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生活,学会叙述
——巫嘎或陈小三的诗歌读后随笔
昌政
诗探索的两个极端一直是:娱人,或者自娱。
如何既娱人又自娱?这是诗人努力追求的,其成熟的文本,为众多诗人所追捧和描摹。诗歌作为一种艺术,许多技巧可公用,可持续用,千年前的赋、比、兴,沿用至今。假如时间可以压缩,我们会发现,现代人与古代人的有些审美趣味其实很接近,或者说改变不大。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足以表达当下的孤愤。而谈起朦胧诗却似乎谈及另类,显得太遥远。是的,那毕竟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以致于提起朦胧诗代表人物北岛的《日子》,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用抽屉锁住自己的秘密
在喜爱的书上留下批语
信投进邮箱,默默地站一会儿
风中打量着行人,毫无顾忌
留意着霓虹灯闪烁的橱窗
电话间里投进一枚硬币
问桥下钓鱼的老头要支香烟
河上的轮船拉响了空旷的汽笛
在剧场门口幽暗的穿衣镜前
透过烟雾凝视着自己
当窗帘隔绝了星海的喧嚣
灯下翻开褪色的照片和字迹
这与北岛的那些英雄主义诗歌多么不同,与他的那些怀疑、沉思、反抗的诗歌多么不同!在这里,没有“星星的弹孔”,没有“迷途的蒲公英”,没有“消失的钟声/结成蛛网,在裂缝的柱子里/扩散成一圈圈年轮”,没有“尸骨在夜间走动”,没有“黄蜂用危险的姿势催开花朵”,也没有“大地的羽翼纷纷脱落/孤儿们飞向天空”,没有,这里没有象征,没有晦涩、艰深和超拔,只有一个又一个的日子,只有单调的生活和感到孤独的人,只有你、我、他。
北岛以平易的语言,不动声色的叙述,从上个世纪悄然走进这个年代的诗坛,竟然还这么年轻。他的秘笈是什么?是生活中的细节?是朴素的表达?是叙事的风格?是通过借助生活中的细节,进行朴素地叙述,从而营造出一种动人的氛围?我注意到,这样的《日子》写出了众人有过的日子,产生了亲和力,让读者与作者心心相应,一见如故。而在当年,北岛的这一近人的探索却被更为隐晦曲折的表达方式(或者称作先锋性?)淹没了,他自己似乎也不屑于如此质朴、稀释。朦胧诗在孤傲中维护前卫的姿态。
然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特别是在知识爆炸的年代,复制只是一种技术,创新也是大路朝天,当朦胧诗潮很快由急流转入平流,以大学生为探索者主体的“生活流”“宣叙调”应运而生,涌入诗坛,激荡一时,现代平民化的诗歌创作从此滥觞。历经八十年代中后期的沧海横流,诗坛呈现多元格局,如今回望朦胧诗潮,已无盲目的敬畏之情了,虽然大师并没出现,但是毕竟星空灿烂;特别是网络的普及,让诗的创作和欣赏更加广泛,于是,诗人再次平整土地,不得不考虑诗歌在当下的生存状态,向下,再向下,贴近大众的审美趣味而不降低美的格调,调整的策略之一就是:回到生活,学会叙述。
在这种背景下阅读巫嘎的诗,我发现,他的叙述方式解放了诗歌,但也必须警惕:不要放逐了诗意。
A蕴含意义的叙述
巫嘎是福建三明诗群的新生代诗人,曾在清流县城生活,后在三明市区、东南沿海、长江以北漂泊,现在拉萨诗意地栖居。他从八十年代末的学生时代开始写诗,九十年代初便有诗文发表,别致的视角,灵敏的感触,新锐的语言,独特的风味,让人惊异。而他从九十年代千百件诗歌中,却只选了几首收入诗集。按他的话说,稍能顺眼些。这是些什么样的诗呢?
十二点我经过西坪街
西坪街,过境公路。转弯一个酒店
一杯苦啤酒遗忘在桌上
人在门外打桌球
在下弦月和悬挂树上的电灯下
他弯腰,瞄准,握紧球杆
给白球重重一击。白球击中另一个球:
声音传过来。秋天来了
。。。。。。
(《在清流的平安生活》1996年)
这已是朦胧后的味道了。良好的语感,平稳的转换,让这首诗有了一个富有意味的开头。接着写,想起母亲,想到七年间失落的青春,悲怆,悔恨,无奈而又不屈,小街青年的人生像白球一样击中了读者的心。显然,这是相当优秀的作品,可贵的在于:诗歌所写的是当下的生活场景,诗意出自其中,有一颗心跳动在字里行间,是活生生的诗,收入《中国<星星>50年诗选》。当然,这种过程的营造,耗费了太多的语言,其叙述过于铺张了。幸好有“一杯苦啤酒遗忘在桌上”和“秋天来了”撑住,诗才不至于疲塌。叙述纵然能够营造氛围,但这毕竟只是小说或叙事散文的笔致,无法取代诗的本质。
总结这个时期巫嘎的诗创作,我认为,以组诗《大海、忧伤及其他》为界,之前是优雅的,象征的,朦胧诗风的;之后,是放纵的,口语的,甚或是挑衅的,有愤青之慨。他的《我的2002》写道:
一个人
在一个县城
又生活了一年
即365天
你就嗤之以鼻吧
这在当时,简直莫明其妙。这表明,他已有破坏的自觉,试图放弃蕴含意义的叙述,转向更为直接的表达。凭着他的语文能力,这一阶段,他写俗世生活,曝光民间的底片,出口成章,读来有味,有趣,写诗成了可以言说,可以歌唱,可以叫喊的一种形式。面对这种放纵,我曾问:这是诗吗?萧春雷、鬼叔中都曾说,巫嘎的语言不好模仿。那么,他要凭着语文的能力,写出什么样的诗呢?
B有意味的叙述
2003年春,巫嘎加入诗三明诗歌论坛,改名陈小三,从此出没在网上的各大诗歌论坛,创作风格悄然改变,2005年5月,出版了诗集《交谊舞》。
刚上网,他的破坏甚或恶作剧的诗写方式就有了市场,发上网络的诗,一会儿雅,一会儿俗,没人知道,他在网下呼应了网上无难度写作,贴出的诗,总是让人惊讶。就像一个调皮鬼,他要把起哄发泄到极致。然而,巫嘎毕竟是语言的警醒者,很快就制止了低空滑行,向着高远,思索着更自由的飞翔方式。同样写某夜单身青年回家,诗的表达方式明显改变,有了言外之意:
有一回我经过东门桥,是在秋天
阴天,飘着细雨。桥孤零零地架在水上
有几个人骑单车回家,我也骑单车
我悲哀地想到:我不可能停住踩踏板的脚
那样单车会倒下去。我只能继续轮换双脚的圆弧
在细雨中,不改变方向,直到一幢旧楼前
单车停止、倾斜,它看上去多么旧,不需要一把锁
有一回我什么也没想,上了楼
(《回家》2003。10。6)
纯属叙事,描述回家的一个过程,似乎加入了一种“想”,但又没有。诗在这里相当节制,进行了删除、压缩:只选择有意味的细节,暗示孤独、贫困和不屈服的生活。全诗一气呵成,有言外之意却一点也不刻意,散淡中透出一种韧性、质感。这是对的:诗的语言要有弹性,要能产生张力,要在舒展的同时,隐含凝聚力。诗意的表达不一定要通过若干佳句来完成,但是,全篇浑然一体必定要诗意饱满——在这里,细节要溶化而不是切削,要从生活中提炼出来又溶回于生活之中,点到为止,引而不发。
这个阶段,他几乎每天都写诗,叙述介于雅俗之间,即:放弃了意义,又不屑于无蕴含,于是,我读到了如下的诗句:
内心黑暗,无话可说。风擦试一盏街灯
那灯下的道路是无用的,有些人将永不归来
——《床头阴暗》
那么多乘凉的人仿佛刚刚走散
一场电影散场了。我伏在铁栏杆上
抽着烟,这烟有一股铁锈味
——《在桥上》
太阳落山的时候
像是在埋黄金
它还要埋多少次呢
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埋,这几乎是一种大智慧
——《秋天的山上》
我有沉重的肉体,是一些泥土
想向那枚松果学习轻盈
——《秋果》
这样的诗句是有意味的。它从一个不起眼的小经历进入,描述过程,所写几乎是原初的状况,但却总让人觉得有言外之意。事实上,他就是在做浑然一体的表达,但又不同于整体象征。那么,这对巫嘎来说,是解放,还是新的束缚?
回答是:他将陷入困境。因为,有意味的叙述,挑战他的不是语感,而是诗意的发现和意味的凝聚。
C慢的叙述
巫嘎的叙述显得收放自如,能随处切入,随时而止。他在《在高岩新村寒山小筑:小自述》写道:
今天我感到困,瞌睡
无精打采,失语
山风猛烈、含霜
我裹在毛毯里,深陷于
一个低烧的额头。你得表述
身处何处,试着借助那枚月亮
在空中移动,使天空变得锋利
和薄,且不讳言它的两重空虚
起笔漫不经心,无非自言自语,但是,通过语感找到了语言的运动感,把“困”推进到“失语”,达到极致。然后,笔锋一转,“含霜”二字一出,意境的冷调子就确定了下来,接着把派生的“月亮”也推向冷的极致:如刀或如砥,“使天空变得锋利和薄”。叙述策略仍是线性的,但隐匿在面的拓展之下,在简短的诗中,通过场景交错,视角迅速转向,抑制情绪,顿悟冥想和放慢速度,从而产生意丰富、态多姿的美感。
有一种说法,小说不止是故事,叙述可以让非故事的小说耐读。那么,诗的叙述意味着什么?一种表达手法?不是;一种个性风姿?不是;一种发现诗意的辅助设计?当然也不是。叙述只是放弃了对意象的经营,放弃纵深和跳跃,放弃峭壁,进入峡谷,另寻曲幽。天才者说:叙述是一种慢。这是技术。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把叙述放慢,急于抒情已是通病,放纵想象成为才气的表现,更何况舒缓的语调并非适于每个诗人,成风则是相当可笑,而复制者却趋之若鹜,由此现出矫揉造作之俗,之风,似曾相识也就难免,让真正的创新者陷入困境。
巫嘎如何保持个性?看看他的《一场大火的余光》:
从这里看过去
那里是一场大火的余光
黎明早起的人分到更大捧的灰烬
霜降已过了。干净的蟋蟀的骨灰
不断被拧紧,早起的那人有一个孤独的前额
是腥甜的。他手里有更大捧的灰烬
他孤独地去小教堂
偶尔回头看到身后是一场大火的余光
他通过穿插、闪回、有节制的延伸、蒙太奇、幻觉,让一个类似经历的叙述不是线性发展,而是曲折迂回地推进,减慢速度,实现了一种寻找的企图。
这样的技法,他已熟练地应用,有时还加入对话、引语,通过顿悟,促使诗的展开有了更多的可能。可叹的是,追随者不明就里,表面的模仿浅薄而又低俗。
D叙述的多向性
叙述不可避免地趋向写实。但有时,过于写实,未必就有诗意,这是写于2003年8月29日的《父亲赶墟回来给我们兄弟姐妹带了一截甘蔗》
弟弟靠在村口的土墙上
和其它几个小鬼
等大人赶墟回来
夕阳照得他们土黄土黄的
父亲会带一截甘蔗回来
天黑的时候
娘用菜刀把它分成六片
题目是有意的:以兄弟姐妹之多与一截甘蔗之少,暗示贫困。更以标题之大与事件之小,造成反讽。诗句平实,虽然表达了贫困年代的亲情,但却不是诗的方式。换句话说,以散文的叙述写诗,诗意淡化了。其中的人文关怀,与诗的形式无关。平淡是一种风格,但若失去了更深的蕴含,止于言说,传达,那么,诗就不可能隽永。或许有人会以古代田园诗或禅诗、杜甫来纠正我,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古诗的形式会产生意味,正如同样的说,让它押韵成了顺口溜,其表达效果是不一样的。把李白的《静夜思》译成现代语,它不会是诗的吧?——事实上,许多人连诗中的“床”为何物尚且不识,侈谈什么鉴赏呢?多少的外国诗人,不就因为译者不同而错误地显示优劣吗?就巫嘎而言,我更欣赏他于平易中见奇峭的表现,因为他有这能力,而且正是他的优势。
当然,巫嘎的诗似乎随意而为,其实更加谨小慎微:因为他在避免抒情,又不失人文关怀,他既想纯生活场景地描述,又不放弃意义的蕴含,于是常常悄然加入耐人寻味的句子,如:“新月下/旧山河”,“抬头仰望星空/低头写下数字”,“我的心里有个乞丐/我给了他一个硬币”。。。。。看了他的一些诗观,但愿他不要有消灭意象、消灭语言的企图,因为我相信他不会成功。慢的叙述与意象的运用并不矛盾,况且气质、趣味和学养决定了诗人的个性,他对汉语的感悟力太强,即使不着力,也会透出某种意味来。他在《母亲节》写道:“中午想起人类的孤独/想起一句诗:被一束阳光钉在地上/转眼就是天黑”。不能忘记,就无法沉静,更不可能入禅。“转眼就是天黑”,这样随手拈来即成佳句,在巫嘎已是习惯性动作。放弃意义的包涵,淡化诗意,我看是没必要的。诗歌可以放弃热情洋溢,但不能失去亲切、风趣和关怀吧?就他而言,在我看来,坚持在场的有节制的表达,足矣。更深度的探索,未必是有意义的:
我第一次喝拉萨啤酒是2007年7月2日
10点多,我一下火车,K917兰州至拉萨
在火车站,赵旭如在我的脖子上围上一条哈达
那是我一次披哈达
感觉很严肃
然后打车去他家,西藏海关
他就打开一瓶拉萨啤酒
瓶身上有布达拉宫图案和四个字:拉萨啤酒
Lhasa beer
在这里,消化了2007年7月2日、K917和Lhasa
beer,但是,除了纯熟的叙述技巧和类似他当年散文的美妙语感,我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之处。技术有时是会过剩的,更何况技术是可以复制的,鸥外鸥当年走得那么远,结果落在了背后。决定一首诗的,必定是其内在的质地,《每天折断一列火车》,如果不是“折断”二字,不是“我折断它,像一根火柴棍”,那么这首诗就可能不成器。当我读着《删除》:
一首诗被删除的部份
是那首诗产生的原因,比如死是爱的原因
欲是生的,爱是美的
星空是神秘幸福的
粗暴的引擎是一辆卡车坚强的
原因
我将它删除
我认定这是现代诗,这是现代人用现代语言写的现代诗,表达的是现代人的情感。其语言干净、风姿劲健,值得称道。但也许,巫嘎不认为是优秀的。当我读着写于2003年6月25日的《一个人去游泳》:
一个人去游泳
像投河
太孤独
多年以后的投河者
水鬼
一条鱼
想重新变成人
在暮色里扑腾
再读改于2004年7月19日的同题诗:
一个人去游泳,像投河,倒过来,一个人去投河,像游泳。太孤独。
我想,他把两首诗都收入诗集,可能是因为取舍不定。第二首简则简矣,然而失去了第一首的韵味,偏于枯干。抽象,失于生动。这正好可以用来说明诗歌温度的重要:过于冷静的诗,显得冷漠。
巫嘎,善良,纯朴,谦卑,是个有着悲悯情怀的诗人,一个相当优秀的能够自觉的诗人,
一个有着语言天分的奇人。有人甚至将他的散文排列成诗,而那不是他的所为,他原本就善于通常的言语间成诗意的氛围。他说过:“通过诗,通过爱,同情和理解,我想在异乡寻找故乡。”那么,他的诗歌不会因为过度的稀释而陷入琐碎、俗套吧?
2008。7。6——7
昌政注:
7月6日中午,与莱笙兄聊及诗的叙述,原本打算写个《诗的叙述N种模式》,想到巫嘎可为一例,便读他诗集,不曾想,一下笔竟成了谈巫嘎的诗的一个随笔。也罢,就此问候远在天边的朋友吧。祝小三和小文团结在拉萨:宾至如归,多产诗意。
7。7(抗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