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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味的森林

 猎游人 2014-07-24

前几天看到好文一篇,写得特文艺特有情调,作者是在欧洲生活的刘焰,原文发表在欧洲时报上,和我等这些屠猎的莽夫相比,文字功夫不是只高那么一点点儿!全文转过来,希望对同好者也能有所启发。

 

 

 

法国狩猎一暼,当城堡变成丛林,人们在其中猎取权利猎取芳心,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微妙转换,得与失难以衡量。原来狩猎竟是简单净化过的社会生活。。。。。

从一年的秋季到来年的春天,法国进入狩猎季节,各个省份的时间略有差别。今天,有能力养得起马匹和几十匹猎犬进行围猎(chasseàcourre)的贵族已经少之又少,即便是普通的打猎也带上了贵族色彩,谁叫人类不再需要向大自然索取食物了呢!

其中最矜贵的自然是“总统狩猎”(chasseprésidentielle)。每年,在香波堡(Chambord)、朗布耶(Rambouillet)及马里-勒-洛瓦(Marly-le-roi)的国家森林公园中,总统狩猎委员会以法国总统的名义分别邀请十数人参加狩猎,受邀请的人包括高级政要及大财团总裁。能收到邀请是莫大的殊荣,有人甚至专程从日本坐私人飞机到法国赴约!名曰总统,但总统并不一定亲自参加。在法国第五共和国的总统中,似乎只有蓬皮杜和德斯坦喜欢打猎,后者甚至专程去非洲打猎,其他的总统对此并不热衷。

以香波堡为例,受邀者上午10点左右赶到城堡,简单用过早餐,由专车送往狩猎地点。每人在固定的地点站好,外围有专人将猎物驱赶到狩猎场,这是一项职业,法语称作rabatteur。中午,尊贵的客人回到城堡用过简单的午餐,稍微休息后返回森林,继续狩猎,直到傍晚时分才算结束一天的行程。这时,赶猎物的人再将满地的野兔山鸡捡到车上返回城堡。

听上去,狩猎者并不需要追着猎物满森林跑,只要凝神屏息瞄准扣动扳机即可,不过,即便是对普通的城市居民,在野外吹一日秋风或冬风也是体力考验,更何况对这些养尊处优的贵族!狩猎仪式的最后一项是在城堡的台阶上照合影,法语专称tableau,所以才会有雷诺阿的影片《游戏规则》(1939)中那句对白:打猎结束,仆人问男爵,“不照合影吗?”“当然照,在城堡的台阶上照。”

打猎揭开了《游戏规则》的序幕,真正的人与人之间的狩猎才真正开始。城堡变成丛林,人们在其中猎取权利猎取芳心,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微妙转换,得与失难以衡量。我们只能感叹,原来狩猎竟是简单净化过的社会生活。

我没有打过猎,也不想尝试。把活生生的动物打死,再填上草弄得栩栩如生地摆在家里,我总觉得这种审美有点诡异,不免想起希区柯克的《精神病人》,杀手坐在房间中,屋子里摆满各种珍惜鸟类的标本。爱走向极端,只好杀戮被爱者的性命。

不过,野味又是另外一回事。闲来读菜谱,最喜欢看的就是野味一栏。最好是古老的菜谱,没有照片,没有精确的度量衡,有的只是对食物和生活的热爱。曾经找到过一本卷了边的法语《家常菜谱》,作者花了整整三页介绍红焖兔肉,写到如何猎得身体为七个头长的野兔,如何将野兔挂在树枝上剥皮取出内脏的时候,作者文笔的剽悍刚劲简直可以与《基督山恩仇记》媲美! 总之,我是把它当武侠小说来读的。叶公好龙未必打算见真龙,我亦不乏自知之明。若哪天真得到一只野兔,我会乖乖地把它送到楼下的肉铺里。在狩猎季节,巴黎大部分肉铺可以代人处理野味,只需要付六七欧元,省得自己找树杈。

当然,想吃野味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封山禁猎之前找一家好餐馆。我向来对经营野味的餐馆心存疑惑,太雅的没有野趣,太俗的没有味道,直到一天和几位朋友一起来到这家“林中母鹿(LaBicheaubois)”。一进餐馆,我便知道终于找对了地方,不仅仅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肉香,更是店里的气氛。汪曾祺在小说《故人往事·如意楼和得意楼》中写道,“一个人要兴旺发达,得有那么一点精神”,林中母鹿就是一家“有那么一点精神”的餐馆。

既然寻找的是野性的滋味,又是与几个可以熟不拘礼的朋友,大家索性依照中餐的习惯将盘中佳肴分而食之,能勾起品尝欲望的餐厅就已经成功了一半,而另一半还等着我们味蕾的评鉴。

头盘:肉糜片(terrine) ,餐厅的头盘是各种野味的肉糜片,以动物的肉糜混合肝脏脂肪及各种香料调味品烹制,放入长方形的盒子中塑型冷藏,上浇肉冻,食用时切成烤面包片的厚度即可,一般配以简单的沙拉。 根据以往的经验,各种肉糜片的味道往往大同小异,名字远远比味道丰富诱人。可是,当我把山鸡(faisan)、狍子(chevreuil)和野兔(lièvre)的肉糜逐一放入嘴中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烹制得当的肉糜完全可以保存肉类的原汁原味,并不会千篇一律!有人以为狍子肉味道腥臊,不登大雅之堂,我倒觉得它风味独特,香味特殊。好厨师是可以改变我们对食物的偏见的。粗瓷罐子盛着满满的小酸黄瓜,开胃解腻,这个头盘已经博了个开堂红。

主菜:红酒焖母鹿肉 ,到了林中母鹿餐厅,怎么能不尝尝这道镇店的名菜? 一口大红的生铁锅敦敦实实地放在桌上,揭开盖,汤汁深红油亮,香味随着热气弥漫,暖融融地裹住眼耳鼻舌身意,难怪民间有灶王爷乘着香气上天的传说,这股浓香真可以令人变得轻飘飘的!大凡红肉都宜红焖,烹饪前以红酒浸泡数小时,再以原汁入馔,不可加水,微火慢炖,待酒香肉香相互交融方成。可入月桂叶和果脯,增添香味,中和腥膻,面前铁锅里便有不少李子脯。我早已经被香味诱惑,等切一角入嘴,便只剩下口服心服。鹿肉肌理紧致粗壮,不含脂肪,可见真正奔跑过山川林泽,即便被煨得酥烂,亦不改野性的本色。

法语中,母鹿这个单词演变成动词(bicher),意思就变成喜欢,带着一分俚俗的俏皮。在中国,鹿也是极品,不然角逐权利也不会被具体成逐鹿中原的意象。中医认为“鹿为仙兽,纯阳多寿之物”,大补,但不易消化,《红楼梦》中湘云宝玉大啖烤鹿肉的时候,从会吃饭起便会吃药的黛玉便只好在一旁讪讪地看着。

我正纳闷餐厅的暖气怎么这么越来越旺的时候,坐在对面的友人已经脱下中规中矩的西装,感叹“这鹿肉真厉害”,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令人浑身暖融融的并非暖气,而是盘中的鹿肉!同样的红铁锅又在邻桌放下,邻座刚把第一口鹿肉放进嘴中,正抿嘴瞪眼点头惊艳,我投去会心的一笑,自己刚才大约也是同样的表情。

惊喜的煎野鸭脯浇红果汁, 朋友执意将一片鸭脯肉放到我的盘中,其实,我已经吃得心满意足满面春风,出于礼貌尝了一口,登时醒悟,自己竟险些错过极致的享受! 我从来没有想过野鸭肉能如此嫩滑细腻!它诱导舌尖贪婪地体味肉质的柔软,肉汁的浓郁、鸭油的香酥和鸭皮的柔韧一层层传递,醍醐灌顶,让人既想囫囵吞下,又希望延长每一次咀嚼的愉悦,而就在犹豫间,惊喜和诱惑又已经深了一层。 看鸭腿的形状,盘中的野鸭应该比鸽子大不了多少,所以嫩;又因为以大火煎至五分熟,所以鲜;野鸭脂肪层适中,可以和肉一起入口,所以香,不像一般填鸭的鸭脯肉脂肪层厚而无当让人发腻;而红果汁去膻,所以叫人欲罢不能!

纪德(Gide)的小说《沼泽地》中,收入拮据的父亲为了给家里的伙食添点荤腥,每个周末都去沼泽地猎野鸭,“我要去打野鸭子”,这是他的口头禅,让人想起失神的祥林嫂,既可笑又辛酸。可是,如果每日都可以吃到这种滋味的野鸭子,我是会学苏轼作诗“日啖野鸭浇红果,不辞长做贫苦人”的!

我大约一辈子没有吃过这么多野味!回到家来,山鸡狍子母鹿野鸭在胃里闹腾得正欢,躺在床上,只觉得暖气太热被褥太厚,怎么都合不上眼。原来,不但狩猎变得文雅高贵,我们的胃也已经被圈养驯化。突然想起梁实秋说,烤肉吃得“口滑肚子膨亨不得动弹”的食客往往呼堂倌泡普洱,索性起来泡了一壶,一边喝着黑茶,一边在安静的夜里数着天花板上的横梁,放肆灵魂中一点豪放的诗情和对自由的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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