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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夜——夏夜篇

 wgs9007 2014-04-27



乡村的夜——夏夜篇

余晓荷

 

 
 
 

  乡村的夜,最美是夏夜。

  月亮挂在苍穹,浮在树梢,淡淡的清辉洒在村庄的每个角落。

  那时还很小吧,小得只记得自己是个永远的配角。

  和一大群孩子一个拽一个的拉在一起,跳着唱着:月亮爸爸跟我走,把个铜钱买烧酒,走一步,喝一口,奶奶骂我小花狗。然后都异口同声地大叫:奶奶,你可要小花狗啊?便宜耶.......马上有人接:不要,不要,快点走。绕个圈再回来,还是问:奶奶,你可要小花狗啊........奶奶弯着腰,把自家的孩子往怀里一拖,高兴地说:要!要!就要这个小花狗。嬉笑声和着月光飞上村口的老榆树,被小鸟衔着藏到了幽深的树洞里,一藏就藏了好多年。

 

  我的村子在三面环山的凹地里,整个村庄由里往外呈流水样的斜坡。村子后梢一道山泉自山顶汩汩而下,至山脚依次形成两个水池,上面的池水担回去饮用,下边的水池洗菜饮牲口洗点抹布毛巾什么的。山泉不急不缓地流淌,叮叮咚咚的,永远盏口大的水,永远也没有干涸。

  水池在傍晚最热闹。半大的女孩在洗刚换下的小花褂,旁边玩耍的孩子用小石片打水漂,溅起的水花湿了女孩满脸满身,女孩扬起手中的棒槌作起身追打的样子,那调皮的伙伴们早就一窝蜂地跑开了,正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张牙舞爪地做鬼脸哩。

  池边有牵着牛在饮水的,有拎水浇菜的,有挑水回家烧晚饭的,有扛着锄头搭着大手巾(白色土布,长三尺,宽一尺五左右;夏天擦汗,冬天当围巾,挑担时披在肩头,在塘里洗澡可当浴巾。砍柴时往腰上一系,刀把往腰上一插,就是刀鞘。)刚从地里才回来的,有什么都不干、抱着孩子就为了聊天的.......熙熙攘攘的,水池成了村庄里的小集镇。

  人渐渐稀了,夜色弥漫开来,月亮爬上了东边山凹,如水的光华融入水池,抹在房顶.......傍晚的水澄净温和,清澈见底。衣服洗好了,漂干净了,招点水抹把脸,清清手,把盆子底在水面拍拍,把脚往水里袅袅,哎呀,都干净了,拎起棒槌,端着盆,该是吃晚饭的工夫了。

 

  春凳横在门口,稀饭盛在脸盆里正好一口喝(温度适中)。一碗空心菜、一碟青椒蒸辣酱、一只切成几瓣的咸鸭蛋、半盆中午吃剩的榨肉粉、一碗炒得刚刚皱了皮的青秧豆、一盆子堆得高高的韭菜小麦耙,还有满满一瓷碗烂萝卜,黄黄的稀化的,一看就想流口水。

  一手端碗,一手卷起小麦粑,父亲把切好的鸭蛋一人一瓣分好了,弟弟认真目测每个人面前鸭蛋的大小,确信自己没吃亏才开始用筷子把出油的蛋黄一点点地挑着吃,“吧唧吧唧”地哒嘴,母亲摇扇子的手猛不丁地从对面伸过来照着弟弟的头“啪嗒”一下子:“猪啊,吃饭发那么大的声音干嘛?!”弟弟一惊,手上的鸭蛋差点掉地下了,继而伸着舌头怪笑,嘴里的“吧唧”声突然就丢了,很艰难的把蛋黄抿下去,喉咙里咕咚一下,头仰着,眼泪都梗出来了,赶紧埋头喝口稀饭,照旧发出很大的“呼呼”声。

  父亲抿着小酒,酒杯贴到唇边,眉头皱着眼角笑着,“滋滋”地喝一口,“哎呀”一声悠长满足的感叹。酒杯笃在春凳上,一粒黄豆扔进嘴里,再“滋滋”地喝一口,眼睛眯得就剩下一道小缝了,满脸的舒坦和惬意。母亲的扇子左一下又一下的,在自己的背上扑腾着,在春凳底下扑腾着,一转眼又到了我和弟弟的身上.......凉凉的风,一丝丝地一闪而过,热风紧跟着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蚊子开始闹动了,跺着脚,拍着腿,痱子猛不丁地扎人,额头开始冒汗了。

  这鬼天怎么这么燥啊,真热。大人孩子都这么叫。“这蚊子像麦麸样的,一抓一大把。”父亲说:“趁早熏蚊子。”边说边起身拿火柴。

  父亲点着早就备好的稻草,压上瘪壳稻,压上傍晚砍的一大抱地黄金(熏蚊子的一种植物),再压上一锹土,苦苦香香的草药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一缕缕白烟随着风飘散,蚊子真的闹动了,嗡嗡地直碰头,嗡嗡地哼哼着向四面八方逃窜。

 

  放下碗,和弟弟“哼哧哼哧”地拖出躺椅,趁父亲还在喝酒的工夫抓紧时间在躺椅上享受一会儿。哎呀,个子太矮了,学父亲那样悠闲自在地抻在躺椅上看来还真不行。脚够不着下面的踏板,两只手也不能轻松自如地搭着扶手,好不容易搭着扶手了,身子又老是直溜溜地往下滑。

  “茶呢?烟呢?赶快地给我拿来。”学着父亲的口气对弟弟训话。弟弟把烟和茶杯一样样地拿来了,左边扶手挖好的圆洞里放茶杯,右边扶手上一个凹进去的方形坑放烟和火柴。(爷爷留下唯一的老祖业就是这张做工精致的竹躺椅了。)还没来得及学父亲的样子呢,弟弟就开始交涉了:“不能你一个人困(睡觉}吧?!打头(石头、剪刀、布),一人困一下。”

  锤子、剪子、布,剪子、布、锤子,如此三局两胜,赶快躺下,弟弟对着躺椅扇扇子,边扇边数:“12345........60了,赶快下来,轮到我了。”

  再12345……60了,下来下来……

  还没折腾够呢,父亲就光着膀子,踏着拖鞋,打着酒嗝过来了。“都过去,都过去,让我躺一会。”父亲摆着大手,大手巾在身上背上胡乱的抹抹就在椅子上四仰八叉地躺下了。我给父亲点烟,“嘶啦嘶啦”地划火柴,着了,心一惊手一抖差点烧到了父亲的鼻子,和弟弟痴不隆冬的大笑。弟弟给父亲扇扇子,一下下的很用力。

  此时的父亲啊,脸红红的,眯着眼翘着二郎腿,颠颠着把拖鞋都颠地下了……母亲出来收碗筷,眉头皱着嘴巴撅着,不服气地边抹春凳边说:“还真会享福啊!碗一放就往椅子上一挺(躺),两个小鬼伺候着,神仙样的。下辈子打死都不做女人......

  父亲龇牙笑,一根从大扫帚上掐下来的小竹丝在牙缝里来回捣鼓着,“滋滋”地喝一口递到手边的茶,吧嗒吧嗒抽一口烟,鼻子里哼哼着,清清嗓子,哼出了那陈年的“沙家浜”:“我家的老表特别多啊......

 

  “话说大宋朝二帝太宗,太宗名叫赵光义,家住东京汴阳,国号太平兴国。这一天皇帝赵光义一生病……”

  小叔家的收音机开始播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了。父亲赶紧起来,把椅子往小叔家门口挪。我和弟弟跟班样的拿茶杯,拿烟……

  男人陆陆续续地都捧着茶杯,打着酒嗝,抱着孩子过来了(村子唯一的收音机是小叔从部队转业带回来的)。小孩子被呵斥到远一点的地方玩耍,皮厚不走的蹲在地上也不敢出声。《杨家将》、《呼延庆》、《薛家将》、《聊斋》......那是大人的世界。

  一杯茶,一支烟,一点小酒,光着膀子搭个大手巾谈那永远也谈不完的三朝五帝,这是乡村男人夏天的经典白描。

 

  女人还在闷热的屋里洗碗,关鸡栅,喂猪,拌鹅食,给最小的孩子洗澡,给大孩子找换洗的衣服……毛巾和着热水从孩子的背上抹下来,左一手右一手的打着无处不在的蚊子。打着了,对着煤油灯看看:“呀,好大一个蚊子,喝饱了血,不晓得可是我小伢的血。”再看看,孩子的身上起包了,吐点口水抹抹,连着孩子连着挤干水的毛巾抱起来,走出屋,放到听评书的自家男人的腿上。

  所有的事情结束了,女人自己也洗了头洗了澡,穿个大裤衩,套个圆领衫,坐在春凳上,“呼呼”地扇扇子。扇着扇着心就静了,人也感觉累了,躺一会吧,孩子也不在,男人也不在,这个时间啊,是唯一属于女人的时间。

  隔壁的三婶来了,村头的五婶来了……听书的男人也回家了。男人,女人闹哄哄的说着家长里短,说着张三李四,说着国家大事,说着鬼怪神仙……说着说着就有孩子在怀里睡着了,就有支不住打瞌睡的了,陆陆续续的就有人大声叫唤自家的孩子回家睡觉。

 

  孩子的夜晚永远是短暂的。玩得正有劲呢,怎么舍得回去呢?!

  刚刚玩了捉迷藏,捉工兵,丢手帕,跳绳,老鹰抓小鸡,用玻璃瓶子装火亮虫(萤火虫).......一个个的一身臭汗,气喘吁吁的,正歇下来听三爷爷讲那老也讲不完的鬼故事呢。

  大人来了,摸摸自家孩子汗津津的后背,“啪嗒”就给了一巴掌:“小鬼耶,一个澡白洗了,你看你看又是一身的汗,怎么搞哦,这么不省事……”话没说完就拎着耳朵直接给拉回了家。

  也有大人喜欢热闹的,就坐下来,听着听着突然有人说:“呀,鬼来了。”呼的一下,头皮都立起来了,所有孩子的眼睛都是惊恐不安的,大气不敢出,尽力往人群里挤,不敢看旁边,不敢看黑漆漆的地方,又忍不住往树窠和房顶上偷偷瞄瞄,看有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在那藏着。

  夜半星空下,火亮虫在忽高忽低、忽明忽暗地飞翔,星星安静地眨着眼睛,风凉丝丝的,青蛙在近处的稻田里呱呱地叫,月亮在灰色的云朵后面透出淡淡微黄的光晕。

 

  女孩稍微大点的时候就乖巧安静了。喜欢听小姐妹说些男孩女孩之间的小秘密,再把从大人那听来的一鳞半爪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胡扯一气。

  有次听小娣姐神秘地对梅花说:肚子上有西瓜纹的女伢长大了才能生孩子。回家看了看自己的肚皮,没有西瓜纹,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小时的理想就是做很多孩子的母亲)。

  再后来又有伙伴说用“丫头草”可以算出大肚子的女人以后是生男孩还是女孩。那是一种长在田间地头的野草,三角形的茎杆,开伞状的细小黄花。掐根“丫头草”,去掉花,两个人同时从两头撕,交叉的时候是三角形的就是女孩,直接撕到头或者别的就是男孩(具体怎么回事已经记不清楚了)。看见谁家有大肚婆,马上就撕,至于结果,好象没人在意过。

  村里的女孩大都会唱歌,唱戏,打连腔(一根竹棍中间镂空,两头穿上铜钱,左一下右一下的敲脚后跟,边敲边唱),一个起了头,后面的都跟着上,唱的都是从村子戏班现学的黄梅戏或者老师教的歌曲,词不对,调子也不准,不过一个个热情高涨,夹七夹八的常常唱得忘了时间。

  披上花被面,扭腰摆头,水袖乱舞,倒也有几分舞台效果,重要的是和观众打成一片,掌声没有,唧唧喳喳的喝彩声一直不断。

  从王小毛偷竹笋唱到三个鸡蛋一碗炒米的皆大欢喜,从春季到来绿满窗的喜悦唱到孟姜女哭长城的悲伤,从正月里来闹花灯的喧嚣唱到王小六打豆腐的搞笑,从八月桂花扯到三大纪律八项主义……一直唱到眼皮睁不开,唱到家里大人的叫唤声变成巴掌狠狠地贴在热情高涨的后背上才宣告结束……散了,散了,明天继续吧。

 

  到了家,往春凳上一躺,父亲和母亲各拿一把扇子扇风、赶蚊子、说话。无非聊些今天的草锄到哪块地了,明天哪里要上肥料之类的琐碎。

  仰望湛蓝的天空,和弟弟数星星、看星星,这个牛郎那个织女,两颗小的是他们的孩子,白白的是银河……好象从来就没说过牛郎织女以外的星星,也不认识另外的星星。看见流星就大叫:呀!扫把星!肯定死人了。旁边的就问:“哪儿哪儿呢?”找半天也没找到。

  夜深人倦了,眼睛想睁也睁不开了,话声越来越遥远,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

  夜半被尿憋醒,一睁眼,啊?怎么在床上了?!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白白的,疏疏斜斜的影子清清淡淡地躺在床前空地上,很静谧。母亲睡梦中还在轻轻地摇扇,父亲的呼噜声此起彼伏。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揪揪父亲的鼻子,惊醒的父亲伸出大手一拎就把我放到蚊帐外的踏板上(床前和床一样长度的踏脚矮凳,高约20公分,宽约50公分)。

  月光清汪汪的,村庄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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