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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门纪略》之《十三绝图像》考述(2)

 老北京的记忆 2014-07-30

(二)

    “十三绝”是哪十三个人并不是本文的重点,本文希望通过对“十三绝”的探讨来了解他们究竟属于什么声腔?乾隆时期是否真的存在一个“京腔十三绝”?

    从杨静亭《都门纪略·词场·序》的行文方式来看,它是按时间先后顺序来叙述戏曲发展的。“我朝开国伊始,都人尽尚高腔,延及乾隆年,六大名班九门轮转,称极盛焉。其各班各种脚色,亦复荟萃一时,故诚一斋绘《十三绝图像》悬于门额。至嘉庆年,盛尚秦腔”,这段话所负载的信息,在声腔方面,只提及“高腔”,并没有提及什么“京腔”,因此,根本就无法得出“十三绝”就是指所谓“京腔十三绝”的结论来。因为“高腔”并不完全等同“京腔”,至少“高腔”还有特指其它声腔的场合。在时间方面,文中所言“六大名班”和“《十三绝图像》”均在“乾隆年……。至嘉庆年……”这一时间段,一个“至”字即锁定了时间的下限,即“在此之前”,说明这两件事均发生在乾隆时期。

    而从“诚一斋”条所载《十三绝图像》人名来看,傅惜华所考有“火六”一名,傅也认为“火似霍之误”,虽佚其姓名却能确定“此人则在他十二伶之先”。然而,乾隆一朝有六十年,“霍六”自然应算在乾隆朝。虽然“霍玉德为高腔班中代表”,而王芷章“霍玉德应即霍六的本名”却只是一种推测,并无事实根据[21],这样一来,由于不能断定“霍玉德”即是“霍六”,那么,也就没有理由将其列为高腔了,但也不是说不是高腔就一定是京腔了。

    关于“才官”,《消寒新咏》中有记载。王芷章据《消寒新咏》称:“徐才官,唱小旦,吴人”,属“庆宁部”,是“乾隆五十九、六十这二年中,所能知道的昆班和著名演员”[22],明确“才官”唱的是昆腔。而范丽敏则认为“徐才官,四川人,旦,京腔,尝演《孟良花园比武》”[23],隶“宜庆部”下,明确指出他是“京腔”演员,资料也来源于《消寒新咏》。

    徐才官,姓徐名才。《消寒新咏》中,伶人们的名字后都加了一个“官”字,在行文中往往称“某官”,如徐才即称“徐才官”,又称“才官”。徐才官在乾隆末年的北京剧坛上是著名小旦,堪称“名擅词场”。他先在庆宁部,后改入庆升部[24],石坪居士在论及集秀扬部小旦时称:“余素赏鉴旦色中,首取才官”,将徐才官放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并对他的才艺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例如,石坪居士评其扮演《翠屏山·反诳》时称:“戏无真,情难假。使无真情,演假戏难;即有真情,幻作假情又难。《反诳》一出,真真假假,诸旦中无有形似者。惟才官妆嗔作笑,酷肖当年,一时无两。”[25]评其扮演《玉簪记·探病》中有陈妙常时称:“迩来常演是剧,玉龄太过,双庆不及,惟才官出之自然,是又纯以态胜者。”[26]另据铁桥山人称:“忆壬子春,友人邀赴采觞。时,庆宁部正当极盛,诸伶技艺莫不精工,而范二、大保与才官尤为出色。……余于才官,前后观剧,已经数载。”[27]可见,徐才官成为名伶还是有些年头的。然而,从《消寒新咏》的记载来看,徐才官所唱声腔却具有明显的声高的特点。例如,石坪居士称徐才官“态含新雨,音遏行云。”[28]石坪居士“见才官演《题曲》(疗妒羹)一出,歌喉嘹呖”[29],铁桥山人在“题徐才官戏·序”中也称“徐才官,歌音浏亮,玉润珠园,旦色中表表一时者也。”[30]“音遏行云”、“歌喉嘹呖”、“歌音浏亮”这些词汇,在当时都是用来形容京腔的,例如,李斗《扬州画舫录》中所说的京城著名的“宜庆”京腔班此时尚在,铁桥山人在介绍“王德官”时,就称“宜庆部小旦。……声音亦复嘹亮。”[31]徐才官是不是“京腔演员”我们姑且不说,但他所演唱的剧目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京腔”,这是毫无疑问的。而“庆宁部”是否是“昆班”、徐才官是否是“昆腔”演员,《消寒新咏》一书并未明言;“宜庆部”中“京腔”旦角的“四川人”,也非徐才官,而是“徐四官”[32]

    《消寒新咏》的写作,“始于甲寅冬至,成于乙卯春分,因时取义,名曰《消寒》。”[33]即乾隆五十九年至六十年,而所记述的内容则是5-10年前的事。该书的作者问津渔者在书中所附轶事《李福龄墨兰记》云:“余客京师,几近十载。”[34]铁桥山人在“范二官·序”中称“仆于京师五载”[35],石坪居士在“邱玉官”条中称“余到京数载”。[36]

    道光七年北京的梨园公会重新修葺精忠庙喜神圣殿时,曾立过一块碑,碑文上有“池宝财”的名字,王芷章认为“池宝财即高腔十三绝之池财官,本姓尉迟,一般俗写便多用池字代替。[37]”王芷章《中国京剧编年史》“1857年(咸丰七年  丁巳)”言及“迟韵卿”者,本姓尉迟,“父文奎人称尉六,为高腔十三绝尉迟宝财兄官庆之子”[38]。有关“池宝财”的史料并未见是如何转化成“池财官”的,也未说明是如何与“才官”对上号的,且多出一个“池”姓来,整体上缺乏一个转化过程。而“才官”是一个现成的名字,除上述乾隆末年的“徐才官”外,同治二年还有叫“张才官”的,这种情况,省姓称名叫“才官”倒是合乎情理的,而由“池宝财——池财官——才官”迂回得似乎远了些。另外,“池宝财”要加“官”,也应为“池宝财官”或“宝财官”才是,断无称“池财官”之理。而从时间上来看,乾隆之后历嘉庆间的25年至道光七年,其间至少有37年的时间,作为一个演员,这是演艺生涯中的主要时间段,而且,道光七年“池宝财”还活着,说“池宝财”是“十三绝”之一,就很难再说得上他是乾隆时期的人了,这样一来,“所谓高腔十三绝焉,乃乾隆朝高腔极盛时代之出色人物”就难以自圆其说。另外,由“才官”转变为“财官”,是由简而繁,为方便起见,只有简化的,从未见过有越变越繁杂的,不合常理。由“霍六”变为“火六”可信,由“才官”变为“财官”则不可信。

    关于“连喜”,王芷章《中国京剧编年史》“1816年(嘉庆二十一年  丙子)”之“三庆徽班”中有“连喜演《脚鱼》”[39]的记载,是徽班演员而不是“京腔”演员。李光庭《乡言解颐》有“迄今日老联喜、常二格,冷澹风情,犹是溧阳之马”之语,据作者道光二十九“自识”,《乡言解颐》是李光庭晚年“追忆七十年间故乡之谣谚歌诵,耳熟能详者”[40]之作,自乾隆之后,历嘉庆间的25年至道光二十九年,其间至少有54年的时间,而且该书成书时老联喜也还健在,联喜虽老,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乾隆朝的伶人。

傅惜华称“十三绝”是“嘉道间”“弋班”中最负盛名之绝艺优伶,而王芷章称十三绝是“乾隆朝高腔极盛时代之出色人物”,认为是乾隆朝的高腔演员。事实上,《都门纪略》只称“我朝开国伊始,都人尽尚高腔”,并未言及“弋班”、“弋腔”,将“弋腔”等同于“高腔”实属一种错误,“高腔”是一种概括性的总称,而“弋腔”是“高腔”腔系诸声腔中的一种具体的声腔。乾隆时期,《缀白裘·卷四·杂剧》,其《磨房》、《串戏》使用了“高腔”的曲牌,而《二关》又出现了“京腔”的曲牌,“高腔”与“京腔”在《缀白裘》中是并列、分开的,王芷章《腔调考原》称“佥谓京腔高腔为一,惟《缀白裘》中则分为二腔”[41],说明“高腔”并不能代表“京腔”。《扬州画舫录》既称“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簧调,统谓之乱弹”[42],“京腔”、“弋阳腔”并称,也说明它们是二者不是同一个声腔。同时又言“弋阳有以高腔来者”[43],所谓“弋阳腔”亦即“高腔”,这是一种特指,特指某一种声腔。在更多的场合,“高腔”只是一种概括性的总称,如果我们加以细究,“高腔”总是能落实到某一个具体声腔上的,这一点值得特别一提。

    《都门纪略》“延及乾隆年……。至嘉庆年……”的限定,说明“十三绝”所在的时代是乾隆时期。但是,其声腔并不限于弋腔,也不限于“京腔”,称“高腔”也显然不合适。“十三绝”应为当时整个戏曲表演界艺术水准最高的一批领军人物,他们分属于不同的声腔剧种,所谓的“绝”,不唯声腔剧种论,而是以技艺来论的,“十三绝”也不是我们今天观念中的北京戏曲界汇演时各声腔剧种的大会代表,各声腔剧种都来一个,更不是京腔名伶的大聚会。

    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魏长生以《滚楼》一出入京后,至使“六大班几无人过问,或至散去。”[44]或曰“秦腔适至,六大班伶人失业,争附入秦班觅食”[45],道光年间杨掌生《辛壬癸甲录》也称:魏长生及其徒陈汉碧“相继作秦声以媚人,京腔以次销歇。”[46]这只说明北京剧坛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并不是说“六大班”都散班了、京腔班也不存在了,而只是由此开始走向衰败。至十几年后的乾隆五十九年至六十年,二十多年前“六大班”之一的著名“宜庆”京腔班还在活动,依然是一个殃殃大班,茶博士还向《消寒新咏》的作者介绍“徐四”这位“宜庆大班新添旦色”[47]呢!但是,此时的宜庆班就很难保证是纯正的京腔班了,因为秦腔入京后,所谓“六大班”伶人争附入秦班觅食,逐渐打破了原来京腔班只演京腔、昆腔班只演昆腔这种“各行其是”的局面,开始出现不同声腔“杂班”的现象,一些名伶不再死守着某一个戏班度日了。例如,徐才官原在庆宁部,后改入庆升部;大保官是与才官搭档的小生,也由庆宁部改入文武集亨部了[48];长生官原为庆云部贴旦,数年后入庆宁部,改为正旦[49];“广庆部小旦芳官,今改入九庆部。”[50]名伶的这种“跳槽”,并不限于同一声腔的不同戏班间,往往也在不同声腔的戏班间进行。不同声腔在长期搭班演出的过程中,各种声腔得到充分交流,一个演员兼唱几种不同的声腔早已习以为常,李斗《扬州画舫录》就载“樊大睅其目而善飞眼,演‘思凡’一出,始则昆腔,继则梆子、罗罗、弋阳、二簧,无腔不备,议者谓之‘戏妖’”;“陆三官花鼓得传,而熟于京秦两腔。”[51]想当年,“魏长生在双庆部,其徒陈汉碧在宜庆部相继作秦声以媚人”[52],就是在京腔班中唱秦腔。“京秦不分”、“昆乱不档”已逐渐成为这一时期的时代特色。《都门纪略》中的《十三绝图像》正是这一时代的产物,它并不是什么“京腔十三绝”,而是清乾隆时期北京不同声腔优秀表演艺术家的画像。“十三绝”之“绝”主要是指技艺并非指声腔而言。因此,我们将其称为“乾隆十三绝”则更为合适。

 

    杨静亭《都门纪略》一书中出现了许多常识性的错误,而且,在文字叙述上也存在歧义。例如,“我朝开国伊始,都人尽尚高腔”,似乎清初北京只崇尚“高腔”而不崇尚其他声腔,给人一种错觉。其实,清初除“高腔”之外,其它声腔也曾盛极一时,《清稗类钞》就称“国初最尚昆剧,嘉庆时犹然。后乃盛行弋腔”。而且,“开国伊始”究竟是一个多长的时间段,也很不准确,对于研究者来说很难把握。另外,还很容易产生“高腔——六大名班——十三绝”一脉相承的歧义,似乎“高腔六大名班中曾有过一个十三绝”。诸如此类,在研究的过程中,都需要我们从繁杂的史料中细心辨别,去伪存真。

 

(本文发表于《中华戏曲》第36期,200712月出版)



[21]王芷章:《中国京剧编年史》(上),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年版,第77页。

[22]王芷章:《中国京剧编年史》(上),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年版,第37页。

[23]范丽敏:《清代北京剧坛花、雅之盛衰研究》,首都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2年5月,第124页。

[24]铁桥山人:《消寒新咏·丁香并序》(卷三),中国老年文物研究学会、中国戏曲艺术研究中心编篡,1896年印,第34页。

[25]石坪居士:《消寒新咏》(卷一),中国老年文物研究学会、中国戏曲艺术研究中心编篡,1896年印,第55页。

[26]石坪居士:《消寒新咏》(卷一),中国老年文物研究学会、中国戏曲艺术研究中心编篡,1896年印,第54页。

[27]铁桥山人:《消寒新咏》(卷三),中国老年文物研究学会、中国戏曲艺术研究中心编篡,1896年印,第56页。

[28]石坪居士:《消寒新咏》(卷一),中国老年文物研究学会、中国戏曲艺术研究中心编篡,1896年印,第16页。

[29]石坪居士:《消寒新咏》(卷一),中国老年文物研究学会、中国戏曲艺术研究中心编篡,1896年印,第53页。

[30]铁桥山人:《消寒新咏》(卷三),中国老年文物研究学会、中国戏曲艺术研究中心编篡,1896年印,第56页。

[31]铁桥山人:《消寒新咏》(卷四),中国老年文物研究学会、中国戏曲艺术研究中心编篡,1896年印版,第80页。

[32]问津渔者:《消寒新咏》(卷四),中国老年文物研究学会、中国戏曲艺术研究中心编篡,1896年印版,第78-79页。

[33]《消寒新咏·凡例》,中国老年文物研究学会、中国戏曲艺术研究中心编篡,1896年印,第9页。

[34]问津渔者:《消寒新咏》(卷四),中国老年文物研究学会、中国戏曲艺术研究中心编篡,1896年印,第70-71页。

[35]铁桥山人:《消寒新咏》(卷一),中国老年文物研究学会、中国戏曲艺术研究中心编篡,1896年印版,第11页。

[36]石坪居士:《消寒新咏》(卷四),中国老年文物研究学会、中国戏曲艺术研究中心编篡,1896年印,第79页。

[37]王芷章:《中国京剧编年史》(上),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年版,第95—96页。第77页,括号中的说明文字还称“池宝财,为高腔班代表。”

[38]王芷章:《中国京剧编年史》(上),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年版,第236页。

[39]王芷章:《中国京剧编年史》(上),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年版,第75页。

[40]李光庭:《乡言解颐·序》,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页。

[41]王芷章:《腔调考原》,双肇楼部图书本,1934年,第40页。

[42]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年版,第131页。

[43]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年版,第154页。

[44]吴太初:《燕兰小谱·卷三·魏三》,张次溪编纂《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第32页。

[45]戴璐:《藤阴杂记》(卷五),《说库》丛书,上海文明书局,民国四年版,第五十七册,第四页。

[46]杨掌生:《辛壬癸甲录》,张次溪编纂《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第280页。

[47]问津渔者:《消寒新咏》,中国老年文物研究学会、中国戏曲艺术研究中心编篡,1896年印,第79页。

[48]铁桥山人:《消寒新咏·丁香并序》(卷三),中国老年文物研究学会、中国戏曲艺术研究中心编篡,1896年印,第34页。

[49]铁桥山人:《消寒新咏·长生官·序》(卷三),中国老年文物研究学会、中国戏曲艺术研究中心编篡,1896年印,第35页。

[50]石坪居士:《消寒新咏》(卷四),中国老年文物研究学会、中国戏曲艺术研究中心编篡,1896年印,第80页。

[51]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年版,第155页。

[52]杨掌生:《辛壬癸甲录》,张次溪编纂《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第2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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