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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精选】问题的层次与提问的学问

 真友书屋 2014-06-09

作者/李迪华

编辑/鲍贞烨

责任编辑/尚瑶鸽


【编者按】不敢提问,不会提问,是中国学生的通病。与学生打了近20年交道,北大名师李迪华将“问”分成七等,将“提问”这门学问娓娓道来。



李迪华漫画肖像 由参差漫画组徐丹阳原创绘制


中国学生不提问,中国学生不会提问,几乎是全球招收中国学生的大学的共识。虽然这种情况在逐渐改善,但在当今教育中却还未受到重视。

我们的学生在交流中大体有几种表现:(1)心不在焉,即“灵魂”处于出窍状态,或是麻木地干着自己的事情,根本没听别人讲,更不打算提问题。比如在我的研究生课堂上,一个同学在汇报,另外几个在看手机,我点名请这些同学答题或提问,他们总是只能尴尬地看着我。我一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走进北京大学教室,浪费自己、同学和老师的生命?!(2)沉默,即知道自己没有理解,想提问却提不出来。这主要是因为对正在讨论的议题的背景知识缺乏了解,无法建立所学的相关知识与具体事物之间的联系。(3)跑题,即“问非所议”,或偏离主题,或无关紧要。这种情况常发生于在老师鼓励或要求下发问的同学身上,若围绕他们提出的问题讨论下去,很快就会发现话题已经变了味。(4)学术讨论,即任何提问都是围绕讨论的议题,在自己理解基础上的延伸性思考。这些问题,不仅使听者心潮澎湃,更能推动在场所有人对正在讨论的话题的认识。可以说,每多一个这样的提问,听者对讨论议题的理解就向前进一步,想象力也能被激发一次。

从心不在焉,到沉默,到跑题,最后抵达学术讨论,是一个从不在状态到随时都在状态中(ready)的提升过程。对饱受满堂灌、满堂灌标准答案的教育害处的大学生和研究生而言,从主动开口说出自己的问题那刻起,一个新的问题便诞生了,那就是:如何让自己的问题质量高些?

要回答这个问题,可以先对“问题的层次”做个界定:

第一层:没有问题,即不明白提问人要问什么,自顾自地发表“演说”。得到发言机会后,他们从自己的见闻、随感开始娓娓道来,好不容易说出点自己的困惑,又马上被自己解释掉。如果不被打断,他们很可能会一直自言自语下去;如果不被提醒,他们也很可能不会知道自己要做的是提问。习惯于这种提问方式的人,往往缺乏连贯性的思维,我戏称其思维仍处于“孩提时代”:天真烂漫,期待生根发芽。对付这种人,在十年前开始主持学院的年会时,我就发明了非常有名的“一句话问题”的要求,颇有些积极的效果。

这类问题还有一种表现形式,就是提问者“把自己不知道的已知当未知”,亦即把“大家都知道,只有自己不知道”的“简单事实”(甚至他刚注意到的一个普遍现象)当做问题。这种问题层出不穷的原因,是学生缺乏体验,没有现象经验,所谓“见少识少”,于是对任何“新发现”的东西都充满好奇,不立即去求证,反以为是“未知问题”,他们的探索之路也就到此为止了。

第二层:无法回答的问题,主要指没有答案,或即使回答了也没有意义的问题。如:“如何准备出国攻读博士学位?”硕士研究生毕业是工作还是继续深造好?”“如何找到一个好工作?”这些问题概念的构成内涵非常小,外延难以界定,任何人都可以对此讲得头头是道,内容却只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据我长期观察,习惯如是发问的人,虽然给人的印象可能是雄心勃勃,但实际上其内心并不足够自信,需要从别人的答案中获得肯定,或是通过肯定或否定别人的答案来获得自信。

提问的前提假设错误,是令问题无法回答的另一种情况,多半起因于文化或观念的冲突。如“为什么你们讨论的都是西方理论,为什么不讨论中国理论?”——知识属于全人类,不分东方西方。又如“高山峡谷水库审美评价”——在环境敏感的高山峡谷修建大型人工蓄水设施是违背今天人类工程伦理的,所以讨论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

第三层:要答案的问题,即提问者并不在乎问什么,只在乎能够得到“答案”或“解决方案”。一劳永逸的“标准答案”更好,直接告诉“如何操作”则最佳。“如何做社会调查”、“如何设计调查问卷”、“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等问题是这一类型的代表。实际上,在信息化时代,他们的疑惑都可以从网上找到答案。那么,他们是“不愿意去找”,还是“不相信网络”?当然不是,是“懒得” !在潜意识里,听一个自己相信的“权威”说出“答案”,就能心安理得地避重就轻、浅尝辄止了。万一有一天错了,那也与自己无关,而是“李老师说的”或“某某先生说的”;而通过看书或从网上得出解释,则要由自己来承担可能出错的风险。

第四层:“使清晰化”的问题。“使清晰化”是研究的四大目的之一(其他三大分别是制定评价标准,使系统化,改进研究方法),但通常意义上的“弄明白”还不是谈不上是在研究一个科学意义上的问题,实际上是在做探讨研究问题之前为了弄明白前人已研究清楚的科学问题、既有概念、理论知识而提出的问题。对研究者个人而言,这些工作是弄明白研究所需要的、或是研究进行过程中遇到的全部背景知识;对科学共同体(如研究小组或是整个班级)来说,是成员一起向前需要抵达的共同知识平台。

从某种意义上讲,任何问题都是“要答案的”。那么,“使清晰化的问题”如何区别于前一层“要答案的问题”呢?其实,两者间界限清晰,是因为大家的不会提问,才常常被混淆。“使清晰化的问题”是由提问人在理解某个概念或某件事情的过程中察觉到的疑问、困惑引发的,而“要答案的问题”,则是提问人应该却没有主动去搞清楚的问题,或紧接着要研究解决的实际问题。如,同样是对“景观”的概念有些模糊,“什么是景观”,“如何理解景观”都是“要答案的问题”,但“如何理解景观是整体人类生态系统”,或者“如何界定景观概念中的‘整体人类生态系统’”就是“使清晰化的问题”,是好问题;又如,“如何规划城中村的公共空间”是个“要解决方案的问题”,而“城中村公共空间的特殊性”就是个好问题。

第五层:能够引人思考并保持警觉的基本问题。这样的问题有共同的特点:其内涵往往很清楚,但外延却不甚清晰甚至非常复杂,尚在探索之中。“城市化”、“生态系统”、“景观”、“设计”等都是大家熟悉的概念,都是内涵清楚、外延复杂的典型例子。我把这些问题称之为“基本问题”(basic question),它们属于“已知”,却包含“未知”。在这些领域,有很多研究看上去重复,但其实是在丰富其含义的外延,而外延的不断积累,最终又将改写内涵。经常关注这样的问题,最可能推动人们探索未知的兴趣与行动,进而不断累积人类知识。

第六层:未知问题,指的是内涵不清楚、外延已呈现的问题,而并非“不存在的问题”。它们通常是科学的热点问题,最值得探索,堪称科学殿堂的奇葩。每一个未知问题的解决,都意味着科学的巨大进步。未知问题从被人提出到探明,其时间跨度可达数十年,如大家熟悉的生态系统、景观和生态系统服务;“生态系统”于1935年被提出,到1960年代才真正被解析清楚;“景观”诞生于1930年代,在1980年代才全面进入科学视野;“生态系统服务”(原来叫自然服务,natural service)起于1970年代,至1980年代末才开始占领生态学和经济学领域。另一值得提及的,是景观社会学。从2005年北京大学首先提出至今,全国已有十几所学校开设这个课程,我们的全部工作都是在积累这个概念的外延。作为最初提出“景观社会学”概念的人之一,我一直不急于解释它的内涵,更愿意与大家一起推进这一概念,过早定义它反而可能有害。

第七层:永恒问题,即无论对此如何诠释,都不过是外延的累积,其涵义永远蒙着美丽的面纱。这类问题的共同属性是,不会随时间和空间的改变而改变,人们却始终不解个中涵义,如:上帝、自然、时间、宇宙、空间、语言、存在、人性、道德、善、恶……。对这些问题敏感的人往往具有某种过人的智慧,其思考成果应是人类智识追求的最高境界。对此类问题的表述的唯一逻辑是语言自身,因此,哲学家可能是专门从事探索这一领域问题的人,许多自然科学家晚年也会不自觉地走上这条道路。

提问的学问在于:避免第一、第二和第三层次的问题,勤奋开发所有第四层次的问题,深入探讨某个第五层次的问题,努力抵达第六层次的问题,偶尔欣赏第七层次的问题。

有学生问:“什么是好问题,您能举个例子吗?”我说:“给你们三人一人一瓶茅台酒;两天后你们回来,一个问‘如何开酒瓶呀’,一个问‘如何开茅台酒瓶呀’,一个问‘如何把茅台酒瓶中剩下的少许酒倒干净呀’,哪个问题好?”“最后一个?”“喝完酒,三个同学都参加比赛设计防伪酒瓶,哪个更可能设计好?”“最后一个!”

李迪华,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副院长、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副教授。除了专业方向,他长期关注教育、时政、文化、社会等领域,奉行独立思考、自由意志,追求进步和正义。本文经由作者亲自授权刊载在参差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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