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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回国教书是我一生唯一的选择

 老王abcd 2019-09-18

华学者

叶嘉莹,女,1924年7月出生,号迦陵,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现为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

摘要

今年是叶嘉莹教授归国执教40年。近日教师节,叶嘉莹在南开大学活动现场致辞:“我若幸而身体能恢复健康,要请人把当年的吟诵整理出来,留给后人,不然我对不起前人。”此前,叶嘉莹为支持南开大学古典文化研究,已累计裸捐3568万元。

叶嘉莹先生曾表示:“感谢给我机会,使我‘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的一点愿望,在南开园得到实现”。

出身名门但生逢乱世,眷念故土却羁旅异乡,命运几度沉浮,叶先生始终葆有诗心、吟咏自得。在她看来,是以诗词慰平生,足矣。

今天,与各位分享叶先生本人口述传记《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中,她所回忆1979年回国执教、结缘南开的一段往事。

1977年,我跟我先生和小女儿小慧一起回国探亲旅游,小慧那时也很兴奋,每天晚上都写一大堆的笔记、日记。为了回国,她还专门买了一个比较高级的相机,镜头可以伸缩的那种,后来她整理了几大本相册。

这一次回来我跟我先生和女儿还到西安旅游,参观了大雁塔等地,我们在火车上看见有个年轻人拿着一本《唐诗三百首》在读,我高兴得不得了。后来我们到长城参观时,我买到一本《天安门诗抄》,那时好像还不太公开的样子,陪同我们的导游,我还记得她叫小金,她当然没有对我说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公开看这本书,只是对我说:这太阳底下看书伤眼睛,回旅馆再看吧。

现代诗文选集。内容包括1976年清明节前后人民群众为悼念周恩来总理写出并张贴在天安门广场的部分作品。共分为 3辑:①旧体诗、词、曲、挽联;②新体诗;③悼词、祭文和散文诗等。这本书是由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童怀周(集体笔名,取“共同怀念周总理”之意)编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12月出版。

我当时觉得,中国真的是一个诗歌的民族,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的劫难,还是用诗歌来表达自己,周总理去世的那一年清明节,天安门广场写了那么多诗。在参观各地古迹时,我也常常听到当地的导游,琅琅上口地背诵出古人的佳句名篇。我看到中国诗歌的传统还在,心里真是说不尽的欢喜,我觉得祖国虽然经受了不少灾害和磨难,但文化的种子仍然潜植在广大人民的心底。我在沿途旅游中就随口吟写了一些小诗,其中有两首是这样写的:

诗中见惯古长安,万里来游鄠杜间。
弥望川原似相识,千年国土锦江山。
(《纪游绝句十一首》之一)

天涯常感少陵诗,北斗京华有梦思。
今日我来真自喜,还乡值此中兴时。
(《纪游绝句十一首》之二)

我本来以为,我平生学的这点东西,是没办法报效祖国了。看到这种形势,我想我还可以回国教书。动了这个念头以后,回到加拿大,我就开始考虑着申请回祖国教书的事情。1978年的春天,我给国家教委写了一封信,表示愿意利用假期回国教书。当我写好了信就要到邮筒去寄。我们在温哥华的家门前,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那一天我是傍晚黄昏的时候出去的,我要走过这一片树林,才能够到马路边的邮筒去投信。当时落日的余晖正在树梢上闪动着金黄色亮丽的光影,春天的温哥华到处都是花,马路两边的樱花树正飘舞着缤纷的落英。这些景色唤起了我对自己年华老去的警惕,也更使我感到了要想回国教书,就应争取早日实现的重要性。古人说“一寸光阴一寸金”,金色的夕阳虽美,终将沉没,似锦的繁花虽美,终将飘零。我想要回国教书的愿望,如果不能付诸实践,也就像一场美梦终归破灭消失,最后将了无寻处。当时满林的归鸟更增加了我的思乡之情,于是我就随口吟写了两首绝句:

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余金。
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
花飞早识春难驻,梦破从无迹可寻。
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阴。
(《向晚二首》)

第一首“向晚幽林独自寻”,是说我独自在这片幽静的树林里边行走,这里不说“独自行”而说“独自寻”,是因为你在行走之中有一种寻思,一种思索。“枝头落日隐余金”,是说树枝被落日染上的金色已经渐渐褪去,太阳就要落下去了。这是写实的,景色就是如此,同时里边也有象征生命的意思。1978年我已经五十四岁了,中国都认为五十岁就是年过半百了。人生已经开始走向下坡了。“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是说我看到飞鸟都已经归巢了,而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乡,实现我回国教书的愿望。第二首“花飞早识春难驻”,这是说春天正是花落的时候,我看到这些落花想到春天是不能永久停留的,人的光阴,人的寿命也是不能永久存在的。“梦破从无迹可寻”,如果你有个梦想,而不能把它付诸实践,就等于你这个梦破了,再也寻不回来了。“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阴”,突然间想到自己已经年过半百,快要向六十岁奔的人了,而我还是漂泊在海外,在天涯,我今后的生命,我的余生,究竟应该在什么地方度过呢?我要怎样来珍惜我余下的这一点光阴呢?

1943年与顾随(前坐者)及同班同学在顾家合影,后排右二为叶嘉莹。

我把申请信寄出后,就一直注意着国内的报纸有关教育方面的报道。因为我既然要回国,就总要了解国内的情况。所以我就常常看报纸,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则消息,说“文革”中许多被批判过的老教授,有很多已经得到平反,其中我看到了李霁野先生的名字。我当年在辅仁大学念书的时候,李霁野先生是外文系的教师,是研究西方文学的,我虽然没有跟李霁野先生念过书,但是我知道李霁野先生。因为我的老师顾随先生虽然是在中文系教书,但他是外文系毕业的,跟李先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抗战胜利台湾光复后,李先生曾经被台静农先生邀往台湾大学教书,1948年当我快要去台湾时,顾先生还写信让我到台湾后去看望李先生。所以 1949年春天我到台湾大学看望了李霁野先生,那次我看望李先生不久前,台湾发生了许寿裳先生被暗杀的事件,其后又因白色恐怖牵连多人入狱,我的先生和我也先后受到牵连,许多知识分子惶恐不安,不久李先生就离开台湾回大陆了。

李霁野 (1904~1997),安徽霍丘人  。现代著名翻译家,鲁迅的学生,中共党员、民进成员。1927年肄业于燕京大学中文系。历任河北天津女师学院、辅仁大学、百洲女师学院、台湾大学外语系教授、系主任,南开大学外语系名誉主任。

从那时起我与李先生就完全断绝了联系,已经有三十年了,而今忽然看到了李先生的消息,真是喜出望外。于是我立即写了封信向李先生问候,并告诉李先生我已经提出了利用假期回国教书的申请。很快就收到了李先生的回信,信中说“文革”已成为过去,目前国内教育界情势很好,一切都在转变,高考已经恢复。知道了这一切,我更是兴奋极了,就用前两首的诗韵,又写了两首绝句:

却话当年感不禁,曾悲万马一时。
如今齐向春郊骋,我亦深怀并辔心。
海外空能怀故国,人间何处有知音。
他年若遂还乡愿,骥老犹存万里心。
(《再吟二绝》)

 “却话当年感不禁,曾悲万马一时瘖”,是说提到当年“文革”时期,很多人曾经对那时万马齐瘖的状况感到悲观。“如今齐向春郊骋,我亦深怀并辔心”,现在一切都恢复了,又可以到春天的郊外去尽情地驰骋了,我也非常愿意跟大家一起并辔齐驱。下一首“海外空能怀故国,人间何处有知音”,是说我在海外只能怀念祖国,而不能实际报效祖国,不能畅所欲言地给学生们讲我所热爱的古典诗词。“他年若遂还乡愿,骥老犹存万里心”,曹操的诗里说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回到我的故乡,我虽然已经是一匹老马,但是我仍盼望能尽到我的力量。

写了这两首诗以后,又过了一段日子,我寄出的申请终于有了回音。

 1979年的春天,国家同意我回国教书,并且安排我去北京大学。所以我第一次回国教书是到北大,到机场来接我的是教育部的赵冀先生。北京大学负责接待我的几位老师非常热情,他们安排我住到了友谊宾馆,北大宴请我的是周培源先生。我在北大中文系还结识了两位“老鼠同盟”,一位是与我同岁的甲子年出生的陈贻焮先生,我好像比他大几个月,还有一位是小我们一轮的丙子年出生的袁行霈先生,他那时只有四十多岁,还很年轻。负责接待我的还有冯友兰先生的侄女冯锺芸和中文系的教师费振刚。陈贻焮先生和袁行霈先生常常陪着我去上课,还陪我去看老舍的话剧《茶馆》。有一天陈贻焮先生还陪着我去游览了圆明园,那年我先后游了三次圆明园,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是老同学史树青陪我游的,第三次是美国回来的朋友梁恩佐和刘元珠二位陪我游的。第一次是在下午,第二次是在早晨,第三次是在夜晚。后来我还写了几首绝句记述当时的感受:

惆怅前朝迹已荒,空余石柱立残阳。
百年几辈英雄出,力挽东流变海桑。
莫向昆池问劫灰,眼前华屋剩丘莱,
暮云飞鸟空堂址,可有游魂化鹤来。
九州清晏想升平,高观遗基号远瀛。
不为苍生谋社稷,寿山福海总虚名。
新知旧雨伴游踪,吊古三来废苑中。
斜日朝晖明月下,一般乡国此情浓。

(《游圆明园绝句四首》)
1979年与陈贻(左一)、费振刚(右二)、袁行霈(右一)在北京大学合影

陈贻焮先生比较喜欢作诗,他的诗思敏捷,我们之间也有一些诗词的唱和。

多年以后,我在哈佛碰到一个学生叫商伟,他是当年我第一次到北大教书时的学生。那时国内还没有投影仪,上课前要请学生把要讲的诗抄录在黑板上。后来他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书,有一次我到哥伦比亚大学讲学,又遇到了他,他在讲到当时上课的情景时还说,叶先生你知道吗,你第一次到北大讲课的时候,黑板上的诗是我抄录的。

商伟
1978年考入北大中文系,1982年师从袁行霈先生攻读古代文学(魏晋南北朝隋唐方向)研究生,1984年毕业留校,兼任林庚先生的助手;1988年赴美留学,在哈佛大学师从韩南,主攻元明清小说戏曲研究,同时师从宇文所安继续从事中古文学的研究。目前担任哥伦比亚大学讲席教授。

但我在北大教书的日子不长,那是因为南开的李霁野先生知道我回国讲学的安排,便以师辈的情谊坚持邀请我去天津的南开。

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
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

(《赠故都师友绝句十二首》之十二)

这是 1979年我第一次回国讲学时,所写的一首绝句,我与南开大学的情谊也就是从那一年春天开始建立起来的。回首前尘已有已有三十年之久了,当年我申请回国讲学,还不知是否能获得国家批准,到今天已经在南开大学组建了一个古典文化研究所,带出了一批硕士、博士生。将近三十年的往事头绪纷繁,幸亏我自己有一个写诗的习惯,我就还是以诗歌为线索,回顾我与南开的情谊吧。

1979年初抵天津与南开大学诸教师合影,右三为叶嘉莹

这一年我结束了在北京大学的短期讲课后,就应李霁野先生的邀请来到了南开。当时从天津到北京来接我的,是中文系总支书记任家智先生和一位外事处的工作人员,那时我住在西郊的友谊宾馆。任先生很客气说我们来接你,不是要你马上就走。你这么多年没回来了,我们可以陪你转转,在北京游览一下。那么去哪呢?我们商量了一下,就说去西山八大处吧,顺便看看碧云寺和卧佛寺。碧云寺有个中山堂,因为中山先生的衣冠冢在那里。

那一天碧云寺的中山堂正在举办画展,我一进门就看见了右边墙上挂着一张屈原画像。可能因为我对屈原很景仰,那张屈原像画得也是真好,好像把屈原的感情都表现出来了,而且神情也很像我心目中所想象的屈原的样子。我带着照相机,正要把它照下来,忽然间展览室中的一个小姑娘拿着杆子把这张画给摘了下来。我问他们为什么把这张画摘下来,他们指着旁边的一位游客说,这位日本客人把这张画买了。我当时就表示遗憾,这张屈原像画得很好,可惜我连一张照片都没来得及照。任先生在旁边对我说,这位画家范曾是南开校友,我们认识他,以后还有机会见到他的画。这张屈原像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后来,我为这张屈原画像填了一首《水龙吟·题屈原图像》的词:

半生想象灵均,今朝真向图中见。飘然素发,然独往,依稀泽畔。呵壁深悲,纫兰心事,昆仑途远。哀高丘无女,众芳芜秽,凭谁问,湘累怨。  异代才人相感,写精魂、凛然当面。杖藜孤立,空回白首,愤怀无限。哀乐相关,希文心事,题诗堪念。待重滋九畹,再开百亩,植芳菲遍。

参观碧云寺的第二天我就随任家智先生他们一起来到了天津,那时还没有专家楼,他们就安排我住进了解放北路的天津第一饭店。饭店旁边有个小公园,唐山地震后里面搭盖的许多临建棚还在那里,公园附近的楼房有的还留有震毁的残迹。但忙碌的拆建工作,也使我看到了未来重建后所将有的一片美好前景。而且那时正是春天,街旁墙角的路树,有的已经绽放了深红浅粉的花朵。于是满怀着对祖国的美丽前景的祝愿和憧憬,我就写了一首小诗:

津沽劫后总堪怜,客子初来三月天。
喜见枝头春已到,颓垣缺处好花妍。
(《天津纪事绝句二十四首》之一)

转天上午李霁野先生亲自到饭店来看我,经历了“文革”批判的李霁野先生,外表看来虽然比三十年前我所见到的他显得苍老了,但精神矍铄依然,对人热诚如旧。李霁野先生先问我的生活情况和课程的安排,接着就问起了他在台湾的一些老友,他最怀念的是当时台湾大学的中文系主任台静农先生。他们二人既是同乡,又是同学,年轻时一起离开安徽的老家来到北平,又一起追随鲁迅先生参加未名社的活动,还一起被国民党政府关进过监狱。海峡虽然隔断了他们的往来,但是不能隔断他们之间深厚的情谊。李霁野先生在“文革”中的坚强不屈和今日对老友的深沉的怀念,都使我非常感动。

台静农装订的叶嘉莹文稿

南大中文系为我安排的课是“汉魏南北朝诗”,从建安时代讲起。每周上两次课,每次两小时。上课地点是主楼一楼东侧那间约可坐三百人的阶梯教室,当时的系主任是朱维之老先生。朱维之先生是一位学养过人的忠厚长者,我每次上课,他都坐在第一排与同学们一起听课。我在南开讲课约有两个月之久,原计划每周上课两次,每次两小时,讲授汉魏古诗。后来又增加晚间上课一次,讲授唐宋词。朱维之先生还是每次都亲来听讲,我见到朱维之先生身体健康精力旺盛,以为他不过六十岁左右,直到那年“五四”运动六十周年纪念大会上,听到朱先生自己讲述当年参加“五四”运动的情况,说他六十年前参加“五四”运动时,年龄只有十四岁。我才知道朱维之先生已有七十四岁的高龄了。本来我对先生亲来听讲,早已感到惶愧,知道先生的年龄后,心里更是不安。尤其是天气热起来了,我的课排在下午两点到四点,教室里满满的都是人,大家都是汗流浃背。而朱维之先生则依然一直从容端坐,毫无倦容。因此我就为朱维之先生写了一首诗:

余勇犹存世屡更,江山百代育豪英。
笑谈六十年前事,五四旗边一小兵。
(《天津纪事绝句二十四首》之五)
 

那时在国内,大家上课都是听那种传统的讲法,很少有从国外回来的人讲课,我就按我自己的习惯,想怎么讲就怎么讲,所以大家都觉得挺新鲜的。同学们听得非常认真,反应非常热烈。来听课的人不仅坐满了整个教室的座位,而且连讲台边和教室门口都是人。有时我走进教室和步上讲台都很困难,于是中文系就想了一个发听讲证的办法,只许有证的人进入教室。这个办法实施以后,虽然解决了我走进教室和步上讲台的困难,但教室的阶梯上和教室后面的墙边窗口,仍然挤满了坐在地上或站在墙边的人们。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逐渐热起来,那时也没有空调设备,满教室的人,常常都是挥汗如雨。有一天一位女教师从讲台下传递过来一把扇子给我。黑色的扇面,上面用朱笔以隶书写了一首《水调歌头》,那正是前几天在课堂中我偶然讲过的一首自己的词作,题目是《秋日有怀国内外各地友人》。那是在 1978年秋天,当我决定要回国教书时,写下的这首词,寄给我以前在台湾教过的学生,还有在美国的友人,以及在北京的一些亲友和旧日的同学。词是这样写的:

天涯常感旧,江海隔西东。月明今夜如水,相忆有谁同。燕市亲交未老,台岛后生可畏,意气各如虹。更念剑桥友,卓荦想高风。  虽离别,经万里,梦魂通。书生报国心事,吾辈共初衷。天地几回翻覆,终见故园春好,百卉竞芳丛。何幸当斯世,莫放此生空。

扇面上写了这首词,也写了上款我的名字,但却没有写下款的署名,只是盖了一个小小的图章,而书法则写得极有功力。后来我才知道送我这把扇子的,原来是天津有名的书法家王千女士。于是我就写了一首诗送给王女士:

便面黑如点漆浓,新词朱笔隶书工。
赠投不肯留名姓,唯向襟前惠好风。
(《天津纪事绝句二十四首》之十二)
 

因为我在课堂上曾提到过一些我自己的词作,中文系就又提出了希望我能再给讲一门唐宋词课。同学们白天的课都已经排满了,于是就把唐宋词的课排在了晚上。大家的反应是同样的热烈,听课的人还是满满的,而且晚上不肯下课,我临走时最后一次课,一直到熄灯号都吹响了才下课。这件事我在那二十四首绝句里也有记载:

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
临歧一课浑难罢,直到深宵夜角吹。
(《天津纪事绝句二十四首》之二十)

在这一期所有的课程都结束之后,中文系为我举行了一个欢送会。那是又一个挥汗如雨的夏日午后,不仅中文系师生都来了,许多来旁听过的人,也都来参加了这个欢送会。朱维之老先生的那一段致辞说得非常好,可惜没有录下来。朱维之老先生非常诚恳、热情,真是让人感动。学生致答谢辞的是现在天津人民出版社的王华。最后中文系向我致送礼物。他们拿来了一个包装得很仔细的长轴,请我到台上去,把长轴展开来一看,就是范曾先生画的另一张屈原像。后来跟范先生熟悉了,我曾跟他说,这一张屈原像跟我在碧云寺看见的那张屈原像比较,我更喜欢那一张。

朱维之所译约翰·弥尔顿《失乐园》。朱维之(1905—1999)浙江苍南人。中共党员、民盟成员。1930年赴日本中央大学和早稻田大学学习、进修,回国后在福建协和大学、上海沪江大学任教,曾任沪江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1952年调任南开大学教授,先后担任南开大学中文系外国文学教研室主任、中文系主任等职,朱先生是学贯中西的著名学者,他一生从教六十余年,桃李满园,著作等身,在中国教育界、学术界享有崇高声誉。出版了《中国文艺思潮史略》、《基督教与文学》、《文艺宗教论集》等学术专著。

后来我才知道这张屈原画像得来也是颇费一番周折的。当初去北京接我的任家智先生,一直记得我喜欢在碧云寺游览时见到的那张范曾画的屈原像,所以当中文系讨论要送我什么纪念品时,任家智先生就提起了这件事。于是中文系就请历史系的前辈教授郑天挺先生与系领导联名写信,向范曾先生求画,又派中文系教授宁宗一先生亲自到北京与范曾先生联系。得画后又请杨柳青画店去装裱,最后赶在欢送会上把这张画送给我。这一份盛情,真是让我感动。最后大家要我题诗留念,我就为大家吟诵了我在 1977年夏天到西安旅游时写的一首绝句:

难驻游程似箭催,每于别后首重回。

好题诗句留盟证,更约他年我再来。

(《纪游绝句十一首》之十一)

后来,而我也果然信守了“当年“更约他年我再来”的诗句中的盟诺,经常回到南开来讲课。

1999年叶嘉莹在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大楼前留影 

本文来源:活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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