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照鱼

 寒江读舟 2014-08-14

李长廷

 

 

捕鱼的法子,在我的家乡可说是五花八门,其中的照鱼,我认为是颇具特色的一种。

照鱼一般在二、三月间进行,其时草子花开了,油菜花开了,苦萝卜花也开了,春耕已开始了。这时候,鱼也到了产卵的季节。水田里的泥鳅、黄鳝且不去说它,就是河里的鱼,尤其是鲇鱼,一俟夜幕降临,就纷纷沿沟沟汊汊游到田里产卵。鲇鱼的活动,在我的印象中,似乎以集体行为居多,一只接一只,头尾相衔,所以我的父亲当时将这种现象戏称为“鲇鱼咬尾”。

   因为鱼的产卵是在夜间进行,所以人们就摸准鱼的这个规律,在夜间去进行捕获,于是就有了照鱼这项活动。

照鱼必须有灯,这就是渔灯。这里的渔灯,与“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渔火”不知是不是一回事。渔灯即一盏粗铁丝挽成的灯笼,配以三尺长短的一根木柄,手抓木柄,可前后左右运作自如。灯笼的燃料,是一些三五寸长短的小木块,这些小木块一定是油枞破碎而成,我们叫它枞膏。油枞是枞树的一种,它的木质含油分很重,见火就能燃烧,是晚间照明的绝好材料。我记得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村里演现代戏,没有汽灯,就用枞膏代替。

照鱼用枞膏,照鱼的人除了背一个鱼篓,还必须背一个装枞膏的背篓,再配上鱼梳、鱼剪,就算全副武装了。鱼梳是用来对付大一点的鱼,如鲇鱼,鱼剪则用来对付泥鳅、黄鳝之类。

我们村子被一条河作弧形状包围,河的沿岸全是田洞,尤以村子正前方的田洞最为宽阔,是晚间照鱼的最佳去处。

照鱼这项工作,并非什么人都能够胜任,它不仅需要很强的体力,而且要反应灵敏,眼明手快,稍有迟疑,鱼就会钻进淤泥或逃入深水中,徒唤奈何。我们村一、二百户人家,经常去照鱼的也就十几二十人,在这十几二十人中,出类拔萃者不过二、三人而已。而我的父亲,又是这二、三人中的佼佼者。

父亲一生,似乎与鱼结下了不解之缘,村里人经常和父亲开玩笑:你呀,随便往哪里一站,都有一股鱼腥味。话说得并不过分,父亲养鱼是能手,去河里打鱼也是能手,晚间去照鱼,更是他的拿手好戏。有时候碰上鲇鱼咬尾,一夜间足有十来斤的收获。我记得那时一家人喜孜孜围在脚盆边,叽叽喳喳,连一点睡意都没有,加上左邻右舍时不时有人来观光,气氛就像过年似的。有人在羡慕之余,总是怀疑父亲有什么绝技,有的人甚至在晚间悄悄去跟踪父亲,看他到底怎样去施展绝活。可是跟踪的人最后总是一脸的无奈。父亲的绝活其实就是三快:眼块、手快、脚快。有一次他发现一条斤把重的鲇鱼,追逐过程中,不小心滑了一跤。虽然滑了一跤,却不忘抓住时机快速出手——身子站起来时,鱼也进了篓子。跟踪的人啧啧赞叹不已,别的人摔一跤,脑壳都懵了,他摔一跤,却像在表演梳鱼技巧,这怎么能学得来。

浓重的鱼腥味充斥了我们那个家庭,也给我们带来了不少欢乐。尤其是我,只要一闻到鱼腥味,就总是亢奋得连觉也睡不着。好多个晚上,只要父亲高举渔灯跨出大门,我就一定要跟出大门去,站在门外那个坪地上,痴痴地看父亲远去的灯影。渐渐,父亲的渔灯混杂在照鱼的渔灯群里了,我怎么分辨也分辨不出哪一盏是父亲的,开始我很失望,但后来又有了新的乐趣。我心里想,一个偌大田洞,二三十盏灯在里面搅过来搅过去,时而像一条龙,时而像天上的满天星斗,花样百出,倒好像他们不是去照鱼,而是去一个舞台上耍灯似的,看的我眼花缭乱。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我觉得田洞里的渔灯是我看到的最美最壮观的画面。后来我要求父亲也带我去见识见识,我太向往这个神秘世界了。可是父亲不允许。

父亲当然不允许。父亲说,这是去照鱼,不是去走亲戚,不是去赶闹子,更不是去看草台班子耍灯。

田洞在白天看去是明明白白的,阡陌纵横,沟渠交错,还有些树木点映其中,小桥流水间,不时有白鹭悠闲自在觅食,风光如画般美丽。可是夜幕降临以后,所有这些美的方面都隐匿了,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看去黑暗无边,仿佛是个深渊。我们村里有个后生,也是羡煞了照鱼,于是就去了。这个后生不知怎么搞的,一个晚上在田洞里转来转去,转晕了头,结果连回家的路也找不着了。后来他和我们说,你们别想去照鱼,那田洞简直是个迷宫。

可是后生吓唬不了我。我在十一、二岁的时候,瞒着父亲,终于去照了一次鱼。

这次照鱼,成了我终生难忘的一个事件。

我是怀着探险的心情,擎着渔灯,走进那个黑暗无边的田洞的。不错,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是属于老鼠、蛇、獾狗们活动的世界,时不时又有夜鸟这里那里发出鬼怪式的呼叫,使我一时毛骨悚然,哪里还能够分心去观照脚下的鱼。还未到得纵深处,我就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不巧的是,我却在此时发现一丘水田里有几条硕大鲤鱼在活动。我明明知道鲤鱼是人家放养的,但在这样一个暗夜,照鱼的人又如此之多,顺手牵羊逮那么几条,应该不成问题。于是我便擎起鱼梳,哗——,将一条半来斤重的鲤鱼拖进了鱼篓。

就因为这条鲤鱼,我挨了父亲重重两栗凿,头上顷刻肿起两个大包。

更惨的是,笫二天我还得抚着这两个大包,去给人家陪不是。这两个大包告诉我,照鱼只能是照野鱼,人家放养的鱼,即使是人不知鬼不觉,你也不能动丝毫邪念。

父亲后来还告诫我:白天不允许做的事,晚上照样不允许去做。为人一定要守规矩,不守规矩,还算是人?

父亲的话在我耳边响了整整半个世纪。

那一次是我第一次去照鱼,也是我最后一次去照鱼。我不是对鲤鱼事件耿耿于怀,而是我根本不是照鱼的料。

后来我就走出了那块田洞,到另一个天地里谋生去了。但是对于照鱼,我总是充满了一种特有的眷念。我觉得那是我们家乡的一幅独特的风景。最近我问家里人,现在是不是还有照鱼的习惯?家里人说,现在捕鱼的法子,比先前不知先进多少倍,人的情性,也不知比以前贪婪多少倍,鱼差不多都弄没了,到哪里照去?

我听后良久作声不得,看来家乡照鱼这幅风景,是要变成历史的陈迹了。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