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照相架中的悠悠往事
■沈嘉乐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社会上流行自己用有机玻璃做照相架子,用现在的流行说法就是DIY。于是我就在家里动手试做。晚上,父亲从银行下班回家问:"晚饭不烧,在做什么?"我顺口说:"做只个性化的照相架"。没想到晚饭后,父亲不声不响从五斗橱最底面的地板上拿出一只封存以久的硬纸盒,从包裹着三层旧报纸中,取出了一对精美的闪烁着老银光的照相架子,里面分别是他与母亲年轻时的照片。 我被这对工艺精湛、表面泛出淡悠悠五色老银光包浆的照相架所折服了。父亲说,这就是传统苏州老银匠师的高超技术和精湛工艺!然后,他满含亲情地讲述了这对老银光照相架背后的家庭往事。 一、祖父母酷爱苏州老银器 晚清,一个传统苏州式的大家庭,祖父凭着自己的勤奋和努力,从苏州的钱庄、到上海的洋行、再回到苏州的票号、在苏沪两地的金融圈内从业谋生,支撑着一个家族的日常开销,维持着一个大家庭的安逸生活。 在这风雨飘摇的岁月,祖父有着坚强的毅力,能赚钱,但从不乱花钱,自己从小烟酒不沾。但对苏沪两地的钱庄、洋行、票号之间的金融业务往来颇为精通,所到之处都深受老板的器重。因此,得到的报酬也颇为丰裕。 祖父在金融业务上出色表现的同时,在审美艺术上同样也有一二眼,特别是对工艺精美的银饰制品更是情有独钟,从而也丰富了祖父的业余生活,精神上也得到了一点成就感的欣喜。 清末时期,摄影还是个极为新鲜的事物。祖父虽然不懂摄影与拍照,但对新鲜事物的追求,对美的欣赏也紧跟时代步伐。一次在苏州一家颇为有名的银楼里,见到了一对精美无比的银质照相架子,越看越爱看,真有点爱不释手。听店主讲,这对银质照相架,原先是一户海外留洋的望族,在三个月前拿着画样稿预先来定制的,定金也已付了,但不知家里何故,到现在也没来取货,就只能作罢了。店主接着对祖父说:"你是我们银楼多年的大客户了,而且又是那么识货,机不可失啊,如果你真的看中要买,在免去定金后,再可打九五折。"在这种优惠的情况下,祖父还是觉得贵了点,没有下手。 当天回家后,祖父还在想着这对银质照相架,晚饭也吃不香。祖母知道内情后开导说:"虽然我们俩现在没有照片可放,只要是你看上眼的、喜欢的、就去买回来吧,放着今后留给即将问世的儿子使用也一样,不是一举两得吗"?在祖母极具超前远见的说法下,祖父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过不了数天,祖父就把这对精妙绝伦的苏州"恒孚银楼"精制的银质照相架买回了家。 祖母看到这对银质照相架后也大为惊喜,同样爱不释手,佩服祖父的好眼力,对祖父说了句开心的喜言:"现在儿子还没有出世,不如我们俩先去拍个照,放在这对银质照相架里?"这句充满幸福的喜言,也充分体现出了祖父母之间的互相恩爱之情,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但遗憾的是当时祖父母只有美妙的憧憬和想法,并没有跨出这浪漫的、实质性的一步(不然,家里多了一对清末的祖父母的老照片)。 二、希望寄托在家父身上 清末民初之间,祖父多年在苏沪两市金融圈内工作的经历,使他深深体会到文化知识的重要性,尤其是进入了民国时期,更显得文化知识的重要。于是祖父就从小教育我父亲一定首先要学好文化知识,不要像自己一样早早的进入社会谋生博弈。 从此,父亲在祖父母的培养与教育下,刻苦学习,成了家门中的第一位真正有文化知识的人,没有辜负祖父母的期望,深受祖父母的宠爱。 父亲学业完成,不仅具备了祖父的一切本领,而且算盘拨弄得比祖父更精通,文字书写得比祖父更优美,尤其是英文口语与书写更是出类拔萃。于是在祖父上海金融界朋友的推荐下,直接进入了当时的上海交通银行。 父亲在上海金融界工作数年后,得到业内人的交口称赞,真是"青出于蓝且胜于蓝"。从而,祖父为有这样一位有出息的儿子而深感自傲,自然将自己多年钟爱的收藏玩物传给了儿子。在结婚时,这对充满了祖父母感情恩爱的银质照相架内,自然也就放进了儿子儿媳的照片(见图)。 三、临危不惧逃过一劫 父亲继承了祖父的优良品质,挑起了抚养一个大家庭的生活重担。苏州百姓都常说:"创业难,守业更难"。然而,父亲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守住了家业。 抗日战争爆发,苏州人开始逃难了。父亲从上海返苏,从容的安排家里的事务。首先,把祖传的所有老物品都用旧报纸包扎好后,分散存放在那些不起眼的柴房间、灶间、楼梯下的转弯处、阁楼、备弄过道等不为人注重的、边边角角的地方。然后,把家里所有的门、橱、柜、箱、都敞开着,一律不上一把锁。最后,拉开每一只抽屉,给人一种早已被翻动过的、零乱不堪的样子,给日本兵一眼看去巳经被人盗过的局面。这一招果然真灵,骗过了鬼子的眼睛。 后来邻居家都夸赞父亲是"智多星",有点像《三国》里诸葛亮的味道。 这 对镶嵌着父母亲照片的银质 照 相架,原本一直放在五斗橱上的,逃难之前父亲就用旧报纸包好后放入硬纸盒内,随手塞进五斗橱的最下面的地板上,安安稳稳地避过了劫难。想不到,这一塞就在地板上藏了整整35年。 四、对父母亲的深切思念 手拿着这对恒孚银楼精制的银质照相架,眼望着父母年轻时的照片,听完父亲讲述的这一席家史往事,内心涌上一股孝顺之心,小心翼翼地用棉花球轻轻地擦去了银质照相架上的一些浮尘,深遂的五彩原始银光包浆,在灯光下折射出已逝岁月的谜人光彩。从此,这对银质照相架成了家里一件最传统的、平日不可轻易移动的、最尊重的家传之物。 到了1979年,我准备结婚时,父亲说:"这对银质的照相架给你,相架内换上你们的照片吧。"父亲简单的一句话,充满着一位慈祥父亲对小儿子的无私宠爱。但是,我并没有这样做,当时我已经是塑料厂的模具工,所以就自己动手做了两只个性化的有机玻璃的照相架子,也另有一种味道。 在山塘街上从业摄影十年来(山塘摄影社),也交往了一大圈摄影界的精英和发烧友。当他们发觉我家有这么一对百年风情的银质照相架时,都赞口不绝:"真美,真好看啊,是苏州传统老银器的代表之一。" 还有几位具有"生意经"头脑的摄友说:"给如今的苏州银匠师傅作个样子,也可开发出一个新的银产品,也许生意会很好"。 还有几位土豪摄影人,铆上了这对恒孚银楼精制的照相架和这张恒孚银楼原汁原味的产品广告纸(见图)(目前苏州仅存的唯一的恒孚银楼原始的一张),不惜重金,恳求征收。我也深深明白,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张恒孚银楼的产品广告纸,无论从历史意义上和商业信息上还是对家藏恒孚银楼其它金银饰品的佐证上,都不低于这对照相架。十年前,苏州文史专家林锡旦先生在撰写苏州工艺史时,专程找到我的山塘摄影社,翻拍这张恒孚银楼的产品广告纸。 弹指一挥间,算来这对银质照相架,从清末的祖父手上,传到民国的家父手上,目前传到了与新中国同龄的我手上,一百多年过去了。如今,每年的清明,还是在这老式的五斗橱上,我都恭敬的沏上两杯银质茶托配车料玻璃杯的清茶,点燃三支檀香味的清香,让丝丝缕缕的檀香烟云,萦绕在这对镶嵌着父母亲照片的银质照相架上。父母还是那么的亲切,仿佛每天仍然都在关怀着笔者,永远生活在我的心目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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