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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记：此为甲申年所作读诗劄记，由今视之，颇多一知半解之论，难免小饮大醉之讥。然一知半解，犹胜不知乱解；小饮大醉，何如未饮先醉？偶有亿中，差可资观；披沙简金，破石得玉，惟在读者耳。聊附斯编。 楔子 宁读可爱之假诗，勿读无聊之真诗。 宁读古人全集，勿读今人选本。 宁读急就章，《急就篇》，史游作，韻文，发蒙读物。勿读击壤体。《击壤集》，邵雍撰，诗集。 宁读诗品，勿读诗法。 宁滥读，勿滥背。 宁信，勿违。 一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莫把么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残灯灭。）张先《千秋岁》。辨其音节，仿佛锯屑连珠，流星密箭，闻之色沮，读之气结；闻者指战如蠭翼，读者汗下如流潦；曲罢神回，味其意，则淚下如流潦；此不谓圣笔，何谓圣笔？辞高于意，韻又高于辞；神行笔先，音又行神先，而意本高，笔本疾，虽不欲为圣笔而不可得也。顾视今人，奈何天岂少于昔？伤怀地岂少于昔？寂寥时岂少于昔？然文章不逮者，以其无才也。无才则无所谓韻，无所谓辞，如此则意亦如冰曝日下，须臾蒸发矣。昔贤之才何来？曰读书而来，曰行路而来，曰思辨而来，曰罄生以墍而来。今人略涉格律，以为大通文轨，肆笔如谪仙，适以墨汙纸耳。噫，诗道不亡，是无天理！ 二 李商隐《韩碑》学韩毕肖而不能过韩，《偶成转韻七十二句赠四同舍》学白不肖而胜于白；读诗者当于此有悟。夫学诗，肖为一境；化为一境；青出于蓝又为一境；百川入海又为一境。（百川入海，无影无蹤；金鳞十万，成就一龙。）斯为学诗之第一义；境界至此，则挟山超海，绝地天通，有加无已，无所不能矣。 三 学诗有化境，隶事岂无之耶？隶事之至境，在取其神而遗其骸，得其精而忘其粗。韦应物：（夜对高僧无一言）韦应物《县內闲居赠溫公》。句，正用（拈花微笑、迦叶破颜）故事；王国维：（纵使茲盟终不负，那时能记今生否？）王国维《蝶恋花》（落日千山啼杜宇）。岂非本出（奈何桥）之異闻？此二事人所共知，而大诗人运之，仿佛凤凰涅槃、形灭神存，非唯新其诗，亦且新其事；直已安排而去化，径入于寥天一矣。以此观砌事为诗者，何啻入云龙之视食泥蚓耶？ 四 白居易：（谁能截得曹刚手，插向重莲衣袖中。）白居易《听曹刚琵琶兼示重莲》。李商隐：（卻羨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沒阶趋。）李商隐《任弘农尉献州刺使乞假还京》。诗人口不择言，遂成此类诗渣。然玉谿生中心不忿而语出过激，犹可原宥；白借古人之惨典呈变态之恶趣，则不堪甚。 五 李益《过五原胡儿饮马泉》：（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有（行神如空，行气如虹）之致，诚不減老杜（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搖）之清空壮丽，惜乎全首不称，语多板结。沈邈《剔银灯》：（那堪更酒醒孤棹，望千里长安西笑。）品之觉有百味，至（臂上妆痕，胸前淚粉，暗惹离愁多少）则刻俗不能读矣。陷身俗语、死语，佳句之大悲哀也。 六 读（淮南八公，要道不烦。骖驾六龙，游戏云端。）古乐府瑟调曲《善哉行》。如沐春景，百骸皆舒，遂觉李、杜文章，亦虛空花、旋火轮之属，徒以骇人视听，不堪为其辕下驹耳。 七 或问何谓促迫，何谓从容？即取意象相近之两诗比较。韩昌黎《题炭谷湫祠堂》：（万生都阳明，幽暗鬼所寰。嗟龙独何智，出入人鬼间。）大有（影响莫追）之势，斯为促迫。陈伯玉《感遇》之六：（吾观龙变化，乃知至阳精。石林何冥密，幽洞无留行。）飘然洒然，气足神完，斯为从容。汎而言之，才大者力不易竭，故彼于一种诗境，无意稍耽，必驰精八极以自恣，所以成调也促迫；才高者参自然之赜隐，书会心之妙境，笔致激烈则破坏其谐美，所以成调也从容。 八 凡大诗人，必为才高且大者。吾所谓（才高）、（才大）者，比较之言耳。如伯玉之才何尝不大，特其才高之象著于才大；昌黎则反之。故伯玉亦能为促迫之调，昌黎亦能为从容之调。 九 杜牧之《闻庆州赵纵使君与党项战中箭身死》一首，笔势跳荡，奇不可言，尤可拍案者，本事只用一联带过，蒙泉所谓（神简）（神简），见纪昀笺李商隐《送千牛李将军赴阙五十韻》中引蒙泉语也；元厚之同题作，不可谓不工，然六句敍事，议论感慨便下临无地，使人有（花繁竟不实）之恨。 十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陶潛《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自然之常理，诗之上品。（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程颢《偶成》。语录之别格，曰诗则未见。 十一 世传（窗搖细浪鱼吹日）为一字谜，谜底为（苏）。句出苏轼《韩康公座上侍儿求书扇》，事见《侯鲭录》。予苦思良久，不得其诠。 十二 牧之序昌谷诗云：（云烟联绵，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钱锺书曰：（（此段）徒事排比，非复实录矣。 长吉词诡调激，色浓藻密，岂（迢迢）、（盎盎）、（明洁）之比。且按之先后，殊多矛盾。（云烟联绵），则非（明洁）也；（风樯阵马）、（鲸呿鼇掷），更非迢迢盎盎也。）钱锺书《谈艺录》。此语不能服我。夫（词诡调激，色浓藻密）者，大概之论也，非言无此特征则非李贺之诗。李贺，大家也；吾未见终身为一种风格之大家。昌谷集中《春昼》、《江楼曲》诸作，一洗诡激，意长声宛，正兼（云烟联绵）、（水之迢迢）者；《南园十三首》水木清华，亦可当（盎盎）之评；《走马引》、《苦篁调啸引》两篇了无色藻，格高气爽，（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诚非过誉。故（按之先后，殊多矛盾）者，非牧之之（矛盾）也，实昌谷风格不一以至相背之写照也。 十三 龚定盦句云：（西池酒罢龙娇语），龚自珍《梦得（东海潮来月怒明）之句，醒，是成一诗》。人诧为空前奇语，不知正从黃山谷（去年席上蛟龙语）黃庭坚《谢应之》化出。 十四 庾子山：（春水望桃花，春洲借芳杜），庾信《对酒歌》。红牙紫玉，纯是佳人声口；梅圣俞：（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梅尧臣《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则成村夫语。笨伯点金，往往成泥。 十五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姜夔《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直是豔沁心骨，体貌卻清如姑山半峰雪。盖至豔者必不加半点脂粉，脂粉汙颜色耳。 十六 《庄子》谓鹏之翼（若垂天之云），复谓斄牛之大若（垂天之云）；阮嗣宗《詠怀》曰：（长剑倚天外），复曰（长剑出天外），而读者诵之无斁，何也？盖庄子之文，阮生之诗，脉络间俱有真气游走，偶然循环，益觉其奇。诗者，必有风骨而后生真气，有真气而后立。不知此者，纵他穷极机巧，终落杨诚斋耳。 十七 （子云不晓事，晚献长杨辞）李白《古风》之八。（舞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李白《结客少年场行》。（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李白《梁甫吟》。皆极平常意，而以极随意笔出之，遂成极豪迈句。噓气成云，咳唾为珠，中古以降，唯李太白能之。贺老以太白为（谪仙人），固知古人无浪语也。 十八 （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陆机《文赋》。西江、西昆虽出两系，皆当讳此。 十九 王荊公学李义山，能到（可怜夜半虛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李商隐《贾生》。至于（金徽卻是无情物，不许文君忆故夫），李商隐《寄蜀客》。荊公只好作望洋歎。欲鸸鹋振翮中天，欲直人为曲语，皆世间难事也。 二十 杜彥之《闻子规》：（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王靜安《嘲杜鹃》：（岁岁天涯啼血尽，不知催得几人归？）何乃太似！ 二十一 今夏云梦前辈胡昭衍老先生（年已九旬）赐函，曰： 大作《春词》（（春草莹莹天一涯，春波不断涤年华。春风饱染人间淚，开尽江头消渴花。））涵义精深，耐人寻味。但（消渴）一词，一般只指糖尿病、尿崩症等（附《汉语大辞典》的解释一纸），您这里可能有更深奧的意义，请予指教，使我理解到全诗的意思，至为感盼！ 予覆曰： 《翻译名义集》：（雪山比象，安责尾牙？满月況面，岂有眉目？）比喻如此，拟人亦然。（消渴）单取此病患者（口渴）之特征，罔顾其馀。此类法度，古亦有之。辛稼轩《念奴娇·和赵国兴知录韻》：（一川松竹如醉。）特以醉人搖搖欲倾譬松竹于风中搖曳，非谓松竹亦如醉者醺醺然、头昏脑胀、胡言乱语也。惟彼有（如）字，予隐譬词，一明譬、一暗譬耳。其性质则无二也。 二十二 山谷道人：（吞五湖三江），黃庭坚《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盖退之戏效孟郊樊宗师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后生不解故次韻道之子瞻送孟容诗云我家峨眉阴与子同一邦即此韻》。上一下四，奇则奇矣，然刻意镂心，正所谓三年画荚，微难而非务也。青莲居士：（登华不注峰），李白《古风》。同此句读，但取现量，何尝费提针之力。然后知谓文章辛苦者，非文章苦之，皆自苦也。 二十三 《石林诗话》：（欧公一日被酒，语其子棐曰：（吾诗《庐山高》，今人莫能为，唯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后篇，太白不能为，唯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则子美亦不能为，唯吾能之也）。）刘伯溫谓饮者（眼花耳热乱言语），刘基《前有尊酒行》。虽圣贤亦不免是，时人可不戒酒乎？ 二十四 读诗人多不辨幽默为何，滑稽为何。（无愁老夫貂鼠裘，降旗搖动台城秋。生绡束缚槛车去，始信人间果有愁。）刘基《无愁果有愁曲》。幽默也。（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癡。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苏轼《于潛僧绿筠轩》。（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災无难到公卿。）苏轼《洗儿戏作》。滑稽耳。 二十五 过狐丘丈人家，见一诗帖《詠棋》：（枰上闻惊雷，潇潇春雨下。复观棋局中，瞬间生变化。）甚喜，不能自已，因假狐丘丈人名回曰：（快棋如此，定是范西屏一流人所弈。）余素以刘梦得《观棋歌送儇师西游》为古今棋诗冠首，谓其当与杜子美《丹青引赠曹将军霸》（画）、韩退之《听颖师弹琴》（琴）鼎足。 二十六 王国维《人间词话》无一字可废，即如刪稿，亦无一篇可不观。（无一篇可不 观）也，非（无一篇不可观）也。 二十七 《人间词话》：（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明人曹学诠《陇头水》一篇，全用诗人眼观，文字虽不及《前出塞》，杜甫《前出塞》：（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欲轻肠断声，心绪乱已久。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深刻则过之；其辞曰：（陇头水呜咽，磨刀易出血。誓斩匈奴归，不顾刀头折。男儿封侯皆燕颔，此水照人人屡換。岂唯腥膻人不食，铁骑过之亦流汗。朝水流兮暮水流，汉人死尽胡人休。） 二十八 大诗人都不当以才子论，一落才子，便不脫小。板桥翁云：（凡所谓锦繡才子者，皆天下之废物也。）郑燮《与江宾谷江九禹书》。酷甚，余折中取之。 二十九 （一落才子，便不脫小。）此意亦非吾所首会，白雨斋早伏张本：（无论作诗作词……不可有才子气。）（专恃一二聪明语，以为新奇独得之秘，不值有识者一笑。）（聪明语不足重。诗词中浅薄聪明语，余所痛恶。一染其智，动辄可数十首。无论其不能传，即侥幸传之后世，亦不过供人唾骂耳。何足为重？）（徒恃聪明，不穷正始，终非至诣。）喋喋言之，不过八字。复曰：（周秦词以理法胜，姜张词以骨韻胜，碧山词以意境胜。要皆负绝世之奇才，而又以沈郁出之，所以卓绝千古。至陈朱，则全以才气胜矣。）即吾所谓（大诗人都不当以才子论）也。 三十 白雨斋极恶才子气，袁子才极爱才子气；不幸而袁生陈前，侥幸而陈生袁后，陈可沾沾冷笑袁矣：（小仓山房诗，诗中異端也，稍有识者无不吐弃之，然亦实有可鄙之道，不得谓鄙之者之过也。）袁之大幸，在陈为敦厚之徒，看他转道：（假令简斋当日，刪尽芜词仅仅存精者百馀首，传至今日，正勿谓不逮阮亭、竹垞诸公也。）易袁为陈，易陈为袁，陈有此幸乎？ 三十一 读者若以诗为游戏，则《随园诗话》为玉女宝，自可惬身；若以诗为正务，则子才此书是老婆禅，徒能聒耳。 三十二 宋人虽无本色，卻有习气；其习气亦不在以议论为诗，乃溺于闻道之自矜。苏子由云：（唐人工于为诗，而陋于闻道。）苏辙《诗病五事》。夫诗人所必闻之道，诗道而已；工于为诗，则必闻道矣；而谓（工于为诗，陋于闻道）者，彼其以道学家之道为诗人之必闻乎！斆棋客以剑术，则必懈其弈；使诗人勤闻道学，则必疏其诗；此理不必贤者而后知也；而宋贤独昧；非独闷闷，复伐其谬，弥为习气；后之博学诸公，以为宋人本色，真有蝙蝠之明也矣哉！ 三十三 《人间词话》：（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像，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余曰：此词妙处，只在偶及吾赤县神州人所未开悟者；西人久已有学理上之（日月绕地）说（地心说）；中土则有（浑天说），似之，未若其通明也。不然，则成（坐地日行八万里）矣。 三十四 （古人作事无巨细，寂寞豪华皆有意。）古人好写（风花雪月）四状，亦非无谓。夫风，美之难以捉摸者；雪，美之倏然易销者；花，美之随缘无定者；月，美之遙不可及者；美之理念，于斯而大备；文学之理念，于斯而至极。今之浅学，辄讥（风花雪月），吠形吠声，于斯而大备，于斯而至极。 三十五 （蟾蜍碾玉作明弓，捍拨装金打仙凤。）句出《昌谷外集》中《怀春引》。李昌谷为奇句、为壮句、为险句、为豔句、为淡句、为古句、为涩句、为仙句，然断不为此等贱句。方扶南指为伪作，宜也。 三十六 呂思勉称陆游七律：（老杜以外，一人而已。）呂思勉《论诗》。予谓放翁倚多为胜，若论笔力，元遗山、康长素辈亦可爭鹿。 三十七 童騃癡癡时读（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李白《春思》句，惊为神授；及稍长，知其胎脫于《子夜歌》：（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二诗之巧慧幽默一也，然《子夜歌》状清扬少女，可怜复可爱；太白诗刻画八字眉怨妇，可怜而不复可爱。孟子曰：（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可知读者正不许谪仙擅场也。 三十八 文学有可变者，有不可变者。可变者神采也，不可变者理念也。樊川云：（丸之走盘，橫斜圆直，计于临时，不可尽知。其必可知者，是知丸之不能出于盘也。）杜牧《樊川文集》。神采如丸，理念如盘。先哲谓诗必祖风骚者，嗣其不可变者也；盖若变其不可变者，则非复文学矣。要言之，唐人变其可变者，微变其不可变者；宋人尽变其不可变者，未变其可变者；明人第知法宪，一成不变。此义甚晦，今人莫辨，吾特特发明之，以俟有眼人之共鉴。 三十九 杨简：（勿学唐人李杜癡，作诗须作古人诗。世传李杜文章伯，问著关雎恐不知。）杨简《偶作》。此老不唯不知李杜，亦不知古人诗，亦不知《关雎》。古人诗不以学致，《关雎》篇不学而得，皆与学为不同轨之车也；李杜虽不佳，可学者未有佳于二子者。杨公此言，与晉惠帝责饥民不食肉糜事異时而同谬，俱可为喷饭之资。 四十 感触有大小，不以境界之大小而分。小境界可寓大感触，如一花藏世界；小感触可托于大境界，若孤舟汎渤溟。靜安先生曰：（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王国维《人间词话》。然不能写大感触者，终非大文学家也。 四十一 至为磅礴之作，无不淒婉，阮嗣宗之诗是也；至为淒婉之作，无不磅礴，秦少游之词是也。 四十二 苏黃诗笔，的可回万牛而掀三山，但憾其每作自了汉语，固不脫小乘习气。 四十三 元遗山：（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爭信安仁拜路尘？）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之六。此言甚的。然伪情人或可为佳作，必不可为极作。《中庸》：（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不能诚于诗，焉能极于诗？ 四十四 刘融斋谓白石词（在花则梅），刘熙载《艺概》。良然。予谓清真词在花则君子兰，空有雅名，未见雅致。 四十五 （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笔砚为辘轳，吟詠作縻绠。朝来重汲引，依旧得清冷。书赠同怀人，词中多苦辛。）贾岛《戏赠友人》。施蛰存：（此诗用上声韻，但辛字卻属于平声韻，不知是否唐人读作上声。）施蛰存《唐诗百话》。思路误。此诗末联換协平声（真）韻，不必上声。 四十六 与南风老道焚香论道，老道曰：（寅恪先生盛称陈端生《再生缘》，乃谓老杜长篇亦（不可同年而语）。予观此书，厕身嫏嬛，殊觉尘陋，庸能当钜子重誉？子亦有说乎？）予曰：（所谓道，恶乎在？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以智慧至高之人眼观，虽极简物，亦蕴无量玄机。）老道唯唯。 四十七 黃九云：（好作奇语，终是文章一病。）黃庭坚《与王观复第一书》。竟忘自家便是古今第一好作奇语人。 四十八 陆放翁《偶过浣花感旧游戏作》，《偶过浣花感旧游戏作》：（忆昔初为锦城客，醉骑骏马桃花色。玉人攜手上江楼，一笑鉤帘赏微雪。宝钗換酒忽径去，三日楼中香未灭。市人不识呼酒仙，異事惊传一城说。至今西壁馀小草，过眼年光如电掣。正月锦江春水生，花枝缺处小舟橫。闲倚胡床吹玉笛，东风十里断肠声。）仿佛唐人说部，事奇语雋；（软红十丈，一笑而弃），个中情味，愚意古今推此首说得最好。鲍照《代结客少年场行》《代结客少年场行》：（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吳鉤。失意杯酒间，白刃起相雠。追兵一旦至，负剑远行游。去乡三十载，复得还旧丘。升高临四关，表里望皇州。九衢平若水，双阙似云浮。扶宮罗将相，夹道列王侯。日中市朝满，车马若川流。击钟陈鼎食，方驾自相求。今我独何为，坎壈怀百忧！）弃而复悔，耿耿于俗世俗事，不爽。 四十九 谢惠连：（虽好相如达，不同长卿慢。）谢惠连《秋怀》。眾口检举，判为合掌。合掌者，二句一意之谓也，非谓同名互用也；（树在庙前，庙在树后），合掌也；若惠连此联，同名互用耳，坐此辛名，正属冤蒙不白。 五十 与其欠债，不如无钱；与其放诳，不如无言；与其闻迂理，不如不闻理；（宁读急就章，勿读击壤体），斯其意也。 五十一 吾尝有言：（古人诗不以学致。）又以杜甫以前之大诗人为杜甫之先生。或病其前不合后。余曰：玄门有所谓飞仙者。飞仙之成，在乎灵气仙才，无之则免。若燕昭、汉武，晉郭璞《游仙诗》：（燕昭无灵气，汉武非仙才）。虽用志不分，指天画地，终如冥行擿埴，了无所得。诗，微妙事，心同理同。古人诗（盛唐以前者也）若于章句求之，所得盖寡；必参其中形而上者，然后能濯濯然。形而上者谓之道，岂哑羊可与言哉？颜谢之徒，始向文辞章法中做生活；李、杜、韩、白，登其峰而造其极者也。文辞章句，不以性灵，人能尽其力，必能极其致。予是以如是云。 五十二 （当时自谓宗师妙，今日惟观属对能。）李商隐《漫成》。予每读此语，未尝不歎息于放翁也。 五十三 陈后山云：（诗非力学可致。）陈师道《后山诗话》。窃以为诗亦非不力学可致。 五十四 读辞至《成相》，读诗至《击壤》，皆当为斯文一哭。 五十五 鲍明远：（茲晨自为美，当避豔阳天。）鲍照《学刘公干体诗五首》。正道出六朝诗高绝处。六朝诗但使人觉春光小洩，万物靜好，极有风度，而不曾烂漫。烂漫者盛唐事也，生气蓬蓬，元气淋漓，朱火满盈，踵之有中唐之敛、晚唐之衰、五代之凋，诗脉奄奄矣。六朝诗以含蓄葆生机，止乎当止，不为已甚，守身如玉，视盛唐之（绿叶成阴子满枝），其志也较贞，自是向上一路。王船山曰：（初唐、六代非张籍、孟郊一党昌黎门下所得以衰目之也。）王夫之《唐诗选评》。可谓知言。 五十六 国人悉知西乡隆盛句：（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死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少年毛泽东》。轻捷质朴，风骨甚高，中土人亦未易办此。日本自卑弥乎女王遣使朝魏，累世汉化，国中人民于赤县神州之艺术多所摹习，尤好诗、书、棋、画，造诣皆不下轩辕龙种。即如武夫，亦每以吟詠为事。明治间单骑橫贯西伯利亚之福岛安正大将：福岛安正，早岁曾任驻清国公使馆武官，明治二十五年在德国公使馆武官任满回国时，历时一年 半，单骑跨越欧亚大陆，轰动一时。大正时陞为大将。（马忘马矣人忘人，人马何曾感異伦。怜汝疲劳遂得病，怅然挥淚别麒麟。）《福岛将军大陆征旅诗集》。文辞不论，毛孔间固得少陵《病马》微意。甲辰日俄之战之日军统帅乃木希典大将：（皇师百万征强虏，野战攻城尸做山。愧我何颜见父老，凯歌今日几人还。）《历史上的今天》。因攻克南京而血汙声名之松井石根大将：（北马南船几十秋，兴亚宿愿顾多羞。更年军旅人还历，壮志无成死不休。）《松井石根大将战阵日记》。虽一蟹不如一蟹，然流风之盛，可见一斑。 五十七 诗人不可跋扈，作诗不可不跋扈。诗人跋扈，取死之道；诗不跋扈，雌了男儿。 五十八 人皆知曹操、桓溫跋扈，不知伊尹、周公乃可谓真跋扈。伊尹逐太甲，周公诛管叔，二人方寸之间，何尝有君父哉？后世目为忠义者，以其善收场也。无风度焉能善收场？英雄枭雄，一指之差，有无风度而已。若以曹植、王粲比曹操、桓溫，曹丕、阮籍方伊尹、周公，无不合也。 五十九 （大道废，有仁义；智惠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老子《道德经》。诗不振，诗话盛；词不振，词话盛；悉一理也。 六十 范文正公《江上渔者》：（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入风波里。）一以悯民生之艰，一以喻宦情之险，一赋一比，亦赋亦比。人知其赋，不知其比，殊可惜耳。特揭之。 六十一 宋尹师鲁读《岳阳楼记》，曰：（《传奇》体耳。）以范公未亲临洞庭，故有是说。著一（耳）字，意下大轻慢。予谓尹公非心疾则脑疾耳，（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斯为诸贤捐绝大愿力所蕲之无上神通也，且文学本理想之产物，句句落实，则世间之文章家皆成记账先生矣。元范德机云：（长吉虛妄），正与尹公属一类气味——禅家所谓（干屎橛）也。 六十二 慈航斋主谓余曰：（尹师鲁与范希文素亲善。尹师鲁不满《岳阳楼记》，怪其文体驳杂，大似唐人传奇，不若古文之精纯。汝言不确。）余曰：（此亦一说也。吾当以十六字破之：（文逐势異，博综为英。鱼龙集处，碧海潮生。））斋主微笑。 六十三 （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孟郊《赠别崔纯亮》。为人之格言。（有声当彻天，有淚当彻泉。）陈师道《妾薄命》之一。为诗之格言。东野后山是我师，才如江海命如丝。倚门不见肮脏客？赵壹《疾邪诗》：（肮脏倚门边。）肮脏者，耿介之谓也。孤愤朱弦断绝时。 六十四 昌谷：（挥刀不入迷蒙天。）山谷：（断碑风雨碎文章。）（此处（文章）当不作花饰纹彩解。）斫不可斫，碎不可碎，都是袭（镂剪虛空）手段。山谷句谓自然物摧残抽象物，如此不分世界，而又可以（文章）为自然（断碑上），又可以（风雨）为抽象（人事中），各置于同一世界，极达重玄之妙，表圣所谓（规以象外，得之圜中），可为其作赞矣。呜呼山谷真好奇！ 六十五 康节先生以偈为诗，开无数恶法门，真儒林善士，陈芳乱民也。 六十六 予诽谤邵道人久矣。其诗当在苏子由、曾子固之上，绝非明道可比，自与朱晦庵、陈白沙颉颃翱翔，然则予为之者，何哉？苏子瞻曰：（论道当严，取人当恕。）吾意盖本此也。 六十七 色称伐性斧，酒是穿肠毒，剑号兵家祖，笔乃杀人刀。王湘绮称齐白石（文尚成章，诗则似薛蟠体），酷虐如此，始信笔乃凶器之至尊，刀弗如也。 六十八 极乐童子问乌龙真人：（《千家诗》与《唐诗三百首》孰佳？）乌龙真人嘿然。余曰：（未易言也。律诗七绝，自属《唐诗三百首》粹美；唯蘅塘居士选五绝，一味耽妙，朱一新谓李白诗似太伶俐，彼亦正坐此嫌，不如《千家诗》质直也。） 六十九 李贺《恼公》、李商隐《药转》两篇津津乐道人间至秽事，实已逾文学之界限。文学不可拘以礼法，亦不可不垓以理念。理念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失之者随流星以速暗，居之者共三光而永光。 七十 王荊公谓太白（识见汙下，十首九说妇人与酒。）《锺山语录》引王安石语。然则腐史盛称游侠、市侩，岂太史公之识见亦汙下耶？ 七十一 黃涪翁：（句法俊逸清新，词源广大精神。建安才六七子，开元数两三人。）黃庭坚《再用前韻赠子勉四首》之三。妄人为诗，辄曰：（超唐迈宋。）不唯发陈死人之笑，亦足解吾辈之颐。 七十二 靜安先生曰：（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此语不尽然也。魏文之诗，言不长乎？东坡之词，境不阔乎？ 七十三 刘鹗《老残游记·自敍》：（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无诗之形体，而有诗之精神，义亦极佳，（一回一读断人肠），杨万里《读笠泽丛书》。此之谓欤？ 七十四 徐祯卿曰：（曹丕资近美媛，远不逮植。）此是盲人见地。观《大墙上蒿行》、《月重轮行》、《孟津诗》诸篇，知丕之下视植犹美媛耳。然吾但闻世人云：曹植豪放，曹植悲慨，曹植雄浑，曹植劲健，而断不闻世人评曹丕如此。盖曹植为诗，依乎尘壤，游乎人间，可以凡世所谓风格者尽之；曹丕则秉乎宇宙，淩乎虛空，不得入于诗品。非不能入也，诗品不能包也。试观虛空，当以何品況之？豪放？悲慨？雄浑？劲健？无不当而无当也。宜其不能为肉眼所赏。王夫 之《姜斋诗话》：（曹子建之于子桓，有仙凡之隔，而人称子建，不知有子桓。俗论大抵如此。） 七十五 夏完淳天资近子桓，意气似子建。明朝唐宗极盛，独此君弹星拂斗，踢踏李杜，接魏晉之仙蹤；此其可拜处也。才力足扫中州而不开山立派焚香装神，此其可爱处也。悬弓振世，效濡羽之鹦鹉，卒以血荐轩辕，此其可歌可泣处也。范文正后完人无多，明季腥膻满地，不意得此惨绿。 七十六 诗当写天地之大美，而非止士大夫之趣味。清流有时而浊，士大夫之趣味有时而恶；入恶趣于诗中，如沐浴于浊流也。爝火不能久远，士大夫之趣味不能广大，置薄趣于诗中，如凭爝火以度极夜也。纸著火而扬灰，士大夫之趣味随时而汩沒，厝无常之趣味于诗中，如避火于纸屋也。（以士大夫之趣味为诗），天水朝来一千馀年诗道日飒之症结所在也。 七十七 唐贤学杜，皆能有取于杜而不止于杜，故唐诗之盛，反在中晚（施蛰存亦尝论述）。唯白香山学杜乃如倾乳于水，乳为水淡，水为乳腥，纯味既伤，复玷本色；是所谓（路头一差，愈骛愈远）者也。 七十八 皎然谓偷意（事虽可惘，情不可原），皎然《诗式》。甚然，惜其举例未当。《诗式》：（偷意诗例：如沈佺期《酬苏味道诗》：（小池残暑退，高树早涼归），取柳恽《从武帝登景阳楼诗》：（太液沧波起，长杨高树秋。））按两诗取景略似，未可遽断入罪。予易之曰：苏轼《东栏梨花》：（人生看得几清明），取刘长卿《题灵祐和尚故居》：（几日浮生哭故人）。 七十九 刁鳞游十岁赋《竹马诗》：（小儿骑竹作骅骝，犹是东西意未休。我已童心无一在，十年浑付水东流。）后十岁果卒。事见宋周紫芝《竹坡诗话》。少年人固不宜情怀淒惨。一者悲之境界甚低，大宗师牟宗三曰：（《红楼梦》是小乘，《金瓶梅》是大乘，《水浒传》是禅宗），牟宗三《水浒世界》。《红楼梦》可谓大悲涼，犹列小乘。再则雕肝刿命，与养生背道。豫章故郡程公应鏐前辈《十九岁初度》：（故园郁郁冬青树，掩映童心十九年。今日儿时成昨梦，異乡月好不须圆。）脫略悲境，怅惘不掩決绝，決绝正见冀幸。后迄成文章方家。 八十 《永王东巡歌》李白作之五：（二帝巡游俱未回，五陵松柏使人哀。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唐至德之诗史，宋靖康之诗谶。 八十一 读汉魏六朝人集，但见有诗，不见有人；读三唐人集，作者与诗，了不可分；读苏、黃、陆集，但见有人，不见有诗；读邵子、朱子集，则只看得白森森一团气，诗、人俱不可辨矣。 八十二 （燕赵休矜出佳丽，宮闱不拟选才人。）杜甫《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之六。诗中对仗之极则。（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欧阳修《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词中对仗之极则。欧公极称（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严已不看）。句出宋苏轼《赠惠山僧惠表》，事见《六一诗话》。实不及焉。 八十三 太白《古风》：（桃李何处开？此花非我春。）桃李既无预彼事，则不必问。此犯枘凿之病。 八十四 钱宾四曰：（中国人之文学，非纯粹之文学。中国人之艺术，亦非纯粹之艺术。重要者，乃在其內心意志一面。）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是故目工部为（愚忠）者，皆无肺肝人也。 八十五 辛稼轩：（饮酒已输陶靖节，作诗犹爱邵尧夫。）辛弃疾《读邵尧夫诗》。若易（邵尧夫）为（陶靖节），以辛公之聪敏放肆，其于诗亦必有大出息焉！ 八十六 踏花亭长语余曰：（当世人好为雅俗辩，主雅者引经据典，主俗者亦据典引经；穷篇累牍，蚁战无休。）余油然而笑：（彼等亦岂知经典？仿《广百论》语：（为破俗执，假说为雅。为破雅执，假说为俗。）《广百论》：（为破有执，假说为无。为破无执，假说为有。）古哲人谕世苦心也。其实艺术何干雅俗？艺术之屣脫雅俗，一如智慧之蝉蛻老少。斤斤论雅论俗，直是把笔学字童行径。诸公大腹便便，（举议无庸数谋事，共参不证自明禅），绝倒哉。） 八十七 《庄子》：（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杜子美《丽人行》自大视细而无不明，洵不诬名篇之称。李长吉《秦宮诗》自细视大而不欲尽，以留言外之意，亦一思路也。不得谓李王孙不如杜陵布衣。 八十八 （到江吳地尽，隔岸越山多）、僧处默《圣果寺》。（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梅圣俞《范饶州坐客语食河豚鱼》。但见其巧，不见其好。（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李冶《寄校书七兄》。（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黃庭坚《和答钱穆父詠猩猩毛笔》。但见其妙，不见其好。（百姓归周老，三年待鲁儒），陈师道《丞相溫公挽词三首》之二。既巧且妙，只是不好。（至今残破胆，犹有未招魂），杜甫《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干元初有悲往事》。三昧毕得矣。 八十九 雀入海为蛤，雉入淮为蜃；柳宗元入宋为黃庭坚，孟郊入宋为陈师道。是二子者，主席北宋，号为新奇，犹能寻蓝本于古人。甚矣，宋人之无本色也！ 九十 大诗人各有本色。曹子建有曹子建本色，阮嗣宗有阮嗣宗 本色，陶渊明有陶渊明本色，庾子山有庾子山本色，李太白有李太白本色，杜子美有杜子美本色，韩昌黎有韩昌黎本色，白乐天有白乐天本色，李义山有李义山本色，王、孟、高、岑无不各有本色，彼等自以其本色为诗，云龙风虎，互见腾踔。至宋人始弃本色，以古人之本色强为己之本色。故昔人言：（终宋之世无诗焉。）陈子龙《王介人诗馀序》。 九十一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辛弃疾《摸鱼儿》（淳熙已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调高弦绝矣，而稼轩竟赓以更高之音。嗟夫！世果有能无弦琴者哉！ 九十二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李白《胡无人》。周折甚矣。（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岳飞《满江红》（怒发冲冠）。词毕意尽，可也。 九十三 章法、句法、字法，沿流而下，方为正法，奈何学诗人大都倒学，一如八节滩头上水船，狼狈不堪；宋以来尤甚，好字名句，亦有琲琲；佳构名篇，叩之空空，甚而篇为句设，句为字谋，有若王谢子弟，但学得裙屐风流、玄谈琐癖，于王丞相、谢太傅扶危持颠本事一概懵懂。宜为田舍郎褫权也。 九十四 字法如兽，章法如主人，字淩于篇，谓之反噬。最高之字法，亦最驯之兽也。如贺铸《六州歌头》：（手寄七弦桐），手寄于琴，则不寄于剑，（剑吼西风），盖有以也；手寄于琴，又反跌心不寄于琴，（怀倥傯）、（思悲翁），心之所系所感也。或曰：是句盖本嵇康诗。予谓是句用（借尸还魂）法，著一（寄）字，乃使古人之句重生。 九十五 陶杜性情固无二，乃为诗，则河汉也。《世说新语》：（夫以水性沈柔，入隘奔激。方之人情，固知道迫隘之地，无得保其夷粹。）水分灩澦，老杜也；在平陆，渊明也。躬丁丧乱，或易时而处，渊明殆为杜矣！ 九十六 渊明只平平讲去，无一句非诗；今人有自诧独得者，亦只平平讲去，无一字诗。 九十七 意多而笔不促，陶诗之独步千古处尽于此。 九十八 笔不促者，匪特恃才高，亦心性之学也。请以水喻：流水乱影，浑水漫影，物来毕现，唯清淨水。此喻甚简，未足达义，学者宜于南华《达生》篇中求其会通。 九十九 植仙人掌，浇水，长成如是；不浇水，长成亦如是。作诗文往往似之：费力不费力，所得盖寡異。二句三年，斗酒百篇，断不以心耗论雄飞雌伏也。 一百 七月毒火，殊不堪忍，乃约紫铜子、苍苍海客挥麈一夕。 海客出《暑兴八首》以示，披披然有飞仙天遁之风。 余笑曰：（海客必郦食其门人也。） 紫铜子曰：（子谓其好饮乎？噫，我知之矣。海客之诗似李白，太白使酒，是以谓海客亦使酒。不然乎？） 余曰：（诚如子言。子既言太白，我即承之。予谓太白如不饮，则不能有如许之仙作；太白之好饮，一半为作诗也。 （试听一习言：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为学日益，其心日损——经历之愈富、学力之愈深、技术之愈圆，斯赤子之心愈微矣。盖经历富则生世故，学力深则病事障，技术圆则失本原，皆足为翳。然则无经历、无学力、无技术，可以为诗人耶？若陶然于酒，与天地精神往来，则经历不失而世故尽忘，学力不失而事障尽拋，技术不失而本原顿见，斯须而（云开朗朗见太空，赤子之心悬秋月）矣。挟此而为诗，则一切奇妙，无不能想像；一切想像，无不能施诸笔端已。） 紫铜子深然之。 一百零一 茶壶大夫见我诗话，难之曰：（汝谓（陶杜性情固无二），是固谬说。于仕进也，陶则敝屣之，杜则鹜趋之；于世乱也，陶则避之，杜则忧之；陶之著眼在宇宙，杜之著眼在家国；易地而处，陶杜固不易也。子复何辩！） 同席诸人蠭起附之。 余笑而应曰：（汝等真达摩座下道副之徒，空摄皮肉，未尝得髓。请探其本。孟子不云乎？（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杜少陵昂藏七尺，不能以胁肩谄笑搏一斜封墨敕；故其世路，辛苦之甚，辄为轻薄子咲。然犹汲汲于是者，盖以开天之际，未见许多鲜血；江山壮游，平添许多意气；治世崇儒，沾溉许多教化——居庄岳而不为齐语，其可得耶？陶渊明亦昂藏七尺之雄也，彼何为敝屣仕进？（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人命如蓬，天道不仁，生死旷野，大悲种种，值极乱世而较然明矣，达人复何与焉？则彼之著眼宇宙，正以家国之不堪著眼尔。兵法云：（勇怯势也），进退亦势也，知人论世而不辨表里，吾不知其可也。 （夫世乱可救，有位者救之，仁者忧之；不可救，有位者死之，仁者避之；极自然之理也。陶潛之时，篡夺继作，典午覆灭，虽有伐灭姚秦之功，不能挽神州鱼烂之势；是所谓绝望之世也。渊明为仁者，故避之。老杜之时，胡骑一时之逞，未尝息王室龙腾之机，是尚可救也。故老杜忧之。 （陶杜性情则一，缘其际遇而自铸伟辞，铁血林泉，各成本色。此其所以为吾辈拄剑而礼也。诸君哓哓，未免陶诗所谓（雷同共毀誉）之讥也。） 一百零二 （箭在的中非尔力，风行水上自成文。）渊明方足当之，而白石以赠诚斋，正使人有（李蔡封侯）之歎。 一百零三 余雅好《搜神记》、《博物志》，谓其中所记俾人生无端然之恐怖。于怪異事有精密之敍述，而无片言解释，斯无端然之恐怖生矣。长吉诗亦每有之。《神弦曲》：（百年老鴞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注曰：（此谓百年老鴞有成魅者，则逐之而焚其巢穴……笑声，火焰四出，有声如笑。）形体灭裂之惨虐，足令人间人栗栗欲厥；而此惨虐中，自有一种邪魅妖豔在，斯则非长吉不能写之也。予以为（笑声碧火巢中起）或有别解，若不死鸟投火再生之类，未知然否，甚愿诸君讨论之。 一百零四 记幼时谓韩愈诗如旷野流风，行无定止，披沙荡草，浩然无归。不胜赏之。而今我谓渊明诗如天边彩虹，实乃云雨成之，至见其明豔清纯，翻忘其曾经云雨也。 慕旷野流风，此其所以为幼时也；爱天边彩虹，此其所以为现在耶？ 一百零五 不惧死是一事，厌生又是一事；不惧死乃达观，厌生则病态耳。大抵庄、列之书，教人不惧死尔，无奈后世一羣心盲，字又不识，理又不通，遂成一邪说。（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白居易《放言五首》之五。尔则我家之门联也。 一百零六 （（劳我以生，息我以死），《庄子·大宗师》：（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決溃痈），同上。是非蒙庄之厌生乎？） （死生既一，劳息得非一邪？生亦何能离于身而生，死亦何能离于生而存，生即附赘县疣耳，附赘县疣既破，彼岂自知厌己之生哉？） （乃尔则喜厌讵非亦一也哉？） （固已脫略，何处著喜厌？） 一百零七 二程、朱子之书，诲人不倦，遇人不易分晓处，反复申衍，密栗解析，不避言繁，惟求意赅。我之诗话即学于此。方侍郎：（学行继程朱之后），程朱下笔亦有独步处，我其意在此乎！ 一百零八 诗作曲解，有时竟妙于原意。韩退之《和水部张员外宣政衙赐百官樱桃诗》：（色映银盘泻未停。）不过谓樱桃频频传置而不破也。若解为樱桃之光泽照于银质盘上，随樱桃之滴溜滾转，其光影亦荡漾不已，乃至若一道光瀑，幻丽莫名，景虽闲细，而隐有（青冥浩荡不见底）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之阔意，岂非一理想与写实合体之绝大佳句？能想像此景，则亦不必观北极光矣。 一百零九 古今诗人，我愿以渊明为兄，玉溪为友，老杜为师，长吉为同学。 一百一十 机械之效率，视有用功之比重而次高下。诗文之功力，以字句之精恰无冗为尚。然世间绝无不作无用功之机械，或有彻然无冗之诗文乎？《潛溪诗话》：范溫著。（或问余：（东坡有言：（诗至于杜子美，天下之能事毕矣。）老杜之前，人固未有如老杜，后世安知无过老杜者？）余曰：（如（一片花飞減卻春），若詠落花，则语意皆尽，所以古人既未到，決知后人更无好语。如画马诗云：（玉花卻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则曹将军能事与造化之功，皆不可以有加矣。至其他吟詠人情，模写景物，皆如是也。老杜谢严武诗云：（雨映行宮辱赠诗。）山谷云：（只此（雨映）两字，写出一时景物，此句便雅健。）余然后晓句中当无虛字。（后诵）淮海小词云：（杜鹃声里斜阳暮。）公曰：（此词高绝。但既云（斜阳），又云（暮），则重出也。欲改（斜阳）作（帘栊。））余曰：（既言（孤馆闭春寒），似无帘栊。）公曰：（亭传虽未必有帘栊，有亦无害。）余曰：（此词本模写牢落之状。若曰帘栊，恐损初意。）先生曰：（极难得好字，当徐思之。）然余因此晓句法不当重疊。）），于我心有戚戚焉。尝占一绝：（翾翾一微鸟，奋翼入干坤。不敢吞云梦，恐为云梦吞。）是夜览王介甫诗，一灯混茫，猛省（翾翾）已涵（奋翼）意，乃易第二句为（所志異鹏鲲）。他日偶与人言黃山谷，复觉斯语直白，殊无诗致，亟更以（天地一惊魂），之则句法急健，差可契意，乃定。前辈不昧师太谓苦吟曰：（我若有须，亦当撚断。）吾当稽礼之。 一百一十一 （学即不是，不学亦不可。）苏轼《东坡题跋》。子瞻论书语，亦我论诗语也。 一百一十二 《沧浪诗话》：（谢朓（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停骖我怅望，辍棹子夷犹。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心事俱已矣，江上徒离忧。）子谓（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一联刪去，只用八句，方为浑然，不知识者以为何如。）识者以为不然。果如此，则我自怅望，君尚夷犹，忽谓（心事俱已矣），读者皆如丈二僧摸头也。（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所以谓主客各有攸归，未须萦虑；接下二语，顺不可言。予谓斯联不含蓄则有之，未害浑然。沧浪以唐人格律观六朝诗，正如中土人之言（长颈鹿），不知乃自然如是，由彼观之，中国鹿皆可称（短颈）；或若西人之称（远东），尚在（西印度）之西也。 一百一十三 刘辰翁谓黃山谷（真欲尽用万卷，与李杜爭能于一词一字之顷），刘辰翁《简斋诗注序》。爭能于一词一字，则不得爭于大体，可知矣。 一百一十四 范云：（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可如此著笔者，以飞扬之雪，与飘旋之花，匪特形似，生机亦趋一致也。若秉气不同，则宁以生机盛者方喻衰者。（秋叶如蝶）可也，（秋蝶如叶）则如庸医开药，非能治病也，能致人于病也。若必欲逆喻，则（死蝶如叶）差可耳。然谁能以此入诗耶？ 一百一十五 （好读书，不求甚解。）陶潛《五柳先生传》。此语能为谦辞，而万不能为遁词。 一百一十六 （物过盛而当杀），欧阳修《秋声赋》。吾于今日之诗坛亦云然。 一百一十七 予赏（庄生问枯骨，三乐徒虛言），虎丘鬼《题虎丘山石壁二首》之二，为求乐而在意生死，亦消极哉。而不乐闻（功名图骐麟，战骨当速朽），杜甫《前出塞》之三。盖积极向死，不如消极之生也。 一百一十八 刘禹锡诗有汉乐府相，夏完淳诗有魏文帝相，柳亚子诗有周靜轩相。 一百一十九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李商隐《登乐游原》。多少魏晉风度！（意不适）三字，《世说新语》之总纲也。 一百二十 诗可弃规矩、弃格律，唯不可弃理念。譬如人行月下，可弃首饰，可弃衣裳，终不可弃影；无影之人，非人也。非唯诗如是，一切艺术皆然。 一百二十一 朱文公云：（作诗须先看李、杜，如士人治本经然。）古今通训也。或问：（先学杜乎？抑李乎？）予以为先学太白之（毒匕刺人）诀，而后学子美之（酷吏勘狱）诀，复转学太白之（流风回雪）诀，庶几尽李、杜矣。虽不敢自拥皋比，尚未见可以易吾言者。 一百二十二 （毒匕刺人）诀：《资治通鉴·秦纪一·始皇帝十九年》：（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使工以药淬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取天下之名理，以最奇特文字淬之，吉光片羽，直刺人心，俾读者若电流过身，冷水浇头，此诀之谛也。可注意者，毒匕以其毒杀人于刹那，非假匕首之利也。故文字之惊人犹较名理之玄妙为重。若《将进酒》：（君不见黃河之水天上来）、《蜀道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行路难》：（大道如青天），皆如彗星流天、极光垂天、金翅冲天、长风行天，超腾眩惑，不遑细味；诗之有斯，譬凤之有目也。 一百二十三 （酷吏勘狱）诀：细细拷掠，寸寸剝啄，令人求生祈死，两不能遂；此诀之原义也。《诗》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偏转之；《诗》云：（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他偏卷之；置冰炭于肠车，起潮汐于灵台；此诀之效用也。修习者须知三事：曰名理、曰结构、曰依托。 一百二十四 名理：此诀始重名理。诗之所难者虛也，说名理处卻须练实；如一百杀威棒，不容一棒令犯人快活。《遣兴》、《出塞》、《负薪行》、《最能行》最易入手，《新婚别》虛虛实实，别开生面，恐非初学可到，待日后参悟罢！ 一百二十五 结构：元遗山：（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爭奈微之识碔砆。）结构者，少陵之连城璧也。若《三韻》（荡荡万斛船）之点染法、《石壕吏》之宾主法、《北征》之逆挽法，无庸烦言。少陵古诗字句甚精，篇幅卻甚阔，盖时须适应结构也。其状有三：搜罗敷陈，极言其事，此为《文选》旧法，如《丽人行》、《后出塞》（献凯日继踵）、《荊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一也。杜诗有十万种不可思议，如《遣遇》一篇，至（我行匪利涉，谢尔从者劳），依惯法，当言及自身，不意闲闲橫入（石间采蕨女，鬻菜输官曹），竟是重起一头；结尾，又出（自喜遂生理，花时甘縕袍）锁住双蛟，顿令子母判然。辁才小笔，必无力收束于一篇。老杜有大奇气，又有大才气，其结构也，闳中而肆外。篇幅不阔，无以载其闳；字句不精，奚以驾其肆？二也。欲敘二事，而二事不连贯，为使时间不致断裂，爰改说发生于二事间之他事。如《八哀》之《赠司空王公思礼》，（服事哥舒翰）一段后，不好径接王思礼请罪于肃宗，乃另敘，（潼关初溃散，万乘犹辟易。偏裨无所施，元帅见手格。太子入朔方，至尊狩梁益。胡马缠伊洛，中原气甚逆。肃宗登宝位，塞望势敦迫），以保持连绵；《壮游》亦尔。此法如飞去来器，投出必返，（潼关初溃散，万乘犹辟易。偏裨无所施，元帅见手格），投出也；（肃宗登宝位，塞望势敦迫），返也。如此则篇幅益巨。斯为第三状也。学者悉心参之，局域宏大、波澜老成，胥赖此也。 一百二十六 依托：千古说尽《草堂诗集》好处，神得一以灵，至明之观察而已。才、学、识三宝，识为本原；无识而才、学弱，必也。才——我不知其何所来；学——何劳我言；识者，借体会、思辨而提升。唐人有云：（外师造化，內得心源），旨哉斯言，勉之勉之！ 一百二十七 （流风回雪）诀：迴旋而不滞谓之潇洒；在风神为潇洒，在风格则为明转。王船山称太白诗有（凤威）， 真鹅王语。白诗有龙相、虎相、凤相。龙，王；虎，霸；凤则翩翩浊世佳公子，龙之超忽、虎之淩厉，忽焉集觜，凝然成珠，散地成清妙声，怡悅诸天。龙之出、虎之出，神亦嚎、鬼亦哭；凤之出，为龙为虎尽成空。尽成空，毒匕亦已无意义，即取秋毫，亦能杀人；亦何必杀人，凤威感化，一切芸芸，夷然无惊，闻声皆作喜色。凤之声也明转，凤之姿也潇洒，（风吹柳花满店香，吳姬压酒喚客尝）明转之声；（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潇洒之姿。然此短篇，何能惬迴旋而不滞之致？若《长相思》、《远别离》、《白紵辞》、《扶风豪士歌》、《前有尊酒行》及（天上白玉京）、（东风已绿瀛州草）诸篇，手眼所到，金蚕破茧，凤舞青冥。 一百二十八 玄玄三诀·结：六祖曰：（迷时师渡，悟了自渡。）是人间至善语。吾谨以此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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