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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多少梦芳菲

 九怀春 2014-05-02

潘世流

 

十一月二十九日,是我参加赣州中国高教学会学习科学研究分会2011年学术年会的最后一天。我趁会议空隙期间,忙里偷闲,决定与特级教师唐旭亮主任一同去看看赣州的宋朝古城墙。

对于各地的名胜古迹,尤其文人骚客登临啸歌或因他们趣闻墨迹而得名的,我就特别喜欢,一向以为那里繁华的景象之上曾经活跃的鲜活的生命,不会因岁月的尘埃而烟消云散。他们肯定变换成另一种生命形态,呆在某个角落,静看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等待现代的人们劳碌奔波之余,去追寻拜访、探胜寻思,因此到了江西赣州,就特别想去看看宋朝古城墙。

赣州的宋朝古城墙,依傍章江和贡江而立,气势雄伟,是我国至今保留最完好的宋朝砖石城墙。

我们沿着古城墙向东北走,路上没有说话,尽可能地放轻脚步,每到城墙跟潮湿松垮之处,我都会弯身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年经久远的石头,一块堆砌着一块,有的已生出薄薄的绿苔,柔软细腻,它始终经不起时间的煎熬,慢慢地变老;有的湿软柔滑,我轻抹一点靠近鼻子嗅一嗅,淡而无味;有的已风化成泥,手一碰,大的块状就纷纷脱落在地,细微的就在空气中飘洒犹如烟尘。我之所以钟爱墙角跟,那是因为古城墙已几次翻新,古城墙原来是土城,后来因江水年年冲坏土城,至北宋嘉佑年间,孔子的第46代孙孔宗翰任赣州知州,才开始用砖石修筑城墙。在底层年代久远的石砖,每次修缮加固时就会可能混着泥土做基石,又重新成为城墙,历经南宋、元、明、清、民国至今,900多年的风雨沧桑,它们就是历史的见证。触摸到它就有可能触摸到久远的历史,那一块块砖石都可能沾满先哲们的泪水与艰辛,书写着他们的上下求索与光荣梦想……

我们继续往前走,大约五分钟就到了“崆峒通八闽,章贡下三吴”的八境台,八境台始建于嘉佑年间,时任知州的孔宗翰在古城东北角筑石楼来观景,并将登楼所见绘制成卷,名叫《南康八景图》,公元1078年,孔宗翰将所作的《南康八景图》呈示苏轼,请他题诗,苏轼据图示题诗八首与诗序一篇,“观此图也,可以茫然而思,粲然而笑,慨然而叹矣,苏子曰:‘此南康一境也,何而八乎?所自观之者异也!’”此后石楼遂名八境台,公元1094年,苏轼贬官岭南,特地路过赣州,登临八境台,登高望远,把酒临风,深感之前所题八境诗未能道及万一,乃补后序一篇,从此八境台闻名遐迩。

我们边走边仔细品读对联及碑文,一一识记,生怕漏掉什么,看完孔宗翰的铜像及他的碑文后,我们拾级而上,“苍劲雄风,字如其魂。”这时同行的唐旭亮主任赞叹地说。我顺着他的手势,往上一看,原来是苏轼题的一幅牌匾——明月清风。刚劲有力,洒脱飘逸。一霎那间,我深深地被震撼了,不仅仅那力透纸背的书法字体,更是透过纸背凸显苏轼傲岸不羁的人格,他一蓑烟雨任平生,荣辱不惊,物我两忘。林语堂先生也这样评价他:“载歌载舞,深得其乐,忧患来临,一笑置之。”苏轼一生酷爱“明月清风”,亦或是他追求的至高的人格写照吧,他在很多作品里都提到“明月清风”:“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尤其在《赤壁赋》里的“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等话语无不闪烁着思辨的光芒。我知道自己乃一介书生,凡夫俗子,无法评价苏轼于一二,但我还诚惶诚恐地揣度他的心思:那是个秋高气爽的夜晚,我与孔宗翰登临八境台,聆听章江、贡江的涛声,两江汇合而成的赣江滚滚向前,南康八景隐形于前,皎洁明月朗照在上,凉爽清风吹过耳际,我怎能忘记起因“乌台诗案”而贬黄州的日子呢?远离朝堂的牵绊,没有尔虞我诈,自然清新洒脱,怡然自乐。我泛舟赤壁,抒写人生旷达之情怀,日子过得不亦乐乎,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十五年后的今晚,明月当空,清风在耳。我苏轼触怒当权,再去惠州,那又当如何?轻裘雕鞍,纵马轻狂早已过眼烟云,只有这明月清风才是心之向往!清风,耳得成声;明月,目遇成色。这是大自然丰厚的馈赠,我当取之用之,心中有梦想之人,人生何处不明月清风。

“走吧,我们去瞻仰郁孤台。”直到唐主任提醒,我才惘然醒悟过来。唐主任不说去郁孤台,而说去瞻仰郁孤台,我听得懂他睿智的话语,便毫不犹豫地跟上他的脚步往回走,本来我们来路已过郁孤台,只是没有下墙体去看,而现在看了苏轼路过赣州去惠州的碑文后,深深触动了心弦,一种古老深远的文化意识牵引我们的脚步,要前去寻根问源,因为此时此刻郁孤台已经成为辛弃疾的象征符号。

心有灵犀,我们返回路上都没有说话,又重过蒋经国的旧居后,前行约一百米,下了城墙,穿过一个小村,村庄有些荒凉落寞,路边野草丛生,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通达郁孤台,我抬头一看,清闲孤寂的匾额,蓝框蓝字,散尽了浮华。与平生抑郁落寞的辛弃疾极为相符。

郁孤台位于赣州古城墙西北角的最高处——贺兰山。李渤、苏轼、岳飞、文天祥、王阳明等历代文人墨客曾多次登临。历史文人的文化嗅觉有时往往有惊人的相似,心有灵犀一点通,那怕相隔年代久远,后来者也能凭着敏锐的嗅觉,像猎犬一样一步一嗅地追寻到那片芬芳的土地,即使踏遍千山万水,也在所不惜。那里有他们共同追寻的梦想吧。他们一路上呼朋引伴,前能见古人,后能招来者,任凭天地之悠悠,这是怎样一种心灵的伟大的默契呢,穿越时空隧道,让梦想传承,通达古今。想当年苏轼登临郁孤台、挥墨八境台,过了八十年后的1175年,另一位与陆游并肩齐名的爱国词人——辛弃疾来了。

郁孤台注定是永远属于辛弃疾的。1175年35岁的辛弃疾意气风发地来到赣州,想凭江西提点刑狱的平台施展自己的才华,他不止一次登临郁孤台,时而浮想联翩:岳飞曾在此建立功勋,苏轼也曾在此抒发情怀。时而回想46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那场历史惨剧,伤时感世。他栏杆拍遍,情不能已,于1176年写下了流传千古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1129年,金兵渡江南下,宋高宗的伯母隆裕太后逃至赣州,金兵未能追上,回师路上烧杀抢掠,黎民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后来宋高宗派岳飞镇压赣州起义军,因不满赣州人民对他伯母的惊吓,曾秘密下令屠杀全城百姓,岳飞三次上书,生灵才免遭涂炭。中间多少行人泪,更令人伤心欲绝的是现在的时局,南宋朝廷偏安一隅,豪情万丈的辛弃疾是难于实现他恢复山河之梦的。

一样是文人处世,同样有人生梦想,然而各人实现的方式就有所不一样。

苏轼居庙堂之高则启其智,处江湖之远则乐逍遥,智慧与乐趣完美地融在一起,就能创造奇迹。何况人生逆苦短,行人属不易,尤其行走在逆境污泥中之人更是举步维艰。一个人乐天开怀,勇于前行就得心中有梦,一个梦想破灭,他就会专心致志构建另一个梦想,实现梦想,完成极致,在坎坷中独舞,在挫折中奋起。“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一声声自嘲着实是他旷达乐观的最好阐释,苏轼有了这样豁达的胸襟,再深再大的创伤也只能助长他一个又一个盛开的梦想:文与欧阳修并称,诗与黄庭坚齐名,词与辛弃疾比肩,书列“苏、黄、米、蔡”之首,画则开湖州画派先河,就连烹饪美食也留有“东坡肉”传世,让后人津津乐道……

辛弃疾则不同,他是一根筋缠到底,这可能与他既有文韬又有武略的双重性格有关,不会避开风口浪尖,即使撞倒南墙也不回,一生就是一个梦想:力主抗金,光复山河。“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即使被弹劾免职,闲居乡野,倒也写过“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的乡亲情调,也曾写过“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自怜幽独情怀,这些是闲里调情,都不是主格调,他的主调在复国,而且执著不改,“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梦里梦外想复国,“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几次沉浮才华难施,乃至死前还在高喊“杀贼!杀贼!杀贼!”他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不过这一声声呐喊也实在响亮,响彻九霄,警省后人。

辛弃疾的“青山住不住,毕竟东流去”而成就了郁孤台,它将以更为亮丽的容颜展示后人;郁孤台也坚定了辛弃疾执著不渝的复国之梦,成为中国文学史上少有的文武双全的大词人。

从宋朝古城墙回来的路上,我们走得比较快,急于赶飞机回去。我心想:苏轼是个全才,千年没有第二个;辛弃疾是个纯才,一生一个梦,忠于内心,也能实现;孔宗翰是个官才,造福于民,终得爱戴;我们哪怕像默默无闻的城墙砖石一般卑微,也要做个石才,肝胆铺路,光彩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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