮嘱她。蝽儿又点点头,擤一把鼻涕。

 

太后便一挥手,狱吏过来将蝽儿带走了。蝽儿边走边还回头巴巴地望着太后,蝽儿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希望,这眼神似把铜钩悬在太后的心上了。

 

太后返回长乐官,立即差人召来御史大夫曹窑。太后信任曹大夫,曹大夫办事跟他父亲曹参一样不张扬,却很稳当。太后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诉了曹窑,太后希望曹窑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保全赵国王后的性命。

 

那曹窑沉吟半晌,拱手揖道:"太后,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

 

太后道:"自然要讲,怎么想就怎么讲,哀家先赦你言之:罪。"

 

曹窑便道:"恕臣直言,太后只有舍了赵王后,方可保得龙自安稳;否则,朝廷近期必有大乱!"

 

太后暗吃一惊,却浅浅一笑道:"果真如曹卿说得那么危么?哀家却丝毫不知觉啊,曹大夫能否说得更明白些?"

 

曹窑道:"明眼人都看出,刘姓皇子哪一个不想承继皇位赵王后已在大庭广众跟前承认了自己毒死了赵王的宠姬,太先却还想保她,明摆着授人以柄,送人良机呀。倘若太后能大义习亲,维护我大汉律条的威严,太后的公正贤明必得天下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也,请太后三思!"

 

太后紧锁眉头,沉默不语。吕禄要她救蝽儿,说是为了保伯龙庭;曹窑叫她舍蝽儿,也说是为了朝廷安危。究竟是救还夷舍?救蝽儿,天下人要骂她;舍蝽儿,吕氏宗亲要骂她。太后难啊,没有吕氏宗亲的帮助,太后如何执掌朝纲?可是失去了天下人心,太后更难执掌朝纲了!

 

"何况......"曹窑吐了两个字便止住了。"何况什么?你说呀!"太后逼视着曹窑。"何况太后先前已有过大义灭亲的壮举,下诏废除为非作歹

 

的吕王嘉,当时朝野上下一片震惊,一片赞叹。倘若太后今日反倒袒护毒杀王姬的赵王后,不仅将太后的一世英名给玷污了.人们还会联想起先赵王刘如意之死......"曹窑说到此又止住了。太后冷笑道:"刘如意之死廷尉府审得明明白白,还有什么可说的?"

 

曹窑道:"可朝廷中有人一直怀疑那是太后做的假案。若太后庇护毒死赵王姬的凶手,人们便会想,太后是否也庇护了毒死刘如意的凶手呢?"

 

"不用再说下去了!"太后制止了曹窑,太后已明白了曹大夫的用意,太后虽然有点生曹大夫的气,可她不得不承认,曹大夫言之有理!

 

太后决定舍弃蝽儿了!

 

蝽儿,不是哀家不疼你,实在是你太任性,做事太欠考虑了。若哀家一时救下你,我们吕氏一族便危在旦夕了。蝽儿,好孩子,为了吕氏安危,你便舍了你自己吧!

 

太后硬硬心肠吩咐宫门守卫:这一段日子里,凡有吕氏宗亲求见,一律不见!

 

毒杀赵王姬一案因凶手赵王后早有口供,廷尉府只审了一堂便结案了,判凶手腰斩之刑,隔日便押赴法场行刑。

 

太后原打算去刑场给蝽儿送行,一脚跨出了门槛又缩了回来。她实在没有勇气听刑场上凄惨的号角,她实在没有勇气面对蝽儿怨怼的眼睛,她实在没有勇气看见蝽儿那么年轻那么丰盈那么活泼的身躯被大刀一斩为二、那么滚烫那么鲜红的青春的血哗地喷溅出来啊!

 

太后忽觉胸口万箭穿心般痛,她跌跌撞撞撑回寝官,一头栽倒在锦榻上。她觉得周身发冷,仿佛自己体内的血也都流尽了。大热天,她却让紫衣替她盖上厚厚的锦被,她上下牙齿答答答地打战,一句话都说不完全了。她又让紫衣将四周的帷帐统统放下来,她想隔绝尘世的一切。她觉得这个尘世太肮脏了,她想飞到高高的碧蓝的透明的天上去,她仿佛看见高祖和她亲爱的盈儿在向她招手......

 

太后被一声接一声急促的呼声唤回尘世,朦朦胧胧她看见了一张俏丽妩媚的脸庞,这张脸好年轻啊,就像年轻时候的吕娥婀。可是,这张脸为什么愁云密布?那漂亮的杏眼为什么红肿着?那面颊上的妆粉都被眼泪糊成花搭搭的了!--她在哭呀!她为什么哭?是哭我吗?我已经死了吗?不,我不能死,我怎么能就这样潦潦草草地离开尘世?尘世虽险恶,却有多少让人眷恋让人迷醉的东西啊,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有了结,让我回去!让我回去!太后一挣扎,便清醒了,浑身大汗淋漓,心突、突、突跳得沉重而急促。

 

"太后,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太后定睛看,原来是猸儿!是她此刻最想见到的猸儿!太后哆嗦着张开双臂,紧紧地将猸儿搂在怀里。

 

猸儿痛哭失声,欷欺道:"太后,我去了刑场,蝽妹妹死得好惨啊......"

 

太后泪如泉涌,咬住嘴唇不出声。

 

"那些人太凶残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蝽妹妹?要死,也让人死得干净些嘛!"猸儿悲愤地说着,抬起泪眼看着太后。

 

太后自然体味得出她目光中的疑问,她舔了下干裂的唇,哑着嗓道:"谁让她不听话,犯下那样的死罪,我想救她的,却救不下,他们刘家人是要定了她的命的!"

 

猸儿只有哭,发出凄厉的哭声。

 

紫衣慌忙拍拍她背脊,哽咽地劝道:"猸姑娘,别哭了好吗?太后正病着呢,她近来身子虚得很,稍有风吹草动就折倒了,哪里经得住这么多眼泪腌啊!"

 

猸儿便收起哭声,抽抽答答地抹着泪。

 

紫衣便端来一铜盆温馨芬芳的花瓣水,猸儿便抢着先替太后净了面,随后,自己也净了面。

 

紫衣又替她们泡了一陶壶花茶,斟在两只小陶盅里,一人一盅,让她们润润嗓。

 

太后将猸儿柔嫩的小手捏在自己手掌中,她觉得这样心定一些,她深深地看着猸儿,道:"不提那些伤心事了,说说你好吗?如今蝽没了,鳝又疯了,嫣半醒半睡的样子,也只剩下你了!哀家从小就最器重你,就觉得你与别的姑娘不一样,你是最有主见、最有出息的。果然,你好眼力,给自己挑了个好夫君。朱虚侯,他待你还似新婚一般吗?"

 

猸儿被太后盯得心慌,猸儿从太后话中听出有弦外之音,她的舌头僵硬起来,要不要告诉太后呢?

 

原来,前些天,蝽儿被押解进京的时候,刘氏宗族子弟在她家中聚会,密谋趁给刘恢发丧之机举事谋反,杀了少帝与太后。他们之所以选择朱虚侯府作据点,正是因为太后器重和信任朱虚侯的缘故。

 

猸儿力劝刘章不要参予谋反,猸儿道:"太后待你不薄,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刘章一怒之下,竞将猸儿软禁在卧房之中。直至昨晚夤夜之时,刘章喝得醉醺醺的破门而入,搂住猸儿就要上床,猸儿用力推开了他,斥道:"我决不跟见利忘义的伪君子同床共寝!"

 

刘章长叹一声道:"我见利忘义吗?我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四处奔波,又不是为我自己谋皇位!可我的那些个皇兄皇弟们,一个个如狼似虎般盯着皇位,谁也不肯让步!大臣们也不同意杀太后,他们说太后大义灭亲、深得人心,此时造反,必败无疑。我的皇兄皇弟们都回封地去了,猸姐姐,这下你可放心了吧?"

 

 

猸方才松了口气,却仍不肯上床,逼着刘章对天发誓,从此不提谋反二字。

 

刘章却道:"这大汉江山原本姓刘,太后应该把江山归还刘家才对!"

 

猸儿反问道:"太后不是刘家的媳妇吗?少帝不也姓刘吗?"刘章被问住了,寻思片刻,便答应猸儿,太后在世之时不再提谋反二字了。

 

今日清早,猸儿要去法场为蝽儿送行,临出门前,刘章拦住她,问道:"猸姐,你会向太后告发吗?"

 

猸儿钟情地望着他,坦然道:"夫君你以为我是这样的人吗?夫君已经发过誓了,我还能告发什么呢?"

 

此刻猸儿对着太后锐利的目光却有些发慌了,她镇静着自己,暗暗道:"猸儿呀猸儿,可不能露出什么端倪,否则刘郎性命难保!"猸儿便羞涩地低了头,躲开太后的目光,轻声道:"刘章待猸儿一片深情,并无变更。"

 

太后浅浅一笑:"哦,哀家这就宽心多了。"略假思索,又道:"猸儿,我想你一定知道的,高祖皇帝的那些个皇子皇孙,他们对哀家是恨之入骨的,只因为哀家执掌了大汉朝的朝政。他们不看看哀家将国家治理得怎么样,却成天纠缠那些虚设的名份!"太后有些激动,转而问猸儿:"刘章他一定也怨恨哀家临朝称制吧?他对你说起过吗?"

 

"没,没有!哪能呢!刘章在家尽念叨太后对他的恩惠呢!"猸儿慌乱答道。

 

"没有就好,哀家只是担心。"太后瞥了猸儿一眼,"那一日酒会上,哀家让刘章当监酒令,他说要以军法行酒,哀家也恩准了。。他却手起刀落,杀了哀家一个不善酒的远侄,哀家也不追究他。

 

可他喝得酩酊大醉,胡唱什么耕田歌,深耕概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你听听,这非其种者锄而去之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影射哀家不姓刘,便要驱出龙庭?"

 

猸儿拨浪鼓般摇着头道:"不,不会的,那歌子猸儿也听他唱过,那是刘章少时在齐地跟农夫学的山歌。"

 

"噢,原来是齐地的山歌呀!"太后意味深长地说道,"猸儿,哀家不过随便问问,你别往心里去。哀家自然最信得过你们了,哀家找机会还要给刘章封王号呢!"

 

猸儿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她软软地跪下了,叩道:"猸儿代刘郎谢太后恩宠,太后千岁,千千岁!"

 

史载,高后七年六月,赵王刘恢哀悼爱姬之死,不胜悲伤,自戕而亡。

 

吕太后鄙视刘恢竞为一个姬妾而自戕,全不顾他王侯的大业和祖宗的礼仪,便废掉了他的宗嗣。

 

掐指算来,已有三位赵王死于非命了,即刘如意、刘友、刘恢,这赵国仿佛是一个不祥之地!

 

太后派使者去到边远的代地,诏令代王刘恒,要迁他去赵国做赵王。这刘恒乃高祖第四子,为高祖侍妾薄夫人所生。高祖谢世后,刘恒偕母亲长居代地,从不返京。刘恒谢了太后的恩宠,却婉言拒绝去赵地为王,宁愿扼守边远的代地。于是,太后便封她二哥的儿子胡陵侯吕禄为赵王。吕禄大喜,举盛宴庆祝。吕禄不信邪,他只要能做王,管它吉祥不吉祥!

 

太后一直对吕产心怀歉疚,因为她没有救下他的女儿蝽。正值高祖七子燕王建病故,那吕产已封了吕王,太后便封他的大儿子东平侯吕通为燕王,由吕通的弟弟吕庄继任东平侯。

 

一池残荷,一池残荷呀!

 

太后依着松软而阔大的野鸭毛罗锦靠垫,坐在凉轩中向窗外眺望,只见百子池中曾开得那般轰轰烈烈的荷花在第一阵秋风掠过以后便迅速地萎谢了,红消绿减,花骨朵都坠落殆尽,只是那一株一株的花茎还在,高高低低,弯弯曲曲,穿插交错,构成一幅奇异怪诞的图画。

 

太后的心情便如眼前的这幅残荷图,忧伤无奈的,伤痕累累的,纷繁复杂的!

 

那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夏季总算捱过去了。虽然河水泛滥淹了不少农田,可听右丞相陈平禀奏,国库中存粮充裕,待秋后赈灾不成问题。南疆战事,汉、越两军相峙南岭,暂无动静。而朝廷内,那些个皇子皇孙们像蚱蜢般蹦窜了一阵,终无隙可乘,便也偃旗息鼓了。太后原可以安静下来,好好地调养调养身子。可是她的心怎也静不下来,心里面凹凸不平,残损破缺,干涸皲裂,冰冷生硬--她知道,这全是因为审食其的缘故!

 

太后处理朝廷中再复杂再艰难的问题,心不慌,神不乱。明察秋毫,见微知著,娥眉一蹙,计上心来,桩桩件件都能化险为夷,措置得当。太后面对那些气势汹汹的皇子皇孙的挑衅也从不胆怯,从不退步,坦然迎战,坦诚相待。唯有遭遇了审食其与红裳的欺骗与背叛,太后几乎失去理智,差点把持不住自己。他们俩是太后最爱和最亲的人,太后对他们可以说是毫无保留的,包括自己的肉体和心灵。可是他们却为了满足自己那一点下贱的情欲,竟然做出如此寡廉鲜耻的事来,不啻举起锋利的刀刃狠狠地刺进她的胸膛前一段,几案上奏折成堆,刘姓皇子们又磨刀霍霍逼到了她跟前,她是强迫自己将审食其与红裳的风流案放置一边,集中精力应付朝廷大事。现在,朝廷那边乱丝抽头顺理成章了,这一宗令她锥心泣血的事无可回避地突兀在她面前!

 

太后伤感地面对百子池中的残荷图,心想:荷花残了留下莲子,什么事情都该了结了。

 

早晨起床,太后坐在铜镜跟前梳妆,她惊愕地发现不过几天功夫,自己就迅速地老了,皱纹包裹了忧伤的眼睛,脸皮松弛,眼神黯淡,骤然已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妪了。

 

女人没有爱情的滋润,是会老的。

 

太后从前极少抹脂粉,可现在她往脸上抹了一层脂粉还不够,又抹了第二层,她要将那些皱纹都填满。太后不想老。

 

紫衣替太后梳头,篦子上缠满了花白的落发。紫衣心一凉,想掩饰,太后早已察觉。太后将落发拿过去,在指尖上缠绕了一会儿,轻轻地松开了手,那团落发晃晃荡荡,像只蛾子一般飘落尘埃。紫衣想出了妙法,用玄色麻线缠在头发里挽髻子,挽出的发髻依然结实饱满。

 

太后这一次梳妆整整花了一个时辰,她在镜子里找不出自己的破绽了,方才离开妆台。

 

太后移步进了凉轩,看着窗外那一大片的残荷不觉黯然伤神。她让人将窗都关上,将竹帘子放下,凉轩中光线便模糊起来。模模糊糊地看太后,依然是风神秀颜,仪态典雅。

 

太后终于鼓足勇气,差紫衣召红裳来见--她竟变得害怕见那个奴婢丫头了!

 

等待其实仅仅一刻时间,太后却觉得很漫长,她紧张得透不过气,她微微合艮帘以镇静自己,她听得自己的心扑嗵扑嗵跳得像只惊蛙。

 

忽然,她闻到一阵残荷腐烂了的香气,她睁开眼--红裳已经袅袅婷婷地站在跟前了。

 

红裳仍是那般鲜亮,那般滋润,瞳目流光溢采,红唇凝脂留香。她的腰身微微地粗壮了些,小腹部稍有凸起,愈显得丰满而成熟,便像颗当令鲜桃,甜甜的果汁即要从薄薄的表皮下流淌出来,令人垂涎欲滴。

 

太后瞄了眼红裳,心里隐隐作痛,便把眼睛挪开了。太后深深吸了口气,笑道:"红裳,你等得急了吧?"

 

红裳姿态娇媚地作个揖,声音又甜又亮,道:"奴婢不急,奴婢知道太后要做大事。有太后作主,奴婢还急什么呢?"

 

红裳的姿态和声音都像钢针戳着太后的眼睛和耳朵,太后痛得暗自嘘气。太后原是最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了,她挑宫婢都要挑稍有几分姿色的,满宫殿的妙曼姣丽,赏心悦目,自己的心情也会明媚鲜艳起来。可是,一旦这年轻这漂亮夺走了属于她的男人,太后便对它恨之入骨、视若寇仇!

 

太后的笑意凝在嘴角,慢吞吞说道:"小妮子,愈来愈会说话了,毕竟跟着丞相爷与众不同了呢。你不急呀,我都替你急死了。你看你的肚子,快遮不住了呢!不成拖着个大肚子拜天地,不要让人笑话吗?"

 

红裳怯怯地瞟一眼太后,她觉得太后说这话不阴不阳的,是凶还是吉?她只低了头,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腹部,心却悬到了喉咙口。

 

太后见她做这个动作最触目惊心了,鼻翼气得一张一翕的,忍了忍,又将笑意荡漾开来,道:"红裳啊,你带着身孕还能骑马么?"

 

红裳奇怪地看看太后,道:"奴婢能,奴婢从小骑马骑惯了.坐在马背上比坐车还舒坦。"

 

太后点点头:"那好,还是由你去把审大人请进宫来吧,我们一起合计一下,这喜事放在哪一日做好?"

 

红裳悬着的心咕咚放下了,喜悦一下子盈满了她的胸膛,小山丘般鼓胀着的胸脯快乐地起伏着。她笑声答道:"谢太后,奴婢这就去接审大人!"

 

红裳觉得太后真好,就像自己的娘。她从小没了娘,不满十岁就进宫服侍太后了。太后待下人从来就宽容,她做了太后的贴身侍婢后愈发地娇纵放肆,有时还要代太后作主呢!

 

哦,今儿的天气也格外晴朗,天空蓝得就像红裳的心境。多美呀,百子池中的残荷,那一株株残茎在秋风中轻盈地舞着身姿,像是在为她喝采。

 

红裳行云流水般小碎步绕回廊回转自己的小房间。审大人,都快一个月没见着您了,您在忙什么呀?我已经感觉到我们的小宝宝在腹中蠕动了,我想他一定是个胖小子,将来也会做丞相的。

 

红裳脱去宫衣,换上银盔银甲,俨然一个英俊的年轻将士。红裳想象着等一会审大人见着自己那副钟爱的神情,忍不住对铜镜甜甜蜜蜜地一笑。

 

红裳从马厩中牵出自己惯常骑的那匹枣红马,怕惊动腹中的孩子,她慢慢地跨上马背。她含羞地笑着想着:她和审大人的相好不就是从这马背上开始的吗?

 

红裳勒紧缰绳,双腿一夹,那马便箭似地窜了出去,答答答答,跑得飞快,腾云驾雾一般,一眨眼就跑出数里地了。

 

这条道红裳太熟了,多少次她飞骑将审大人接来,送入太后的寝宫。她知道太后需要审大人,她嫁给审大人以后还会照样飞骑将审大人送人太后寝宫的,她决不会妒忌太后,她为能与太后共同拥有审大人而感到骄傲。红裳觉得她欠了太后太多的情,太后那样地需要审大人,可一旦得知她怀了审大人的孩子,就马上决定将她嫁给审大人了。这样的气度这样的胸怀也只有太后才拥有呀!

 

枣红马熟门熟路地穿大街贯通衢,不一会,红裳便看到未央宫的阙楼了,审大人的府邸就在未央宫附近,太后还赠他"倚我"匾呢!

 

"倚我"宅中还有一位丞相夫人呢!红裳见过姑洗,她不漂亮,却很能干,她已经为审大人生了两个孩子。红裳感觉到姑洗夫人仇恨太后,红裳心里常常为太后抱屈,姑洗,不是太后成全了你与审大人的婚姻吗?你应该感激太后才是呀!红裳已经想好了,她进了"倚我"宅后一定不跟姑洗夫人争风吃醋,事事处处都要谦让着她,只要审大人喜欢自己就够了!

 

"倚我"宅就在眼前了,枣红马扬鬃长嘶,红裳忍不住高声喊:"审大人--"

 

只见那枣红马前蹄腾空立起,红裳姑娘宛若彤云间的天神一般。忽然,枣红马后腿支撑不住,一个趔趄,訇然摔倒。可怜红裳姑娘从马背上被横甩了出去,飞扬起来,又重重地掼在"倚我"宅门前拴马的石础上,她那美丽光洁的前额正好磕在础角尖,顿时鲜血淋漓,气绝而亡!

 

审食其是听到红裳的呼唤的,他不顾姑洗夫人的阻拦,急急出门相迎,却亲眼目睹了红裳惨死的一幕!他疯了似的大叫着:"红裳--"扑过去将红裳抱起,红裳的面孔被鲜血遮没,红裳的下身也有鲜血汩汩地流下来,红裳在疼爱她的审大人怀里成了个血人。

 

一个门役察看了受伤的枣红马,急忙跑过来禀报道:"老爷,都是那匹马害了红裳姑娘,那马后蹄的铁掌少了一根钉子!"

 

审食其猛然一惊,他想起他与红裳第一次交合的那个夜晚,在那落遍星星的河滩上,他拥着活鱼儿般的红裳,红裳担心回去晚了会被太后察觉,于是他教她,就哄太后说是马掌脱落,马走不快。这句话真就应验在红裳身上了!

 

天哪,老天,你要惩罚为什么不惩罚我呢?审食其仰面悲恸,号啕失声。

 

太后在百子池畔水轩中端整了一桌佳肴,正等着红裳将审食其接过来共享呢,却不料等来的是红裳的死讯!

 

紫衣先禁不住恸哭起来,太后愣了半天,方才叹道:"左丞相不知要伤心得如何了呢!"停停,又道:"这也是上天的旨意,想来他们是没有缘份的吧!"

 

红裳是个孤儿,太后权作了她的高堂,便以嫔妃之礼厚葬了她。

 

葬礼之前,太后没有召见左丞相,太后甚至让内侍转告他,这几天他若打熬不住,可以不必去大殿早朝了。

 

太后在葬礼上远远地看见了左丞相,他只是站在内侍和宫娥队列的后面,并没有哭天抢地,也没上前扶一扶红裳的灵柩。太后不由得暗暗冷笑,男人说到底还是他的颜面要紧啊!

 

太后并不急着召见左丞相,太后深信不疑,左丞相失去红裳以后一定会主动找上门来的。

 

果然,三日后,亭午时分,太后小憩片刻后正想起身披阅奏简,忽有内侍禀报:左丞相审食其求见!

 

太后心里好笑,以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从来不用通报的 "如今也一本正经起来了。是心里有愧呢还是故意与哀家生分啊?

 

"宣他进来吧!"太后恨声道。

 

审食其撩开帷帐进来,见太后正全神贯注翻阅一卷奏简,便不声不响地伫立一旁。

 

太后头也不抬,道:"你来了?坐吧!"审食其便屈腿坐下。

 

"紫衣斟茶!"太后仍不抬头。

 

紫衣便托着一只小巧的漆盘进来,给审食其斟了一茶盅香茶,放在他身边,也不搭理他。

 

审食其好不尴尬,原先他在这儿也算得上是半个主人了,现如今却落得无人理睬;连婢女也看轻我,我做错什么事了?不过喜欢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我堂堂丞相难道就不能喜欢美丽的女孩子了?现在她死了,死得那么突然、那么悲惨,我已经承受不住这痛苦了!你们还鄙弃我,不理我,把我当作什么人了!审食其想着,不觉悲从中来,竞呜呜地哭出了声。

 

太后从袖笼里掏出一块丝帕子使劲丢给他,仍不开口。审食其便赌气将丝帕子掷回去。太后无奈地摇摇头,便放下了竹简,两指捏捏发酸的眉心,叹道:"你呀,莫非我前世欠了你什么?都一把年纪了,要哭,也背着人哭去。当这么多宫娥的面,你好意思呢!我都替你害臊!"

 

审食其听太后开口,才定了心。太后开了日就说明太后重新接纳了他,随她骂什么都可以。

 

这一半天,审食其就盘桓在太后宫中。太后与他都尽力避免说到红裳。红裳已经死了,何必再让她夹在你我之间呢?

 

到了掌灯时分,审食其便顺理成章地留宿长信殿了。

 

太后特地去温池洗了个浴,热水浸泡之后,她的皮肤可显得光滑些、红嫩些。

 

太后裹着绫罗内袍走进寝官,却发现审食其已经靠在锦榻上睡着了。

 

太后坐到他身边,就着烛光打量着他。那是她多么熟悉的脸庞和五官,看那鬓脚也有了星星点点的银霜。我们都老了,为什么还要闹些别扭呢?我们经过那么多的坎坷曲折才走到一起的,为什么还要分开呢?我们应该相亲相爱相依相附地走下去呀!

 

太后一耸肩,褪去了内袍,赤裸地钻进了锦被。掐指算算,差不多已有近百日没跟他亲热了。太后紧紧地抱住了审食其,用尖尖的指甲在他精瘦的背脊上轻轻地划着、划着......

 

审食其被太后搔挠得醒过来,便仄起身子,一骨碌便将太后压在身体底下了。

 

太后已经按捺不住,她渴望了许多天的场景终于就要来到了,她浑身颤栗,血涌如潮,合上眼帘,准备接受那激动人心的一刻。

 

可是......审食其趴在太后身上却无法动弹,他像被人抽了筋似的软瘫无力,大汗淋漓!

 

过了一会,审食其从太后身上滚了下来,喘着气,哭腔道:"太后,我不行了,我做不成男人了!"

 

太后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冷却下来,她披上内袍,心里面拨撩得难受。她冷冷地看着面色灰白、神情沮丧的审食其,镇静道:"你是太累了,好好将补身子,你会复元的!我们以前不是非常好的吗?"

 

太后以为左丞相只是因红裳之事惊吓伤痛而阻经络,血脉瘀结,神疲体乏所至,只需通经活血,消瘀散结,便可恢复。于是请太医开了处方,亲自煎熬,一日三回,看着他喝下去。因审食其见鹿血便呕,太后只得差内侍寻来牛鞭子,炖熟了逼他吃。

 

这般折腾了十来日,仍不见起色,审食其却愈见清瘦。他苦着脸对太后说:"娥婀,我真的废了,我对不起你......"

 

太后用手掌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其实太后只要审食其伴在她身边她就很满足了。太后道:"你不要性急嘛,我等得住的。听太医说,治这种病,第一精神要放松,心要宽。我看你闷在宫中也不是个道理,正有一个放粮赈灾的差,不如就你去了,各处走走,幸许就正常了呢!"

 

审食其一听,正中下怀。长安城中有太多红裳留下的伤痛,处处令他触目惊心

 

次日早朝,太后便下诏任命左丞相为赈灾特使,乘官船上溯江汉水域,一边放粮赈灾,一边巡视民风民情。

 

审食其这一去便是一百多天,时有信使传递消息,太后颇为满意。

 

转眼又是隆冬,月淡梅寒,风惨云愁,终南山雪容苍老,百子池又冻成了冰镜。

 

这一日,太后罢朝回来,正有赈灾特使飞骑传回的信简,说是十万担官粮已经发放完毕,官船不日即可返程。太后心里欢喜,也不觉疲乏了,便叫紫衣将几案卷帙搬人暖阁,她想将积压着的奏本批阅完毕,待左丞相归来,就与他两人去洛阳行宫住几日,这才是他们的一个全新的开始!

 

太后一阅奏章便入了神,不觉日影西斜,暮色侵帐。紫衣点起了一盏膏油灯,轻轻地放在太后案头。

 

"太后,你读奏简读得时间太长了,该息会了!"有个声音隔着帷帐说道。

 

"谁在那里?"紫衣擎灯的手一抖,膏油落了一滴在太后手中的简上。

 

"?不是你在说啊?"太后疑惑地抬起头。

 

帷帐外面的声音格格格地笑起来:"太后,是我呀,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吗?"

 

太后这才看见帷帐外面隐约有个人影,她一惊,脱口道:"红裳!"

 

"不,不是红裳,红裳她不是死了吗?我是姑洗呀!"声音落地,人便挑帐走了进来。

 

太后虚惊一场,有点恼怒,抑制着不悦,道:"姑洗是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哀家并没有召你进宫呀!"

 

那姑洗曲膝跪下,笑道:"奴婢给太后行礼了。太后是没有召见奴婢,奴婢听人说左丞相有书简捎回来,奴婢是想讨得书简看看,左丞相何时能到家呢?"

 

紫衣便取了只锦垫给姑洗坐,姑洗却不坐,朝前跨了一步,将身子挪在灯影中。

 

太后觉得她今日有些奇怪,却说不出怪在哪里。太后矜持地答道:"左丞相书简只是述说公务,并没有提到归来的日子。这是公文,姑洗你就不必看了。"

 

姑洗若有所思点点头,便道:"太后或要差信使给左丞相递公文,请代奴婢传一口讯,告诉左丞相,奴婢又怀上了,恰恰三个月呢!"

 

太后像被人猛掮一记耳光,双颊烘烘地烧起来。她再看姑洗,灯影中,果然见她腹部微微隆起--原来太后觉得她有些奇怪,便是她的体形变了呀!

 

三个月?三个月前不正是左丞相奉旨出巡的日子吗?是了,临行前他是回丞相府取过一些衣物的!

 

太后死死地盯住姑洗隆起的肚子--你不是不会做男人了吗?

 

太后眼睛模糊了,喉咙口咸滋滋的,有东西涌上来。她一张口,哗地吐出一滩血来!

 

审食其在回京的路上接到太后病危的急报的,他立即弃船登岸,换上骏马,日夜兼程赶回京都。他先去丞相官署交割了公文,又将沿途采集的珍稀珠宝送回"倚我"宅。

 

姑洗见夫君平安归来,自然欢天喜地;又见得了许多财宝,忙藏入箱笼。她心想:老爷的心毕竟还是向着这个家呀!不免得意起来,便幸灾乐祸道:"老爷,太后这次病得十分蹊跷,妾身去长乐宫拜谒她,正好端端地说着话呢,突然就栽倒了......"审食其马上就明白太后的病因了,他抬起脚朝姑洗狠狠地踹去,骂道:"贱人,你要害死了她呀!"

 

却说太后这回是知道自己闯不过鬼门关的了,审食其又一次欺骗了她!旧伤未痊愈,新伤更惨痛,太后已经无力抗衡了。太后稍事清醒些:便让内侍悄悄地将少帝刘弘和皇后鹩儿带到她的病榻前。太后一手拉着少帝的手,一手拉着鹦儿的手,又将四只手叠在一起。少帝和皇后只一味地抹眼泪。

 

太后强撑着道:"我最讨厌看男人掉眼泪。皇上,你也不小了,都册封了皇后,该学会管理天下了。皇后,你娘贤惠端方,你也一定像你娘那样。你要尽力辅佐皇上,枕边风常叮嘱皇上按祖宗礼法和朝廷纲常办事,莫要学那些妖精样,搅得龙庭一刻不宁。我会叫你爹你娘进宫帮你们的。"

 

于是,太后下诏,封赵王吕禄与梁王吕产为上将军,吕禄统领掌京城巡逻治安的北军,吕产统领掌宫门内巡逻警卫的南军。太后殷殷告诫吕禄、吕产:"高祖曾有白马之盟,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讨之。可我却封了吕氏家族好几个王,大臣中间定有人愤愤不平。我捱不过几日了,皇上年纪小,我担心有人要起兵作乱。你们俩一定要牢牢掌握住兵权,据守皇宫,千万不要离开皇宫为我送丧,小心被人挟制、强占了宫殿啊!"

 

吕产、吕禄跪地长泣,哀哀祈告上苍,助太后度过难关。

 

太后交代好了后事,便合上了眼皮。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往下沉,她拼命抓住床沿不肯松手。她想我还不能走,我还没有跟审卿道别呢!

 

太后昏迷中听到有人哑着嗓一遍一遍地喊她"娥婀",哦--他终于来了,只有他才会喊她"娥婀"!她伸出两只手在空中乱抓,终于被她抓住了他的手。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这样多好啊,你的心贴着我,我的心贴着你,你从前不是说只愿你我长相守吗?

 

太后却看见从天而降一员魁伟的战将,他的眼睛像启明星,他的鼻子像一道挺拔的山梁,他的胡须像一面玄色的旗帜,他一抬手就把审食其摔得四脚朝天,然后他把她拦腰一抱就进了红堂堂的新房。原来他是刘邦啊,刘邦从来不懂得温柔的爱抚,刘邦粗野地撕开了她的衣裙。可是她多么喜欢刘邦的鲁莽和冲动,他使她激情迸发热血沸腾!她抑制不住地呻吟着,含混地喊道:"季郎--"

 

她霍地睁开了眼睛,她看到的是审郎!审食其正掩面哭泣,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你哭什么?你不是盼着我死吗?"太后轻轻说道,喘了一会,又道:"我死了,你便可以安安心心跟姑洗一起过日子了......"

 

审食其扑到她身边,环抱着她,摇撼着,道:"娥殳匈你不能抛下我,你走了,我怎么活呢?"

 

太后拉开唇勉强一笑:"这话你说过多少遍了?却不是你的心里话呀!我知道你恨我,你怀疑是我害死了红裳。"

 

"不,不不,我不怀疑!"审食其毛骨悚然地喊道。

 

"是我害死了她,我叫人将那匹马的铁掌拔去了一枚钉子......"太后嘴角噙着一丝微笑。

 

审食其愣了片刻,随即抱紧了她,哼哼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一切都过去了!娥婀,我们睡吧、睡吧......"审食其边哼着边用力收紧臂膀卡住太后的头颈,又将嘴死死地按到她的嘴上!太后在审食其怀里强挣了两下,便不动弹了。审食其松开了手臂,号啕大哭,喊道:"太后!太后!太后驾崩了呀--"吕雉吕娥蛔吕太后,在死以前最后那一刻方才看透了世间男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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