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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笔:人工究极为天工

 昵称93999 2014-05-09

湖笔:人工究极为天工

2014年05月08日16:54   新浪历史   作者:毛剑杰   我有话说(1人参与)
湖笔湖笔

  2013年1月1日,刚化过雪,浙江湖州善琏镇街头行人寥寥,令宽阔的大马路更显空旷清冷。

  善琏,一个不足3万人口的浙北小镇。在自古繁盛富足、人口稠密的杭嘉湖平原上,其人口密度不算高。然而它却是元代以来无可争议的“湖笔之都”。《湖州府志》称,“湖州出笔,工遍海内,制笔者皆湖州人,其地名善琏村。”

  兴盛数百年的制笔业,衍生了无数善琏制笔世家。镇上数一数二的制笔师傅、79岁的沈锦华老人,家中四代从事湖笔行业,自己则是14岁入行,至今65年。

  湖颖之技甲天下

  此刻,与沈锦华同为笔工的老伴内水娜,正在自家门口干活。她先浸湿脱过脂的羊毛,再用牛骨梳一遍遍地梳理,然后用右手大拇指和刀片,一起把断头的、无锋的、曲而不直的、扁而不圆的杂毛去掉。一卷羊毛由是渐渐有了些锋芒,对着阳光一照,每根毛尖处都有一段半透明、有韧性的锋颖。

  这是湖笔制作中的“水盆”工序。在外行人看来,无非是左捏右剔,然后如是重复一番。但实际上,她的每个手法都有名称:抖、联、挑、合、圆……转眼已过十五道小工序。

  然后,按照善琏湖笔手艺“女主水盆,男主择笔”的传统,该沈锦华出场“择笔”了。这是把笔头捻和成形的工序,行话称“择三分,抹七分”,择是精细活,“极费眼神”,要用一把长柄的细弯月小刀,不时翻开笔头内里,慢慢修剪,再按毛质的软硬性能进行笔头“造型”,“修好的笔头要像笋尖。”而羊毫笔头要求的“光”和“白”,则是靠“抹”来体现。

  水盆与择笔,也即笔头制造,乃是湖笔独特工艺的体现。因湖笔特别讲究锋颖,又称“湖颖”,也就是笔头尖端一段透亮的部分,笔工们的行话叫“黑子”。

  湖笔对黑子的要求是“肩架齐,黑子明”:每一根笔毛的“黑子”下端界线都要分明、平齐,锋颖缺损及过长、过短的毛,都必须除去。另外,锋颖段越透明越好。符合这样要求的笔,在蘸墨书写时,按下去笔毛散开而饱满、整齐,提起来笔锋收拢,仍是尖锥形。

  千万毛中选一毫

  但善琏湖笔的制作流程之繁复,远不止于于此。从剥离兽毛开始,经过浸、梳、落、拨、抖、连、拣、装、刻……包括水盆与择笔在内,一枝湖笔的完成,要经过12道大工序、120道小工序。

  而每道小工序,又都有严格的技术要求,是为“湖笔三义”之“精”,百余道工序的操作都要一丝不苟。又因原料不同,各式湖笔的制作工艺也会有所不同。

  以水盆工序为例,羊毫是抖、联、挑、合、圆,狼毫却是“拔、中、索、做、起”。兔毫的选料在兼毫水盆中进行,但是拣毫要一根一根挑,按色泽、性质、软硬等不同,精分成紫毫、白毫、花毫,一枝笔头中,不允许混有一根杂毛。

  笔头原料的选择同样严格而细腻,这是“湖笔三义”之“纯”。所谓“笔之所贵在于毫”,善琏湖笔以羊毫笔名动天下,而其所需的羊毛原料,对产地、采集季节及部位都有严格要求。

  山羊毛采集地只限太湖流域,最北到江苏南通一带。因为这些区域的山羊春吃草、冬嚼桑,其羊毛因此含蛋白质多,又嫩又细,这样才能产出“黑子”。而北方太冷,山羊毛太软,没有锋。

  在同一只山羊身上,又只有山羊的颈、腋下那些不易磨损的毛,才能用来制笔。如此一来,一只羊身上大概只能出产4两笔料,这其中带“黑子”的顶多只有一两六钱。至于“七紫三羊”所用的紫毫,则“价如金贵”,只能用野兔背脊上那一小撮弹力特佳的毛,每千只山兔仅能出产紫毫一两上下。

  然后,按不同的质量和长短,这些笔料被分成10多个等级,分别用在不同的笔上。此过程之繁复,用善琏人尽皆知的一句白居易诗来概括,就是“千万毛中选一毫”。

  人工究极为天工

  经过种种繁复工序后成型的笔头,终于显出锋颖圆润的特质,再配上花竹或红木、湘妃竹、白瓷或象牙等质地的笔杆,一管名闻天下的雅致湖笔,便基本成型了。合格的湖笔,要求“尖、齐、圆、健”,这就是湖笔三义之外的“四德”。

  此外,湖笔还要求笔头形、色及配合的笔管、刻书、装潢等,都要高度完美统一。这是湖笔三义之“美”。

  如此穷尽繁复精细的湖笔,除了笔杆可以机器加工之外,其他上百道工序几乎都要靠人工完成,如至关重要的选料及笔头制作,是严格考究眼力和耐心的精细活,如何挑选“黑子”,更是完全依靠肉眼细细观察。

  工序繁复的另一个结果是,分工和协作这种现代工业品质,在制笔业里一直是传统,通常“做水盆的只学水盆、择笔的只做择笔”,就像沈锦华夫妻那样,绝大部分善琏笔工,都是守着自己的一道工序,干一辈子。因为每道工序技艺,都“非千日之功难以得其门径”,正所谓“毫虽轻,功甚重。”

  但另一方面,湖笔的制作工具,却又至为原始、简单:骨梳、掀刀、盖笔刀、择笔刀、敲笔尺、拣刀等种种,不外乎兽骨、木头和铁器;此外,湖笔构造也是至为简单,无非笔杆笔尖的组合。

  以至为繁复的手法,操控至为简易的工具,制作出了看似简单无奇、实则处处精妙无匹的湖笔,正是人工至于究极而为天工,大简若繁,大繁实简。

  日书万字而不败

  湖笔天工,自古至今,或以传承千年以上。

  善琏人世代口耳相传,是秦始皇麾下大将蒙恬驻足善琏时,将山兔毛纳入竹管,从而发明了毛笔。

  这个传说中,唯一可以被确信的善琏历史地标,是被指为蒙恬落脚处的永欣寺。然而它真正的主角,是王羲之的七世孙、隋代书法大家智永禅师,其“常居永欣寺阁上临书……凡三十年于阁上临得《真草千文》。”清同治《湖州府志》则说,“盖自智永僧结庵连溪往来永欣寺,笔工即萃于此。”

  善琏湖笔的兴盛,亦非智永一人之功。自晋至宋,湖州先后迎来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苏轼这样的书道大家治郡,宋末又有安徽宣城笔工躲避战乱,大批涌入未遭兵灾的江南湖州,带来了精妙的宣笔技艺。而此前,天下皆知有宣州笔,而不知湖州亦有笔。

  湖笔大兴于元代。其中吴兴(湖州)三绝之一的赵孟頫居功至伟,作为中国古代书法史上最后一位巅峰人物,他对笔的讲究,到了稍不如意就折裂重制的程度。而同列“三绝”的传奇笔工冯应科,则是赵孟頫的专用制笔人。

  冯应科所制妙笔,令赵孟頫可握笔终日、日书万字而不败。于是笔也随着主人的盛名而誉满天下。赵孟頫、冯应科及其身后,湖州制笔能工迭出,沈日新、温生、杨显均、陆颖……

  他们制作的湖笔,以羊毫笔闻名于世,号称“笔颖之冠”。湖州笔道馆馆长王似锋说,羊毫是“越用越好用。”,又秉性柔软,很契合湖州“性敏柔慧、厚于滋味”的民风。

  从此,以善琏为源头,一枝枝湖笔从简陋的家庭作坊源源不断流出,自镇西的码头去往南浔、苏杭、上海,从而流布天下,而善琏也渐从村庄发展成了集镇。

  最后的黄金岁月

  然而,历代众多善琏笔工中,除了冯应科等少数几位,大名偶见于文人酬唱之作外,其他的几乎都不见于文献记载。甚至善琏也很少在正史及方志中被提及:它一直存在于被外界忽略的封闭和静谧中,至今依然如此。

  善琏湖笔技艺同样如此,数百年来始终循着严格、封闭的师徒授受体系传承,完整的拜师学艺程序中,学徒要由保人领着去拜师。保人的作用在于,防止徒弟把手艺学到手就跑了。

  此外,直到民国时代,湖笔手艺还是只传本地人。善琏笔工行规,若将手艺传给外人,需在镇上蒙公祠里的蒙恬像前谢罪,并罚请一台戏。

  封闭的秘传体系,确实保证了数百年来湖笔独步天下,而笔工们也在这样的氛围中世代安于单调寂寞,同时专注于高水准的手艺。

  笔工不仅单调,而且辛苦。由于长年保持不动,他们普遍有腰伤和胃病。像杨芝英、内水娜这样的水盆笔工,因双手长期泡在水中,大多有冻疮和风湿病。到夏天,手指根处的溃烂还会一直蔓延到手掌。

  但善琏湖笔到底还是完整传承了千百年,到沈锦华夫妻的壮年时代,也就是1980年代前期,依然兴盛。那时,沈家总共有16个人在做笔,沈老的父亲母亲、姐姐姐夫、妹妹妹夫、沈老夫妻以及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一家。

  当时有人为了进湖笔厂工作,还要“托点关系”,因为那时湖笔厂工人月工资80多元,而其他工厂都普遍只有30多元。沈锦华则说,当时厂里很多工人都戴金项链,“外国人来参观时还以为都是假的。”

  但他们的优越感并没有持续多久。

  湖笔命运的拐点

  其实变化早有端倪,首先是在1985年,小镇通了汽车。而后,数百年来那个善琏赖以连接外界的码头,很快成了少有人光顾的死角。如今码头的条状石阶已经碎裂,一条废弃的船舶,半个船身已爬完水草。

  交通的改善,本是区域大利好,这意味着流动和开放将成为社会主流命题,同时,码头急速衰败的命运,已经暗示善琏人,若看不清这个时代的大变而依然故我,码头之今日,或许就是湖笔之未来。

  不幸的是,善琏湖笔业没有主动应变。长期封闭环境中进行的作坊式生产,专注于品质,却很少主动出击经营市场。于是,在人们书写方式、市场运作方式都发生翻天覆地变化之后,它终于走到了命运的拐点。

  此后,湖笔价格的涨幅,远远小于原料和人工价格的涨幅,这20年几乎就是湖笔利润逐渐压缩的过程。作为唯一能控制的成本,一线笔工的相对收入持续下跌。如今善琏湖笔厂工人的月工资,大约是1000元左右。

  目前,善琏每年生产约1000万枝湖笔,占据大约20%市场份额。已经离开湖笔厂自谋出路、成了镇上海华笔庄老板的强兆根说,仅就市场占有量而论,就像当年取代宣笔一样,湖笔已被江西文港毛笔所代替。那里有着更为低廉的工价、更务实的市场意识。

  江西笔是在羊毫中加入了猪鬃、马毛、尼龙,笔头弹性较好。但在强兆根看来,借助外力增加笔头弹性的做法,主要是迎合了一些速成书法家的需要。“初学者其实不能凭借毫力,应学会用指、腕、肘的力量。”

  传承断代之大忧

  然而,面对着江西笔产销两旺的好势头,善琏的应对,不是像江西人那样,建立专业营销队伍全力开发市场,而是被动地追随江西笔,如有人也开始在羊毫中加入硬毫。

  这种做法只是被市场追逼、毫无主动权可言。强兆根觉得,这些改变只能是令湖笔更为没落,因为这“失去了精髓”。

  事实确是如此,湖笔的许多古技法现在都已慢慢失传,如极富特色的“宿羊毫”,“宿”就是让羊毛日晒露宿,自然脱脂,这样的笔毫流水平均顺利,墨随笔走,笔到墨到。不然,运笔时就要等墨流下,否则墨色会突然干掉。这个过程本要三年,但现在通过化学品浸泡,仅需十天半月即能完成。

  躁动没有改变行业困境。现实是,善琏笔工收入微薄,几乎不能维持温饱,兼之工作方式艰苦单调,根本无法吸引新生代善琏人,如今善琏全镇40岁以下的笔工,还不到10人。

  善琏湖笔厂一度曾有员工有500多人,后来陆续退休或是离厂自谋出路,到现在只剩70多人了。最后一批工人进厂,也已是十几年前的事。现在的车间里,放眼望去几乎都是白发渐生、戴老花镜的临退休一族。他们平常聊得最多的话题是“你还有几年(退休)?”。

  镇上的年轻人则被周边城市抽离,即便有少量“留守”的,也投奔收入高一些的毛纺厂、头巾厂了。资深刻字师傅翁其昌,唯一的女儿在湖州王一品笔店做销售员。“没学什么技术,但工资却比我们夫妻都要高。”

  沈锦华的两个孙子,则是一在上海,一在善琏某染坊场。“我不渴望下一代继续做笔了,但想到技艺失传,心里总还是觉得愧对祖先”,沈锦华很无奈。

  后记

  地方政府对湖笔产业的重振确实也花了颇多心思,拨款扶持、申报非遗、保护传承,种种举措不一而足。镇上全长700米、修缮一新的湖笔一条街已开张,147家笔庄、笔铺挤挤挨挨,笔墨纸砚供应齐全,批发兼零售,俨然中兴气象。

  此外,善琏传统,每年农历九月十六为蒙公生日,有“游神”的传统,背着笔袋、胸前插几支毛笔的笔工们,会抬着小号蒙恬像在镇上游行。即便不“游神”,笔工们也要去蒙公祠摸摸“笔祖”夫妇的手,祈求来年手艺见长,生意兴旺。

  但湖笔技艺传承乏人这个根本问题,令所有的这些中兴表象都显得如此苍白:当善琏再也没人做湖笔时,蒙公生日的“游神”传统将何以为继?而湖笔一条街又将如何继续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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