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运河的文人漫话

杭州有山有水，但基本上是个水乡，除了钱塘江与西湖，最大的水域就是运河。它源虽不远，流却很长，直达北京，所以有大运河之称。据了解当初开凿这条长河，主要目的是为了运送粮食，就是把江南的大米运到北方去。同时也极大地便利了旅客，特别是在有铁路公路之前，南来北往的人都有过在运河上坐船的经验。元代吴景奎任江苏兴化县儒学录，自杭州坐船北上，于途中就写过这样一首诗：

舟过临平后，青山一点无。

大江吞两浙，平野入三吴。

逆旅愁闻碓，行庖只鲙鲈。

风帆如借便，明日到姑苏。

运河的流程与火车的走向不同，火车到了硖石，还可以看到一座小土山，亦名紫薇山，运河就不同，过了临平，就再也看不到一点青山。一望无垠的平野，会给人以舒畅的感觉，但有的人特别恋家，听到碓声也会产生思乡的蛊惑。当然有的人就不一样，听听水声，看看野景，也觉得很有意思。南宋杨万里《舟过德清》诗，写的就是这种闲情逸致：“人家两岸柳阴边，出得门来便入船。不是全无最佳处，何窗何户不清妍。”运河边的农家，喜欢把屋子造在河边，屋都不高，掩隐在杨柳、桑树和竹园当中。前门面河，或后门临水；出门便是埠头，而且总有一条小船系着，无论上街、出坂、走亲戚，它都随时听从人使唤。沿途会遇到不少市镇，如余杭、仓前、塘栖、临平就很有名。旅客通常都上岸去，喝酒吃饭之外，还在街上散步，领略当地的风俗人情，购买那里的特产土仪。如画家丰子恺家在石门，每次到杭州都喜欢坐船，虽然火车更为便捷。为什么呢？这在他的一篇题为《塘栖》的散文中有详细说明：

“塘栖是一个镇，其特色是家家门前建着凉棚，不怕天雨。有一句话，叫做‘塘栖镇上落雨，淋勿着’。‘淋’与‘轮’发音相似，所以凡事轮不着，就说‘塘栖镇上落雨’。且说塘栖的酒店，有一特色，即酒菜种类多而分量少。几十只小盆子罗列着，有荤有素，有干有湿，有甜有咸，随顾客选择。真正吃酒的人，才能赏识这种酒家。若是壮士、莽汉，象樊哙、鲁智深之流，不宜上这种酒家。他们狼吞虎嚼起来，一盆酒菜不够一口。必须是所谓酒徒，才可请进来。酒徒吃酒，不在菜多，但求味美。呷一口花雕，嚼一片嫩笋，其味无穷。这种人深得酒中三昧，所以称之为‘徒’。我发了这许多议论，无非要表示我是个酒徒，故能赏识塘栖的酒家。我吃过一斤花雕，要酒家做碗素面，便醉饱了。算还了酒钞，便走出门，到淋勿着的塘栖街上去散步。塘栖枇杷是有名的。我买些白沙枇杷，回到船里，分些给船娘，然后自吃。”

塘栖的风景也很美，明人王百谷在《客越志略》中就这样记载着：

“过塘栖，水益阔，桑益多，鱼亦益贱。青田白鹭，小船如瓜，叶叶烟波中，有濠濮间想。”

余杭镇在杭州市西北部，正南方就是富阳。有些旅客如果没有必要，或急于赶路，就不经过杭州城，而是在余杭镇登陆，坐轿翻筿岭到富阳，然后换富春江船南下，只需要一天时间。南宋诗人范成大于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去广西上任，采用的就是这办法。他在日记《骖鸾录》中写道：

“二十八日，陆行发余杭。……晚宿富阳县废寺中，即客馆也。”

筿岭在富阳北边，是一条古道，苏东坡当年想改善杭州的航运，有“回江”的计划，拟开凿南北两条运河，这筿岭就是北面那条运河经过时所要开凿的地方。

由余杭镇往东，不十里就到仓前镇，镇比余杭要小，却以出产蚕丝、稻谷出名。同时，又是章太炎、杨乃武的故乡，所以说是镇小名气大。“文革”后上海文艺界的老同志刊行《枫林诗词》，内有《余杭谣》四首，今摘录两首于下：

余杭仓前好地方，沃野千里披新装。

人称江南聚宝盆，处处稻谷处处桑。

新造仓房面向阳，一平如砥晒谷场。

笑歌声里轻雷动，夜风吹送豆麦香。

早晨四乡的农民来赶集，肩摩趾错，行路为难。但不到中午边市散，又清静得跟普通的农村差不多。这种以日中为市的习俗，体现了农业社会的特点，至少在浙江是到处都存在着的。

有的人上岸去，未必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是关注那里的名胜古迹，譬如临平就是。临平有临平山，山虽不大，却颇有名。南宋诗人陆游于乾道五年(公元1169年)到四川任职，坐运河船北上，到临平遇到一阵急雨，天气变凉，所以未必登过山，赏过景，然而他却在《入蜀记》中写下了这样的话：

“（六月）二日，晚，急雨，颇凉。宿临平。临平者，太师蔡京葬其父准于此，以钱塘江为水，会稽山为案。山形如骆驼，葬于驼之耳。而筑塔于驼之峰。盖葬师云，驼负重则远行也。然东坡先生乐府固已云：‘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则临平有塔亦久矣。当是蔡氏葬后增筑或迁之耳。”

历来诗人写临平的诗词也不少，除了东坡的词之外，还有参寥的《临平道中》也很有名，诗云：

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

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

28个字写出了杭嘉湖平原的美丽与富饶，看不出是出于一个禅房枯寂的僧人之手。东坡与参寥为莫逆之交，但他们的交往据说就是从东坡赞赏参寥的这首诗开始的。近人沈尹默也有一首“过临平诗”，诗云：“每过临平动远思，平岗塔影昔人诗。蜻蜓来往浑无定，只有荷花似旧时。”所谓昔人，显然包括东坡、参寥在内。

其实，要说杭州的运河，并不只有大运河一条，钱塘江南岸的浙东运河，俗称南运河，也是从杭州开始的。南运河不及大运河长，但也是杭州的一条主要通道，所谓“吴地到此尽，隔岸越山多”，南运河弯弯曲曲地向青山白水间流去，风景是很特别的。王羲之云：“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这句话可以拿来送给南运河。近来有人提出“唐诗之路”，南运河也可以当仁不让。“乌篷摇摇入越中”，唐代不知道有多少诗人领略过这种情趣呢？现在杭州的西湖名闻世界，但在中唐之前，人们喜欢的却是浙东的稽山镜水，晋人发风气之先，李白杜甫紧紧跟上，至于元稹白居易就更不用说了。南运河的首发站是钱塘江南岸的西兴镇(古称西陵)，旅客都得在此“过塘”，所以诗迹留传，不胜枚举。杜甫不仅在这里停留过，还登过城楼，眺望过钱塘江，有诗为证：

商胡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古驿楼。

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欲东游。

“过塘”意思是换船，如内河船换成外江船。负责搬运货物的叫“过塘行”，相当于今天的搬运公司。但是它还兼管客运，这就又像是古代的驿站。《知堂回想录》中有“西兴渡江”一节，详细记录了南运河过塘的情况：

“西兴是萧山县的一个市镇，也即是由绍兴西郭北海桥到杭州的第一个驿站，计程是水路九十里。这虽是一个小镇，可是因为是通达杭沪宁汉各大商埠，出入必由之路，所以着实繁盛，比那东路通达宁波的曹娥站，要热闹得多了。讲到市面来，也只是平常的一个市镇罢了，却自有一种驿站的特色，这便是有许多的‘过塘行’，专门管理客货。过塘行的隔壁或对门，照例是一家小饭店，那里的店主兼伙计十分有礼貌，看见客人落行洗过了脸，便过来招呼，请在他那里吃便饭。客人反正是要吃饭的，而且盛情难却，也便欣然应命，自己命驾前去，或者懒得行动，要叫送过来吃，也无不可。店主人又很是殷勤的推荐‘下饭’的小菜，总是些绍兴的家常菜蔬，无非那些煎鱼烤虾腌鸭子之类，吃得很是舒服而并不怎样耗费的。这里主客欢然作别，随后是过塘行了，要挑行李过江反正是有定价的，而且东西也一件都不会失落，若是要坐轿，也可以代雇，这要看潮水涨落移动，沙滩路程长短而定时价，但总也定得公道，不大会得超出一元钱的。你同过塘行的主人也欢然别过之后，便可以准备过那钱塘江了。”

如果说临平是杭州的东大门，那么西兴就是南大门无疑。过了临平，进入三吴，一平如砥，好不舒畅。但是西兴就不同，过了西兴，进入越中，“山水秀出诗峥嵘”，在感觉上就很不一样。在南运河旅行，船分埠船与航船两种，埠船白天营业，从甲埠到乙埠，有如城里的公交车；航船在夜里行驶，譬如从绍兴到西兴，傍晚下船，翌日天亮到达，所以又叫夜航船。这种夜航船不知道沿续了多少年，至少明人张岱坐过，周氏三兄弟也坐过。鲁迅在小说《故乡》中写道：“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这船就是夜航船。乃弟周作人也写过一首杂诗，题目就叫“夜航船”，诗云：

往昔常行旅，吾爱夜航船。

船身长丈许，白篷竹叶苫。

旅客颠倒卧，开铺费百钱。

来船靠塘下，呼声到枕边。

火舱明残烛，邻坐各笑言。

秀才与和尚，共语亦有缘。

尧舜本一人，澹台乃二贤。

小僧容伸脚，一觉得安眠。

晨泊西陵渡，朝日未上檐。

诗末用了一个典故，是讽刺那些“半瓶水”的知识分子的。因为尧舜本是两个人，澹台乃是双姓，可是秀才并不知道，不知道倒也罢了，却要不懂装懂，胡说八道，所以被和尚所笑。但不管怎样，坐夜航船其实是很有趣的，比独包一条客船要有意思得多。看夜景一般无此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