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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人本主义及其书法对抗

 醉吟墨斋 2014-09-11

文 / 朱大可


两种人本主义及其书法对抗


苍颉的传说


人并不是惟一的言说者。在人之外,我们目击过大量的话语事实,它发生在飞禽走兽之间,甚至连蚁虫也拥有我们所难以谛听的细微话语,借此组织起它们的秘密王国。在一头狡黯的猫看来,人与它的惟一差别是后者的前肢掌握了文字及其书写。在人的语音遭到变乱之后,文字从莎草纸、牲帛、泥版和岩石上涌现了,它要阻止人的后退。


我们被告知,那个创造文字和书法的人叫做“苍颇”,我们可以望文生义地判定,这个人拥有一个黑色的(“苍”)的头颅(“颉”)(他来自南亚或者非洲?);古代文献还声称,他有四只放射灵光的眼睛(戴着眼镜?),用手指在白己的手掌中划写出最初的文字,这个奇迹诞生的时刻,天空降下了粟雨,鬼怪彻夜啼哭,龙蛇则隐匿不现。


对上述神话话语的读解表明,文字及其书法与农耕经济(粟米意象)有着某种内在的呼应,或者说,正是文书的传播,导致了农业文明的发生。不仅如此,山于人掌握了全新的和强大的话语方式,鬼怪与龙蛇作为人的对立性意象(“反义词”)其恐俱是不可避免的:人正是由文书而改变了他在宇宙体系中的地位。


在苍须的言说中,文书的意义昭然若揭,它是人本主义运动的鼓古老的开端,而苍领则是我们所能获得的第一个人本主义者的姓氏。他改变了人同四周事物的关系,并把人引向一个孤独的处境。


书法话语的双重语法


一方面维系着与“粟米”、也就是人就日常生活实务的信息论联系,一方面又保持着与美学价值的精神触摸,这使造字与书写都陷于一种双重语法之中,第一语法要求正确地书写文字,以保证文字语义的现身;第二语法则企图废默文字及其语义,以实现书写《体势、笔势和笔触等)的自我现身。


所有这些语法冲突都与人的现身方式密切相关。无沦文字语义还是纯悴书写造型语义都是人使内在的存在获得言说的途径。这种内在的存在.过去被称之为“风骨”、“品性”、“气韵”或“精神”。


全部的分歧并不在于人是否能够在书法中实施现身,而是人通过什么方式现身以及什么才是最好的现身。我要特别指出的是,这不是什么美学或技术争端,相反,它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本主义难题。


中国书法的全部历史,大约就是哲学战争的历史。由篆变隶,是“字义学派”的杰作,而由隶变草,却是“书法学派”制造的反叛事变。“二王”企图调解这场战争,他们的方式是斡旋双方,使书法既拥有坚硬的形义框架,又闪耀出造型语义的美术光辉。这是中庸哲学在美学上的一次重大胜利,它有效地尽管是暂且地平息了两汉以来的书法动乱。


把“字义”和“书义”的二元对立重新统一起来,使魏晋时代知识分子的人本主义获得双重的现身,这就是“二王”被推崇为圣人的原因。然而,在他们之后,分裂的局面不仅存在,而且变本加厉:纯梓表达字义的僵硬楷书(如颜、柳)、纯梓表达书义灵动狂草(如张旭、怀素)尖锐地对抗着,惟一的不同是“二王”的“中和之美”得到了师承,这就是书法美学的第二语法,它呈现为苏轼、黄庭坚和米芾等的稳健行书。令人奇怪的是,这恰好是长期支配中国文人的三种人本哲学—理学、庄禅和孔学的书法现身。


两种人本主义及其书法对抗


哲学与书法美学的分化,显示了人本主义在其历史进程中的话语裂变。人如何处置它的精神事客,或者说人如何面对他的存在并给予适度的言说。对这一本体论问题的不同解答导致了人本主义的自我对抗。


根本不存在一种绝对的内在统一的人本主义。在我看来,从书写运动开始,人本主义话语已经显示出正面和反面两种语法。历史(时间)加剧了这种分离,反面人本主义语法(耐人寻味的在于它仍然是一种“人本主义”)强烈要求着人对其传统(如书法的表字传统)的服从,也就是要求人在其传统中现身。借此维系人的话语的连续性,并保证它能够在自然历史中被解读。正面人本主义的语法则请求着人的反叛和飞跃,以期改变人的初始存在语法,并以新颖的言说方式进人历史。这两种人本主义共同塑造了人的暖昧面目。


所有现今的关于书法与文学关系的争论,最终都只能是两种人本主义话语所激起的美学反响而已。这种反响是无限的,它不会被任何一只来自书写者的有力之手打断。“二王”的结局证实了这点。他们起初给予斡旋,而后却被迫卷入到新一轮的对抗之中:由于对“二王”的崇拜和摹仿,他们最后成了反面人本主义书法的罪恶源头。


书法的保守主义原罪


不错,发生于书法史上的各种话语事件,也同时在绘画、雕塑、音乐、戏剧和文学中发生着,我们甚至还可以看到它们在政治、经济、技术领域里的反响。这种全面的反响在一个种族面临存在危机时将得到激励和扩大。


然而在所有艺术话语中,只有书法是以“法”来命名的,这意味着朽法要求比其他艺术更为严厉的语法和秩序,由于反面人本主义对书法的征服,后者正在成为“法本主义”的一个范例。有关这点的现代证据是,在所有艺术中.只有书法主体才受到所谓“段位”的界定。这个近年来大陆书法界的发明,显示了书法传统对所有试图进人该领域的人士的收伏企图。段位,就是对服从程度的一种定峨评估,在它的终端停栖着“法”的权威尺度。由于段位的评定,一支预备役的书法民兵被有效地组织起来了,它构成了针对一切变革者的强大威慑力量。


这同围棋规则完全不同。在围棋游戏运动中,段位主要是山升段比赛的输赢结局决定的,各段位之间依照惟一的“实力”标准加以比较。但鉴于美学尺度的多样性.书法风格间的竞争无法以输赢定局,除非用一种尺度压制和取代其他一切尺度。毫无疑问,以技术审核为理由(实际上必然是风格审核)的书法段位比赛,是艺术史上最荒诞的事件,在中国,也许只有八股考试制度可以与之媲关,它强化了反面人本主义对于书法的严厉统治。


正是基于这样的理由,我才对书法界出现的那些“反叛者”及其作品给予特别的关注与同情。如果没有这样一种正面人本主义语法的拯救运动,书法就会完蛋。而事实上,书法已经在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中沉没。在书法变革的现场,我既是目击者,也是声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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