箍桶匠之死 郝明森 这天中午,我刚吃过午饭,躺在沙发上想迷糊一会儿,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来人是我老家肖木匠的幺儿子狗蛋,他头上扎着白布,长长地搭在背上,进来后就冲着我磕了一个头。他是来报信的。我们老家报丧都叫报信。我心里一阵哆嗦,把他搀扶起来,连连追问村里是谁走了。他说父亲不幸死了,无论如何要叫我回去一趟,这不,亲自来请了。我听到真有点不太相信,没有听说他生病。狗蛋告诉我,他父亲的死也蹊跷,有人怀疑是他大哥把他掀下崖摔死的,要么是自己跳崖死了,反正人死在坡上的。
肖木匠生前是我们村小有名气的箍桶匠匠,在我的印象中,家里很多器具都是木头做的,打水用的木桶,洗衣、洗碗用的木盆,就连尿桶、粪桶也是木制的。甚至村里有的人家姑娘出嫁之前,专门要请肖木匠上门做几天生活,把日常所需的各种木桶做齐全,作为陪嫁。 木桶以圆形为主,而造房子用的门槛、窗户则是方的。人们把箍桶匠又称作圆作木匠,以与造房子的方作木匠相区别。与制作方形家具相比,难就难在木桶是圆形的,箍桶匠刨木料的刨子不同于木匠的刨子。圆作刨时,箍桶匠双手持木料,在刨子上刨;而方作刨时,木匠用双手推着将刨子刨。
我上小学时,依稀记得肖木匠肩上一根扁担,挑着两个工具箱,走家串户,不停地吆喝“箍桶哦——箍桶哦——”无论春秋冬夏、寒冬酷暑。有了活,他就找个空阔的地儿放下担子,取出锯子、刚锉、刨子、斧子,还有专用的勾镰、刮刀等工具干起活来。肖木匠干起活来迅速快捷,就像他的工具一样,圆圆溜溜的,给人一种圆满灵秀的感觉。 肖木匠跟我家有亲,我的婆婆是他的亲姑姑,他跟我父亲是正宗的血亲老表,按照辈分我应该叫他叔了。尽管上代人都已仙逝,这代人在逢年过节或有大房小事相互之间还在走动,父亲说这是一座踩不断的铁板桥,于是按常规便决定立即前往参加他这死得不明不白的葬礼。
死人是常见的,他杀或自杀现象已经好多年没有在老家出现过。听爷爷讲,那还是好多年以前,自然灾害,农民的日子过不下去,或者是买卖包办婚姻,一些年轻的男女在百般无赖之下殉情。须知自杀这个绝头路可不是好走的,这是一种极其痛苦的抉择,“人到一死不回头”,只有在经历了巨大痛苦以后才会有人选择这条路。他杀那只是两家有解不开的疙瘩,要么怀着深仇大恨没法得到解决,一时气恼不过才达到动刀子的地步,但绝不会有杀死自己亲人的。
说起肖木匠这个人,是旧日农村一个悲剧人物。在我印象中,大集体时,他家特别贫穷。家里三儿一女,生活困难,经常无米下锅,连粗粮野菜都吃不周全,个个饿得皮包骨头。老二更是可怜,满头秃疮脏不邋遢无人接近,也没钱医治,最后害一场肺炎活活拖死。尽管少了一张嘴吃饭,我那表婶因劳累过度,得了伤痨病,也就是现在的肺结核,按当时的医疗条件是一种绝症,绝望之余不愿给家庭生活带来太重的压力,无奈地在最贫困时自缢而死,死后连棺材都没有,可谓极端悲惨。表婶去世后,肖木匠拖着那兄妹三人的苦日子就可想而知了。说实话,肖木匠在他最艰难的时候能挺过来,最要感激的还是我婆婆,是她老人家在世时替他拉扯最小的几个孩子,粮油米面没少接济,还让肖木匠跟我大爷当学徒,学了一个半罐子的木匠手艺都不精,大爷说他木桶做得好,就专门教他这门手艺,慢慢地,就成了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的箍桶匠了。
几十年过去了, 儿女都已成人,娶妻生子后都要分开过,肖木匠孤苦一人夜半孤灯守着那几间破烂的老房子。也不奇怪,农村就是这回事,儿大不由娘,结婚后有了孩子都只顾自己的小家,根本靠不住。据说前些年肖木匠的小日子也不错,自顾自不养闲人够自在的。听村里人讲,他腰里还有余钱。据说他年轻时是一个不规矩的人,一个夏天在邻村做水桶,看见一妇女坐在树下,解开汗衫在给孩子喂奶,白白的乳房非常醒目,走过去莫孩子脸蛋之际捏了几把乳房,女人一气之下在田里喊回丈夫,把他暴打一顿,后来还是不思悔改,不敢调戏有妇之夫,与村里的刘寡妇勾搭上了,他真心实意想带回来,可是两个儿子死活不答应,说是把那骚婆娘带回来就打断她的腿。肖木匠气不过,铺盖一卷就搬到寡妇家去了,但那个刘寡妇哪能把一点真情给他呢!图他有力气能挣钱,再让他掏一点腰包,腰包掏空了,力气用没了,估计在他身上再也挤不出油水,寡妇嘴一撇,屁股一拍重新嫁了人。就这样,肖木匠又灰溜溜地回到自家的老屋。从此,儿子媳妇都说他丢人,谁也不愿搭理他,特别是他大媳妇更没有给他好脸色看,成天指桑骂槐地骂一通。
没想到,肖木匠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寻思着给儿子儿媳一点教训,刚好瞅见大儿媳妇每天早上提的尿痛已经破烂了,自己做了一个新的送给大儿子,大儿子也没在意,第二天发现女人喊叫瘙痒的难受,不停地抓跨挡,脱掉裤子发现跨挡全红肿了,到卫生院检查说是漆疮,接触了漆树或漆液所感染,老大这才想起尿痛,原来是没干的漆树做的,气得大骂他爹不死人,从此父子成了仇人,发誓老死都不看他一眼。 这些年他已经过了花甲,体力大不如前,身子骨也懒了。尽管儿女不在身边,但他处处还在为别人着想,心态还好。只要看见村里那家的木桶坏了,箍个桶,做个木盆之内的木工活从来不收一分钱工资,哪家有事他还去搭把手。自己的责任田承包出去,一年到头按比例分点稻谷,远处的地不种了,响应国家的号召退耕还林,一年到头领到一笔补助款,低保定期补贴也到手了,吃穿根本不愁。尽管儿子不孝顺,女儿还是通情达理的,说是哥哥不管她管,正准备来接她进城去享清福,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却死了,可真是个谜,叫好多人都不能理解。 肖木匠的死还是我一个远房侄子发现的。这天一早,他放牛路过,他看见肖木匠厥在草丛中,喊了几声没应声,跑过去一看,满脸是血,尸体早已僵硬了,侄子紧张了,一声呼唤,附近的邻居都到了,大家傻了眼。七手八脚把他抬回老屋,这才去派人挨家挨户去叫他几个儿子,一个个还没起床呢!这一切的一切,给乡亲留下太多的疑团。
一位朋友有句名言,说任何事物一旦了解到真相,那个戏就没 法唱了;人还是要留点遗憾给观众为好,这样才会有一些人经常惦念着他。我说的这位肖木匠,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叫人想象不到他是否自绝于社会与世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是含冤而死,好好的日子为什么不想过了呢?肖木匠的丧事就这样结束了。他人虽然去了,但家里并不平静,几个儿媳把屋子翻了个底翻上,包括铺床的每一根稻草,墙壁上的缝隙都没放过,目的是找存款。几兄弟各打各的算盘,个个都对他幺妹盘问一通,问她父亲到底有多少钱,她不能吃独食,说是没有钱那谁信呢?每年那退耕还林和低保款又在哪去了呢?一个个审问得幺女子直哭鼻子,赌咒发誓说再不回这个家了。 我也该回单位了,父亲把我送到田坎下,看了看肖木匠的老房子,哽着喉咙说:“本来踩不断的铁板桥也断了。”我听后心里有一股莫名的酸痛我们老家有一句俗语:“宁在世上挨,不到土里埋。”无论什么信仰都没有对生命的信仰来得重要,把那些信仰当着一种安慰是可以的,如果把生命视为儿戏绝对是愚昧和亵渎,也是绝对不可取的。所以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应该正确地对待自己的生命,千万不能有其他的非分之想,千万不能为一点小事斤斤计较,千万不能把遗憾和疑团留给后人、留给社会,就像这位肖木匠,死后一个阶段还有人惦记着他,时间稍长一点人们就会把他忘了,谁有精力和时间去破译他那死亡之谜呢? 事情本该忘记了,父亲打电话给我,无意之间他又提起肖木匠,说是他那存款全部捐给小学修教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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