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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鞅见秦孝公:一次面试和两千年帝国

 王道馆 2014-05-20

商鞅见秦孝公:一次面试和两千年帝国

 
楼主:huayuan2847 时间:2010-01-31 21:07:00 点击:1016 回复:1
 
  
题记:中华帝国的特异之处,在于其岁月之久长。从西元前221年秦统一中国、嬴政称帝,到西元后1911年清帝爱新觉罗•溥仪退位,两千年皇帝之国度,若说始于商鞅之见秦孝公,当无大谬。
  
  壹
  多年以后,当商鞅想起这次面试,心中一定是悲喜交集。更多年以后,当我们目送已经离去、却还未走远的帝国,心中的悲喜与他没有不同。
  这样的结果,并不完全在商鞅的意料之外。当年见秦孝公的一波三折,已经预示了此后的悲喜。
  初见,谈的时间很长,秦孝公这个面试官却时睡时醒,明显是兴趣不大。面试结束后,在背后骂商鞅是“妄人”,毫无用处;五天后,面试官似乎有了点回味,要求再见。见过之后,还是感觉不对,孝公又在背后开骂。商鞅于是求见,这次,面试官感觉不错了,但是仍然没有给商鞅安排工作。四见,孝公与其谈得兴起,甚至不自觉地向其靠近,如此数日而不厌。面试终于结束。
  曲曲折折,问题何在?商鞅向人解释道:“夏、商、周三代君主所行,是帝道、王道,由此而天下太平。我请孝公依此行事。他说:‘这种方法见效缓慢,需要几十、上百年。我等不及。’于是我改讲‘强国之术’,他非常喜欢。但是,这样做事,道德上自然要逊于三代了。”
  此语虚虚实实,可谓不中却也不远。
  
  贰
  说其不中,因为帝王之道只是商鞅狗肉铺上挂的羊头,“强国之术”才是他天性所爱、能力所及。。
  太史公即如此认为。司马迁才、识兼备,其作品《史记》是中国最优秀的史书。他在其中为商鞅专设一卷、单独作“传”,显然对商鞅十分重视。但是太史公明确地说,商鞅的天性刻薄少恩,钟情的是强国之术,而帝王之道只是“浮说”。
  凭着强国之术,商鞅得到秦孝公赏识。后面的事情我们就都知道了。西元前359年,他开始在秦国变法,厉行耕战,法制严苛。秦国本是僻处一隅的弱国,此后经济、军事实力大涨,所向披靡,统一了中国。
  商鞅却在悲喜之中未得善终。他因为变法成功而在秦国封官晋爵,此之谓喜。但是,严刑峻法虽有立竿见影之效,却常常不近人情,伤及无辜。《资治通鉴》说商鞅“用法严酷……为相十年,人多怨之”。当时也有人面陈商鞅,古语云“恃德者昌,恃力者亡”,他的酷刑是在“积怨畜祸”,此时的商鞅若是从善如流,华丽转型,其未来或会不同,但是,他选择了置之不理。变法十余年之后,秦孝公卒。商鞅失去靠山,沦为逃犯。途中欲入住客栈,却无证件,店主害怕连坐,将其拒绝。后来商鞅被秦军所杀,死后受车裂之刑,全族被灭。连坐、车裂、灭族,正是商鞅之法中最残酷的部分。如此作法自毙,其人之悲可以想见。
  回首这次面试,如果可以选择,商鞅是愿意身死而留名千古呢,还是宁可生存而“曳尾涂中”呢?庄子提出的这个疑问,悬而难决。
  
  叁
  如果说,商鞅个人的命运或许还可以由其自由意志所控制,这片土地归为帝国似乎却是早已注定。
  当然,帝国不是这片土地的专利。环顾全球,几乎每片土地都长出了帝国。而中华帝国的特异之处,在于其岁月之久长。从西元前221年秦统一中国、嬴政称帝,到西元后1911年清帝爱新觉罗•溥仪退位,两千年皇帝之国度,若说始于商鞅之见秦孝公,当无大谬。
  随手即可找到两个证据。谭嗣同有语:“两千年之政,秦政也”。毛泽东也说:“百代都行秦政制”。究其实,秦政就是商鞅之制――其人虽横死,其策却在秦国贯彻到底。秦亦短命,秦政却延续千年。
  自然,两千年帝国绝非一成不变。商鞅之制有时也隐于幕后,垂帘听政。前台大旗变幻,最著名的当然是儒家的“仁政”。然后是道家的“无为”。那么,商鞅之制为什么需要隐呢?
  这就说回到了上文所述的“不远”。即使是商鞅也明白,纯粹的法家政策,也即强国之术,或有一时之功,却难以久长,其他手段,如帝王之道,可以短时抛弃,却不能永远忽略。
  这就好像高一的小朋友学习不好,家长面试家教。甲说:提高成绩,需从道德、责任感、态度做起。乙说:学习一事,本来就是庸人自扰。即使一定要学,也得顺其自然才行。丙说:一切都是空话,只有题海才是正解。若你是家长,面对两年后残酷的高考,从儒家、道家、法家这三个家教之中,你会选择哪一个?
  秦孝公选择商鞅,显然是选择了法家。但是,家长的脑子如果没有进水,千万要牢记,题海培养出的孩子有希望冲进复旦。倘若因此以为题海永远万能,孩子肯定完蛋。
  秦帝国的命运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商鞅所谓耕战政策,就是把老百姓极端简化为执行两种功能的机器:耕田、打仗。不服从者,严刑峻法伺候。质言之,商鞅之法就是以“皇帝”为名的绝对权力。绝对权力压榨民众一百余年,秦国的补给不充分、兵力不强大,那才是怪事。但是,“马上得天下”之后,秦始皇以为马上也能治天下:耕田者继续耕田,打仗者或北击匈奴,或修建长城、驰道、阿房宫等等浩大工程。法律依旧严苛,不恤人情。前209年,一队长途赴役的老百姓遇雨误期,虽是不可抗力,按律仍然当斩。当此绝境,良民也不得不反,是为大泽乡起义。随后天下响应。前206年,秦帝国灭亡。距离其横扫天下一统江山,仅仅十五年。
  或许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从商鞅之法,或者绝对权力的角度观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高压日久,水必覆舟。
  
  肆
  整个中华帝国的起伏则是秦帝国命运的加长版。秦帝国未及在法家政策中加入儒家、道家的手段以改善药效,之后的帝国做到了。不过,商鞅之制永远是主流所在,商鞅的魔咒因而也就始终缭绕,儒、道手段既是辅料,只能延缓而无法避免帝国的灭亡。三者的共同作用之下,中华帝国呈现出明显的生生死死的三期循环。
  详述三期循环之前,需要澄清一个常见的误会。传统中国的主导意识形态是什么?大多数人会回答:儒学。远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说法,近有以“打倒孔家店”指代反传统,都是证据。其实,汉宣帝刘询早就说过:“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所谓德教、周政就是儒家的政策。霸道、王道杂之就是法家、儒家混用。这样的说法仍然有意无意提高了儒家政策的比例,降低了法家政策的比例。更好的表述是“儒表法里”――仍然是商鞅的玩法:挂着儒学的羊头,卖法家的狗肉。所以,答案是:法家学说为主体,儒家学说为修饰。
  中华帝国的三期循环概述如下:
  一期(或称“第一帝国”,下仿此)从秦开始,经汉(含王莽之“新”)、三国、两晋,到南北朝为止。起于西元前221年,止于西元后589年,共810年。
  二期从隋开始,经唐(含武则天之“周”)、五代十国、辽西夏金大理,到宋为止。起点589,止于1279,共690年。
  三期:元明清。起点1279,止于1911,共632年。
  四个时间点划分了帝国之三期。前221年,秦始皇称帝(之前,秦王称帝时,尚是多国环境,因此不算),帝国之始;1911年帝制终;589年隋灭陈、1279年元灭宋,都不是胜利者建立帝国之始年,而是统一全境之时,更适宜作为新店开张的拐点。
  三期之循环脉络昭昭,不下手分段几如暴殄天物。是的,一期与二期之似,宛若天成:
  第一帝国,秦创制,汉盛开(新曲折),三国、两晋、南北朝离散。
  第二帝国,隋创制,唐盛开(周曲折),五代十国、辽西夏金大理宋离散。
  第三帝国也可套进“创制”和“盛开”两个阶段。创制归于元朝,固然有点牵强,终归离谱不太远,比如宋代理学的意识形态化,即是好例。盛开属于明、清,大约争议不多,尤其对于热爱大陆港台明、清题材电视剧的朋友。此后,外力袭来,帝国中断。
  创制:秦、隋大刀阔斧改造旧世界,制度创新方面与事功方面的成绩,比如郡县制、科举制、驰道、运河成了后人阴凉,这是值得肯定的。而从商鞅魔咒的角度看来,秦、隋因刚刚荡平天下,对法家之力有过度的迷信,遂一意孤行,肆意挥洒绝对权力,结果是迅速倒下。
  盛开:汉、唐吸取教训,道家之修养生息政策于是登场,得以熬过柏杨先生所谓的效忠瓶颈期,终于混来“盛世”。此时儒家政策风光无限,站立前台。后台之法家闷声发财。此即鲁迅先生“做稳了奴隶”的时代。“曲折”之后总有“中兴”,乃是狗尾续貂版的“盛开”。
  曲折:虽云曲折,却是商鞅逻辑的必然。绝对权力缺乏竞争压力,皇帝遂一代不如一代,所以有最快捷的变革:“篡”――刘秀和李显们当然是这么骂人的,我们无产阶级革命者跟着学腔却完全没有道理呐。平心而论,如柏杨所说,王莽与武则天比其取代的皇帝执政能力更强,“篡”的成本比起全国性的改朝换代战争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所以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不幸的是,他们牺牲一切得到绝对权力,反过来只能受制于此。没有效忠惯性支持的绝对权力本来就岌岌可危,王莽与武则天又比商鞅更迷信权力,武氏且无法将权力传与后人,曲折一代而终。
  离散:“盛开”后期,绝对权力大而无当、与下层脱节,连柏杨所谓“宦官时代”都能出现,可见绝对权力之变态超越人类的想象力。顺便提一句,柏杨所说的第一、第二次宦官时代分别出现于东汉与唐末,亦是第一、第二帝国完美相似的例证之一。此刻,帝国终于散做几片,在较小的地域因了较低的成本而存活、成长,等待几百年以重新壮大。
  帝国的生死轮回似乎是原地踏步,商鞅的逻辑却在岁月中逐渐强化。第一帝国时期,还有汉之郡国并行、两晋之门阀当朝,到了隋唐,已是“尽入彀中”,宋之积弱,明、清之高度集权即是绝对权力强化的不同表现。至于原因,宋吸取唐武将拥兵自重的教训、朱元璋因个人际遇而缺乏安全感、清是少数民族统治人口众多的汉族,这些都是次要因素,关键问题在于,绝对权力有自我强化的趋势,它控制着秦孝公们,追求权力集中,虽九死其犹未悔。
  找到了商鞅逻辑这个本质,则可以明白,帝国只是表象,是商鞅逻辑的实现。在其作用之下,历史绵延而非跳跃地前行,秦汉隋唐元明清这些“大”王朝固然醒目,其间隙的过渡、边角料、插曲也有了意义。其他史家关于三个帝国的说法因而也就不够合理。费正清先生有三个帝国之论:秦汉、隋唐、元明清,但是他把上述“离散”时期处理为三者之间的过渡,更把唐代从中两断,以此点之前为古代,之后为近代、前现代。三段是循环、两段是进化,分节点不同,不知道二者怎么协调。黄仁宇先生也讲第一、第二、第三帝国,但只包括汉、唐宋、明清,不够连贯。顺便说一句,按照本文的看法,黄先生强调的中国之缺乏“数目字管理”只是商鞅逻辑的结果,而非原因。
  
  伍
  斯人已逝,帝国也已消亡。人死不能复生,帝国却如百足之虫。今人不必苛责商鞅,但是,“后”帝国能够“后”成什么样子,还远未定论、定型,只有留待今天、明天的学者、行者,以商鞅为鉴,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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