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里有许多话,看似平淡,文笔极妙。比如“盍各言尔志”这五个字。原文是: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 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 子路曰:愿闻子之志! 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为什么单挑“盍各言尔志”五个字说,而不是后边的“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这种极为经典的回答呢? 因为这五个字里,表现出一些极有味道的情绪。 读古人的书,理解古人的情绪,这种地方,极容易被忽略,却又是非常关键的地方。尤其是琢磨中国古代文学的人,对此等处,不可不深加留意。 之前有人问我,为什么黑格尔对孔子、对《论语》评价这么低? 我想,关键就在这种地方,黑格尔不可能理解。 我说的理解,不是智力上的理解,而是情感上的理解。是一种很微妙而难以言传的精神。专属于中国传统士人的精神。 中国文人的情结,士大夫的精神,用行舍藏,就蕴藏在这等看似不经意的地方。
孔子为什么不说:“大家都来说说自己的志向吧。” 而是说:“何不,各自说说自己的志向呢?” 孔子之所以水平比别人高,一个“盍”字,就是很能见分晓的地方。 简简单单一个“盍”字,透露出了孔子对天地,对人生,对万物的理解,以及他最终所选择的如何面对的态度。
实际上,在问之前,孔子是知道的。 他知道自己门下弟子虽有三千之众,却未必有一个,和他的志趣相同。 这不是说,孔子的志趣有多高。而是说,任何两个人之间,志趣都不一样。 孔子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这并不是因为,人和人追求不一样。而是因为,人和人天性不一样。 即便,你很希望你的弟子,能接过你的衣钵,可他极有可能(事实上,是一定的),和你的想法不一样。
不仅是老师和弟子,就算是父亲和儿子,也不一样。 一个做父亲的,是个手艺人,想把玩了一辈子的手艺传给儿子。 但儿子,可能不大看得上。 一个手艺人,到了晚年,把手艺看得比命都重要。 因为自己一辈子的心血,已经凝结在里边了。那个东西,其实是他生命的延续。 就算儿子也喜欢这一行,也学,但儿子的理解总是和父亲不一样,总会掺点自己的东西进来,把父亲认为很重要的一些东西,丢掉。 不是儿子不孝顺,而是任何两个人,性情都不同。追求也不同,志趣也不同。
孔子说过另外一句话,可与此句同参: 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孔子说,什么叫孝顺呢?孝顺就是,三年不要改你父亲的东西。 父亲传了你一门手艺,哪怕你觉得他这手艺可以改进,先别动,等三年,这就算尽孝道了。
孔子,也是个手艺人。 他传下来的手艺,学得最好的有两个人。一个叫孟子,一个叫荀子。 荀子攻击孟子,攻击得不遗余力。 到了一千多年以后,朱晦翁和陆象山,学的都是孔子的手艺,看起来却大不一样。 其实,他们的手艺,都不再完完全全是孔子的手艺,都融入了自己的精神、理解在里边。 我想,孔子一定能预知自己的手艺会有传人,但是,传承自己手艺的人会是谁,他不知道。 孔子死了将近一百年,孟子才出生。 孔子活着的时候,门下有三千弟子,杰出的有七十二位。 但是,没有一位,能把孔子的手艺学到位。每个人,最多也只学了一鳞半爪。 颜回,大概是最有希望的。 后来颜回死的时候,孔子哭得很伤心,旁人说,你哭得太伤心了。 孔子说:有吗?我要不为他伤心,那我还为谁呢? 孔子自己的儿子,死的时候,他都没这么悲痛。 因为颜回的死,让孔子有了最大的恐惧——学绝道丧之忧。
虽然颜回已经很优秀,但孔子心里也清楚,颜回和自己的性情并不相近,志趣,也不尽一致。 所以,他一度非常感慨。他说: 颜回不是能帮助我的人,我说什么他都没有不高兴的。 颜回,差不多了吧,却这么穷;而子贡那种人,反倒能赚钱。 孔子的话说得有意思,《论语》编的也有意思。 孔子说颜回,差不多了吧。没说到底是什么差不多。 一般的解释是,颜回的品行差不多了吧,或者是,学问差不多了吧。 可闵子骞的品行也很好啊,子贡的学问也不错啊。孔门下,品行,学问,达标的人多得是。 其实,孔子这句话还有一种理解:要继承我的衣钵,颜回这个人,差不多了吧。 但他不能说白了,说白了,其他弟子就是能理解,能同意,情绪上也不好接受。 孔子曾夸过子路一句:要是我的手艺最终会失传,我就离开这里,去大海上漂流,那时候,恐怕只有子路跟着我。子路听了,非常高兴。 子路,算是孔子最亲近的弟子了。 这也因为子路头脑简单。越是头脑简单的人,越容易和你亲近。 但让他理解你的学说,太难了。
就是这两个弟子,一个是最有潜力传承孔子手艺的弟子,一个是和孔子最亲近的弟子,这时,在孔子身旁。 孔子说:何不,各自说说你们的志向? 孔子问得看似很随意,其实很小心翼翼。 他并不是害怕才小心翼翼,而是有一点小惆怅。 那是一种不可名状而又无可奈何的惆怅。 他太了解自己的弟子了,尤其是这两位。他甚至连子路将来会是怎么个死法,都猜得很准。 他怎么能不明白,这二位弟子的志趣呢? 可是,明白又怎样呢,他们跟自己,都不一样。 哪怕是最亲密的师徒之间,父子之间,其实都是这样。 孔子接受了。虽然很不情愿。 所以,他在“各言尔志”之前,加了一个字——盍。 就算不一样,说说又何妨呢。其实,我早就知道。
果然,他们说了。 子路先说的,他说: 有好吃的,好穿的,我愿意和朋友一起分享。 子路好肤浅啊,但子路又好实在啊。 一个人一旦深刻,就很难这么朴实了。不能怪子路。 然后,是颜回说。他说: 我愿,不夸自己的好处,不表自己的功劳。 从这句话,能看得出,颜回既老实,又滑头。 滑头并不和老实矛盾,而是说他聪明。 一个人在没有做出点成绩的时候,把自己的本事吹嘘得很大,是很掉价的。 所以,中国传统的士大夫,一般不轻易问对方的志趣,因为这是个很严肃的事情,等于要扒了别人的底裤,看人家的尺寸。 曹操问刘备,你觉得天下谁是英雄?就是这个意思。刘备筷子都吓掉了。
但孔子和弟子,关系不一样。老师问弟子是可以的。 虽然如此,孔子还是先说个“何不”,意思是:你们要不好意思,也可以不回答。 曹操对刘备说,英雄“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 那是因为他比刘备年长,又比刘备地位高。如果弟子对着师父这么说,能把同门师兄弟的牙笑掉。 但是,难就难在,你又不能故意说低,那是等于在欺骗老师,不实诚。 所以,颜回说得很谦虚:愿无伐善,无施劳。 这句话的暗藏着的意思是:善,劳,都是我追求的,但我并不想声张。 这个回答,可谓奇绝无比了。 太上立德,其次立功。立德,就是善;立功,就是劳。 颜回不说立德立功,只说善和劳,已经说得极含蓄,但又在极含蓄之前,巧妙地加上无伐、无施,一下把重点放在了两个无上。 志向何其远大,而出言又何其谦逊!
颜渊的答案,孔子大概会满意吧。 本来,故事到这里就完了。 只是子路,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也是丝毫不把老师当外人的家伙,问了一句: 愿闻子之志。 “愿闻”两个字,很有意思。 愿闻,意思就是,我想听。 大概子路也觉得,直接问老师的志向,有些不尊重。你看颜回,待在一边就不问。 所以子路只说,我想听听。如果老师你乐意讲讲,你就讲讲。 这也算弟子反过来考较老师一下。 孔子说了。他接招了。 孔子说得更平实: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这一对比,就看得出,颜回的回答有些小滑头,也有些小害羞。 害羞的是,他有很大的志向,却不好意思直说。 而孔子,到了这个年纪,面对自己的学生,还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呢。 就如他有次对弟子说的:你们以为我有什么东西藏着没教的吗?没有啊! 孔子的愿望,一点滑头,一点隐晦没有。 是最平平无奇的招数。 可是掂量掂量,却要多重,有多重。 一千多年后,程子看到这一段的时候,说:夫子安仁,颜渊不违仁,子路求仁。 从这可以看出,颜回虽然天分极高,极聪明,但继承孔子的衣钵,还是差了些。 因为颜回身上,还有些文人的小害羞,不够主动。 颜回缺了孟子那种担当,“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担当。 颜回是箪食瓢饮就不改其乐的人。孟子却颠沛流离,把孔子的学说发扬光大。 拿佛教来打比方,颜回修的是声闻缘觉乘,孟子修的是菩萨乘。 可惜,孔子活着的时候,门下没有一个孟子这样的人。
因此,再回到开头那句话: 盍各言尔志? 孔子在问的时候,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虽然清清楚楚,但问一问又何妨呢。 闲着也是闲着,何不聊一聊。
整部《论语》的开头就说: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在时间距离上,离孔子最近的那个朋友,就是一百年后的孟子。 周围的人,都还不够了解他。所以他说: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三处“不亦……乎?”和“盍……?”,这两种问法,情绪是一致的。 很委婉地透露出了,孔子对这个世界抱有极大的热忱,却又碰到了失望。 不过,孔子最终,原谅了这个世界。 因为他纵然知道你和他不一样,他还是要问你一问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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