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诗余话(84):李长吉《秋来》臆解
其辞曰: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此诗为长吉述秋夜读鲍明远诗集景况: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桐风”为秋风过桐叶之飒飒声。“壮士”为长吉自称。“衰灯”解作“灯衰”亦可,都是油膏欲涸之意,可见其时已是中夜或晚夜了。“络纬”即“莎鸡”,或曰“促织”、“趣织”,俗称“络丝娘”﹑“纺织娘”。古人常以其敷陈秋意,太白诗即云“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寒素”者,总括秋意,“寒”为肌肤所感,“素”为耳目所及。
蟋蟀秋鸣,故曰“促织”,而“纺织娘”之名,源于“其声如纺绩”,所以未必是同一种秋虫。王琦释“啼寒素”曰:“犹趣织云。”方扶南曰:“寒素作素秋解。”并引徐渭注云:“素丝。未免死在言下,且与下文无关。”
这两句的意思,若是解为“桐风惊心”而致“壮士苦”,“络纬啼”而显“寒素”,就是胶柱鼓瑟了。意象之编排次序,取决于辞彩之节奏要求,所以逻辑上是乱的,此为歌诗之“理”。而逻辑之“理”应为:“惊心桐风、衰灯、络纬啼==寒素==壮士苦。”
然长吉言“壮士”亦“苦”,不惟两句描述之景况,实兼有概括整首之意。则这两句为此诗风格之“打底”,若以“六义”言之,盖是“兴”欤?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那“书”算是出场了,观其外表,已是残敝。所谓“青简”,言其古旧也,不是实指。“花虫”,蠹书虫。“空蠹”,即是“蠹空”。“粉”,蠹虫排泄物也。“看”,读作平声,看护、守护之意。
“看”作“注视、看待”解,或作“看怎么样”的省略说法时,都有平、去两声。但均不是此处意。“遣”,“放纵”、“纵容”意。“遣”有“派遣、发送”意,亦有“使、教”意,都是主动行为。但是《说文》释“遣”曰“纵也。”应包含不作为之意。另:“王琦释“遣”曰“驱逐”。
按王琦释翻译:“谁在看护此书啊?竟不驱逐蠹虫,任其破坏!”
按我释翻译:“若有谁看护此书,不放纵蠹虫,则此书能被破坏么?”
语气有别,但都是“并无人看护此书”之意。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思绪牵扯,把肠子都拉直了。我疑心“牵肠挂肚”本此。后面有歧义。或认为“书客”为长吉,遭书中“香魂”之慰吊。曾益注云:“斯时矣,谁复知我,则惟有冷雨之侵,香魂之相弔而已。”或认为“书客”为“青简一编书”之作者。王琦曰:“思念至此,肠之曲者亦几牵而直矣。不知幽风冷雨之中,乃有香魂愍吊作书之客。”按王释,“香魂”即是下面之“鬼”。
我以为,这里并非“吊”“书客”,而是“吊书”之“客”,这个“客”,即是“壮士”,也就是长吉自己。这是承上的,不是“启下”,上面说“粉空蠹”,正宜乎悯吊。所谓“应”,是预测意,至这两句,书并没有翻开,“应”才是“启下”。那这两句,就是“倒装”之笔法了:“冷雨中,用心灵悯吊这残书的我啊,等到开帙,思绪定然将柔肠拉直。”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书终于打开了,作者所闻所见为何?鬼唱诗,土埋碧。鲍明远之孤愤,以两意象表现之。前面是墓前凭吊得鬼之哀歌,后面就更进一步。所谓“土中碧”,即是“坟中碧”,用“长陵一抔土”典。既在“土中”,不“发冢”,何以见之?这才揭晓,长吉为什么要自称“壮士”了。
宋祁说“太白仙才,长吉鬼才”,后人每每以“秋坟鬼唱鲍家诗”相应和。其实呢,宋祁不过是“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轻俗浅近,哪能深知李长吉?干宝、蒲松龄为鬼之董狐,长吉则为鬼之钟期,干宝、蒲松龄述情鬼,长吉吊才鬼,理解与同情自是相同。为明其恨,及于泉壤,则为《洗冤录》之先声矣。长吉诗,人多见其诡丽,不见其健劲。我之学也粗糙,只能略道其一二。
2014.4.19.
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此亦可作长吉《秋来》注脚。2014.4.20.华夏戎狄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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