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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

 陈家牌坊图书馆 2014-05-12
 文/山里人
 
        标题的称呼,是我本家堂嫂的亲叔叔。跟着堂兄后面,我也这么称呼应当在情理之中。何况在我的父亲那一代,他们是同乡又是同辈的人。当然,我的父亲知道他们的家,他却绝对不会知道我父亲的。虽然同一方水土,共一片天空。若不是当过炮兵的,大字不识几个,憨厚如加农炮弹般的我的这位堂兄,走了桃花运娶了堂嫂,我们可能做梦也想不到,能与二叔他们的门户结为秦晋。参加过炮击金门的我的堂兄从部队复员后,娶了当时许多人想娶又不能不敢或不配去娶的,我的堂嫂。因为她是大地主家庭出身,并且还有一个在国民党里做大官的父亲和一个当国民党军官的叔叔。
        现在看来,我的这位堂兄是呆人呆福,好运被他撞上了。
       与台湾实现首通(即去台人员可以回大陆探亲)时,堂兄第一次见到他的叔丈人,聊起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事,他眼前的这位叔丈人,当时就在金门。不过,一个是国民党国防部的海军特派员,一个是共军炮兵连的加农炮二炮手,隔海相望,老乡打老乡。当时谁也不知道谁。二叔戏称,不打不相识。堂兄咧着厚厚的嘴唇嘿嘿直笑不知说啥是好。他和堂嫂生了三个男伢,土里刨食一路走来也确实不易。望着还住着草屋的侄女这一家子,二叔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盖三大间瓦房的钱,并且还给他们买了一台当时连乡的礼堂也没有的大电视机。庄上人和我的堂兄开玩笑说,以后再打金门,通知一声,他们也去放两炮。其实这是哪儿对哪儿的事,压根也扯不上边。大家伙儿助助兴罢了。
       在探过亲后,回台湾路过南京,登机去香港(当时还没有直通,须从香港辗转)行程中,我的堂侄领着他的叔公来见我。因着这层关系我尽了地主之谊。第一次见面,这位老先生当时七十开外,约一米八的身材,满头白发梳理有致,笔挺的腰板和学者般的健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许是因为有着亲戚的关系,我们初次见面他就大发牢骚。他忿忿不平于当时宾馆收费的两重标准。他说:"在台湾,我们是外地人,回到家乡,我们又成了台湾同胞,这算什么事嘛,难道我们不是中国人?"在他气愤的话语中,我感觉到的,却是一种难言的悲伤和命运使然的无奈。我们不言政治,只谈乡情。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尽管我与他的岁数有着一代人的差距,但是我那无多大变化的故乡和不变的地貌未改的村名,更有鬓毛已催而终生无改的乡音。充实了我们的谈话。再待见到我的父亲时,他们可以共言的故事就更加地多了。我的父亲年长他六岁。他们互相以亲家相称呼。他去台湾五十年,我父亲离开老家到南京六十年,都算是离乡背井的人吧。一个是逃跑,一个是逃荒。对共同生长的那方水土,有着一样的依恋。回忆,却又是不同的苦涩。过后,父亲不无感叹地告诉我,他们的家当年是我们那一方非常富足的地主,先人在清朝做过一品大员。但是这家人没有恶名,不做欺负人的事,反而经常地开仓赈灾接济穷人。
       两年后的清明前夕,二叔又回到大陆。这次是一脚先到南京然后再去家乡上坟。他还带来他的哥哥我堂嫂的生身父亲。老先生在我的家里与我的父亲执手相见。他的个头比二叔更高,如果扮演叶剑英,不用任何化妆。他拍着我父亲的手背,感谢我们的家族对他女儿的关照,并为自己未能尽到做父亲的责任而愧疚不已。我的父亲回道:"你们在外面也不容易,身体允许的话,常回家来看看"。他比我爸大三岁,当时已年过八十。那天的晚宴,我特地找了一家烹饪地道淮扬菜的饭馆,又特地请饭店添加了软兜长鱼和钦工肉元这两道纯粹的淮安菜。三个老人享用的十分愉悦。乡音乡菜故乡情,真可谓其乐融融。但是我发现,不论在我家或是在饭馆,二叔都是恭敬地垂手侍立于他哥哥的一侧,只有当他的长兄示意他坐下时,他才坐下。但他所坐的位置,都是在其兄的左手边,且话语也不多。兄问弟答,半句也不岔。在我的父亲与大爷聊天的全过程中,二叔总是持以微笑地在听。觥筹交错间,他也决不逾兄长半分。长兄为父的传统规矩,在他们之间充分地得以体现。
        他们在南京还有位叔伯关系的堂妹,第二天一早他们要赶奔苏北,饭后到宾馆,二叔从行李箱取出特备的笔砚,给他们的堂妹写了一封家书,告以时间匆促不能面晤,容归乡祭祖后再乞一见,云云。那一笔坚行纵列的繁体蝇头小楷,真让我开了眼界,尤其是在他写信时,那种气定神闲的容态以及斟酌语句时,眉宇间稍聚的凝重和行笔中自如的挥洒。让我真正领略了传统文化的庄重与严谨的蕴涵。信封缄后,他托我转交并告诉我地址。谈到写字,他告诉我,他们那个时代的人,小学都在私塾开蒙,私塾又叫作开蒙馆。一入塾馆第一个接触的就是笔墨纸砚,初学称为描红。当时没有自来水笔(钢笔)即使有,先生也不允许用。因为毛笔字的建架结构是和做人关联着的,学字的端初便是做人的伊始,万不可草率马虎或者掉以轻心。他的话不无道理,但是我不敢苟同,因为从古到今人字割裂,德才分离大有人在。为长者讳且又在尽地主之谊,我不好明说,只有报以一笑。但是必须承认,那时的人在读书求学的过程中,绝大多数是极为用功又能甘于吃苦的可谓莘莘学子。
       最近几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熟悉又略显陌生的声音。二叔又到了南京,他是在苏北老家给亲人上过坟后来南京的。行程匆匆,已订好了回台湾的返程机票,只在南京待一昼两夜。这期间希望与我见见面。一晃已有十年不见,接电话后我即赶到了他下榻的饭店。依然是我的堂侄在陪伴着他。八十四岁的二叔,明显出苍老的颜容。他告诉我,前年他得了中风,硬是凭着毅力恢复了行走和吐语的功能。若不仔细观察,真看不出患过病的迹象,因为有着比较,我还是看出他嘴唇的左侧微微的斜线。二叔依然健谈。他说他此次单身回来,主要想测试自己是否还具有出远行的能力。从心理上看,他并不服老。
       我引领他品尝了夫子庙的南京传统风味小吃,又参观了李香君的故居。给他摄影留念时,还跟他开玩笑,说这照片不能带回去,他问为什么,我说:"二婶…,你懂得。"他哈哈大笑,笑的不是我对他的戏谑,而是"你懂得"这三个字。回宾馆后,为次日上午赶赴机场计,我力劝他今晚住到我的家里。因为从我的住处往机场去开车比较方便。
        回到家中后,我陪着二叔向我父亲的遗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躬。他什么也没说,但是眼泪汪在他的眼里。
        又隔了十年回来的二叔,对大陆的变化有着深切的感受和认同。当初他们离开大陆时,中国只有四万万人口,现在已达到十四亿的人口。他这次回家乡,我的堂兄家里也有了彻底的改观。三个儿子都成了家,各自都盖起了二层小楼。由一个当年把一颗铁钉也称为洋钉的,没有任何工业基础的中国。建设成今天的这个样子,二叔感叹道:"确实的不容易,这应该是人类社会的奇迹。作为弹丸之地,蕞尔小岛的台湾,不靠着大陆是不会有发展前途的。十四亿人口,一人一根香蕉,就会让台湾远远地供应不上。搞台独的,除了少数人顾着自身眼前的利益,他们对台湾的目前和将来是不负责任也负不起责任的"尽管有如此的感慨,二叔的语言中,依然称孙中山为国父,称北京为北平,依然把南京称为首都京华,蒋介石为老先生。我知道,这也许是他今生不会改口的称谓与习惯。他带出的学生中已有好几个是名列台湾的中将。我告诉二叔,大陆今天的发展,也有我曾经洒过的汗水,我和我的战友们为四十四年前的中国铁路建设洒过汗、流过血、许多人甚至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但是我仍然认为,当这样的兵,过瘾!因着内心的充实而深感着军人的自豪。二叔定定地看着我,他似乎在想着什么。沉默了半晌,他若有所思地说:一个心里只装着自己国家的士兵,才够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军人。接着,他讲了自己当年投笔从戎报效国家的往事。他是中国第一批的海军陆战队队员,当年他只有十六岁。他终生信奉的是三民主义。
        他仇恨日本人,因为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他的母亲,他讨厌美国人,因为美国人最不守信用。"那么共产党呢?"我问他。他笑了。然后用一句我意想不到的话回应:"成功者是不受指责的"。这是斯大林对毛泽东说过的话。二叔还告诉我,经国先生后来在台湾推行的政策,其动机与大陆并无多大的不同。我俩就这么东扯西拉地在不经意间,竟聊到了夜间的十二点钟,若不是明天我要开车送他去机场,恐怕聊到天亮还有话题。二叔邀请我和我的那一口子,到台湾去看看。教我们不要跟旅游团走,到台湾后就住在他的家里。他家的地方大,就他和二婶老俩口住。二叔说,到时由他来领着我们去游览观光。他希望我们今年的上半年就去。我坦白地对他说,暂时还没有这种意向。"再过两年,二叔的情况可能就说不准了。"他说的很坦然但也不乏伤感于其中。我明白他的意思。"七十岁以后论年过,八十岁以后论月过,九十岁之后论天数过"。这是我爸曾对我说过的话。古人说过,六十岁可言生死,不避讳。我与二叔也聊了这个话题。对此,二叔对他的子女已有过交代,他的考虑是,自身的一部分洒在他父母的身边,以补生前未能侍奉之憾,其余的洒在台湾海峡,清明时节,他的子女祭祀时也方便,他也可以方便回大陆。"其实一死百了"二叔也是位无神论者。
        用过早餐后送二叔到机场时,我们一路无语。只是在临别时,我郑重地给二叔行了个我们这边的军礼,二叔几乎是下意识的作了回礼。姿势非常地标准。整个动作的敏捷,丁点儿也看不出他是位八十四岁而且是患过中风的老人。我发现,我们敬礼的姿势,其实是一样的。更有意思的是,在写着"即停即走"的告示牌下,巡逻的警察和两名执勤的武警战士,都以唯有当过兵的人才能感觉到的眼神,看着我俩。他们虽然不清楚我们的身份,却破例地让我的车子多停了十多分钟。我要目送二叔溶进排队领机票的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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