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爷好茶，但五爷的茶少有人享受得起，五爷的茶酽而多味。五爷说闲茶闷酒那是瞎说哩，茶是一个人的。 五爷不喝龙井绿茶铁观音，五爷喝的茶叶是五爷自制的，有苹果叶，竹叶，白果叶，苦苦芽的叶子和嫩芽，搅和乱的叶子和根。有时候你还能发现嫩荷叶，被五爷随便撕扯成条或者块。白果叶就是银杏叶，和苹果叶、竹叶那都要等到秋天，几乎每一片叶子都经过五爷的手，或捡或摘，手里多了抓不住，就放在旁边的包袱皮里。包袱皮干净而轻柔，包袱皮上堆成了小山，五爷把四角对系成活口，掮在肩上走回家。苦苦芽的叶子和嫩芽那是要在春天，还必须赶在早春，摘下的芽叶被茶水冲开，舒展而绿。那种绿是恰到好处而稳重的绿。搅和乱是我们本地对一种植物的称呼，至今弄不清它的学名叫什么，根生，草本，爬山虎似的在地上能把蔓驮到几米长，但搅和乱不爬高，只向四周驮长，叶子手掌型，窄而狭长。根却扎得深，几年生的搅和乱根能长成小指粗细。 荷叶不需要蒸煮，但需要嫩。摘下来放在阴凉处慢慢阴到叶子枯槁一如岁月的面貌。 这几种叶子是混合在一起的，乡亲们都说，五爷胡喝哩。五爷笑笑，并不争辩。选一天无风的日子，把门口的一块大青石板用抹布擦净，边晾晒，边翻身。如果不翻身，青石板上就会留下叶子的形状，像烙进去一般，需要几场雨水才能冲刷干净。晾晒叶子的一天，空气中飘荡着苦艾的清香。晾干晒净，五爷装进大锡箔袋子里，夏天来临，屋后的池塘里荷花盛开。五爷每天黄昏摇上船，慢悠悠地把下午用细纱布包裹着的如婴儿拳头大小的包，放进每一朵盛开的荷花中。包里放进了那些叶芽。第二天，晨光如鱼苗般在水面上跳跃，五爷依然摇着船不紧不慢把细纱布包从荷花中取回来。 从荷花盛开到败落，是五爷最忙的时候，他要把一整箱子的叶芽这样零碎地放进去，再零碎地取出来。一年的茶叶就有了。 喝这样的茶最好还是在夏天，荷花盛开的时候。五爷说喝这样的茶清火，你能喝出多种多样的味道。荷香味，青蒡味道，苦涩味，草腥味……现在社会，体内莫名储存了那么多的火。喝这样的茶败火祛热。 乡亲们喝不惯这样的茶，乡亲们都喝日照绿茶。有好奇者抿一小口，在舌尖上涮来涮去，停住，再涮来涮去，呸一口吐出来，连忙说着舌尖都苦累了，涩得一天品不出味道。五爷说我喝着香着呢，眯缝着眼假寐起来。这样的茶不需要咂摸，不需要品味，就是一口一口喝下去，看太阳东升西落，朝去暮来。 没有经历过孤独与痛苦的人是喝不惯这种茶的，五爷在心里说。而真正的孤独是不显眼喧嚣的。五爷说这是男人茶，适合男人的味觉。冲这样的茶，水要活，把壶嘴撩高；度要猛，滚开的水砸下去，而不要细水长流似的缓慢。瓦蓝的天空下，大肚玻璃杯的影子透出琥珀色，青绿色，昏**，仿佛一段搁浅而素净的时光，在五爷身边陪伴着。 但是我分明见过几次，五爷喝着这茶，喉结蠕动着，望着头顶的天空，望着，忽然泪流满满。 八十多岁的五爷最近爱打瞌睡。他说睡如小死哩。五爷坐在门口的树墩上，喝几口茶水，头就垂下去，再垂下去，间隔正好是一次心疼的时间。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