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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的苏州记忆

 苏迷 2014-05-31

                                             1938年,杨绛与女儿回国途中

                                东吴大学女子篮球队前排 左一为杨绛


                              1936年,钱钟书杨绛夫妇在牛津大学公园

俞菁

1911年7月17日,一个名叫杨季康的小女婴呱呱落地,她就是日后鼎鼎大名的才女杨绛。小时候的她爱笑、活泼、充满活力和决断力。她在家中排行老四,兄弟姐妹们“季康季康”叫得快了,就发成“绛”的音,后来她写的话剧《称心如意》 公演时,索性把“杨绛”取为自己的笔名。在浩如烟海的档案中,我们仿佛依稀能看到那个名叫杨季康的女孩在苏州走过的足迹。
  杨家有女初长成
  季康的父亲杨荫杭,是南洋公学第一批留日学生,在读早稻田大学法律系时,他与苏州籍同学杨廷栋一同创办了第一份留学生杂志《译书汇编》,还将国外政法著作翻译后寄往苏州,刊登在清末光绪年间苏州第一家刊物《励学译编》上。
  就在小季康出生那年,辛亥革命爆发后不久,父亲经张謇推荐,做了江苏省高等审判厅长兼司法筹备处处长,全家跟着到了苏州,但很快又调任他处,辗转迁徙杭州、北京等地。1919年,时任京师高等检察厅长的父亲因刚正不阿得罪官僚被免职,愤然回到家乡无锡,他赋闲在家并身患急症,其间,杨廷栋常从苏州赶来探望资助,杨家后来选择移居苏州与这位好友也有一定关系。病愈后杨荫杭到上海申报社当副编辑长,兼任律师,但他嫌上海社会太复杂,决计定居苏州,继续他的律师生涯。1921年季康随父母重迁苏州,这时的她已满十岁,不再是懵懂幼童,对苏州的一切有了清晰的记忆。
  到了苏州,杨家起先租借房子,不久得知庙堂巷有一所明朝旧宅要出卖,这房子有一间很高大的厅堂已经歪斜。但此厅颇有来历,据说魏忠贤当权时,有人诬告“苏州全城皆反”,苏州几被屠城,幸亏光禄卿徐如珂挺身而出,力争十万吴民无罪,后来苏州全城老百姓一人捐出一文,建造了“一文厅”献给这位恩人。女孩杨季康就住进了这么一座惊艳了苏州岁月的名人故宅中。只是此时房屋已然破败,杨家得先好好修葺一番,于是拆掉搭在厅中的小破房子,扩大了后园,花费两年工夫才算修建完毕。
  杨宅落成时,朱栏宽廊,整个厅堂张灯结彩,大厅上悬挂着张謇题写的匾额“安徐堂”,俨然一个书香门第。后园则是另一派风光,添种了许多花树,一年四季芳菲不断。父母还答应了季康的要求,在大杏树下坚起了一个很高的秋千架,悬着两个秋千,旁边还有个荡木架。十来岁的季康常常坐在荡木上看书,或躺在木上,仰看“天澹云闲”。春天,闭上眼只听见四周蜜蜂嗡嗡,睁眼能看到花草间蝴蝶乱飞。后园还建有“旱船”,三面宽廊,靠里一间可充卧房,后面还带个厢房。这里是姑母杨荫榆的住处,这位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性校长此时因“女师大”的风波而黯然回苏,寄居在兄长家中。
  无忧无虑的少女杨季康在“安徐堂”一天天快乐地成长,与弟妹们抓鼻涕虫,用鱼缸底下的雪做冰激凌,偷厨房里的鸡蛋做“叫花蛋”,趣事种种。每天早晨饭后,她总不忘给父亲泡上一碗酽酽的盖碗茶; 父亲吃水果和干果,她专司剥皮剥壳;父亲歇午时,她陪在旁边看书;冬天,她为父亲屋里的火炉添煤。季康的乖巧颇得父亲钟爱,常买一些她喜爱的诗词小说。对于女儿的教育,杨荫杭很是宽松,他认为读书门门得100分其实是另一种低能,季康在高中时还不会分辨平仄声,他说不要紧,到时候自然会懂。有一天季康果然开窍了,父亲很高兴,以后晚上常踱过廊前,敲窗考问她某字何声,无论答对答错他都一笑置之。父女俩亦师亦友,感情十分深厚。
  后来在她的回忆文中,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对苏州那段岁月的眷念,这里有许多不可磨灭的人与事。而她日后的文风也磨练得与苏州一味,恬淡而隽永、幽雅而含蓄,迂徐不迫、意味深长。
  振华东吴数风云
  季康在苏州从高小到高中读的都是振华女校,她多半时间住校,中间也有二三年走读。振华伴随了她整个少女时代,对于她成长中的意义不亚于“安徐堂”。
  她就读这所学校源于姑母杨荫榆的竭力推荐。杨荫榆非常注重女孩子的教育,她本希望侄女上她的母校景海女中,但一次被邀请去振华演讲后,她深深为振华的育人氛围所打动。振华作为一家本地人士创办的私立学校,因其进步的教学思想和优秀的师资力量声名远扬,培育了不少英才,如何泽慧、彭子冈、费孝通……上世纪30年代时陶行知先生曾赞誉这是所“数一数二的学校”。当时苏州的东吴大学、南京的金陵大学、上海的沪江大学和杭州的之江大学,都允许振华女中的高中毕业生免试入学杨绛在振华时,校长为明代大学士王鏊的后代、留美博士王季玉,每天晨会训话时,这位一生嫁给振华嫁给教育事业的女校长总用软软的苏州方言坚定地说:“伲振华要实事求是!”这句话一直到了八十年以后,还牢牢记在杨绛的心中,并说与苏州来的故人。
  季康在振华各门功课发展均衡,颇受老师厚爱,常作为学生代表出席一些重要场合。当时校教务长王佩诤办了一个“平旦学社”,每星期邀请名人讲学。一次请到章太炎先生来给学生谈掌故。她竟被安排一个人坐在章太炎边上做笔录。章太炎高深莫测的演讲和浓重的乡音岂是那么容易听懂的,更别说要做笔记。结果杨绛一个字也没记下来,交了白卷。虽然有点辜负了老师的重望,但也算得到了一次宝贵的人生经验。还有一次她被学校推选上街去宣传北伐胜利,需要站在板凳上向行人演讲。当时她十六岁,但看上去只有十四岁的模样,而且一着急就会涨红脸,显得稚嫩羞涩。她怕街上的轻薄人会耍猴儿似的拢上来品头论足,于是执意不肯去,结果被王校长训斥了一顿。而其他三个被选出的同学代表,因被一个国民党军官邀请去留园演讲吃饭,王校长得知后大吃一惊,不许她们再出去宣传,季康先前的执拗反而变成“很有道理”了。王校长其实很喜欢聪明懂事的季康,常常和她同桌吃饭,每次从家里带来菜肴,都自己取一勺,分给周围老师同学各一勺,其余全留给季康吃。直到她上东吴大学三年级时,王校长还出于对往日学生的关爱,努力为她争取了一份美国韦尔斯利女子大学的奖学金名额。但因为季康不忍增添父母的负担去索要路费和生活费,主动放弃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学生时代她就在文学上崭露头角,是校刊上的积极分子。振华女校及东吴大学的年刊上,都有她的大作。1927年《振华女学校刊》第一期就发表了她两首五古诗———《斋居书怀》:“松风响飕飕,岑寂苦影独。破闷读古书,胸襟何卓荦。有时苦拘束,徘徊清涧曲。俯视溪中鱼,相彼鸟饮啄。豪谈仰高人,清兴动濠濮。世人皆为利,扰扰如逐鹿。安得傲此游,翛然自脱俗。染丝泣杨朱,潸焉泪盈掬。今日有所怀,书此愁万斛。”又《悯农诗》:“日出荷锄作,日暮归家中。间立柴门外,叙话数老翁。年年收成薄,无以度残冬。苦耕了一世,何岁免饥穷。鸟类一饮啄,较吾或犹丰。今年复明年,嗷嗷皆哀鸿。世事舟移壑,天道太不公。”对于一个十六七岁正是爱梦幻年纪的少女来说,能有这样淡泊明志和悲天悯人之心实属难能可贵。
  1928年,杨季康从伴随她八年读书生涯的振华女校毕业。这一年东吴大学迎来了几位才华洋溢的学生:费孝通、朱雯、杨季康……他们日后成为各自领域的大家,并保持了几十年的友谊。费孝通是季康振华时的同学,在东吴修的是医科。杨季康和朱雯进的都是文理学院,入学第一年两人就分别担任东吴大学校刊的英文和中文书记。开学伊始杨季康用流利的英文踌躇满志地写下新生们对未来美好前途的憧憬向往,朱雯则洋洋洒洒作了一篇赋。后来,朱雯倒是成了著名的翻译家,季康成为杨绛后在文学上更负盛名。两家直到晚年仍书信往访不断,有一段时间,朱雯每年都会寄上月饼,季康夫妇俩都不好意思了,婉谢“请来岁弗再破费”。
  在苏州的那段岁月里,杨季康积极参加校内各种活动,演讲会、文学社、校球队,到处都有她的身影。在1929年《东吴年刊》中有一张“东吴大学女子篮球队”的合影,前排第一人正是季康,照片中的她,留着短短的童花头,笑靥如花,充满朝气。因为她姓杨,又长得娇小可爱,同学还给她取了一个贴切的外号,叫“洋囡囡”。她在同学中颇有人气。
  季康在东吴大学读的是政治,却一心想攻读文学。1932年东吴大学因学潮停课,眼看开学无期,季康便去北京借读,借读手续就是老同学费孝通帮忙办理的。在清华校园里,她重遇了振华女校时的旧友蒋恩钿,蒋也是从苏州走出去的出色女性,被世人尊称为“月季夫人”;还初遇到日后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钱钟书。翌年杨季康顺利考上清华大学研究院,得以与钱钟书谱写了一曲珠联璧合的“清华之恋”。
  此生前缘何再续
  她与苏州的渊源并未从此割断。
  1933年,她与钱钟书在苏州一家饭馆举办订婚仪式,双方亲友来了不少,场面相当隆重。两年后二人正式结婚。婚后不久,夫妇俩一起从无锡出发去欧洲留学,途经苏州,季康忍不住想跳下火车,跑回家再看父母一眼。但终于还是载着浓浓的乡愁离开了这片熟悉的土地。
  1938年季康回国,此时苏州已经沦陷,母亲在逃难时病死于苏州郊外香山。姑母杨荫榆亦因谴责日军的为非作歹而惨遭屠杀。曾经美丽的“安徐堂”在劫后一片狼藉,花木干枯、杂草丛生,室内凌乱不堪,陈设一无留存。钱钟书曾在寄给妻子的家书中赋诗盛赞:“苦爱君家好苍坊,无多岁月已沧桑。绿槐恰在朱栏外,想发浓荫覆旧房。”然而此时的苏州杨家已不复往昔风光。抗战胜利前夕杨荫杭突然中风去世,已改名杨绛的季康赶回苏州出席了丧事,将父母合葬于灵岩山。这次是她最后一次来到苏州旧宅,在这个盛满她少年时欢声笑语如今却变得空荡荡的地方,她像从前那样到厨房去泡了一碗酽酽的盖碗茶放在桌上,然后坐在门槛上哭了一场。
  苏州留给杨绛太多的回忆,从青涩到沧桑,有苦涩也有甜蜜。大半个世纪过去,已是耄耋老人的杨绛仍未忘记苏州的往事。2005年12月,振华的后身苏州第十中学的柳校长一行人专门前往北京拜访杨绛,闭门谢客多年的杨绛不顾自己年老体弱,欣然接待他们,并用吴语普通话深情吟唱当年的《振华校歌》,乡音未改,乡思不断。如今一晃她又已百岁期颐,身边的故人早已走尽,只余她一人留在对往事的历历追忆中。
  回首已是百年身,人生若只如初见。( 姑苏晚报2012年5月20日B03人文周刊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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