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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没想到，自己的病来得那么突然。那时，我正读高三。逃出鬼门关后，他心有余悸，像走钢丝绳一样，开始小心翼翼地生活。 在家休养时，父亲每天准时吃一大堆药来控制病情。黑乎乎的药丸占满了整个茶几，他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然后灌水吞咽，缓一下，再重复这样的动作。药终于吞完了，他尴尬地对我笑了一下，说医生开了这么多药，不知道有没有用。 夏天的每个清晨，他骑着我小学时骑的那辆很小的自行车出去，骑几圈后回来，神清气爽地说，觉得身体慢慢恢复了。 每隔几天，他就自己坐公交车到市区，去医院复查，拿回一堆药，再买些补品炖着吃。 然而到了冬天，天气变冷，他的病情开始反复，经常住院。他因身体虚弱而焦虑不堪，像小孩一样埋怨我妈：倒的汤那么热，怎么喝啊。 他对亲戚说，电台里经常说有治肝病的药呢。终于忍不住叫舅舅去打听，电台的主持人却私下里告诉他，那是骗人的。 他躺在病床上，小心翼翼地跟病友说，听说深圳有一种针直接打到肝里，效果很好。兄弟们摇了摇头，说这病得慢慢养，不可能那么快见效。 他失望了。 频繁地住院，折磨着所有人。每次他都说，再住这一次，以后就不用住院了。他不愿正在复读的我去医院看他或照顾他，说念书重要。其实他是怕儿子看到他病时的样子。 有一次，他在家发了疯似的翻箱倒柜，说自己的药不知放哪里了，他要吃药，病才会好。我妈下班回来，家里到处都是撕碎的书纸。他一定是恐惧极了。 后来，我在清理遗物时发现，他把家里的房产证抵押了，以便一个朋友能在信用社借到钱。但钱一直没还清，信用社都要上门收楼了，他东拼西凑为朋友填窟窿。他瞒着我们，怕我们埋怨。 若干年后想起这些事，我很难过。现在的我应该能帮他舒缓情绪，但当年我什么也不懂。 懦弱、恐慌，他就是我从小心目中伟岸的父亲么？当年，我甚至残忍地埋怨，一个男人在家庭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去，不仗义。他的离去直接造成我妈的艰辛劳碌，他的儿子本该得到眷顾，最后变成了辛苦行走。有几年时间，我觉得这是他对我的严重伤害。 当我年岁渐长，慢慢对这些纠结坦然起来。我没得到受他照顾的福气，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他那短短的人生一直都在操劳养家，连对我的人生道路虚张声势地指指点点的机会都没捞着。他从来没能好好去旅游过一次，看看这个世界。所有所有，都是这个男人福气的缺失。 我不能因为他是我父亲，就要求平凡普通的他，英勇地把死亡看得云淡风轻，以符合我所认为的高大形象。在他的恐惧里，也包含着对自己离去后妻儿艰难生活的担忧。 现在，他已经离开11年了。我也到了30岁的年纪。我真想在梦里见到他，跟他好好谈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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