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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之间》:俗世绽放的灵光

 zman3703 2014-04-25

  诗人是世上的灵人,在俗世行走,在高处吟唱,其歌声与身体分属两端,内部却存在一条隐秘的供给通道。诗人因此成为一类特别的人群。诗人既是出世的,又是入世的。所谓入世,是因为他们必须体验这个世界;所谓出世,是因为诗人要说出超越这个世界的话语。

  穿越稻香之海,宋晓杰携带着她的诗集《忽然之间》,再次出现在她的读者面前。

  宋晓杰的诗歌与其他诗人作品最大的不同,是她紧贴地面飞行,她拒绝充当凌空虚蹈的角色,她从诗人通常最不屑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处下手,将这些每日触手可及的寻常之物,翻转过来,亮出它们腹部的清白之色。这时,人们会发出一声惊叹,原来在我们熟知的事物下面埋藏着如此众多的隐喻。

  《偏得》在“偏得”这个反复吟咏的语句中,组装进两类对比度强烈的场景,另一类场景中所涵盖的沦落、疾病、失丧,一下子照亮了诗人当下手中正握着的幸福,而此前诗人并未意识到,她曾把它们视为繁琐和拖累——

  “看那些小小的孤儿流落民间,我真偏得

  还能为儿子牵肠挂肚,起早爬半夜地煎汤熬水

  还能被他气着被他哄着,这真是偏得

  看那些老者步履蹒跚,病榻缠绵,我真偏得

  还能吃上妈妈做的海带咸菜,听她疼爱的训斥

  还能与爸爸谈谈时事、人心和工作,这真是偏得……

  一边拥有着儿子,一边被父母所拥有,没有前半部分那些不幸的场景时时提示,人们就会把现今所经历的一切视为理所应当。因为意识到了前者的存在,人们才猛然惊醒,当下的拥有其实是一种“偏得”。在这里,诗人成了一个提醒者,她把生活的这一面翻过去,再把生活的另一面翻过来,一个简单的动作,就矫正了我们对生活真理的“看见”。如果诗人的目的仅止于让我们对当下生活产生一种饱足之感,那么这种提醒与一般生活中的智者何异呢?诗人之所以称得上是诗人,在于她隐藏在生活背后的情怀,而这份情怀是诗人所独具的态度,她要推己及人,她要对生命充满感叹,她要感恩,因为她意识到“相对于那些早早离去的好人”,自己“占用了三十九年的土地、空气和阳光、布匹、柴火”,“占用了三十九年的关爱、体恤、惦念、恩泽”,这份额足可以让另一个生命更加“新鲜、饱满”。当然这样的“偏得”还有很多,包括在生活中没有随波逐流的沉沦,“在冷与热的淬火中”,坚守住立志为人的风骨——“没有过度弯曲、变形”。

  沉浸在当下的生活里面,却能联想到生活之外的人们的处境,这是诗人怜悯之心的自然呈现。这种联想性在宋晓杰的诗中不是个案,而是一种普遍的精神现象。在儿子未出生之前,诗人为儿子取了许多名字,“楚雄”是诗人最倾心的一个。这本来是一个“乌有的儿子”,但诗人把“他”想象为一个具体的实存,对这个虚拟“儿子”的莫名牵挂,让诗人生出一份母亲的心肠,对于“报缝中离家出走的学童;地下铁里,低头弹琴的小小少年”(《楚雄》),“我都要擦亮眼睛,仔细看一看/……心酸,望向窗外,不与人言”,多思多愁的敏感心性,最后使诗人成为世上所有儿子们“百孔千疮”的母亲。《三月的最后两天》写足了特定时间里的节气感受,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时节,诗人把自己命名为一个“尴尬的人”,既有形而下的动作——不停地“倒腾衣服”,又有形而上的判断——不断地“否定自己”,诗人游走在形而下与形而上之间,跌宕起伏地制造张力。

  短诗一般都围绕单纯的意象展开,在一个意象单元内部营造诗意,像中国现代诗歌史上我们熟悉的卞之琳的《短章》、臧克家的《老马》、艾青的《我爱这块土地》皆是如此。当代生活的复杂境遇,使诗人心理意象的饱和度不断上扬,单一意象已不能承载其高涨的意绪。在意象构成上,诗人渴望走得更远些,从一个意象过渡到另一个意象,不断衍生,形成一个繁复的多结之网。

  宋晓杰也不例外。一枚钉子,它的物理属性背后的人格意象是誓言、一个人年轻时的锋芒,而一枚生锈的钉子的人格意象是什么呢?诗人很自然地过渡到一组情绪意象上,用以描述人生倏忽的过程:“很快翻过山去”,“像悬空的那朵白云”,然后是风声、雷霆过后,那个人就成了“过气的人”,暮色加重,这些寓意着人生样态的意象随着诗人的情绪跟进,出现了诗人所给出“锈钉子”的正面定义:身体里的暗疾、时间的伤(《锈钉子》),而这个定义充满了生命的关怀,仿佛使我们看到了日暮途穷里哀伤的背影。在一首短诗里,我们收获了如此密集的意象,彼此互不搭界却拥有一以贯之的主体情绪。《不知道哪场雪是最后一场》全诗每一半句是一个单独的意象:“就像不知道哪个人,最后经过你/哪个站台最后挥别,哪个日落最后辉映/……哪个时辰、哪阵细雨、/哪件棉布睡衣、哪本书最后虚设了陷阱”,只有当一个诗人积累了丰厚的人生知识后,才会有如此跨度的联想力,也才会由自然现象马上过渡到人生,过渡到人世伦理和对永恒的敬畏:“有些结论是别人给出的/也是时间给出的/一场雪是;一个人,也是。”

  繁复的意象构成在宋晓杰的诗里,体现为大面积的铺排。在《今日立春》这一题目下,诗人开列出好多领域——植物界的返春现象,清淡的口味需求,一代代的英雄辈出,卷春饼的风俗带出了“卷土重来”的双关喻指,把春天万象更新的气质淋漓尽致指认出来。

  亲人、亲族、家庭,是宋晓杰最擅长的领域,也是她创作构思的起点,这一领域最易触动诗人的情感,是她内心回避不了的真实,然而它同时又是一把双刃剑,囿于此,不能跳出来,就会坠落于尘世中,无法张开诗意之网。宋晓杰充分领悟“家与国”之间的有机关系,她通过放大自我视域,追求词语跨度,寻找亲情领域与祖国、全众之间的对接,搭建起广阔的诗意空间。《中年》用“两山之间”的状态,形容中年的处境。一方面她对家人有一份深深的责任感,“爱骨肉、血脉和手足/并看好它们”,一方面她又意识到自身的有限性,希求这个亲情的额度:“不减少,最好也不要增加”,因为她体验到了一种空前的无力感:“再没有翅膀了”,像年轻的时候不管不顾地任意翱翔,人到中年的负重感使诗人感觉身体“每片羽毛都是沉的、厚的”,恰是这有限的“羽毛”才可以实现深情厚谊地“护住所有的近亲和山河”的目的。“近亲”是一个小词,“山河”则是一个大词,这一小一大的词语组合,一下子拉开了空间的框架,把亲情的视域放大到整个中华版图的四角。宋晓杰是一个有着丰富的写作经验的诗人,她能够做到自觉而娴熟地运用语言技术,扩大诗意表达的空间,提升原始材料的品位。

  《野蜂飞舞》展示了精神形象上的悬殊对比。形容野蜂之猛,“把这块田地和这个世界/当作死对头,以命相抵”,诗人把世界比喻成在一端矗立的“庞大帝国”,而疯狂的野蜂用“最小的针眼”就把这个“帝国”戳得“千疮百孔”。针眼之小与帝国之大,构成了鲜艳而刺目的画面组合,这种不对等的力量角逐,宣示了弱小者对强大者压倒一切的精神态势。 

  将中国古典诗词中磅礴的意象行云流水般化入到现代语境当中,宋晓杰的诗意空间变得更加明澈通透——

  ……城池陷落,英雄抱拳施礼

  打马过山,远走天涯

  锦衣夜行的人哦

  你永远看不到我的荣光和内伤!

  ——《面对雪野的感动》

  都市中的有情人化身为古典语境中的英雄侠客,演绎着今天稀世的爱情童话,犹如王家卫影片《东邪西毒》,恍惚了今夕何夕的界限。“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雪在烧》)描述的是一种无中生有的画境,还是一种有中还无的禅境?我们从这一旷达的古典情怀中,领略到一种超越于词语之上的韵味。

  《忽然之间》,我们看到宋晓杰的诗歌写作变得纯熟了,这里面有两个标志,一是她诗歌的质量总体稳定,作品与作品之间没有起伏较大的落差,这是一个诗人成熟的体征;二是练就了一副信手拈来、随意成诗的功夫,她的思维已变成了一台诗歌转换器,天上、地下、一花、一草,凡是被她的诗歌粘住的事物,全都被她轻飘地酿成了诗歌之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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