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上海的时候,住在武康路,周边都是全中国最适合散步的梧桐小街道。
在那些小街道上,时间也是一个散步者,它走得特别慢。夜里尤其安静,黑暗里的树木和庭院,静默里有无尽沧桑之感。这一带在民国时期云集着官宦、巨富和文艺名流,很多庭院和楼房中,都有着名人逸事流传。小楼深院如今是没法开口诉说什么的,连武康大楼如今也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高度和华彩。但每次再路过那幢大楼,总忍不住要从几个角度再看,巨船一般的凛凛威仪因建筑本身依然留存。 在上海急速的现代生活中,怀旧是一种奇怪的批量供应物。 国际化速度越快,怀旧的情绪和实践就越是普遍。上海已经被人诉说太多,旧人旧物旧事已渐成流行病。当老上海的轶事掌故泛滥后,很少有人能讲好故事。人们对老上海的追忆和神往一直被一个套子套住,几乎都在追怀一个似乎充满了荣耀和传奇、风流和刺激的时代。这个味道的菜式在媒体和出版物里面一再被端出来,直到令人厌倦。 我们拼贴的城市印象,已然变成了一个虚幻都市。老上海全然是想象中的上海,越来越轻薄,彼时的激越、重压与张力通通消失殆尽,留下些虚无的音乐和黯淡的底色。最先消失的,是那些在社会底层挣扎的群体,以及他们居住的棚户区;就算是如今依然在流传的那些名字,我们对他们当年的惶恐不安、悲切流离也无从设想。 这倒很接近我们记录的自身生活。曾经的艰难和困厄终归会被消解的。我们最后只会记得一、两张脸庞,几个温暖的句子,达到的喜悦,荣耀的关头。其他的好像并不由记忆之母管辖。 人的选择性记忆趋势实在是一种古怪的玩意。我们一再自动整理记忆,好让自己舒服。我们选择的标准,总是倾向于能使得我们的记忆具有某种价值,或者至少看起来有价值。 这种思路符合某种深层逻辑:任何东西的最终价值,是要借助时间来判断的;最好的才有可能被留下。其余都将被遗忘。人为了使得自己能够更快乐些,就有意无意强化美好的经历。 对城市的记忆也顺理成章梳理下来,可是城市却无端被修理单薄了。重新拼贴过的城市像是一个中学女生翻唱的BobMarley,一个美术爱好者临摹的夏加尔。上海之所以能成为概念中的上海,除了在这些残留建筑和街道的美学之外,更有正视动荡的前进号角和果敢创新的无限尝试。可惜建筑是骨,尽可化石而留存,而当年的精神却是血,早已无迹可寻。 我们生活在城市的片断历史之中。热血,阴谋,建造,革命,风云一一过去之后,旧的美也就变得空洞了,而新的建造却指向不明。如果说当下也就是未来的历史,我们此刻站立在街道上,内心不免会有着惴惴不安:人的个性消磨之后,城市也就更加同质化。我们留给未来的礼物,到底会是哪一种城市精神和生活美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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