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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是兼擅创作与研究于一体的诗词大家，在诗词界、学术界耳熟能详。2008年12月，叶先生与其他四人荣获首届“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这是对她一生献身诗词事业的高度肯定。她在创作领域涉猎很广，古风律绝，无所不能，各体皆工，风骨兼具，辞采不凡，彰显出卓而不群的大家风范。并作散曲、骈文、联语、歌词。这里按照时间的顺序将先生的诗词创作划分为三个阶段，并作评鉴。
一、心花开落谁能见，诗句吟成自费辞—在北平读书、任教
叶嘉莹（1924－）出生于北京，蒙古裔的满族叶赫纳拉后裔。幼时，父亲在四川，伯父教她作诗，受到格律方面的基础训练。中学阶段开始填词，意境清丽隽秀，养成对诗词的直接感受能力，深得老师赞许。
1941年，17岁考取辅仁大学时，母亲去世，她含泪写下《哭母诗八首》，其中云：“窗前雨滴梧桐碎，独对寒灯哭母时。”丧母之痛，与亡国之恨相交织，使她难抑悲苦之心。借凄悲之景，蕴哀伤之情。
她是幸运的，师从名师顾随（字羡季，号驼庵），得其师赏识，受到严格训练，培养出一种兴发和联想的能力。她敬仰顾随先生诗法：“吾师重锤炼，辞句诚精密。
想见酝酿时，经营非苟率。旧瓶入新酒，出语雄且杰。以此战诗坛，何止黄陈敌”（《题羡季师手写诗稿册子》）。先生在她的诗作旁加注批语：“青年有清才若此，当善自护持。”
求学时代的叶嘉莹，喜好评论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陆游诗，有诗为证：“苏黄李杜漫平章，组绣飞扬各擅场。谁识放翁诗法在，小楼听雨夜焚香。”细雨青灯下，尤其爱好品读李商隐诗：“我本谈诗重义山，廋辞锦瑟解人难”（《读羡季师载辇诗有感》）；“怀人肠断玉溪诗”（《浣溪沙》）。神情融洽，如醉醇醪。她造句炼字追求美感，情思蕴藉悱恻，受其影响极大。后来在加拿大所作《梦中得句杂用义山诗足成绝句三首》，也足以说明她对李商隐诗烂熟于心。
此时所作如《晚秋杂诗五首》其一云：
深秋落叶满荒城，四野萧条不可听。
篱下寒花新有约，陇头流水旧关情。
惊涛难化心成石，闭户真堪隐作名。
收拾闲愁应未尽，坐调弦柱到三更。
北平沦陷，使她内心充满了恐怖，却不须直说，而是以荒城中遍是落叶起兴，以四野萧条渲染氛围。她的心并未死去，故“新有约”，关情于故地。她的心难化为石，隐居闭户不为名，然愁未尽，“坐调弦柱”以遣愁。顾先生步此五首韵后，她叠韵和章，其中句云：“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羡季师和诗六章……仍迭前韵》）。对此诗“隐作名”有一回应。
她的诗并非一味凄寂，也有压抑后的反弹、振作、奋起与慷慨悲歌，又揉入难以担负天下重任的内疚与惆怅。句如：“冲霄岂有鲲鹏翼，怅望天池愧羽翰”（《春日感怀》）；“西风倒吹易水波，恍闻当日荆卿歌”（《短歌行》）。愧无羽翰，坐困书城。联系到当时北平为日伪政权统治，盼有荆轲一般的义士。其意蕴所寄，是不难明白的。
其时咏物诗如《秋蝶》《对窗前秋竹有感》《小紫菊》等，有寓意，有寄托。《蝴蝶》诗云：“常伴残梨舞，临风顾影频。有怀终缱绻，欲起更逡巡。漫惜花间蕊，应怜梦里身。年年寒食尽，犹自恋余春。”诗人身世、处境，与蝶之缱绻逡巡相同。“梦里身”既写蝶，亦写自身之遭际。郁怀幽抱，隐寓蝶影缱绻中。写蝶还是写自身，浑然莫辨。
叶氏还擅长古风，如《折窗前雪竹寄嘉富姊》中云：“昨夜西楼月不明，迷离瘦影似含情。三更梦破青灯在，忽听琤琤迸雪声。持灯起向窗前烛，一片冻云白簇簇。
折来三叶寄君前，证取冬心耐寒绿。”句法老健。用三平调，押平声转入声。《冬至日与在昭等后海踏雪作》一诗，勾勒沦陷下的北平景象，借浮云残雪之变幻吐露其郁结衷怀：“浮云一流动，残雪明复灭。近瞰钟鼓楼，宏声何年歇。城郭纵未非，人民已全易。我辈值乱离，感兹空叹息。”又《咏怀》诗：“高树战西风，秋雨檐前滴。蟋蟀鸣空庭，夜阑犹唧唧。”以高树、蟋蟀起兴，历叙家世之悲苦，至结尾则云：“每欲凌虚飞，恨少鲲鹏翼。苍茫一四顾，遍地皆荆棘。夜夜梦江南，魂迷关塞黑。”诗人欲摆脱困境，却又苦于无大翼可飞。遍地荆棘，暗示沦陷之地。梦境中的江南，则暗示抗战大后方。不直说，而是低徊婉转，反复跌宕，真得汉魏古诗之三昧。年轻女性，即有此手笔，洵为难得。
此期间所作诗，情调偏于感伤忧郁，然非灰色的消沉，而是伤时忧国，有寄托，有理想。写物抒情，韵调深婉，造语工致。发声清越，寄兴深远，凄婉有致，似李义山、韩致尧。
自大学读书至毕业后在北平一所中学教书期间，是她一生创作丰富期，诗之外，还开始创作词、散曲、套数以及单折剧曲。清丽隽秀，情调趋于多样化。其《浣溪沙》词下片云：“翠袖单寒人倚竹，碧天沉静月窥墙。此时心绪最茫茫。”月如玉人窥墙，欲与之交流，内心却无比惆怅。又《浣溪沙》下片云：“杜宇声悲春去早，落花风定燕归迟。一帘微雨细于丝。”《如梦令·残柳》：“冷落清秋时节。枝上晚蝉声咽。瘦影太伶仃，忍向寒塘自瞥。凄绝，凄绝。肠断晓风残月。”莫不感兴无穷，写凄寒寂寞之境，借助落花、微雨、残柳、蝉声、晓风残月等传达其心境之忧郁与理想之追寻。《贺新郎·夜读羡季师稼轩词说感赋》等作，则又充盈一股郁勃之气，句如：“此意谁能会。向西窗、夜灯挑尽，一编相对。时有神光来纸上，恍见上堂风致。应不愧、稼轩知己。”《破阵子》一词，情调明快，酷似青年李易安之作，如：“理鬓熏衣活计，拈花斗草心情。笑约同窗诸女伴，明日西郊试马行。”气脉流转，措语精工而圆转。诚如缪钺所评：“清真秀逸，饶有情韵，以大学生而有此，洵可谓罕见者矣。发英气于灵襟，具异量之双美。感物造端，抒怀寄慨。寓理想之追求，标高寒之远境”（《迦陵存稿序》）。
二、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迁台与出国
一九四八年，叶嘉莹随夫渡海迁台湾，孰料入台后，其夫以思想问题被捕入狱。此时台湾当局为防共而采取极为严厉的恐怖政策。次年夏，她任教的彰化女中自校长以下教员六人也因思想问题被拘询，她在其内。后获释，不知谋生何往，因赋《转蓬》诗云：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
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
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
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转蓬”这一意象喻漂泊，“故土”指北平。乡根亦“断”，何其伤心无可告语。此诗押“元”韵，起句虽未入韵，但首联对仗，按古人成例如此。如杜甫《夜宴左氏庄》首联：“风林纤月落，衣露净琴张。”颔联以“无”与“有”构成强烈反差的反对，突出身无依托却横遭惨祸大难。上下句为一组流水对。腹联上句“覆盆”来自《世说新语·言语》：“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时融儿大者九岁，小者八岁，二儿故琢钉戏，了无遽容。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儿徐进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落井”句语本韩愈《柳子厚墓志铭》：“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上句用否定句，下句用问句，语极沉痛，动人肺腑。末联写眼前情景，无法抚育怀中小女，夜半辗转反侧，忍泪吞声，哽咽不尽之言，沉哀入骨。
幸好叶氏后来找到一家私立中学教书。丈夫被关押3年，至1952年始得释放。历尽艰辛，在人生经历上这段生活最为动荡，但诗作不多。迫于生活压力、精神上的重担，乃至病痛的折磨，无暇及此，要把主要精力转入到教学和研究上。但稍有安顿，乡国之思又袭心头。一九六四年作《南溟》诗云：
白云家在南溟水，水逝云飞负此心。
攀藕人归莲已落，载歌船去梦无寻。
难回银汉垂天远，空泣鲛珠向海沉。
香篆能消烛易尽，残灰冷泪怨何深。
诗题“南溟”，寓意居家在台湾。词语见于庄子《逍遥游》：“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溟。南溟者，天池也。”首句“白云家”亦寓意飘荡。故土不能归，光阴飞逝，有负此心。只恐人归来而莲花已落，船远去而梦境难寻。腹联上句反用《逍遥游》语：“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身在南溟，她盼望有大鹏载她返回乡土，但垂天之翼却太远而难回。下句写徒然坠泪，空悲切而又有谁能知。鲛珠，传说中鲛人泪所化的珍珠。《博物志·异人》载：“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用典浑成超妙。末联写眼前之景，兼写悲苦之心境，凄艳深婉。
同时期所作《读庄子《逍遥游》偶成二绝》更明其心迹：“天池旧约誓来归，六月息居短梦非。野马尘埃吾不惧，云鹏何日果南飞？”“孤池绝海向云开，欲待飞鹏竟不来。一自庄周寓言后，水天寥落只堪哀。”大鹏何日南飞，欲待而不来。内心之困苦可知。
1966年，叶嘉莹被台湾大学派往美国讲学，先后任美国密西根大学、哈佛大学客座教授。三年后，定居加拿大温哥华，任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功业有成，然多年背井离乡，海外游子的漂泊之感日渐加重，每以诗言志。或写示诸生，或者留别赠友，托物言志，寄托家国之思。遇到艰难困苦的时候，怀念之情尤甚，诗已成为传达这种情感最适合的载体。且看《一九六八年秋留别哈佛大学三首》其一云：
又到人间落叶时，飘飘行色我何之。
曰归枉自悲乡远，命驾真当泣路歧。
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
浮生可叹浮家客，却羡浮槎有定期。
当时大陆“文革”正炽，她无法还乡，哀感自己不知飘泊何处。故国不可归，徒悲故乡远。将回台北，已非神州故土，却在天涯海角。反羡浮槎载人，每年按时而往返。张华《博物志》载，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此首咏怀，次首更借景物、意象传达其乡国之思：
天北天南有断鸿，几年常在别离中。
已看林叶经霜老，却怪残阳似血红。
一任韶华随逝水，空馀生事付雕虫。
将行渐近登高节，惆怅征蓬九月风。
“断鸿”，失群的孤雁。唐李峤《送光禄刘主簿之洛》诗：“背枥嘶班马，分洲叫断鸿。”又是飘泊天南天北的意象，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诗：“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几年来，漂泊无定，下一步却还要漂泊。颔联以秋日之景为背影。“林叶”老，暗寓时光流逝之悲；“残阳”红，或寓其师发挥晚年绚丽余光之意。“已看”与“却怪”，以副词加动词相勾连，斡旋一气，构成转折关系流水对。腹联写怀，任随韶华已逝，徒将生命寄托于文字雕虫之技中。末联“将行”句点明告别时间将近重阳登高节，登高乃思友之时。惆怅己身又将如征蓬随风飘飞。赠别抒怀，落笔真挚恳切，既表达了与哈佛多位学者师生深厚的情谊，又深感漂泊之无奈。
在台与在海外的四十余年，是她的中年，。其诗词中的乡情浓郁，思绪常在故土的江河云树之间流动飘漾，如：“记得陶然亭畔路，秋光不似故园时”（《秋日绝句六首》）；“南台风物夏初时，昨宵明月动乡思”（《浣溪沙》）；“他年若遂还乡愿，老骥犹存万里心”（《再吟二绝》）；“从去国，倍思家，归耕何地植桑麻。廿年我已飘零惯，如此生涯未有涯”（《鹧鸪天·用友人韵》）；“他乡不尽凄凉况”，“只缘明月在东天，从今惟向天东望”（《踏莎行》）；“夜夜西风，万里乡魂有路通”（《减字木兰花》）；“惟余乡梦未全删。故园千里外，休戚总相关”（《临江仙》）。乡情是永恒的主题，故园总是那么美好，而叶先生的故国之思，除了充溢心间的乡情以及极深切的艰辛凄苦之情，更渗透着真挚热烈的爱国情怀。
三、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海外归来，报效祖国
叶先生的归国梦，终于在1974年得以实现。此年第一次返国探亲旅游，作《祖国行》长歌共132韵、二千多字，回忆与现实，家事与国事，错综写来。语较直白，但情感真挚，酣畅淋漓，有老杜《闻官军收复河南》《赠卫八处士》之风。作于1978年的《水龙吟·秋日感怀》则表达了她盼望祖国统一的心愿，此词下片云：“一水盈盈清浅。向人间、做成银汉。阋墙兄弟，难缝尺布，古今同叹。血裔千年，亲朋两地，忍教分散。待恩仇泯没，同心共举，把长桥建。”
第一次归国讲学则在1979年。异常兴奋的她，有诗云：“五年三度赋还乡，依旧归来喜欲狂”（《绝句三首》）。更有诗自铭其志：“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赠故都师友绝句十二首》之一）。她要以屈原、杜甫那般炽烈而深沉的许身于国的感情为祖国培育人才，传承诗词事业。递出归国讲学申请的当日，写了两首绝句。其一云：“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余金。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独自寻”，她在寻找归宿，要像飞鸟归巢般返回故土，如同陶渊明“羁鸟恋旧林”（《归园田居》）。末句以“谁”设问，她希望祖国安排归来之所，殷殷瞩望。其二云：“花飞早识春难驻，梦破从无迹可寻。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阴？”观花飞花落，信知春不可久留。思乡之梦醒，却无迹可寻。仍然远在天涯，年华老大，也只有回归到故土，落叶归根，才能让光阴不至于虚度。二首绝句成功之处，在于用形象说话，寓意真切，以意兴感人，且在末句用问句，逗人深思，言有尽而意无穷。
此后每年暑期应邀到南开大学、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南京大学等几十所高校讲学。
1991年，叶嘉莹在南开大学创办“比较文学研究所”，后更名“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从此定居国内，著书讲学，实现报效祖国的夙愿。
晚年叶先生的诗，更趋成熟而自然。如《南开校园马蹄湖内遍植荷花，素所深爱，深秋摇落，偶经湖畔口占一绝》：“萧瑟悲秋今古同，残荷零落向西风。遥天谁遣羲和驭？来送黄昏一抹红。”前二句写荷，后二句写夕阳映荷之红，却以“谁”字带出驭羲和之神，跳荡不滞。《妥芬诺Tofino度假纪事绝句十首》：“娇花色美不知名，细鼠无忧自在行。更喜新枝生腐干，还从幽境悟枯荣。”以第三句“更喜”递进，第四句以“还从”带转。
如果说，早年叶先生的词，偏于凄婉阴柔之美，以小令为主，而晚年的词则笔落惊风，清隽婉扬，大气浑成。有苏东坡、李易安之气骨。间有中调、长调。如《水龙吟·友人来书写黄山之胜》词中云：“想青松万壑，回飙激荡，吟啸处，飞云起。 铺展长笺巨笔，尽挥洒淋漓元气。苍崖老树，嵚崎傲兀，眼中心底。惆怅吾生，征尘催老，枉悲泥滓。”突兀如风振林木，顿挫如铁骨拗折。又《蝶恋花》：“盼得春来春又暮。九十韶光，欲尽留难住。百尺游丝空际舞。殷勤此意如何诉。 几处阴浓楼外树。日日楼头，望断行人路。风雨摧花谁做主？新来陡觉飘零苦。”盼春却又春暮，反复跌宕。《蝶恋花》：“爱向高楼凝望眼。海阔天遥，一片沧波远。仿佛神山如可见。孤帆便拟追寻遍。”遥望而欲乘舟入海，远寻神山，想落天外，神思缥缈。
《木兰花令》一词更见风骨遒上：“人间谁把东流挽。望断云天都是怨。三春方待好花开，一夕高楼风雨乱。 林莺处处惊飞散。满地残红和泪溅。微禽衔木有精魂，会见桑生沧海变。”起句用疑问逗起，重在写“怨”，则风雨乱，莺飞散，残花溅泪，精卫衔木，一连串的意象，更见海桑变化，如何不怨？酿作苍凉回荡之悲调，真乃骨重神寒之作。
叶先生长期坚持创作、研究与传播相结合的道路，其作品内容以友朋赠答、家国之思、山河游览、即景抒怀、题画诗为主。透过诗词本身，可见先生多层次、多角度的修养和境界，体会到诗词感发生命的本质，并感受其哀乐情怀，特别是其浓郁的乡情、炽热的报国心。之所以成为大家，在于先生从小打下基础，师从名师，得其诗法，追本溯源，遍览深研诗词史上的大家。认真传承，努力创新；更与其志趣高远、挚爱诗词并为之献身的精神是分不开的。“虽至老而此心不改”，她以此为其生命价值之所在。
胡迎建附记：1990年上饶诗词学会主办辛弃疾国际学术研讨会，邀请叶嘉莹等海外学者与会。事先委托我为叶先生去江西省外事办公室办理有关进入江西境内的手续。11月开会期间，众人伫盼已久的叶先生，第一个宣讲辛弃疾论文。抑扬顿挫的清音绕屋，令全场鸦雀无声，随之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当晚，我与熊盛元至其宾馆房间拜访，交换诗作并谈创作体会。叶先生对我两人甚为嘉勉，瞩望殷殷。会议结束后游览铅山县鹅湖书院，我们江西五位诗人遇叶嘉莹先生，欣然合影，至今记忆犹新。
【附】叶嘉莹诗词23首
铜盘
铜盘高共冷云寒，回首咸阳杳霭间。
秋草几曾迷汉阙，酸风真欲射东关。
击残欸乃渔人老，阅尽兴亡白水闲。
一榻青灯眠未稳，潮声新打夜城还。
（1941）
折窗前雪竹寄嘉富姊
人生相遇本偶然，聚散何殊萍与烟。
忆昔遗我双竿竹，与君皆在垂髫年。
五度秋深绿阴满，此竹常近人常远。
枝枝叶叶四时青，严霜不共芭蕉卷。
昨夜西楼月不明，迷离瘦影似含情。
三更梦破青灯在，忽听琤琤迸雪声。
持灯起向窗前烛，一片冻云白簇簇。
折来三叶寄君前，证取冬心耐寒绿。
（1942）
早春杂诗四首（选一）
一九四三年春仍在沦陷中
几夜东风送岁除，庭前依约草青初。
日光暖到能消雪，溪水生时隐见鱼。
屋老堆书堪自适，阶闲种竹不妨疏。
吾生拙懒无多事，日展骚经读卜居。
生涯
日月等双箭，生涯未可知。
甘为夸父死，敢笑鲁阳痴。
眼底空花梦，天边残照词。
前溪有流水，说与定相思。
秋宵听雨二首（选一）
四壁吟蛩睡未成，簟纹初簇蚤凉生。
隔帘一阵潇潇雨，洒作新秋第几声。
登楼
晚日登高楼，极目眺夕晖。
微风丛林杪，远岭暮烟霏。
侘傺滋多感，徙倚自生悲。
寒波澹易水，浮云黯翠微。
回溪萦曲带，平路多威夷。
孤兽茕茕走，野鸟觅侣飞。
春花落欲尽，绿叶密如帏。
欲济无河梁，欲息无钓矶。
东山送明月，霜露沾人衣。
斯宇不可处，悄然掩故扉。
摇落
高柳鸣蝉怨未休，倏惊摇落动新愁。
云凝墨色仍将雨，树有商声已是秋。
三径草荒元亮宅，十年身寄仲宣楼。
征鸿岁岁无消息，肠断江河日夜流。
晚秋杂诗五首（选二）
深秋落叶满荒城，四野萧条不可听。
篱下寒花新有约，陇头流水旧关情。
惊涛难化心成石，闭户真堪隐作名。
收拾闲愁应未尽，坐调弦柱到三更。
年年樽酒负重阳，山水登临敢自伤。
斜日尚能怜败草，高原真悔植空桑。
风来尽扫梧桐叶，燕去空余玳瑁梁。
金缕歌残懒回首，不知身是在他乡。
羡季师和诗六章用晚秋杂诗五首及摇落一首韵，辞意深美且自愧无能奉酬无何，既入深冬，岁暮天寒，载途风雪因再为长句六章仍迭前韵（选二）
一九四四年冬
一杯薄酒动新寒，短笛吹残泪未干。
楼外斜阳几今昔，眼前风景足悲欢。
生机半向愁中尽，往事都成梦里看。
此世知音太寥落，宝筝瑶瑟为谁弹？
尽夜狂风憾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
晴明半日寒仍劲，灯火深宵夜有情。
入世已拚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
伐茅盖顶他年事，生计如斯总未更。
冬至日与在昭等后海踏雪作
北地朔风寒，衷怀常郁结。
喜逢至日晴，结伴踏积雪。
四宇净无尘，平原皓且洁。
回首望西山，霁色扑眉睫。
浮云一流动，残雪明复灭。
近瞰钟鼓楼，宏声何年歇。
城郭纵未非，人民已全易。
我辈值乱离，感兹空叹息。
吁嗟乎银锭桥头车马喧，触战蛮争年复年。
君不信此雪晶莹不常保，归来看取檐溜前。
岁暮杂诗三首（选一）
举世劳劳误到今，更从何处涤烦襟。
海潮枉说如来法，锦瑟宁传太古音。
一片花飞妨好梦，十年事往负初心。
人间遗杖知多少，不见天涯有邓林。
一九六八年秋留别哈佛三首（选二）
又到人间落叶时，飘飘行色我何之。
曰归枉自悲乡远，命驾真当泣路歧。
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
浮生可叹浮家客，却羡浮槎有定期。
天北天南有断鸿，几年常在别离中。
已看林叶惊霜老，却怪残阳似血红。
一任韶华随逝水，空余生事付雕虫。
将行渐近登高节，惆怅征蓬九月风。
春日绝句四首（选一）
似洗岚光到眼明，偶从广海眺新晴。
微风不动平波远，时听鸥鸣一两声。
（1972年）
天壤
逝尽韶华不可寻，空余天壤蕴悲深。
投炉铁铸终生错，食蓼虫悲一世心。
萧艾欺兰偏共命，鸱鸮贪鼠吓鹓禽。
回头三十年间事，肠断哀弦感不禁。
（1977年）
向晚二首
一九七八年春 近日颇有归国之想，傍晚于林中散步成此二绝。
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余金。
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
花飞早识春难驻，梦破从无迹可寻。
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阴？
南开校园马蹄湖内遍植荷花，素所深爱，深秋摇落，偶经湖畔口占一绝
萧瑟悲秋今古同，残荷零落向西风。
遥天谁遣羲和驭，来送黄昏一抹红。
（2000年）
妥芬诺Tofino度假纪事绝句十首（选三首）
弥天黛色仰千寻，小径幽行入雨林。
自是罡风摧不尽，龙颠虎倒亦惊心。
雨林曾遭飓风，巨干摧拔，纵横徧地。
娇花色美不知名，细鼠无忧自在行。
更喜新枝生腐干，还从幽境悟枯荣。
娇花细鼠及腐干新枝皆为雨林中之所见。
穿林过栈觅长滩，登降千阶力欲殚。
蓦听潮音遥入耳，白沙一片涌微澜。
林涧中多架栈道，可通长滩。
二〇〇四年五月
浣溪沙
屋脊模糊一角黄。晚晴天气爱斜阳。低飞紫燕入雕梁。
翠袖单寒人倚竹，碧天沉静月窥墙。此时心绪最茫茫。
浣溪沙
莫遣佳期更后期。人间桑海已全非。怀人肠断玉溪诗。
杜宇声悲春去早，落花风定燕归迟。一帘微雨细于丝。
如梦令·残柳
冷落清秋时节。枝上晚蝉声咽。瘦影太伶仃，忍向寒塘自瞥。凄绝。凄绝。肠断晓风残月。
踏莎行·次羡季师韵
草袭春堤，波摇春水。庭前冻柳眠难起。闲行花下问东风，可能吹暖人间世。
柝响更楼，钟传野寺。几人解得浮生事。竞将韶秀说春山，争知山在斜阳里。
破阵子
理鬓熏衣活计，拈花斗草心情。笑约同窗诸女伴，明日西郊试马行。踏青鞋已成。
入夜预愁风雨，隔帘细数春星。莫怪新来无梦好，且喜风光到眼明。镜中双鬓青。
菩萨蛮
西风何处添萧瑟。层楼影共孤云白。楼外碧天高。秋深客梦遥。
天涯人欲老。暝色新来早。独踏夕阳归。满街黄叶飞。
一九六七年哈佛作
水龙吟·友人来书写黄山之胜
画师隔海书来，开缄如对烟岚翠。新来消息，凭君细写，山中幽意。始信峰前，飞来石畔，登临未已。想青松万壑，回飙激荡，吟啸处，飞云起。
铺展长笺巨笔，尽挥洒淋漓元气。苍崖老树，嵚崎傲兀，眼中心底。惆怅吾生，征尘催老，枉悲泥滓。想杜陵诗句，青鞋布袜，待何时始？
蝶恋花
盼得春来春又暮。九十韶光，欲尽留难住。百尺游丝空际舞。殷勤此意如何诉。
几处阴浓楼外树。日日楼头，望断行人路。风雨摧花谁做主。新来陡觉飘零苦。
蝶恋花
爱向高楼凝望眼。海阔天遥，一片沧波远。仿佛神山如可见。孤帆便拟追寻遍。
明月多情来枕畔。九畹滋兰，难忘芳菲愿。消息故园春意晚。花期日日心头算。
水调歌头·降龙曲，己巳孟春为友人戏作
幽谷有龙孽，利爪更蟠纹。住向恶潭深底，妄念起风云。时复昂然怒啸，惯喜盘蹲作势，桀傲性难驯。佛说如来法，充耳未曾闻。
变虫沙，经劫化，认前身。不须文字，记传衣钵在宵分。听取海潮音发，飞落满天花雨，方识释迦尊。回向莲台下，光景一番新。
木兰花令
人间谁把东流挽。望断云天都是怨。三春方待好花开，一夕高楼风雨乱。
林莺处处惊飞散。满地残红和泪溅。微禽衔木有精魂，会见桑生沧海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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