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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拗体诗”与“全押韵”

 百城主人 2014-09-04

红尘五绝》序言: 

序 

拗体诗”与“全押韵”

——传统诗律的再发展

 

香港大学哲学博士  博士生导师 中文系周锡韦复教授

 

 (一)

    中国古典诗歌的格律在盛唐已经形成,以后词、曲的格律在其基础上再求变化(主要是于“整齐”之外,增加句群对称和句法参差之美),但近体诗(五七言律、绝)的形式则似乎已被“定格”,难有发展。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有心人不甘于陈陈相因,仍继续寻求突破、创新,于是首先便有“拗体”诗的出现。到今天,又有人提倡“绝句全押韵”,并进行了可喜的尝试。这些,都进一步丰富了中国诗歌的格律形式,值得欣赏和重视。

“拗体”声律不协调

    所谓“拗”,自然就是与传统声律相违拗、造成不协调的意思。“拗体律、绝”诗的主要创始人是杜甫(712—770年)。以李白(701—762年)、王昌龄(约698—约757年)等为代表的盛唐绝句是唐诗创作的高峰,几乎已进抵完美的境界。其特点是:风神高朗,唱叹有情;以写景、抒情为主,情景交融,讲究含蓄,意境空灵高远,声调悠扬婉转,特别富音乐性。比如脍炙人口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以及“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高适《别董大》)等等,都是典型的范例。

杜甫创“变体”绝句

    杜甫生活于盛、中唐之交,他有部分绝句亦写得清新流丽,风华掩映,与盛唐诸公之作可谓各擅胜场。例如: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南逢李龟年》)

    可见,杜甫本已掌握了最上乘的绝句写作技巧,并且挥洒自如。如果是一般人,可能已心满意足,但杜甫绝不以此自限,他除了追求创作的完美,还追求格调、体式的多样化,要把艺术疆界进一步拓展。因此,他在中年入蜀之后,便着意把绝句技巧来一番改造变革,形成新的面目:在相当部分作品中引入叙述、议论因素,往往直书所见,细加刻画,又喜以俗语入诗,精粗并陈,声调不谐于律,故显得古拙拗峭,质朴无华。人们通常视盛唐绝句为“正宗”,因而把杜甫这些绝句称为“变体”(明··王世贞《艺苑卮言》或“别调”(清·浦起龙《读杜心解》)。比如《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中的一、五、六、七几首:

      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不是看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叶商量细细开。

  每首总有一、两句不符合声律,所以都属于拗体七绝。

 

(二)

    大家知道,古典格律诗字句的平仄,一般按下列几点准则安排:

古典格律诗平仄准则

    1、一句之中,节奏点平仄相间(每两音节构成一节奏单位,偶数音节为节奏重点,故有“二、四、六分明”之说——此就一般而言)。以七言体为例,句式原则上只有四种,分别以a、A、b、B标示如下(□号为节奏点,如为五言体,则删去前面两音节):

    a、平平仄仄平平仄    A、平平仄仄仄平平

    b、仄仄平平平仄仄    B、仄仄平平仄仄平

    2、两句之中,节奏点平仄相反(形成“对”)。例如:

    a与B: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b与A: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3、两句为一联。两联之间,节奏点平仄相反(形成“黏”,即二、三句,四、五句,六、七句之第一个节奏点平仄相同——也就是该两句的节奏点平仄相同)。例如“平起首句不入韵”的七律格式:

    a,B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b,A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a,B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b,A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4、“三字尾”(每句最后三个音节)尽量避免三平或三仄。

    如果违反了这些准则,便叫做“拗”,即不谐声律之意。杜甫的七绝便有不少“拗体”。例如《夔州歌十绝句》之一:

      中巴之东巴东山,江水开辟流其间。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

    劈头一句高唱入云,七个字全是平声。第二句“水”、“辟”、“其”三字,按格律应为仄、平、仄,现在却是仄、仄、平。以上两句全拗。三、四句则合律。所以这是一首拗体七绝。又如前文举出的《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中的一、五、六、七几首,也全是拗体。比如第一首:

      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

    此诗后半合律,而前半不合律。如按三、四句的声律结构往上推,则首句“上”、“花”、“不”三字本应为平、仄、平,现在却是仄、平、仄;而“恼不彻”三字皆仄,亦不够谐协。次句“处”、“诉”、“颠”三字应为仄、平、仄,现在却是仄、仄、平,也不合律。所以属于拗体。其它几首或一句,或两句,都有类似现象。

    杜甫这些作品过去引起过不少争议,有人认为是杜诗的短处,有人称之为“变体”、“别调”。但其实,杜甫是故意为之,他要突破盛唐绝句精纯圆熟、均衡和谐的古典美格局,而代之以“不协和弦”,表现不均衡、不和谐、不圆满的缺陷美、朴拙美、奇崛美,就像我们在现代音乐或篆刻、书法、绘画中也常会看到的那样。这是绝句声律的创新,可藉以营造出另类的效果和境界。你可以不喜欢它,但不必刻意贬低、排斥它。

 

(三)

    杜甫不但写作拗体七绝,更从事“拗体律诗”的探索,为后人之推陈出新启示众多法门。所谓拗律,即字、句数,对偶,用韵都合乎律诗的规矩,但平仄则不谐(或句中节奏点平仄不相间,或失对、失黏)。杜甫是在熟能生巧的基础上有意识地“破格”创新,以丰富七律之表现形式的。这种探索,为宋代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所一力承传,其影响直延至清末“同光体”的“宋诗运动”,可谓源远流长。

古典拗律名作:《黄鹤楼

    早在南北朝与唐代初期,古典诗的格律尚处于摸索阶段,还未正式形成(七律格式比五律定型更晚),所以一些早期律诗并不完全符合后来的“正格”标准。它们也可以算是“拗体”,但只是无意为之,与杜甫在七律体式已充分成熟后再进而“破格”求新,拓展技巧形式,性质并不相同。

    前人较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崔颢(704?—754年)那首著名的《黄鹤楼》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  —  |      |  —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  |  |      —  |———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  |  —      |  —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  —  |      —  | 

    宋人严羽说:“唐人七律诗,当以此为第一。”但我们从它节奏点的平仄(竖线为仄,横线为平)可见,一、三句并不合律,第四句后半用三连平(“空悠悠”),也不太标准。但全诗真情洋溢,一气流行,所以仍获得很高的评价。据说后来李白登楼,见此诗,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表示甘拜下风,竟敛手而去(见《唐才子传》)。

拗体诗“逆反成美”

    杜甫(712—770)早年已写过不少律诗,其中有一些是拗律。到入蜀之后,“晚节渐于诗律细”,作品的技巧锻炼得炉火纯青,尤其是“正格”七律,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代表作有《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以及《又呈吴郎》、《登高》等佳构。但他仍精益求精,并不断突破自己,挑战新的难度,于是又回过头来“重施故技”,对拗体七律作一番探索研究,写出如《》(江草日日唤愁生)、《暮归》(霜黄碧梧白鹤栖)等多篇作品。所以杜甫不仅是创作的大师,也是革新的能手,在诗体语言艺术上成就极高。下面举其早期拗律一例:

   崔氏东山草堂》(杜甫)

      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

        |  —  —      —  |———

      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

        —  |  |      |  |———

      盘剥白鸦谷口粟,饭煮青泥坊底芹。

        |  —|||    |  — 

      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

        |  —  |      —  | 

    此诗声律很多都“出格”,除平仄失间、失对、失黏外,句末用“三平”、“三仄”者亦不少,别具槎枒拗折的韵味,可谓“逆反成美”,不失其新鲜、刺激感。

 

(四)

    杜甫晚年曾居于夔州(今属四川省)一年零八个月,其间写诗四百五十余篇,几占现存杜诗三分之一,平均不到两天便作一首。尤其是七律,简直成了他的至爱:华章俊句,层见叠出,既集大成,亦穷百变,体格无所不包,亦无所不精,故不论其为正为奇,都为后人多所师法。

“正格”、“拗体”对比鲜明

    “正格”者如: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阁夜》)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咏怀古迹五首》之五)(按,“云霄一羽”,是誉其如鸾凤高翔,独步云霄。)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祇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又呈吴郎》)

    “变格”者(拗体律诗)如:

      江草日日唤愁生,巫峡泠泠非世情。盘涡鹭浴底(“何”也)心性,独树花发自分明。十年戎马暗万国,异域宾客老孤城。渭水秦山得见否?人今罢(通“疲”)病虎纵横。(《愁》)

    两相比较,就音乐性而言,前者如黄钟大吕,金声玉振,令人感到高亢、嘹亮、圆润、和谐;后者则如现代的“不协和弦”、“偶然音乐”,显得粗砺、生涩、奇崛、峭健,各有不同的审美效果。而后者的声律,对前者能起调剂、映衬作用,造成鲜明的对比。

“全押韵”谐美如歌

    拗体律绝是对传统诗律的再发展,基本趋向是打破平衡,使之由精而粗,走向对立方面;下面要介绍的“全押韵”则刚好相反,是对传统诗律的增饰和补充,令其更精致、更铿锵,声调更谐美。

    这种新的韵律形式是由当代中国深圳一位诗人张志斌提出的,他的试验是从绝句做起。请看张志斌的作品:

      夜静观沧海,风怀独自开。无情也无奈,归去约仍来。(《赤湾观海》)

      豪饮黄海水,兴来拼一醉。意态玉山摧,拋开错与对。(《青岛与诸君豪饮海水》)

      纵酒狂歌韵益高,华年颇觉近风骚。鹏城来日扶吟纛,立马横刀气自豪。(《遣兴》)

    其特点是:每首绝句从起句到末句,句句用韵,而且平仄通押,一韵到底。显得新颖独特,乐感优美,读起来铿锵悦耳,并且,还有助于增强记忆。确是有意义的探索,值得肯定。

    总而言之,无论是“拗体”的创立,还是“全押韵”的尝试,都进一步丰富了传统诗歌的格律。同时,我相信,对新诗艺术形式美的探索,也一定会带来有益的启示。

  

                              00七年一月于香港大学

 

(注:本文作为本书序言,曾于2007年2月春节前,在香港《星岛日报》中文频道专栏分四期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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