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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与父亲张志沂:如何握手言欢

 蒹葭微霜 2014-06-20

这种姿态给了她自信,在煌煌巨著面前也能神情自若,相信自己的感觉。日后,胡兰成接演了聆听者角色,可惜,却没有了张志沂的那份真诚。

张爱玲与父亲张志沂:如何握手言欢

张爱玲(右)与父亲张志沂、弟弟张子静

张爱玲的小说《心经》,讲一个女孩和自己父亲惨烈的感情,叫人毛骨悚然。张爱玲说自己的小说,大多有蓝本,让人不禁联想到她的生平。

从默契融洽到分道扬镳,好像一只曾经精美的瓷瓶,被掼碎在地。张爱玲和她父亲,各自掉头走开,却在别人没注意到的瞬间,拾起残瓷一片,珍藏在心。

即便被那棱角划得伤痕累累,仍然无法舍弃。当他们辗转于各自的人生路途上时,想到生命里的那个人,是否各有各的委屈?其间的酸楚难言,倒跟爱情有点相似。

张爱玲与父亲张志沂

张爱玲写父亲的文章寥寥。“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

也许,没有谁比这个女儿更懂他,只是,懂得是把双刃剑,慈悲的另一面是残忍。

时间的流水哗哗地淌过,这对父女在各种的人生中跌宕起伏。张爱玲从上海到香港,再到美国,无论是漂泊,还是暂时的稳定,于她,都像是在无日无夜的荒茫之中。

张志沂也许关注过女儿的成长,但那种关注,只是茶余饭后的一点念想。他的日子,还是要按照原先的节奏过下去。

1953年,张志沂去世,享年六十。

要说清这一场父女恩怨,首先要弄清张志沂这个人。张爱玲笔下的张志沂,是个被妖魔化的形象,他抽烟、逛妓院,不求上进,没有责任感,行为方式堪称简单粗暴。

但是,张爱玲的文字和眼光,从来就不是平面的——他是时代断裂造就的“多余人”,他长成这样,不能由他自己负全责。

《孽海花》为李鞠耦编织了一个美丽的传奇,说她在签押房里与张佩纶相遇,豪门小姐怜惜落魄才子,她为他写的诗偏巧被他看见,更加幸运的是,得到了老爹爹支持,才子佳人的戏码,演变成童话的结局。

但是,李鞠耦和张佩纶唯一的儿子张志沂说:这个情节是假的,那首诗是假的,奶奶所有唱和的诗都是爷爷自己做的,而且,奶奶决不可能在签押房里与爷爷相遇。

他干净利落地剔除了所有传奇元素,将故事还原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平淡婚姻——只因李鸿章择婿不按牌理出牌。

其实,李鞠耦还算是幸福的,她和张佩纶婚后的生活倒也算安逸。风晨雨夕,庭前阶下,他们煮酒烹茶,谈诗论画,简直有点像当年的李清照和赵明诚了。

可是,就像李清照的快乐生活终究风吹雨打去般,谁又能在时代大格局隐隐的威胁下坚守住个人的幸福堡垒?一切只是看上去很美。

真实的幸福,会让人对于生活更有信心也更有勇气,那是从自身生长出来的力量。而张佩纶晚年自称“生不如死”,李鸿章写给女儿李鞠耦的家书里也总劝她要开心,让我们看到了风花雪月的背面。

《对照记》里,有李鞠耦中年时的照片,眼睛定定地排空地看着镜头,就像一个最平凡的母亲,内心所有的稳定,来自膝下的一双儿女。

这双儿女,就是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和姑姑张茂渊。

这些年来,李鞠耦配合张佩纶,上演隐士夫妇的高雅风范,但“煊赫旧家声”里的浮华影迹,未必真能在她心中消弭。她把动力放在了培养儿子上。

她老爸和老公都是少年进士,科考高手,靠文章起家的,李鞠耦立意在儿子身上复制他们的成功,打小就盯着张志沂背书。“三爷背不出书,打呃!罚跪。”这是老女仆的回忆。

多年后,张志沂还能将古文甚至奏折倒背如流。这份童子功是扎实得可以,但又有什么用?

1905年,张志沂十岁左右清政府废除了科举,再也不是一篇八股定终身的年代了。张爱玲听她老爸背书总是觉得心酸,这样孜孜于背诵“毫无用处”的东西,是惯性还是潜意识中的一种抗议?搭进了金色童年不算,硬生生地被灌进一肚子无用的学问,不惆怅是不可能的。

李鞠耦从娘家带来的先进经验里,似乎只有一点是可取的,那就是培养儿子饭后“走趟子”的习惯。

所谓“走趟子”,就是踱步,所谓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多年后,张爱玲经常看见她爹围着铁槛一遍遍地转圈,在烟榻酒桌之间,秉烛夜游之余。没有了李中堂家国在身的庄严感,张志沂的绕槛而行,就有了一种讽刺意味,一种笼中兽的荒诞感觉。

在母亲的精心教育下,张志沂还没长大就过时了。

回望张爱玲父母的十余年婚史,会发现他俩之间梗着的,是一个新时代。张志沂和新时代不投缘,和旧时代更能彼此相知。

黄素琼作为女子,在旧时代可没占到什么便宜,缠小脚、不识字,嫁给不称心的男人,旧时代是一只可恶的手,把这个心气挺高的女子摁得死死的。

危急关头,新时代现身,像一个光明磊落高大英挺的男人,对她露出亲切的甚至是怂恿的笑容。黄素琼丢下一切包袱拥抱新时代,张志沂心中则有一种酸溜溜的悻悻然。这个男人更加不走运之处在于,和他关系最为亲近的两个女人全对新时代心悦诚服,另一个,就是他的女儿张爱玲。

父母离婚这年,张爱玲九岁。她对母亲带回来的新世界一见钟情,离那样一个光明的世界更近一点,把父亲抛弃掉也没什么关系。

她忘了他是她最初的知音,认真阅读她的所有文字,和她畅谈《红楼梦》。张志沂打心眼里没把这个女儿小看,他知道她什么都懂。

很多年以后,张爱玲在美国,著文回忆父亲带她去买点心。她要小蛋糕,他总是买香肠卷,那年在多伦多,她看见类似的香肠卷,一时怀旧起来,买了四只,却不是那个味了。

浅淡的文字间,透出当年这对父女的好时光,他们也曾经那样亲密温馨过。

只是,那时,张爱玲是个成长中的少女,且有从母亲那里继承过来的文艺气质,即使她足够早熟,也难以避免该年龄段普遍具有的矫情:无限夸大自己对某些事物的爱好,无限强调自己对某些事物的厌恶,企图在这种夸张的表情里突出自己,建立自己。

而黄素琼和张志沂客观存在的差别,正使得这种矫情,有了生根的土壤。

即使跟父亲在一起时,更轻松,更快乐,更有其乐融融的情调,但张爱玲还是暗示自己:父母的世界是光明与黑暗的两段,属于父亲的这端是黑暗没落腐朽的。

“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鸦片、教我弟弟作《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在那里住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而母亲的这端则是冷冽的新天新地,即便有点凉,却像是“在新屋子里过年”,是有指望的。

和黄素琼离婚后,张志沂这边的生活,也在有序进行着。他再娶,仍秉着门当户对的原则,娶了原北洋总理孙宝琦的女儿孙用蕃。

后妈与继女之间总有天生的恩怨。张爱玲总偷偷去母亲那儿,孙用蕃忍无可忍地发飙了,一个耳光打过去。张爱玲本能地要还手,被拉住,孙用蕃已经一路锐叫着奔上楼去:“她打我!她打我!”

父亲趿着拖鞋冲下楼来,揪住她,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张志沂对于黄素琼的感情是复杂的,每时每刻都不相同,恨中有爱,爱中生恨。心情相对平和时,她在他心里,模糊是个可爱的女人;心情没那么好时,再想起这个女人,就是个尖锐的盛气凌人的影像,一意投奔过去的张爱玲,也跟着变得可恶起来。他暴怒的另一面,是被伤害的感觉。

张爱玲被她父亲关了大半年,表面上看,张志沂处于绝对强势,但是,当午夜梦回,张爱玲在被羁押的房间里看那月光如冷冷的杀机时,张志沂是否也曾辗转难眠思量遍,仍然不知如何与女儿握手言欢?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如何让自己柔软下来。

多年后,已经离开父亲许久的张爱玲想转入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摆在她眼前的问题是:钱从哪儿来?战争爆发后,她与母亲失去联系,姑姑又没多少钱。

弟弟张子静叙述了那次父女相见的场面:张爱玲面色冷漠地走进了父亲家,在客厅里,见到了张志沂。她简略地把求学的事说了一下,张志沂很温和,叫她先去报名,“学费我再叫你弟弟送去。”

两人相见不过十分钟,张爱玲把话说清楚就走了,他们打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这种决绝,谈不上原谅不原谅。有一种感情,你是不可以对它做决定的,是拿它没办法的,你只能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处,听凭不讲道理的命运随意调度。命运没有安排这对父女再见面,他们便不见。

对于这段往事,张爱玲一字不提,那里面有太浓厚太纠结的感情。得到父亲的资助,张爱玲还是没有完成学业。战争带来的幻灭感,使她觉得没有一个地老天荒放在那里任你慢慢铺陈:“想做什么,就立刻去做,也许都来不及了。”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也等不及。在人生重大的关口上,张爱玲总能凭着直觉,迅速找到那条正确的道路。从父亲那里逃出来是这样,放弃学业选择写作也是这样。

张爱玲坚定地走上自由撰稿人之路没多久,就获得了巨大成功:她的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在《紫罗兰》杂志上发表,出了名。

据张子静说,他把这本杂志拿回家,告诉父亲,姊姊发表了一篇小说,他只“唔”了一声,接过书去。

张志沂后来对此只字不提,但他一定仔细看过的。是啊,那流利的文笔,从容的叙事,亦得益于当年他曾与她“共话文学”,他的观点给她启发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平等地、真诚地聆听并欣赏过她的见解。

这种姿态给了她自信,在煌煌巨著面前也能神情自若,相信自己的感觉。日后,胡兰成接演了聆听者角色,可惜,却没有了张志沂的那份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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