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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小女子谈大丈夫之词

 冷鳳 2014-09-16
叶嘉莹:小女子谈大丈夫之词 来源: 南开新闻网  发稿时间: 2006-08-31 14:55

  (根据论录音整理,未经本人审阅)

  在前天,有一次陈洪校长约我们吃饭的时候,他谈到,要请范曾先生作一次报告。范曾先生当时马上就说,“我要讲大丈夫的词。”范先生说完他的讲题之后,马上又指着我说,“要请叶嘉莹先生作点评。”我说,“你讲大丈夫的词,为什么请我小女子作点评?”后来我一想,我还不够资格称小女子,我是老女子。我八十多岁了,是老女子。

  刚才范曾先生讲得非常精彩,我很难对他作任何点评。我只是讲一些我与范曾先生相识相交经过的小故事。我第一次到南开大学来,那是1979年的春天,大概三四月份的时候。因为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她的学期三月底就结束了。我当时教的是研究生,我很早就让学生把报告交上来,之后就抽空跑回来教书。那时,我来到南开讲课。范先生那时在北京历史博物馆工作。范先生也没有见到过我。有一些南开的朋友,偶然到北京去,跟范先生提起,“你知道么?现在南开大学找了一个外国回来的女子讲诗词。”范先生当时大不以为然,说“我们中国的崇洋媚外就以至于此?连我们的古典诗词,也要找一个外国回来的女子来讲?”没想到,相隔26年之后,他讲大丈夫的词,就找我这个外国回来的女子作点评。我们相交认识的经过,说起来是很巧合的。我1979年刚刚回来的时候,本来国家是安排我在北京大学讲课,后来因为南开大学我的前辈的老师相邀,我就要回到南开来教书。那时南开大学请了两位南开的老师到北京接我到天津来。接我的时候,南开的朋友很热心,说“叶先生,你多年都没有回国了。很不容易才回来一次,我们要陪你在北京附近的名胜游览一番。”因为我是1948年的春天离开了自己的祖国。48到79,相隔有31年之长。南开老师的盛意,我当然非常感谢。我们到香山的八大处去游览。那里有个名胜之地叫做“碧云寺”。我们来到碧云寺,碧云寺里边有个建筑叫中山堂。当时那里正在办画展。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一进中山堂的门,右手第一眼望去,第一张图画是屈原的图画。这张屈原的图画画得非常之好,把屈原的那一腔悲愤都画出来了。我看了之后非常感动。我正在欣赏屈原的这一幅画像,忽然中山堂里面服务的小姐,拿着一根高竹竿,一下子就把这幅画挑了下来。她说旁边已经有人把这幅画买了下来。我当时和南开的朋友说,真是太可惜了。我是学古典文学的。我平生最欣赏屈原的《离骚》。而且屈原的《离骚》是我们中国古典诗词最早的一个个别的作者所写。不像《诗经》,那是群体的民间的,而真正的一个个别的独立的作者,写出离骚这首长诗,真是影响着我们的后世,影响深远。

  现在我顺便要讲一个杈出去,讲另外一个故事。听过我课的人都知道,叶先生讲课就是喜欢“跑野马”,一下就跑出去了。我再讲一个故事。上周,我到北京去参加人民大学国学院的开学典礼。在开学典礼上,许多来宾谈到,“国学院招进来的学生,你们不要被外间的风气所左右。不要听他们说长道短,讲你们学国学有什么样的出路,有什么样的前途,将来你们的收入,你们的地位如何。你们要坚持来学古典的国学。”这话说得是很好,但是在如今,在这个物欲的、威力追求的、现实的生活环境之中,几个人能够坚持得下来?这要一种精神。我当时就想到了一首词,是我的老师,在当年四十年代,在当时的北平辅仁大学读书的时候,我的老师顾先生写的一首词。“绝代佳人独倚楼。”我把独字读作dǜ,因为它是韵文,是仄声。孤独的一个人站在楼栏杆的边上。刚才范曾先生问大家,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说“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是哪几个境界。刚才有位女同学站起来回答说第一种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人的一种信心。因为你每天和世俗的人在一起随波逐流争名夺利,你有什么远大的志气,你有什么伟大的思想,你能够成就什么伟大的事业?“江头看惯了去来舟。”这是第二句,讲的是她从楼上向下望,是一片江水,每天都是南开北往东来西去的船只。“天下之子莫不为名,天下之子莫不为利。”我看惯了这种奔波,这种竞逐,这种卑索的生活我看。后面两句说,“一从读会灵均赋,不爱欢愉只爱愁。”自从我读懂了屈灵均,这里是“读会”不是“读了”,不是从电脑上查一个资料,不但读了,而且领会于心。刚才范曾先生也提到,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你不要停止在这里,否则我们读书不求甚解以陶渊明作为榜样。陶渊明在“好读书不求甚解”之后还有一句,佛家说“下者转语”,“会意便欣然忘食”,当我从书中真的心领神会的时候,对于我的心灵、我的生命、我的为人、我的品德、我的精神的追求有所启发的时候,让我真的有了领悟有了感受的时候,便“欣然忘食”,我是如此的欢喜,以至于把身体的饥寒都忘却了。这时你的读书真的有会意。我的老师这首词说“绝代佳人独倚楼,江头便看惯的去来舟。一从读会灵均赋,不爱欢愉只爱愁。”当我真正读懂了屈原的《离骚》,真正被他感动、真正心领神会,我的精神我的品格被他所提升的时候,我从此不再追求欢愉。大家所追求的欢愉,是争名夺利,是自己的享受,都是自己的快乐。我读懂了屈原的诗句,我有了一种 精神的境界,我不再追求那些东西了。这正是西方的人文主义哲学家马斯诺所说,“人生有种种的追求,最高的层次是自我实现,是自我完成的境界。”如果有一本书,一首诗,提升你、告诉你,人生有一个最高的境界是超出那些日常所追求之上的,正如马斯诺所说,人生有几个层次的追求,从最低级的饮食的追求,到一步步升上来,朋友的追求、归属的追求、爱情的追求,最高的层次是自我完成的追求。读古人书,有怎样的好处?就是古人有一种境界,能够提升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境界。

  我现在还要讲回来。我对于屈原,有“一从读会灵均赋,不爱欢愉只爱愁。”这样一种感情。而我看到这一张画,我以为这张画把屈原的这种精神完全表现了出来。所以我觉得这张画真的是好。我就跟南开的朋友说,这么好的一幅画,真是可惜。我带着照相机,连拍照都没能来得及就被人买走了。南开来接我的老师说,“叶先生,这个人我们认识的。以后我们可以给你再找一张屈原的画。”说过之后,我也就忘记了这件事。之后我来到南开讲课,从四月到六月,有两个多月。当我将离开南开回加拿大的时候,学校给我开了一个欢送会。在欢送会上,送给我一个礼物。我当场展开一看,赫然是一张屈原的图画。南开的老师告诉我说,“就是因为叶先生你在北京是赞美了那幅屈原的画作,所以我们特意请范先生又画了屈原的一张画。范先生是我们南开大学的校友。”看了范先生两张屈原的画之后,我就写了一首词。因为这首词很长,刚才范先生讲了那么多大丈夫的词,我这小女子的词在这里就不敢再念。我只念头两句,“半生想像灵均,今朝真向图中见”我当时50多岁,那年是1979年,我是1924年生人,所以我说我今天真正在图中看到了我所想象的屈灵均。一直到那时,我还没有与范曾先生相见。

  不知道哪一位南开的朋友,把我这首词句带到了北京。范先生一看到这首词,他再也不说“加拿大回来的女子怎么能讲中国古典的诗词?”他马上提起笔来写了一幅书法,把我这首写屈原图画的诗词写成了一幅中堂。后来,他把这幅书法送给了我。这就是我说的,关于图相的故事。是图画使我认识了范曾先生,是我题屈原图画的词使范曾先生认识了我。

  后来我在南开大学讲完课,回到北京,因为我要从北京搭乘回加拿大的飞机。范曾先生与夫人到我当时住的友谊宾馆来看望我。我和范先生说:“你的图画能够把屈原画出来,你一定是对于中国古典诗词相当有修养。”范先生告诉我说,他是范伯子的后人。他家13世都是以诗名家。我说,我喜欢吟诵,而且我以为,要学会古典诗词一定要学会古典诗词的吟诵,而不是死死板板地记那些外表的拼拼凑凑的哲理。要让它如其口出,要让诗词和你的生活、你的口吻结合为一。而范先生的家族既然是13世的诗人,所以我说:“你一定会吟诵诗词。”范先生当时很不好意思,他一直不肯吟。他说吟诵和一般唱歌不一样,是很奇怪的。他恐怕人笑,所以一直不肯吟。我就拿出我的录音机,说:“你不好在客厅里当着大家吟,你就到把它录下来。”他就拿着我的录音机,躲到一个小房间去吟。当时范先生所吟诵的就是他刚才给大家所吟的“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我先自是读诵不是吟诵,反正范先生那天是朗声长吟。于是我就又写了一首词,送给他。“一声裂帛长吟,白云舒卷在重角外”,帛是丝帛,把绸子撕开那种清脆的嘹亮的声音。听他的吟诵就好像看见白云在天上舒卷一样。于是,范曾先生对他的吟诵诗词有了非常大的信心。他就不再躲藏起来吟了。他说:“我要录一卷吟诗的音带送给你。不久之后,范曾先生果然送给我一个录音带,他从《诗经》读起,一直到历代名家的诗词。我现在仍然珍重保存着这卷他吟诵诗词的录音带。

  这些就是我讲我与范曾先生认识的经过。所以他讲大丈夫的词,会请我这个老女子来作点评。

  我既非高才,也不是丈夫,不敢妄加点评。但是,我个人论词有我个人的一个说法。我个人以为,向范先生请教,词在早年,当然最早本来是敦煌的曲子词。可是敦煌的曲子词,当时因为文人诗客轻视它,认为它的文字不典雅、太鄙俗,所以没有人印刷,也没有人流传。直到晚清,从敦煌的墙壁之中,才发现了那敦煌的曲子词。可是早期没有流传。后来所流传的最早的词集是《花间集》。之所以叫“花间”,是在花丛之中所唱的歌,是songs among flowers,是诗人文士在喝酒筵席之上,为那些歌女所写的歌词,并非‘大丈夫之词’。但是词没有停止在‘花间’,后来有了苏东坡、辛稼轩,有了另外的一类词。但它的源头毕竟是从女子的感情、女子的生活所演化下来的,所以我以为大丈夫词中有女性化的存在。女性化就隐藏在范曾先生所举的这些豪壮激烈的词中。先不用说他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 ,“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现不用说这首词,他已经用了很多女性的感情、女性的口吻,说得是女性的遭遇。就是他那些豪放的词,“倩何人换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这种悲哀、婉转、抑郁、低回,是什么感情?是女子的感情!

  今天中午的时候,有一个哈佛大学的教授——杜维明先生来这里讲座。40多年前,我哈佛大学教书的时候,杜维明先生当时是哈佛的学生。因此我认识了他。所以,中午陈院长约我们一起去吃饭。吃饭的时候就讨论了一个问题:孔子号称圣人,圣人所说的话是我们所遵循的一个榜样、一种指导、一种规范。孔圣人说过一句话,“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当时,杜威明的夫人也在座。杜维明说:“在哈佛大学的时候,叶先生说过一句话,我觉得非常好。”他指的是当年他问我觉得孔子的“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话怎么样,我当时回答道:“赞成。”杜夫人说:“为什么要把小人与女子放在一起来讲呢?”这句话是说我们女人的,但是我觉得孔子的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不能断章取义。“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后面还有两句“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女子与小人的共同缺点是你太接近她(他),你对她太好了,她(他)对你就没有礼貌,就放肆;可是如果你拒绝她(他),以冷面孔对待她(他),她(他)就会怨。为什么把女子和小人放在一起?我站在一个女性的地位,我认为孔子说的这句话是有道理。在当时旧的封建社会之中,女子和小人都是处在弱势的地位。男子汉大丈夫,不用“不逊”也不用“怨”。是那些地位卑微的人,处在性别文化的不平等之下的人,只有依靠男子得到她的权势,为什么后宫斗争这么厉害?因为皇帝在的时候,只有一个皇帝;皇帝去世的时候,只要她有个太子。女人和小人都是处于弱势地位的,才有了“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种不好的习气。作为一个女子,我认为孔子的观察还是有道理的。女子与小人之所以落在一起,同样是因为他们处于弱者的地位。而在男女之间,女子是处于一个弱者的地位;在君臣之间,臣子就是处于一个弱者的地位。所以我一直说:“《花间集》500首歌词,18位作者,有一个女人么?一个女人也没有。都是男子的歌词,而是为歌女写的,所以都要写女子的形象、女子的感情、女子的言语、女性的生活。作者分明是个大丈夫的男子,而在中国传统的文化之中,儒家的传统文化之中,“士当以天下为己任”,“士不可以不红矣,任重而道远。”士的责任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一个男子,你不读书则已,一读书自然就有了这样的一份理想。所以当时,男子的唯一的出路是……士农工商,古代为什么要把士放在上面?因为士是为天下的老百姓谋福利,是为了治国的。李太白说“……”,陶渊明是不得已才归根的。“有志不获成,……”男子在朝廷之中,是站在一个弱势的地位。所以后来杜维明先生说:“不管是男女也好,强弱也罢。是因为时间、空间、地位、身份而有所转移的。”男子写女子的歌词,用女性的形象、女性的语言,是弱者。而他在无心之中,女子的弱者的那种感情跟他作为一个臣子的弱者的感情有暗合之处。无形之中就流露出他自己内心的感情。刚才说“蛾眉”,辛稼轩说“蛾眉曾有人妒”这是出于屈原的《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濯谓余以善淫”。温庭筠的词:“懒起画蛾眉”。“蛾眉”在中国文化中,变成一个文化的语码,引起一片的联想。从温庭筠“懒起画眉”,到李商隐的“长眉……”到屈原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写的是女子形象、女子的生活、女子的感情,但是男子在写的时候,无形之中用的语言就与作为一个男性弱者的心情有暗合之处。所以我说《花间词》是有其双重性质的。它表面上是女性,但它骨子里是有很多男性的情思隐藏在其中。读书的人有修身齐家的理想,从他的词中读出与多道义。而从它的起源就留下来它品质上的弱者的色彩。到了苏东坡、辛稼轩,他表面上是大丈夫的词,但是在君臣之间,处在臣的地位。而“臣”和谁并列?“臣妾臣妾”,是和女子的地位并列在一起的。有很多的文人,他有许多表达不出来的感情。稼轩的词之所以好,就是因为他是千回百转的。他有一种向上的男子的大丈夫的志向,而作为一个臣子,他又处处不得不在“臣妾”的地位上遭受许多屈辱、许多挫折。这正是使得稼轩词深厚起来的一个原因。

  时间已经不早,我就简单说这些。

  (责任编辑:向阳)

编辑 李东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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