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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曼讲《道德经》(41-50章)

 月满千灯 2014-09-13

 第四十一章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这一章是讲一般人的智慧有差别,不同人对道的态度不一样。

上等智慧的人听见道以后立刻就领悟了,而且深深感觉到闻道太晚,实在太可惜,并希望赶紧勤行。孔子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过矣。”他一辈子周游列国,想要给诸侯们推行政治主张,可是谁都不用他的。等到老的时候才回鲁国。这时候看《易经》,感觉那么深切,所以发出这样的感慨,希望自己勤行还不至于太迟。

中等智慧的人觉得道还不错,有一点相信,但又有一点疑惑,并不怎么重视。他自己极不忍心放弃,又不愿意全心投入,他觉得世上任何事情都比修道重要,又看道这东西还不错,所以也不肯放弃,这就是“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他们的态度是闲则修,忙则丢。

下等智慧的人自以为很聪明,事实上都是下愚之辈。他对于世间的一切名、利、情看得极其重要,而觉得这个所谓的“道”真是淡而无味,荒谬到了极点。

“不笑,不足以为道”。这是用比较的方法,意思是下等智慧的人如果不笑的话,道的智慧就非常低了。屈原有个学生叫宋玉,楚王问他:“人家都说你很好色,是真的吗?”宋玉回答:“我东边街坊有一个女孩子,她增加一分就太高了,减少一分就太矮了,擦粉就太白了,擦胭脂就太红了,这样一个女孩子,她从东边墙头偷看我三年,我都没动心,您说我好色吗?登徒子有这么一个丑太太,他却当宝贝一样,您倒说说看谁是好色的。”然后楚王又说:“别人对你的批评很多。”他说:“当然了。当一个国家里人们都唱《下里巴人》的流行歌曲,跟他合着唱的人有成千上万。等唱好一点的曲子,跟着唱的不过六七百人。等到唱《阳春白雪》的时候,跟着唱的就只有几个人。为什么?其曲弥高,其和弥寡。”大道也是这样, “曲高和寡”,所以说“不笑,不足以为道”。

“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这句话里头有几个字要注意。“建德若偷”,“偷”应该是“输”;“质真若渝”,“真”,应是“惪”,意思是德;“渝”应是“污”。这个下面再给大家解释。

王弼注说:“建,立也。”其实《建言》是一本古书,这本古书上怎么说呢?

“明道若昧”。真正得道的人决不说自己悟道了,他糊里糊涂,把光含在里面,那些聪明机智、耍小花样全都没有了,他的念头非常干净,对别人的是非不加辩论。人家称誉他、辱骂他,他都不惊。这就是“明道若昧”。

“进道若退”。王弼解释:“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这是《老子》中的两句话。“自后则人必先之,自下则人必上之”,如果一个人很谦虚,那么人们反而要让他往先。他绝不做有为的事情来表现给人家看,也不会做劳心劳力的事来显示他的能干,把自己累得要命。他在干什么呢?“古之学者为己”,只是默默地自修,绝不喧哗。这就是我们说的:“但自怀中解垢衣,何劳向外夸精进”。诸位学过书法就知道,刚开始学的时候进步很快,慢慢地发现自己不但不进步,反而越写越难看了,事实上不管怎样,你都是在进步,这就是“进道若退”。

“夷道若颣”。“大夷之道”,夷是平坦的意思。真正最平坦的道“因物之性,不执平以割物,其平不见,乃更反若颣也”。我们常常为了修一条路,就要见山就开山,这样伤了地气之和,导致了物性不平。“因物之性,不执平以割物”,现在不要伤害物的本性,并不把所有的东西都让他平。“颣”是我们做衣服时常看到的细丝线上的小疙瘩,这一个小疙瘩有时候都隐而不显,这就叫做“颣”。一班人里头你不能让每个人都考一百分,他们的水平总是参差不齐,有好有坏,这些小小疙瘩永远存在,这倒是真正的公平。

“上德若谷”,真正高的德行就跟山谷一样,没有不包容的。我们说一个人虚怀若谷,就是说这人怀抱跟山谷一样宽广,无所不包,从不吹毛求疵。“江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大”。中国文化为什么源远流长?中国为什么能成为大国?因为历史上我们是一个最大的移民国家,所有外国人进来之后都被包留,我们攫取了他们的长处,苹果、葡萄、番茄、琵琶、胡琴……这些都是外国进来的。世界上最难同化的是犹太人,可中国并没有犹太人,为什么?因为我们兼容并蓄。

中国从来不去占领别的国家,她只做宗主国。南北朝的时候,北方基本都是外族,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中国三大文化之一的佛教,在那时候真正传进来了。释道安,鸠摩罗什这些人全都是在那时候弘扬佛法的。唐朝外国人很多,社会风气很开放,所以才能成为中国上最强盛的时代。

“大白若辱”。辱就是侮辱的意思。得道的人为人家做的,替人家想的,都是为人家好,他内心坦荡荡,无所不容;同时他也深深了解“和其光,同其尘”的道理,内方外圆,不哗众取宠,也不高自标置。

中国人分成两种。一是媚外,一切以外国的东西为高,这是自卑;一是排外,对所有外国的东西都拒绝,这也是自卑。为什么这样?因为我们不自信。假设我们有自信的话,就不会媚外,也不会排外了。白宫的一个管家负责接待各国元首,他在书里说最好伺候的是贵族和国王,最难伺候的是总统和主席,这些贵族国王非常谦虚,也不挑剔,而这些新贵刚刚登位,一到白宫就表示自己是一国的元首,到处挑剔。

“广德若不足”。真正宽广的大德,永远都好像不充足一样。为什么呢?“器小易盈”。就像很小的器皿,一下就装满了。自满、自得、自以为了不起,这都是小器;大器跟它恰恰相反。王弼注说:“广德不盈,阔然无形,不可满也。”因为他“阔然无形”,所以你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满。

“建德若偷”。“建”是“健”的意思,因为“明道,进道,上德,大白,广德”,第一个都是形容词,所以建不是建立的意思。王弼注说:“偷,匹也。”这也不正确。偷应该是输的意思。老子用韵非常厉害,“昧”、“退”、“颣”,是一组韵脚;“谷”、“辱”、“足”、“输”,又是一组韵脚。输是愚昧的意思,刚健的德行貌似愚昧,这样理解就通了。

“质惪若渝”。王弼注说:“质惪者,不矜其真,故渝。”“质惪若污”,真实的德好象有点污浊,并不那么光彩。孔子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一个人有光彩,又有实质,才能算得上是君子。老子则反对文采,认为文采会把朴实的东西遮蔽住,所以说“质惪若污”。

“大方无隅”。“隅”是角落的意思。大凡方的东西都有棱角,方正的人说话、做事都是有棱有角,这样不但容易伤人,也容易伤己,所以说要去棱角。真正的大方是怎么样呢?他做人完全出于自然,无所不容,既不会伤人,也不会伤己。

“大器晚成”。孔融小时候聪明极了,有一个人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意思是小时候这么聪明,长大了未必了不起。我们常说“慢工出细活”,就是说速成的东西不好,比如速食面、速食咖啡,就没有一个好吃的。大器承载着整个天下,它不可能太早熟。

“大音希声”。王弼注说:“听之不闻名曰希,不可得闻之音也,有声则有分,有分则不宫而商矣”,有声音就有分别,不是这个音符,就是那个音符。“分则不能统众”,有分别之后,就不能够统领众多。“故有声音非大音也”,所以有声音就不是大声音了。白居易的《琵琶行》中“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然后才有“此时无声胜有声”,这就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王弼注说:“大象无形,有形则有分,有分者不温则炎,不炎则寒。”有形象就有分别;有了分别,就如事物不是温的,就是热的,不是热的,就是寒的,不可能兼容并包。

道隐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

真正的大道没有形,没有象,没有声,没有名,隐而不彰,可是又无所不能。“善贷”,“贷”是借的意思。“善贷”就是无所不施,给万物所有的东西,使成就一切。

王弼注说:“凡此诸善,皆是道之所成也。”所有这些东西,包括明道,进道,夷道,上德,大白,广德,建德,质德,大方,大器,大音,大象,都是道之所成。我们都是靠着老天养活的,而“物以之成而不见其成形,故隐而无名也”,道成就万物,自己却连名都没有。“贷之非唯供其乏而已”,它不仅在我们贫乏之时供应,“一贷之则足以永终其德”,而是永远终其德,让我们能得道。“故曰善贷也”,这就叫做善贷。

道对于万物,“生之,予之,听之,笃之,功成而不拘,夫为不拘,是以不去,故曰善贷也;成之步入机匠之裁,无物而不济其形,故曰善成”。世间万物无不顺其自然,一物克一物,一物生一物,了解这个东西之后,就知道不但要善贷,而且要善成。

 

第四十二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第四十一章讲道的形象,那么更大的意思也提出个大的来,所以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善贷且成。说的都是道的形象。第四十二章是接着上一章,讲道如何生成宇宙。

无极生太极,这就是道的起用。道生一。这个“一”的作用非常重要,天、地、神、谷、万物、侯王,全都靠这个一。天则无以清,地则无以宁,神则无以灵,谷则无以盈。那么没有这个一,万物则无以生,王侯则无以贞,所以从天、地、谷、神到万物,到侯王,世间的事情假如没有这个一,天会裂,地会发,神会歇,谷会竭,万物会灭,侯王会蹶,会失败。所以一是一切之始,万法终究要归于一。

一生二,这个“一”本身就包含着阴阳两个,没有阴阳就没有万物。就不能够升起来,也不能够降,也不能够屈,也不能够伸,也不能够动,也不能够静,也不能够聚,也不能够散。天下所有的事情全都没有了。“二”就是阴阳,我们都说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中不能没有阳,阳中也不能没有阴。阳代表天,代表男性,代表父亲;阴代表地,代表女性,代表母亲。阴和阳一动一静,一张一分,一个是冲动的,一个是接收的。天命的流行,万物的始终都不出于阴阳两个。

万物都是负阴而抱阳,当阴阳交感时就化生出三,三再生万物,那么就由少而多了。《周易》阴阳二爻交替重复,变成八八六十四卦,八八六十四卦里头每一卦再有六爻,于是就衍生出万事万物。任何一个东西都包含着阴阳两个方面,比如山有山阳山阴,水有水阳水阴,手有手心手背,叶子有叶面叶背,背面的就叫阴,正面的就叫阳。阳是正面的,代表着生命力,所以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阴是在后面,含藏不露。“冲气以为和”。“冲”是虚的意思,阴阳互相冲和,交感变化,就能生出东西来。天地之大德曰“生”,冲气才能使万物生生不息。

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孤”者,少儿无父之人也。寡者,失夫之女人也。不谷,不事种植之人也。孤、寡、不谷都是表示德行非常差劲,处境相当可怜的意思。这些个称呼都是别人认为不好的,可是王公却用来自称。为什么呢?“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王公地位尊贵,可是他不能傲慢别人,所以要自我贬损。这个谦虚正是是为了让人民来归附他,这样才可以国泰民安。

这就是损之而益。所以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尧选舜当继承人的时候,先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让自己的儿子和大臣都做他的朋友,从而从内到外观察他,这样好多年以后才知道可以把天下交给他了。其实舜是什么?他是个渔夫。他打鱼,耕田,他耕田的时候,大家都围着他,变得和和气气的。无论他到哪儿,那个地方的人就能团结在一起。所以尧把位子禅让给舜,受到后世的称颂,这就是损之而益。假设自己贪赃枉法,把人们的钱都搜刮了,自己尊贵,却不管人民死活,这样国家就乱了,人民就穷了,经济就破坏了,最后自己也失败身亡,这不是益之而损吗?当纣使用象牙筷子的时候,他的叔叔就说天下要乱了。为什么?因为用了象牙筷子,就得有个金碗去配它,用了金碗就得有个漂亮的屋子去配它,有了漂亮的屋子就要有美女,这样就一步步走入奢侈,最后益之而损,天下就大乱了。

从万物跟道的关系来看,一离道最近,是道生出来的。二已经离道远了,三就更远了。到万物就更远。你能够把它减少,损则近之。所以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做学问是今天多一点知识,明天多一点知识,不停地增进;修道则要尽量减少世间的既有知识,减少欲望。损则近之,损之至尽,乃得其极。当你损之又损,损到最后连一都不要的时候,就得道了。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父”字在《说文解字》解释为“矩也”,就是大、规矩的意思。规矩是用来制作方圆的工具,没有规不能成圆,没有矩不能成方。家长是来率领大家,教育大家的。他必然很重视规矩,做事有一定的原则。一家之内,母主养,父主教。《三字经》说:“养不教,父之过。”可以为人表率、可以教人的人,就叫做教父。

王弼注:“我之教人非强使从之也。而用夫自然,举其至理,顺之必吉,违之必凶,故人相教。违之必自取其凶也。亦如我之教人,勿违之也。”我教人不是勉强使人家从我,而是用乎自然。只是顺乎自然,以自然为用。

教导别人是很容易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自己愿意我的父母怎么待我,我就怎么样待我的儿女。我希望的我的儿女怎么孝顺我,我就怎么样孝顺父母。“强梁者不得其死”,这是周朝铜器上的一句话。他人这么教人,我也这么教人。

举其至理,把这一个东西告诉他,把理说明白了,那么顺之必吉。你若违背自然,则一定会自取其凶。祸福无门,为人自招。别人想要这个东西,我也想要这个东西,我把别人的东西都据为己有,这就是强梁行为。我们教人要去刚强,用柔弱。当你完全为自己想的时候,一定人人都怨恨你,讨厌你,这样就不得其死了。所以强梁者很少得到善终的。

强梁者知道冲和,不知道谦虚,不知道益之而损、损之而益的原则。我们总是吃亏,为什么呢?因为人人都爱占便宜。你占了人家的便宜,人家对你敬而远之;倘若你让人家占点小便宜,那么大家都会觉得这个人真好,于是大家就喜欢你,都爱跟你做朋友。所以这叫益之而损,损之而益。

王弼注:“强梁则必不得其死,人相教为强梁,则必如我之教人不当为强梁也。”一般人认为,人善被人欺,所以你一定要强。而老子认为强梁者不得其死,不当把强梁拿去教人。如果明白这个道理,那么就知道怎么随顺自然,成为教父了。

 

第四十三章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这一章是劝人用柔。“驰骋”是马跑得快,没有一点障碍,所向无敌。这句话的意思是拿天下的至柔可以对付天下的至刚。天下最坚刚的东西,别人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但至柔却能驾驭它。王弼注说:“气无所不入,水无所不经。虚无柔弱,无所不通。无有不可穷,至柔不可折。以此推之,故知无为之有益也。”

气是天下至柔之物。天气潮湿的时候,东西就会生锈腐烂。可湿气看得见吗?看不见。湿气刚强吗?不刚强。但推动火车走的是什么呢?是蒸汽机。以刚克刚一定两败俱伤,而蒸汽机却可以推动那么重的火车,所以必须要以无有入无间。所有的物品都被水湿润了,木头遇见水之后会烂,金属遇见水之后会生锈,所有这些东西都会被水侵蚀,只有阳光能够吸收蒸发它。

气无所不入,水无所不经。中国有几条主要的大河,因为西北高,东南低,水就往东南方流去。但在一般的地方,水是可以改流的。你让它往东它就往东,你让它往西它就往西。它遇见阻碍就绕个道,天下再没有比水更柔和更灵活的了。但是滴水能够穿石,水能征服最坚硬的东西。

“无有入无间”。一个东西如果没有缝子,一点空间也没有了,怎么才可以进去呢?没法进去了。这个“无有”指的是大道,指的是神和心。我们有句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个精诚无形无色,可称之为无有。

“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无为在天下所向无敌。水和气都是无为的,金属、木头,什么都比它硬,但却无法挡住它。至柔的气可以推动天下最重的机器,这就是无为之有益。无为之有益是由于它的虚,能体验到这一点,就近乎道了。

“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关于“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前面已经讲了很多。既然行无为之道,就不要多事。多事就会伤己伤人,这是天地自然之道。

孔子感叹道:“天何言哉!”天一句话都不说。可春夏秋冬照样运转,阳光雨露博施普济,每一个地方的每一个人都受它的恩惠。天下万物靠着它才能生存。

对于统治者来说,世间的事情很多。无为而治就可以了,因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联合国就是一个制造废纸机关,做了什么事吗?没做事情。当一个国家法令如毛的时候,就会劳民又伤财,老百姓会用各种方法去钻漏洞,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知道柔弱、无为的好处,这样子去做的话,天下就没有人能够赶得上你了。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是如此。所以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大家要深深体会这个道理。修行最要紧的是柔和。不柔和就根本不是在修行。能够修得整个身心、言语、容貌都柔和,那就是很高的境界。

 

第四十四章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四十三章提出“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主要说明立身涉教应该如何。而四十四章就说到个人的切身厉害,也即为人处事如何才能够保全自己,让你自己不受伤害,保长久。这一章首先问“名与身孰亲”?就是说,“名誉”和“身体”哪一个跟“活着的独立个体”更加“亲”?

所谓“尚名好高,其身必疏”。尚名就是要好名声、知名度,要权位高、名位高。一切东西都高,那么,这样的人“其身必疏”,也即忽略了对自身生命的爱护和体察,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现在的问题是,名声和自身的身体,哪一个才更加根本?声名之有,是因为有“我”,我有这个身体,所以我才要声名;如果没有这个身体,名有什么用处?所以,名依附身体才得以存在,对于我们来说,身体实在比名亲多了!由此,好名不好身确实本末倒置。

打个比方,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文学家,比如日本的川端康成和美国的海明威。这两个都是诺贝尔奖的获得者,这个奖是天下最高的文名了,结果两个人都自杀而终。为什么自杀?也许就是盛名之下的重压。

诸位要知道这些个名是身外物,名不但是身外物而且是装点用的,是一种装饰。所以我们要了解你不可以为妆点我们的虚名,而自己伤身害命,没有这个身体的话,就没有一切;一切都是空的,都是假的,所以我们因为虚名而伤生害命的话,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最笨的事情。据说,人应该活160 岁,但是,能活到一百岁就不得了。我们那几十岁都哪去了?

都自杀掉了。自己把自己毁掉了:我们伤心,生气,着急,这些都是为了命的不能获得,为了利益的不能获得。这些东西,对我们真那么严重吗?对我们真比生命还重要吗?不。道德经把这个问题点透了:“名与身孰亲”?是你自身的健康安全要紧,还是你功成名就更要紧?紧接“名”的是“货”——“身与货孰多”?这个货是物质,“孰多”这个多就是重要的意思。所以他说“贪货无厌,其身必少”。

假设我们贪欲无厌,不会注意自己身体,那么,常常很快就死掉了。所以,当一个人专门注意货物、物质的话,很可能为财而身亡。俗语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是这样意思。上一句说名,紧接着说利。利无非是对物质的占有,比如吃穿住用行。可我们反过来想想,一个人一辈子,吃住怎样才能满足?生时小小的胃,七尺的床;死后大概就埋桌子这么长的土坑——现在更不用了,现在就一个罐子。“身与货孰多个”?身与货哪个重要?真正我们死了,所有东西的一分一毫,都带不走。

名利与身之间构成了一个矛盾,那就是存亡、得失——“得与亡孰病”?得多利而亡其身,哪个是“病”?病是灾害的意思,亡就是失掉了。一般人对得失看得非常重要,每天活在患得患失之间。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功、名、利、禄而丧命?比如开国功臣,到少遭到“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至于学术界、宗教界也不乏因名高而遭嫉,最终丧身失命。所以最聪明的人,知道功成名遂身退。

所以人的一生追求知名度,追求高权位,追求巨额财富,可这三样东西,在我们死的时候没一样拿得走。我曾经提醒过:人生到处知何似,犹如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足印,鸿飞哪付顾东西?老子走了,孔子也走了,我们会知道他是飞到东边去了?还是飞到西边去?他会留下脚印吗?不会的。连佛都说,在最末法时代,一万年以后,最先灭的东西是什么?《螺旋经》。连佛法都要亡,何况其他呢?

“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你爱这个东西,大家也爱这个东西;求之者多,攻之者众;你求的越多,攻击你的人越众。“为物所病,故大费厚亡也”,“甚爱必大费”。我们爱一个东西,越爱得深,求之必定恳切;当你求之切,你费的力气是最多,耗损钱财,耗损时光,耗损精力。由此,反被这个甚爱缠住,然后颠倒本末,自己完全不能自制。最终,我们做了物质的奴隶:这些东西本来是被我们所用的,现在我们变成了它的奴隶了,为它所役使了。

怎么才能不为物所役使呢?举个聪明的例子。我一个中学的同学,叫王光。他很爱古董,刚到台湾的时候,自己很有钱,买了好多古董,他还没有死,他把所有的古董全捐给了历史博物馆。我们问他,你为什么不留给你的孩子。他说了一句话,真是聪明极了——他说我买的这些古董,都是从败家子手上买的,我留给我的子孙,我的子孙又变败家子!所以,王光把所有的东西都捐出去了。现在博物馆有一个专门的王光纪念馆,你们可以到历史博物馆去证实。

王光的行为就很好地解释了“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能够知足,就不会受到侮辱;知道停止,就不会危险;然后,这就可以长久了。一个人,好名贪货,贪物质,大爱,甚爱,又多藏,从来不知足,比如贪官污吏、黑社会,可最后,他们的名臭了,事业失败了,身也不得好死。所以知足就不会去暴敛,更不会拼了自己的命去赚钱。

挣钱累身。钱拿回来,买最漂亮的车,住最漂亮的房子,买最漂亮的衣服,然后炫耀给自己的亲友同事,这看起来很有面子,很得意。但是,当我们这样做的时候,伤害了我们自己的身体。比如一个做官的人,他用特别的手段,强取豪夺,贪赃枉法,最后身败名裂。这就是不知止。知止就不会做过分的事情,不贪求。但是这需要大勇气,大聪明,这一切都来自知足的内心节制。

当然,我决不会说我喜欢贫穷。这是矫情,没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是完全在说瞎话。这也不是知足的真实意涵。知足是内心的节制;知止是行为的节制。先有内心的节制,你才能在行为上节制。

所以了解这个以后,我们就知道天底下的事情,完全要看我们自己怎么样把它来节制了。你能够这样的话,你才可以长久,真正可以长久。一个人能够从内心知足,在行为上自然不贪;一个人知所止,不仅不会招致耻辱,也不会有太多的烦恼。而且真正最要紧的保持自身的安全,才没有危险,才不会短命,这叫做“知之不殆”,殆是危险。因此,知止,就没有危险,没有危险,自然就可以长久。可是这样就有人说,这种说法非常不积极。可是,积极又怎么样?看看积极的结果吧,比如一个爱买东西的人,今天这个东西好,于是买,明天又发一个新的再买,没有钱,到月底发薪水的时候,全付了这个。堆了一堆的东西,为了的是要跟街坊、亲友比,跟一切人来比一比,你有的我也有,而且我有的比你还好,还更新。这就把自己累的一塌糊涂,疲倦的不得了。这个都是慢性的自杀。

所以,这一章非常现实、非常切身地告诉我们怎么活下去。我们的内心能够知足,外表的行为自然就会知止,于是就不会为了这名、利、权而拼命。为这些东西而拼命追求,永远感觉不知足,永远烦恼,永远痛苦,永远短命。

 

第四十五章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第四十五章显然接续第四十章的“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而加以讨论。“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弱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这个句子似乎有一些省略,或可补充为“大直若屈,其用不拘。大巧若拙,其用不绰,大辩若讷,其用不诧。”

什么叫做“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成指最圆满、最伟大的成就,这是针对道体而言的。王弼解释说,“随物而成,不为一象,故若缺也。”意思是随着物而有成就。

为什么随物而成之后却是“若缺”呢?难道是做得不够圆满吗?其实不是的。譬如说天地,这天地“屈成万物”,所有人都必须在天地之间才能够成长,才能够生存。天地可以说是大成到了极点了,最大的大成。春天生,夏天长,秋天肃杀——树叶掉了,花儿谢了,树枝枯萎了——冬天,万物休眠。所以春生夏长,秋杀冬藏。可是我们悲秋,悲秋的实质是认为事物有缺陷。其实,这完全不必要,也没有了解“大成若缺”,万物生生、死死,才能不息;春夏消长、才有四季交替,有四季交替,才可以看见生命的循环,世界的永生,这就是我们所谓的体顺天地、所谓的大成。大成正是包容正性的“成”和负性的“缺”,两者循环为用,才能生生不息,才能构成一个整体。一个整体就是春夏秋冬的整合。可每一个独立的部分都是有缺陷的,这缺陷正是为了下一个继承者留下足够的空间,如此才能日新、又日新,再日新。

“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意思就是,一个大的满的东西,它总像差一点似的。为什么?因为它太大了。所以真正大盈的人,不小器。小器的人,永远无法“大”盈。比如小的器皿,灌一点水就盈满了;真正磅礴的大器,它好像永远不够,其用永远不穷。王弼注得很好,“大盈冲足,随物而与,无所爱矜,故若冲也。”这个大盈充足得很,它随物而与——你来了我就给你。再比如汪洋江河之气,充塞天地之间,无所不入,没有一个东西不靠它,这可以盈了吧?但是王弼说,你没有什么所爱矜的——这个矜是舍不得——所以有好像很虚似的。为什么?因为它太大了反而看不见,于是,凡事藏的越深,似乎就越是不足;正如一个人用情越厚,爱越深,则常常好像差那么一点;其实这正是无穷无尽的表现。正因为无穷,才能无尽,才能不盈,不盈才能“其用不穷”。

“大直若屈”,王弼注:“大直若屈,随物而直,直不在一,故若屈也。”意思是说遇上阻隔的时候,并非必得冲过去,这样会碰得头破血流。那么怎么办?绕一个小弯,就过去了。也就是说,随物而直,不一定要一直去,委屈一点,绕一个小弯弯,其实不是在走冤枉路,也不是委曲求全。像流水一样,顺势而下,才能无所阻隔,才能直达海洋,才能最终成其直、成其大。

有一个本子是说“大直若屈,其用不拘”,真正的大直,有时候好像在走弯路,事实上它为了求它真正直道、目的地,有时候不能不绕一个小弯,所以才有“其用不拘”。拘就是执著、固执在某一个地方;也就是说,走直路这个的“用”在于不拘执、固执、执著在某一个地方,你随着东直西弯,才能在山穷水尽无疑路的时候,柳暗花明又一村。

“大巧若拙,其用不绰”。真正的大巧,必须顺应自然,经由自然而成就一个东西,由自然以成器,而不违背自然,矫揉造作。矫揉造作就是用人的有限心智去制作一些小玩艺。

“不造为异端,故若拙也”。不自己造为异端,所以它的巧就不是资借小聪明,弄点小巧、弄一点小技术来炫耀。所以,大自然绝不把自己的聪明、巧炫耀出来。你以为这是拙,好象有点笨,其实这根本不是笨,恰恰是“大巧”。

“大巧若拙”,可是“其用不绰”,“绰”是短缺,但是大巧并非真正的短缺,只是“似乎”而已。

比如一个人真正能够大巧的话,就表示整个大局全都顾全,但是,有时候小的地方反而显得有点笨笨的。这就是大巧若拙,真正注意大端,而忽略小细节。这就是所谓“吕端大事不糊涂”。

“大辩若讷,其用不诧,大辩是因物而言,己无所造,故若讷也”,意思是说,一个真正辩才无碍的人,他不说话就是了,一旦他说话,则每一句都有意义。所以服人不言,言必有中。这个“大辩”都是因物而言,里头有内容,因为有内容他才说——不是说没事找话,嘀嘀咕咕永远说不完——这个内容是寻道而言,不逞口舌之力,嘴不饶人。这种嘴不饶人不好,这是小辩,而非大辩;是小巧而非大巧。所以我们说言语不要攻人家的心病,笑虐不要刺人家的骨髓。

以上这五个东西——“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其用不拘;大巧若拙,其用不绰;大辩若讷,其用不诧”——都在解释“反者道之动”,并且全都是反过来解释,而且是“弱者道之用”。“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这十个字描写得非常、非常的好。这也就让天下的人知道,知雄守雌。“雄”就是攻击性的、进取的,雌是守的,是静下来。知其雄守其雌,知其动守其静,那么,一个人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有人说,这像鲁迅说的阿Q 精神。我们认为,知雄守雌弄得不好才是阿Q 精神。但是,一个真正大智慧的人,就不存在阿Q 精神了。知道相反相成才是大智慧,才对于小的地方能够委屈,否则大的事情完全被破坏,这就是“小不忍则乱大谋”。所以,做人不要玩小聪明、小技巧、小义气,要有真正的大气派。所以说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躁罢这个罢是念(pi),跟“疲”一样。燥疲然后胜寒,发脾气发得厉害极了,之后感觉累得不得了。当你发大脾气的时候,因为血脉膨胀燥胜寒,你不知道寒冷。静无为以胜热,好比说在大热天,大热天怎么不出汗呢?这就很简单,心静自然凉。这都是“其用不穷、其用不拘”,正反合在一起,获得“清静”,于是“清静为天下正”。

说个故事,当韩信把中国的东部,齐鲁的地方都征服了以后,他自己要封自己为王,汉高祖火一下子就冒起来了。可张良在旁边踩一下他的鞋——就踩踩他的鞋——汉高祖聪明地意识到了,于是还是发脾气说“你还问我干什么,当然是封王了”。话立刻转过来。韩信心里感激的不得了。假如汉高祖以暴躁来压制韩信的封王,韩信可能立刻就造反,那么谁得天下就成问题。张良就知道用静,拿静来胜躁。所以天底下的躁动,可以以静来治。由此说“静是躁君”。静可以胜一切,所以清静实在是天下的正道。

再举个例子。我们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为什么?因为福气一来我们得意忘形,当我们一得意忘形第二个福不来了。为什么祸不单行?当一个祸来的时候我们就急躁、生气、怨天尤人,这时候你心里急躁的时候,第二个祸就来了。所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反过来说,躁是静的臣,只有静可以控制躁。懂得这个了以后,我们知道,凡是躁动的,一定退得也速。细水长流,才是长久。守着这缺“大成若缺”,才能有所成就。

那么,守巧以拙,做事情,有时候有点笨笨的,其实很可能对自己有好处。精明能干到了极点,并不是好现象。老子告戒我们,知雄而能够守雌,能够守弱才真正能克服强者。所以老子戒刚强,为什么?其死也刚强,其生也柔弱,所有活下去的、能够生长的都是柔的、弱的;到要死了,死翘翘的时候,都变得刚强,没有回旋的余地。由此说说柔弱胜刚强,守静以治动,正如我们练太极拳。太极拳借力使力,四两拨千斤。为什么能在武力的实践中做到呢?从理论上说,就是以静治动,以弱克强。于是大智、大巧、大盈、大辩这些东西才可以借“静”“弱”来成就大功。

综上所述,这一章还是在解释“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告诉我们不要把话说的太满,不要嘴巴太刻薄,不要动辄发脾气。所以我们的言词,要尽量的厚、尽量的柔,只要你外表柔顺,就不会有太多敌人,只要你存心厚,言语、行为都不刻薄、不伤人,时常就能带来德报。

 

第四十六章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第四十六章是拿打仗来做例子,来说明知足的重要,而要点还是“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对于人来说,要以清静、无为为主。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王弼注为“天下有道,知足知止,无求于外,各修其内而已,故却走马以治田粪也。”意思是说,天下有道的话,你每个人知足也知止。我曾经问诸位,“知足”和“知止”有什么分别?我认为,知足在我我心里,是我心里的欲求,是欲望的满足;而知止是我行为之所止。当你心里知足的话,你行为就知所止不贪求了。所以说天下有道,知足知止,无求于外,各修其内。其实天底下没有可求的事情,没有可以依赖的事情,重要的是大家合作。人人都能够这样子的话,就做到了“各修其内”。做到了自给自足,不向外侵求,那么天下“故却走马以治田粪也”。为什么把“马”和“粪”联系起来?我们知道,打仗的时候要战马、也就是戎马。可天下太平的时候战马没有用了,那么,马干什么了?马在耕田,走马以粪。

“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打仗的马用来种田,结果是五谷丰登,于是真正民富国丰。个人修行也是如此,一个人每天心猿意马,驰骋田猎心发狂,怎么修道呢?个人修行不是向外来追逐名、利、权,而是反回来,耕耕自己的心田,这个意马不要让它向外奔驰,把它收回来,让它来粪田,粪谁的田?粪你自己的心田,种自己的心田。一个人能够这样子的话,就是修行了。换言之,反躬内省就是修行,这也是治国之道。

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天下之无道,实质上就是贪欲无厌,不修其内,反而各求于外,故戎马生于郊。王弼注:“ 贪欲无厌,不修其内,各求于外,故戎马生于郊也。”正是这个意思。“求外”实质就是追求名、利、权、情这些东西。追求的结果就是天下纷争,因为,这些事物有限而人欲无限,资源不足,不够分配,所以,战争就起来了。故戎马生于郊也。郊外是种田的,结果战马都把种田的田地都占领了,田地里都是草,都养马了,请问老百姓吃什么?所以天下必定乱。

国家如此,个人也是这样。一个人整天的向外追逐,不是追逐名、就是追逐利,要不然就是声色犬马。结果如何大家都可以预料。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难得之货令人行妨”,也就是说,这些东西害了我们的自性,最后身败名裂。

看看现世社会,多少有野心的政客用堂皇极了的名词,说一些冠冕堂皇又利国利民的话,结果他为的是什么?无非个人的名位罢了。你以为他真了不起?真是尧舜在世?孔子曾经说过,从前他“听其言而信其行”,后来发觉总是上当,于是变聪明了,“听其言而观其行”。百姓实际上是遭受了愚弄,以为一个政客有多么了不起。结果怎么样?可惜的是,明知道他政客祸国殃民,而我们不但不制止,反而来服从,将来“共业共报”。大陆这四十年的灾难,老百姓死了多少?几千万。这不正是政客的罪恶吗?问题就是这样,你跟着政客走,受报的也一样,这就叫做共业。我们有“个业”也有“共业”。

所以说“罪莫大于可欲”,真正的罪孽没有比可“欲”更甚的。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也就是说,天下的罪没有比可欲更大的,因为我们祸患、痛苦、犯罪,都由于可欲。所以我们说不见可欲则心不乱。比如我们在橱窗里摆得那么漂亮的衣服、那么美的首饰、那么多的东西,年轻人没有钱买,却通过犯罪来获得钱财。所以,我常常说,在台湾,每枪毙一个年轻人,我们都要负责任;因为我们把可欲东西搁在那儿,而让他得不到。最莫大于可欲,也可这么说,最大的罪就是引起别人的欲望。然后,祸莫大于不知足。我们欲念不止、永远不知足。这个欲念是永远,所以说欲祸难填——欲望好象山谷一样,什么时候填得满它?永远填不满。填不满就永远不知足,不知足就会作孽、酿祸。求不得而欲得,一定会让心非常之乱,这样就个一个欲望之人招来诸多的祸害。假设你不见可欲,心就不乱;否则我们就是“未得之、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于是,我们这一辈子患得患失。所以,“求不得”在佛家说这是八苦之一,为什么求不得列为八苦,跟生老病死列在一起?因为,求不得就是可欲,是最大得罪,不知足是最大的祸害;然后咎莫大于得。我们的毛病是要得到某些东西,不管我用何手段、何种方法,非得得到不可。这个时候,祸害就来了。

个人如此,现代的世界也变成这样。大的到国家、小的到个人,莫不在争。所以不知足是一切灾患的本原。

世界上最贫穷的是什么?最贫穷的是最有钱的人。除了钱以外他什么也没有,他是世上最穷的人。我们把有钱人当作富人,不是的。我们对于这个社会、对于国家、对于人类、对于众生,我们要永远感激。看看我们住的房子、看看我们周围的东西,看看我们吃的、我们的穿的,我们有何德何能?自己对人类贡献了什么东西?于是,这样想的时候,你就真正的富足了。你能够这样想,你就永远保持一份感激,永远的谦虚。当你永远的谦虚,你总想要帮别人的忙,于是,你就永远得到人家的喜爱,烦恼也减少了。假设我们永远不知足,永远觉得为什么他的比我好、为什么他的比我多,于是你就拼命去找,越是找就越是感觉贫乏。尤其是物质、名声这些东西,永远觉得我自己太不够了,由此追求不已,于是招来祸患。大的国家灭亡,小的身败名裂。

无限的欲求会伤害心身。多少人拼命赚钱,还来不及享受就突然就死亡。你看这些人突然间倒下去,两手空空什么都带不走。所求的又有什么用?如果一个人粗茶淡饭,对于一切东西永远是感激,永远觉得自己得到的太多太多了,于是就不再争,而只想还报;那么,天下就太平了。所以我常常告诉人家,我说你们持咒,有一个咒语你们可以常常念,“我真是非常的幸福,我真是非常的感激”,这个咒比什么咒都灵,比什么都去烦恼。

 

第四十七章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

第四十七章不但在义理上紧接上一章,同时也还是阐释“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那么,圣人为何不见、不窥便知“天下”、“天道”呢?

简单地在说,圣人的“性”是真的,自己完全自足;己之性就是物之性、物之全就是天下。所以他可以不看就知道,可以不做就能成。如果进一步追问为什么,那就很形而上了。因为天下万事都有一个规则,万物都有个理。假如知道了总体的规则,知道了这个万全之理,于是,万事万物都在我们的提纲挈领中了。所谓纲领就是指万物的主要原则,正如庄子所谓的“通一一而万事毕”。

“道在尔不在远”,这里的“尔”字要说明一下。“尔”不是“你”的意思,“尔”应该作“迩”。那么,道在哪儿?道就在我们近边,不在远方,行住坐卧,一切东西你都能从近身来获知。既然“道”就在身边,乃至在自身,那么“不出户,知天下”。一般人认为,假设想要知识丰富,就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是《道德经》并不采取这麻烦的策略,而是从最简单的做起,从身边窥察——不必走出大门口,就知道天下了。

天下非常大,有限的个人怎么走也不能够走遍,所以,有所知就有所不知。所谓“知不在乎行”,你知道这个道理,就不必行,不一定非要走出去才成,尤其是万物整全,怎么可以用有限的人生、有限的人力来观察呢?所以,整个物是什么东西,万物是什么东西,只能用思考来获得。

王弼注得很恰当,“事有宗,而物有主,途虽殊而同归也”。他说,每一件事情都有它的宗,每一个物都有它的主,虽然路是不同的——“途虽殊”,但是都同归于一,即“虑虽百而其致一也”。这是从万物来理解,那么,从我们自身的思虑来理解有怎样呢?“虑”表示我们的思虑,我们的考虑有一百样,“而其致一也”——但是你的目的只是这一个,你想要知道的东西就这一个。

“道有大常”,所有的道都是最大的、经常的、永恒不变的。“理有大致”,理也有一个大的原则。所谓“执古之道,可以御今”,就是说,古今都是连续的、类同的,古人和今人类似,行为想法相去不远,因此,观察古事、古人,就可以知道现在和未来了。比如,古人说,人一定要仁、义、礼、智、信等“五常”,现在难道就不需要了吗?还是需要。所以这五常永恒不变;因此才可以“执古之道,可以御今”。相反,“虽处于今,可以知古始”,你虽然是生在现代,但是还是可以追溯过去,可以知道古时候都是什么情形。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故不出户,窥牖而可知也”——你不必走出门,你也不必从窗户去看看,就可以“见天道”了。

天道本来不可以“见”。可是,只要能够认识万物之宗,虽然不可以用眼睛见,可是还是可以推理,推理就可以知道天下万物。

现实生活中,我们看了、走了很多的地方。可惜很多人对很多地方并没有太注意。比如说,我曾经去旅行,中国旅行社的朋友们跟我说,:们台湾人很妙,下了车就买东西,上了车就睡觉。说的我都难为情。但是我们看看,旅行差不多几乎是这样情形,下了车就跑,上了车就睡觉,周围的景象,没人看。所以,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并不意味着明理了。有些人把万卷书都读了,书是书,人还是人,等于白读了;行万里路,却变成购物。所以老子说,要从纷繁杂乱的万物中理解事情的原则,事物的始终。我们有一句俗话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就是这个意思。真正一个有学问的人,有时候不必非得看外头的景象,可以通过了解近的事物来发现未知的事物。有时候,走出去的更远,反而所知道的就越少,也即“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王弼说,“无在于一而求之于众也”——无之所以发生,无是什么东西,完全在于“一”。这个“一”最要紧了,就是说,做事情要抓住要害、抓住纲领,才能统御全局。这样“道视之不可见,听之不可闻,搏之不可得,如其知之,不须出户,若其不知,出愈远愈迷也”,真正的道,我们根本看不见,听不到,也抓不住;如果要真正想知道道怎么样,就不必出门去东张西望,越是远走,越是迷惑。为什么这么说呢?讲个故事,有一位比丘尼,“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上云,归来却把梅花绣,春在枝头已时分”。这是说,我们到处去找道理,“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把山上的云都踩破了,还是没找不到,等到回来,一闻梅花的香,原来“春在枝头已时分”了。同样的,我们整天找道,读破万卷书,行了万里路,道在哪?

“道在迩不在远”。近边处处都是道,行住坐卧,只要你碰的地方,随缘顺势,没有一个不是道。所以“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真正的圣人不必出去就知“道”了,也不必见,也都可以了解万物的名。

王弼注:“得物之致,故虽不行而虑可知也。”就是说,假设你了解了万物的原则、原理,那么,即使不出户,不必走,不必到处跑,“而虑可知”——只要想想就知道了。“识物之宗,故虽不见,而是非之理可得而名也”,了解万物的宗旨,它的形成,它的本质,虽然没有看见这个东西,也“可得而名”,。要是能够明白了物的性,“因之而已”——顺着它,而不揠苗助长,就“不为而成”了。所以,最要紧是顺其自然。能够了解它何所自?就知道它何所然。我们常常说,敢而遂通天下。我们能够敢,于是就可以通天下。道在哪里?我们一点都不缺,道全备在我们自己心内,身内。一个人的德可以影响万物,只要顺应自然,不要人工的造作,尤其是不要加自己的意思来造作,万物自然就化成了。

顺应物性的自然,“不为而成”,所以“明物之性,因之而已,故虽不为而使之成矣”。禅宗有句话,“万物本闲,为人自闹”。我们很多是非,很多麻烦,都是自己闹出来的,本来没事情,万物本闲,是我们人自己在闹,闹出多少是非,多少口舌,多少烦恼,事实上什么事都没有,“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尤其是当政的人,一个领袖,不能胡闹,胡闹影响太大了,关系整个国家、民族的存亡得失。所以《老子》是帝王之书。

 

第四十八章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第四十七章是说明了道离人不远,“道在迩不在远”,什么都是道,我们的“宇末动静”,没有一个不是道,所以我们可以“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第四十八章把它引申来说明,无为跟有为的得失。

为什么老子提倡无为?他说“为学日益”。王弼注“务欲进其所能,益其所习”。意思是说,我们为学,每天都想多得一点,想要“进其所能”,然后“益其所习”,增益我们所习。这个就是说“为学日益”。而“为道日损”——要修道,就要日损,“务欲反虚无”,要求道,就要知道道的根本。道的根本是什么?那就是“无为天下之始”,知道真正的开始是什么东西,才知道道的根源。所以一定要反于虚无。做学问要多闻,多见,要博古通今,要读历史,要看报纸;于是观今鉴古。当心广眼光远了,就集思以广益,这就是“为学日益”。但是,为道就不同了,为什么?

修道,无论是道家,还是佛教,都像孟子说的,“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佛家更讲求“志心一处”。“志心一处”,就是六根不要追逐六尘。无论是把放出去的心收,还是六根不追逐六尘,都是“损”——不要增加,而要减少,所以说“为道日损”。修道不要用眼睛和耳朵太多,最好能够“心如墙壁,可以入道;外绝如诸缘,内性无喘”——这是达摩告诉二祖的——把这一切缘都截断,心如墙壁,于是,自然心平气和,这就做到“内心无喘”。

据说,释伽牟尼跟阿南原来师兄弟,但是释伽牟尼成佛了,阿南却经过摩诃迦叶才悟道,为什么?我们知道阿南在释伽牟尼十大弟子中间多闻第一,而释伽牟尼完全反省内关,好好的修行,所以他可以在六年的苦修之后,大彻大悟。而阿南因为多闻,不深思,不能够起作用,所以无法悟道。所以我们修行,最要紧的是反省、反观。“反闻闻自性”就不是向外寻求,而是向内印证。这也叫内鉴,不是向外头去追逐,不是鉴于外,而是在里面来听,听自性。内闻性,不是去外闻尘,不要向外追逐六尘,于是这样,就可以不出户而知,不窥牖而见,所以这是接着上一章说的。这一章最重要的就在这个“损”字。

“为道日损”是说,真正善修道的人,是在损中求益。比如说一个人大富大贵却忘记自己的富贵;一个人非常有学问却忘记自己有学问;一个人非常聪明,却忘记自己聪明;甚至连自己的美丽都忘记,甘于平淡,就是为道了,也是真正了不起的人。谦虚,和易近人,甘于平淡;才能知道在知识增进的中,人欲的可怕,欲念的可怕。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在益中你得到的是损,减少,你在损中得到的是益。这个益不是世间的益,而是你智慧和解脱的益,所以“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这些妄心物欲,把他损之又损。损本身还是有为,最后连损都忘记掉,连损都损去,这样才叫做无为。

古时候,有个修道者问禅师:“什么叫道?”阐释说:放下,把放下也放下,这就是道。所以,不但要放下一切,连放下本身都要放下,这就是“损之又损”。损到什么呢?一直到无为,“以至于道”。

我曾经说过一个禅宗的故事。什么叫佛?当你快乐无忧的时候,就叫做佛了。因为人本来具足,本自源成,你能够到了这个地方,知道损无可损的时候,你这个心,这个镜子,已经擦的干干净净,明明亮亮,而你的个性跟一个琉璃一样,透彻得不得了,能够到这个地步,一切都是自在,这时候你本来的面目才能够显露出来。当你本来的面目显出来,你才知道无为之妙。这个无为的妙用,简直是无穷。

所以王弼说,损之又损的时候,就到了“无为而无不为”。你到了“无为“了,旁人以为非常消极,什么事都不做,其实你真正做到了“损之又损”,那就近于道了。因此,反过来,有为就离道越来越远,这就是“有为则有所失”。这个“失”就是远离了道。

我们了解这个以后,也就知道了世间一切东西都是要完的。所以,争和不争最终没什么两样。这样,我们为人处世就能不急不躁、不慌不忙。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还得睡觉,该做工就做工,尽我一分的力量。这就是修身和养性了。我们一切顺应自然,理解自然,能够这样,就是无为。什么是“自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人有生有老有死,物有成有亏有灭,这就是自然。这就是无为。一旦你强违自然的道理,整天追逐长生不老,那很可能死得更快,追逐青春永在,可能老得更快,可是一旦把生死置之度外,把你老去、年轻置之度外,也就放下了一切担忧,于是,心就多一分解脱,多一分解脱,自然而然略微活得长一点,这就是损中有益,也是益中有损。能够这样,就跟天地一样没什么两样了。天怎么样?“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天一句话都没说,从来不叨唠,可是,春夏秋冬四季就在那转,万物都靠着天活下去。这就是无为而无不为了。

所以,不要强作一些事情,在无不为之中你就有“感而遂通”之妙了。我们有这个感应,我这个感应只要不自私自利,那么,一个人就可以影响很多人,很多人也影响这一个人,这就是华严所说的,一集一切,一切集一;一入一切,一切涉一;一切入一,一又入一切。这就叫事事无碍。

所以,真正了解这一切,就要无为、无寻、无次、既不寻找,也不等待,于是,突然间就可以豁然通达。其实,修行里的观想、持咒这些东西,这些都是为了使志心一处。千万不要认为这些东西是修准提法,修观音法。修这些东西,应该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有为,而有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你静下来而已。假设你执著这个,你永远达不到这个境界。所以大家能够做到无为无寻无次,才会有一天豁然通达——修道原来这么简单,这么平常。这叫无为而无不为。所以,这就是“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有以上的道理,就可以讨论治国之道了。这个治国之道是什么东西呢?治国之道最要紧的就是“治”,取天下不是我去夺天下。那么,怎么才能够治理天下?所谓政治这个东西——政就是众人之识,治就是管理,管理众人之识,就是政治。所以,政治这个东西,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很有兴趣。我们常常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大家一个目的就要做良相,为什么?因为你的位置越高,你越被大家所瞩目,于是你的一言一行影响的最多。古人不能够做人君,因为,谁要抢人君的位置就要被砍头。因此,最高最高就做到宰相,宰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帅百官的一个人。这样的人就是治理众人之识的一个首领。宰相的最大目的就是怎么能够为人民造福利。所以,一个良相可以帮助人民谋取很多的福利。要是不能做良相,没这个本事,就做个良医——不能治给人家平安,我至少减少人家的病痛。我们到医院里常常看到一个匾,上面写着良相良医。这就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为什么政治在中国这么厉害?因为一个政治领袖,影响太大。

所以,尤其是论治国之道,就是要一个领袖无恃,让万物作焉而不辞,它自己会生长。不必逼着百姓只生一个孩子,或者说每一家都得生一个孩子——不要管人家,他要生那就就生;但是你要告诉他,生多了以后,人口超过了,就糟了。

 

第四十九章

 

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得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得信。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圣人皆孩之。

四十八章最后讨论了圣人治国之理,四十九章继续深化之。

圣人以“无为”来治理国家,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是圣人。平凡士子也有经纬天下的梦想。在古代,士子一般来说就是读书人,他们不仅仅为求知识而已,更要求经邦济世。然而,有一个位子他们不能公开表示要取代,那就是帝位。所以古时候人们都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而不说为“良王”。

读书人要读圣贤书,读了圣贤书来治理国家,造福人民。所以无论《老子》也好,《四书》也好,主要是告诉先说大原则,然后才说治国之道;其中所赞成的就是无为而治。这个无为而治就是“不言之教”,也即不要多说话,以身作则。能行不言之教,就做到“无心”,于是老百姓才可以顺化。无心而能教化人,从而天下没有一个没用的人——所谓“弃人”——人人都可用,只要注意时间,顺着理,凑好了机会,来应机,应根,那么,天下人都将派上用场。然后,管理者“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来者不拒,去者不留,无论是美的,丑的,善的,或者是不孝,好坏的,聪明的笨的,无论什么人,都如明镜一样的应照着,决不拘形迹。这样,就做到了“圣人没有分别心”,能够“镜其在己”,又使别人“镜其在人”,于是修自己之身,而且可以管理别人,天下因而就大治了。

这其实也就是此章开头所说的“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这可以说就是“民主”的雏形。无论老子,无论是孟子,比任何国家的智者都要早提倡民主。比如说“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天是什么?很简单,就是“天事自我民事,天听自我民听”。天,老百姓和帝王士子联结在一起了。三者之间的运作结合完全按照老百姓的心意的走向。这就叫无为,也是“道法自然”。所以,统治者能够以百姓的心为心,就做到“圣人无常心”。

在先秦诸子中,不但《老子》书中表达了这种意思,即便是孔子、孟子也有类似的表述。关于圣人治国,儒家也强调“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也就是说,不以自己的意为意思,不必定非得这样不可,并不固执于某些东西,不把个人的意见作为众人的意见;而是根据众人的意见成为我的意见,所以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王弼注为“各因其用则善不失也”,意思是说,一个人是什么材料,就把他安插在什么地方,于是每一个人都变成有用的人,结果就是“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从而才能“得善”。

那么什么是善呢?善又在何处呢?孟子说,人性本善,不是恶的。人有恻隐之心,有是非之心,有羞辱之心,有好恶之心,由这个善良之心生出善良之行为来。这种自然地善的人可以“得善”。但是对于那些常常作恶,对道德领悟力地下的人又如何呢?也就是说,圣人如何对待他们?圣人仍然善待之,就是引他走上正路。

“信者,吾信之”,信是在名理以后,淡泊了名利,于是就没有一丝一毫的障壁,你做任何事情,也不会有任何的欠缺。我们做事情之所以不能够圆满,不够周到,是我们在“理”上知道得不够,不周全。所以知行的关系是个难题——是知难行易,还是知易行难呢?从古以来,诸多大思想家就讨论这问题,但是也没个结果。说实在,我认为,随着知就知道行,随着行就知道知的不足,这样就达到信了。

信可以说是立国的基础。所以人家问,治一个国家应该怎么样,孔子告诉他,“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老百姓吃饱了——足食;国防做好了——足兵;于是民信之矣——老百姓信你,天下太平就太平了,这就是治国之道。弟子又问,要是不得以去掉一个,先去那一样呢?孔子答:去兵——没国防没关系。弟子又问,再不得以在去什么呢,去食,宁可饿着肚子。不可抛弃的是信,因为“民无信不立”,老百姓要是不信统治者,那就完了,国家也就完了。所以说信是一切治国所必要的。所以说诚信的关系非常之大。当老百姓相信你,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到。有个故事正好说明了这个道理。李斯治秦的时候,定法律,他立了一块木头在东门,他说,谁能够把这块木头搬到西门,就给十两银子。围观的人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太容易了,不知玩什么花样!但是有个傻子就把这个木桩子从东门搬到西门。李斯当即给他十两银子。之后,老百姓说李斯这个宰相说一句话算一句话,我们得留神点,他说要怎么样,他一定守他的信用。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定法,把秦国真正治好了,于是秦始皇这个基础才大定,六国全灭,统一天下。所以,这就是说我们要做一件什么事情,最要紧的就是诚信,真诚守信用。

“圣人在,天下歙歙,为天下浑其心”。这是什么意思呢?还是说圣人顺着人性治理天下的道理。人性本来都是善的,因为习气不同,染污的不同,所以就有好有坏,不能够完全一样。圣人以天下为己任,认为治理天下,不但好人要照顾,坏人也要照顾,所以把天下的人都完全看成一样的,要使人人都能够善,能够信。这样,让天下的人浑其心。所以说儒家、道家、佛家,看人性都是往好的那方面看,佛家根本就说“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圣人只是想让天下所有的人把他们的本性全发起来,于是,天下就善了,大治了。“歙歙”就是习气的意思——实实在在这两个字就是说我把这气憋住,谨小慎微,凡事要好好的想想,商量商量。所以圣人来治天下,是很谨慎的,不是大大咧咧的,因为一个人的主张,一个人的意见影响千千万万人的幸福和千千万万人的生命、安危。所以做领袖的人,责任太大了,不可以有一点闪失。能够这样,就再也没有善、信,或者不善不信的分别;所得的都在那,有善,也有信,于是天下混为一体。这就是圣人治国所需要的,必须做的。

圣人治国的时候,“百姓皆注其耳目”,就是说老百姓都在看着你。治人的人,高高在上,然而,一举一动都受瞩目,毛泽东这句话说得很好, “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就是老子的这句话“皆注其耳目”。为什么因为老百姓“皆注其耳目”,于是“圣人皆孩之”?假设圣人把百姓的心当做自己的心,就是说,比如我们对于孩子说点童言童语,做点顽皮的事情,都能原谅。所以真正的国家领袖,看天下都跟自己的子女一样,所以“孩之”,要保护他。那么怎么保护他呢?只能是以身作则,不必唠唠叨叨。能够做到这样,把老百姓都当做儿女看待,那么,老百姓就把你看作父母了。由此,德信就全了。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接着就从治国平天下到论个人的生死。跟所有的动物比起来,人应该活160 岁。但是人生不过百,“常怀千岁忧”,这是我们的毛病——“厚生”,对于我们的“生”,我们简直是急着让它活得更长一点。然而我们“厚生”反而是一种“害生”。为什么?老子就是说你没有明白他的理,你不知道怎么顺应自然,随顺世缘无挂碍,涅盘生死等空化。这一章他要告诉我们怎么会出生入死。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於死地,亦十有三。

他说“生之徒,十有三”,能够顺他的正命而全其生的,大概10 人中有3 个可以做到,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古时你只要活过六十岁,过了花甲,就算是登寿了。到了七十岁就是古稀。到了八十岁耄,到了九十耋,这个都是不能想象的。过了百岁政府就要常常去访问你,没事送你一个红包,为什么?因为是百龄的老年人,太罕见了。“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而短命不能够全寿的,10 个人中也有3 个,所以苏东坡说“人见白头嗔,我见白头喜”,说人家看见白头发就生气,我看见我的白头发就高兴,为什么?“多少少年亡,不到白头死。”多少年轻人还没等到白头就死了,所以说“死之徒,十有三”。

“动之死地,亦十有三”,人之生本来是好好的,但为求生为活得长一点,于是我们妄为、妄做、妄动、妄补。什么东西一过分就出毛病,这样也就反让人早死。这也十有三,三个“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动之死地,亦十有三”,一共九个了,还有一个是什么?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凶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他先问“夫何故”,为什么?十个里头三个是好好的活下去,活到一百岁这很不错了,这里头另外十分之三是夭折,还有十分之三是自己胡修乱补而早死。怎么能长生?我们以为补就好了。所以中国人古时讲究“补”。春天怎么补,夏天怎么补,秋天怎么补,冬天怎么补,整天在补,补来补去结果反而早死。还有人觉得只要有富贵,就可长生,秦皇汉武当他们在世间一切都完满了以后,两个人都是求长生之道。结果秦始皇死的很早,而汉武帝为求长生而吃丹药,结果吃得死掉。这些人处心积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求厚生,怎么能够厚,结果反而早死。世间上的人其实是只知贪生而不知养性,对于这身体非常注意,对于性是什么,却不在乎,宁可追名求利、贪色贪吃。

这样子还剩下十分之一,这十分之一是什么?“盖闻善慑生者”。真正会保养的,会让你能够把生命真正拿在自己手里而能长寿的。他“陆行不遇兕虎”,——古时候在外旅行是很危险的。兕虎是雌的犀牛,角非常的尖,碰到它的话,它一发雌威,角一戳就会没命的。“入军不被甲兵”,是说进了军队里头不会被兵器伤到。因为“兕无所头其角”,这个雌的犀牛没有办法用它的角来碰你。“虎无所措其爪”,老虎它要抓人时,先把爪子攀到你身上,而这时老虎不知道在哪里安它的爪子。“兵无所容其刃”,刀柄、军器也没有办法找到地方可以把刀插进去。

“夫何故”,这是什么缘故呢?“以其无死地”,因为他没有把自己搁在死地。关于这一句话的注解很多,简直可以说是光怪陆离。注得最好的是庄子,他说得非常简单,也就是中庸所说的“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君子平心静气,守我的本分,顺着自然,饿了吃饭、困了睡觉,不思量痛苦的过去、不忧虑未知的未来,只是安分守我自己所应该做的,做完了行过便休,就是这样“行所当行,行过便休”。小人就行险以侥幸,走险道以图侥幸,侥幸就是冒险。个人行险侥幸仅伤及个人,假设一个身系千千万万人的安危的国家领袖也行险以侥幸,就十分危险,行侥幸是很难让人得逞的。

你不去玩火,火就烧不到你,所谓“玩活者死于火”;而“善水者死于水”,是说最会游泳的人,结果死在水里,不去逞能,就不会死在水里了。懂得这一点的话禽兽不能贼。古时候荒野的地方,老虎、野兽多的很,你不出去乱跑,不去碰它它当然就伤害不到你了。“言察乎安危”,知道哪些地方平安,什么地方危险,然后就可宁于祸福。拿坡仑跟希特勒就是败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如何去停止。

我们大家都知道趋吉避凶,却常常虐待自己。我们生一次气,减寿一年,160 岁就这么消耗掉。我们表面是在求生,事实上我们时时刻刻在找死,贪财、贪色、贪名、贪利,然后想怎么能够侥幸以外得点好处,整天在拼命。忙忙碌碌苦追求,寒寒暖暖度春秋,朝朝幕幕谋家济,昏昏昧昧白了头,是是非非何日了,烦烦恼恼几时休,明明白白一条路,千千万万不肯休。这就是我们的写照,就是昏昏昧昧白了头。我们90%的人就是过着这种生活。10%的人则不这样,他们是真正地顺应自然,把物欲减到最低,通理、达变,这样才能养生。

注:十有三,犹云十分有三分,取其生道,全生之极,十分有三耳。取死之道,全死之极,亦十分有三耳。而民生生之厚,更之无生之地焉,善摄生者无以生为生,故无死地也。再来看王弼的解释。“十有三,犹云十分有三分,取其生道”。寿终正寝活到岁数再死的,是“全生之极”,十个人里只有三个。然后“取死之道”,是等于“全死之极”,你不该死,结果就这么死掉了,这是“全死之极”,“亦十分有三耳”。“而民生生之厚,更知无生之地焉”,于是你要你生得更厚,结果反而到了无生之地。“善摄生着无以生为生”,我只要今天活着我就很高兴,以后的事情交给以后,把应该做的事情今天我都做完,这样“不遗后患”、不追怀过去,能够这样子,“故无死地也”。

注:器之害者,莫甚乎兵戈,兽之害者,莫甚乎兕虎,而令兵戈无所容其锋刃,虎兕无所措其爪角,斯诚不以欲累其身者也,何死地之有乎。夫蚖蟺以渊为浅,而凿穴其中,鹰鹯以山为卑,而增巢其上,矰缴不能及,网罟不能到,可谓处于无死地矣,然而卒以甘饵,乃入于无生之地,岂非生生之厚乎,故物茍不以求离其本,不以欲渝其真,虽入军而不害,陆行而不可犯也,赤子之可则而贵信矣。

“器之害者,莫甚乎兵戈”,伤害你最大的是刀兵;“兽之害者,莫甚乎兕虎”,野兽中最可怕的,一是雌的犀牛,一是老虎;“而令兵戈无所容其锋刃”,兵器没有办法能够插进你的身体里去;“虎兕无所措其爪角”,老虎没法把它的爪子放在你身上,犀牛没有办法用它的角来顶住你。“斯诚不以欲累其身者也”,为什么这些刀兵、兕、虎都是欲望?你想想为什么忽然间被杀,为什么忽然间被抢,一想就什么都明白了。现在这个社会上既没有刀兵又没有虎兕,而我们的欲望就是刀兵虎兕。所以只要你能够不拿欲累其身,就“何死地之有乎”,就不会有死地了。

“夫蚖蟺以渊为浅”,蚖就是泥鳅,蟺就是像泥鳅的一种东西——蚯蚓,它们以渊为浅而凿穴其中,在深水里它们都觉得太险了,就往泥里头钻,这是为了更保护自己。

“鹰鹯以山为卑”,鹯是一种像鹰一样的很凶的鸟,它们建巢时认为山都太低了,就把巢筑在山顶的最上面。“矰缴不能及,网罟不能到”,矰缴是射的箭,射箭的人射不到它;泥鳅已经钻到泥里面去了,所以拿网来捞也捞不到它。“可谓处于无死地矣”,已经可以说它本不会遇见灾害了。“然后卒以甘饵,乃入于无生之地,岂非生生之厚乎”,结果怎么样?我们也可以把老它们都抓住,靠什么?甘饵。而人的甘饵是什么?名、利、权,这都是吸引我们的钓竿上头的饵。所以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本来不应该出毛病的,就是因为贪图钓钩上头的饵,从而“入于无生之地”,都死掉了。

所以说“故物苟不以求离其本,不以欲渝其真”,意思是说假设所有的万物不是因贪求离掉自己的根本,就不会渝其真。“渝”是超越,掩盖。“渝其真”就是把真的掩盖了。没有欲望,真性就不会被盖住的。这样“虽入军而不害,陆行而不可犯也”,就是枪对着你也不会伤害到你;在路上走,兕虎也不能够加害于你。“赤子之可则而贵信矣”,赤子是什么?因为小孩刚生下来,全身红通通的,所以我们把婴儿叫做“赤子”。婴儿就会两样事情,饥来食、困来眠。我们修行就学他们,该睡觉的时候睡觉,该吃的时候吃,不欲、不求。如果你能少欲则知足,知足就长乐,就这么简单,人人都会说、人人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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