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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宇建:一路追寻

 明日大雪飘 2023-03-17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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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先生

1979年晚春的一天,时为南开大学中文系1977级生活委员的我,突然接到系里通知,要求打扫一间办公室出来,迎接一位来自国外的专家,为我们讲授中国古典诗词。我们在系办公室对面的一间不大的房间,拖地、擦窗,挂上丝绒窗帘、搬来一组沙发。在当时的条件下,这算是有一间像点样子的接待室了。大家一边忙活,一边心存疑惑:为什么要邀请国外的专家来讲授中国的古典诗词呢?

孰料,几日后,自加拿大归国讲学的叶嘉莹先生在课堂上一亮相,便把我们的疑虑一扫而光。作为叶先生归国讲学的“开门弟子”,我们中文系1977级全体同学随即被叶先生“圈粉”,而我,则成为“铁杆粉丝”,一路追寻她的诗词传承行迹……

叶先生的讲授为我们带来全新的震撼体验。

按照当时的文学史教学体系,一般是先交代各个时期的历史背景,然后介绍这个时期的文学流派和代表性作家作品。其中,最能体现授课水平的,是对文学作品,尤其是古典诗词的鉴赏;这也是同学们最喜爱的部分。叶先生的讲授,与学校传统的方法全然不同,令我们耳目一新。她撷取某一组诗、词或某一位、某几位诗人的作品,从诗词本身讲起,将诗人的情感、经历融会贯穿其中,辅以大量的文学联想,列举诸多相关诗句印证诗人所要表达的喜怒哀乐,展现诗词本身的美和意境。先生以她广博的文学修养、深厚的文学积淀,“跑野马”一般汪洋恣肆,引领我们体悟诗歌的感知、感动、感发,使我们徜徉其中,如痴如醉,如沐春风。

叶先生甫回国讲学的时候,“文革”在意识形态、社会科学领域造成的影响远未消除,阶级分析、典型形象等概念性分析方法不可避免地体现在教学中,呆板而僵硬。叶先生则以朴素、细腻的诗人视角,将她坎坷多艰的人生感悟融入诗词赏析,为我们展现悠久而灿烂的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多样审美形态,引领我们走进古典诗词黄钟大吕的豪迈与柔肠百转的婉约意境里,让我们看到了别样风景。叶先生还为我们吟诵古典诗歌,带我们感悟“吟诵是诗词的另一个生命”之美好……

叶先生为中文系上课的同时,也曾接受外文系的邀请讲学。我曾“翘课”去聆听叶先生为外文系同学讲授《天安门诗抄》赏析。应该说我对《天安门诗抄》十分熟悉,但对其文学艺术价值不甚了了。叶先生选取大家耳熟能详的十几首诗歌,从情感生发、遣词用字、诗词韵律等方面逐一分析解读,令人叹服!

先生授课从来不用讲稿,几个小时洋洋洒洒,诗句、典故仿若信手拈来。叹服先生功底深厚的同时,也好奇先生真的不需要讲义吗?两年后偶然的机会,我才发现先生虽然从教三十余载,对她讲授的古典诗词也可谓早已烂熟于心,但是仍然认真备课和精心准备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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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叶嘉莹先生(前排居中)应邀来南开讲学

1981年初秋,叶先生再次利用假期归国为我们授课。我奉领导之命,由学校派车,到先生下榻的天津市第一饭店接送先生。某日我抵达时,先生尚在梳妆,用电动卷发器给自己做头发。先生一边做头发,一边低头看着一本厚厚的讲义——原来先生是有讲义的!先生偶尔会在下次开讲时纠正上次讲课的口误,想来她在课后会对课堂内容“复盘”,发现问题及时告知大家,可见先生对教学的细致严谨。在等待先生的时候,下榻同一饭店、同在南开大学讲学的万荣芳先生与我们会合。她笑说,看来叶先生也是自己做头发,我也是自己剪发呢!万先生时任美国堪萨斯大学东方文学教授。堪萨斯大学与南开大学是姊妹学校,万先生被邀请到南开外文系做客座教授。说来也巧,我于1982年初毕业,被分配到中国人民银行天津分行工作,与万先生的胞妹万棣芳成为同事,因为万先生的关系,我与万棣芳女士结为忘年之交。1983年万荣芳先生因病辞世,万棣芳女士遵照其姊遗愿将其在国内的遗产全部捐赠南开大学,并设立“万荣芳奖学金”,专项奖掖英语学习的优秀学生。此是后话。

1986年下半年,学校里有一系列大师级文化名人、学者的讲座,其中有叶嘉莹先生的诗词鉴赏。看到《天津日报》刊登的消息,我特别兴奋,邀约了七八个听我“鼓吹”过叶先生卓绝风采的银行同事,前往学校重睹先生的风采。进入会堂坐定,我看到先生坐在主席台向下扫视,忙举手致意,先生立即认出了我!那天,叶先生讲的是王国维先生关于做学问的三种境界。开讲前先生自谦道:“我不会像其他大师那样慷慨陈词,所思所讲皆为国之大事。我只是'患在好为人师’……”

接着先生讲到她从未谈及的一些事情。原来,先生前几年都是在放假期间自费回国讲学的。为什么一定要回国讲学?除了“散木乡根”“书生报国”的家国情怀,她忆及初到国外用英语讲课的艰辛,时而会感受到学生听课时目光的茫然;谈到回国为南开中文系同学授课,师生在眼神交汇中流淌的情感呼应,使先生也从中获得很大的享受和满足。谈及此,先生说:“今天高兴地看到我当年的学生也坐在这里!”或许因为先生一生颠沛流离、辛苦多艰,而我也身世坎坷、经历曲折的原因吧,先生的讲授每每勾起我心灵深处的共鸣。我心潮起伏,几度眼眶湿润……

那天先生还讲到一些令人遗憾的事情。最近几年回国到各大高校讲学,竟有学生质疑:学习古典诗词有什么用?有的学校在发布先生讲座消息时,竟然要求加上诸如“中国古典诗词与外国诗歌比较研究”字样,由此吸引学生。先生怒斥了这种急功近利、崇洋媚外的学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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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开大学中文系1977级同学汪健云书叶嘉莹先生诗作

2015年6月,我们1977级的几个女同学从微信中看到中央电视台《读书》栏目即将推介叶先生的新书《〈人间词话〉七讲》,并招募叶先生的仰慕者作为观众参加录制。我们立即报了名,但随即被告知名额已满。遗憾间,时任藏学出版社总编辑的毕华同学联系了《〈人间词话〉七讲》出版方北京大学出版社的朋友,为我们让出了几张工作人员的入场券,还特意关照我们天津的同学前往。于是我与同学滕锦然和她的妹妹、同样喜爱叶先生的滕滨然一同赴京,只为再一次亲近先生。《读书》栏目主持人李潘与先生相对而坐,回顾先生的精彩诗词人生,分享先生的新作《〈人间词话〉七讲》。最令大家期待的是后面的提问环节,许多年轻人纷纷举手站起诉说自己对先生的敬仰之情,向先生讨教诗词之道。为了争取与先生的互动机会,坐在最后一排的我和锦然索性站起来示意。当报出我们是南开大学中文系1977级叶先生的第一批学生时,观众席发出一片惊叹。先生高兴地说:“那可是三十六年前了,这可太难得了!”李潘立即回应道:“你们上来跟老师拥抱一下吧!”李潘还特意请摄影师为我们合影留念。我说:“叶先生当年对我们所有同学的影响,她的学养、讲课风范、气质,给我们的冲击力、震撼力都是非常大的!而我的问题是:先生已经虚岁九十二岁了,为什么还能保持这样年轻?”这是发自真心的提问,随后锦然也说:“今天先生讲课的思维一点儿不减当年,中间讲到'采莲’,我还担心您'跑野马’讲走了拉不回来……”(先生和观众笑)先生认真地说:“我这人心无旁骛,就是喜欢诗词,没有世俗的那种利害得失,除了对文字认真,其他都很马虎。”随即用钟嵘《诗品》序中“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解答了保持年轻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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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中国好书”颁奖典礼

此后不久,我接到中央电视台的电话,叶先生的《〈人间词话〉七讲》入选“2014年中国好书”,中央电视台邀请我作为先生的学生参加“2014年中国好书”颁奖典礼大型晚会,并与先生的另一名学生张元昕(牛牛)各有一分钟的发言。牛牛是叶先生在南开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她生长在美国,十一岁时就和九岁的妹妹一起师从叶先生学习中国古典诗词,中、英文都非常好。席慕蓉老师作为《〈人间词话〉七讲》的推荐人。主持人李潘问到先生从教七十年最大和最小的学生时说:“听说现场来了两位叶先生的学生,今天给你们一个机会,向叶先生说一句你们最想说的话。”我说:“叶先生当年的到来,对我们来说就像久旱的甘霖,她不仅教会我们欣赏中国的古典诗词,她的家国人生情怀也深深影响到我们的人生。我今已步入花甲之年,只想说谢谢先生的教诲!”牛牛说:“我想感谢叶先生,不仅为十一岁的我和九岁的妹妹这样两个孩子,而是为我们所有人点亮了心中的一盏明灯,让我们看到诗词中有多么美好、多么高尚的境界,谢谢先生!”叶先生现场还主动吟诵了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先生抓住一切机会将古典诗词的吟诵传之于大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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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平安夜,叶嘉莹先生与学生在迦陵学舍。二排左二为本文作者

2015年圣诞节,我和锦然到母校南开大学的迦陵学舍看望叶先生,与先生、先生的小女儿言慧和她的十几位研究生共度平安夜,并向迦陵学舍赠送了中文系1977级毕业三十周年纪念文集《青春回响》,其中有先生应邀为我们写的两首绝句。那晚,先生特意让我和锦然分坐在她的身边(足见先生对我们1977级同学感情之深),然后要求每一位同学背诵一首先生自己所作诗词,并谈感想。我背出的是先生1979年回国时所作绝句:“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而先生年轻的研究生均能大段背诵先生的诗词,这让我心中十分愧疚。一来当年先生讲授自己的诗词并不多,二来我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金融、经济等工作,疏于学习。那晚,我深刻地体会到先生不仅仅是研究、教授中国古典诗词的大师,也是一位作品丰富、人品高尚、非常了不起的诗词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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