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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具史识者,必具史德”

 四知堂主 2014-09-18

史德,是清人章学诚明确提出的,在其名著《文史通义》中,有《史德》篇,专门论述这个问题。他说:“能具史识者,必具史德”。章氏提出这一点,是对唐朝人刘知几史才三长论的补充。所谓史才三长,就是史才、史学、史识。刘知几说:“夫有学无才,亦犹有良田百顷,黄金满籝,而使愚者营生,终不能致于货殖者矣。如有才而无学,亦犹思兼匠石,巧若公输,而家无楩楠斧斤,终不果成其宫室者矣。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此则为虎傅翼,善无可加,所向无敌者矣”。对于史识的内含,刘知几没有明白说出,只是说“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事实上这里面包含了史家的道德因素。章学诚在肯定刘氏理论的前提下,感觉意犹未尽,“虽刘氏之所谓才学识,犹未足以尽其理也”,于是就提出来“史德”。何谓“史德”?章学诚说,史德就是“著书者之心术”。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在清华大学讲《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提出“史家的四长”,把“史德”排在第一位,这就是“史德、史学、史识、史才”。史德之提出以及置于最重要的地位,这是历史认识和史学家的自觉意识进一步发展的重要标志。

史德的概念虽然到清代才被提出来,但在中国悠久的史学传统中,却是一直被特别强调的,只是所用的词汇有所不同而已。先秦时期,孔子称赞晋太史董狐“书法不隐”。汉朝班彪、班固父子表彰司马迁“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史传》篇提出“素心”说:“析理居正,唯素心乎!”唐朝刘知几在《史通》中有《直书》、《曲笔》专篇,对直书予以表彰,对曲笔予以无情地鞭笞,爱憎分明,充满激情。明朝胡应麟有“公心”之论:“才、学、识三长足尽史乎?未也。有公心焉,有直笔焉,五者兼之,仲尼是也”。从书法不隐、实录到素心说、直书论、公心论,无不与史学家(历史研究者)的道德有关。强调史家的道德修养,从现代历史认识论来看,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因为研究历史,涉及到三个方面,即客观的历史自身、历史资料、历史研究者。三者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统一于历史研究活动之中。客观的历史自身是历史学研究的对象,历史研究者工作的目标就是尽可能地将这个曾经存在而又已经消失、一去不复返的本体再现出来,如何再现?逝者不能复现,历史研究者依靠的就是历史本体所留下的痕迹——历史资料,所以有人说历史研究是一种三极思维活动。历史研究者是史学活动的能动者,是他把两个失去生命力的事物——历史本体、历史资料激活,使历史资料再现历史本体。在历史研究活动中,史学家始终是最积极能动的因素。可见,历史认识有自身的特殊困难,如果史学家不能坚守忠于历史的职业道德,他所写出的历史在多大程度上与历史实际相符,就要大打折扣了。正由于这一点,在中国传统史学中,对史家的修养才非常重视,而且大都集中在史德上,所以,强调史德,从历史认识论来讲,是十分正确的。

但是我们也要看到,中国传统史学对史家道德修养的评论是有局限的。无论是直笔论,还是史德论,它们都没有摆脱名教的束缚。刘知几说:“史氏有事涉君亲,必言多隐讳,虽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史德》篇以较多的篇幅论述司马迁《史记》如何合乎“名教”,说:“《骚》与《史》,皆深于《诗》者也,言婉多风,皆不背于名教,而梏于文者不辨也”。封建社会的史学是它意识形态的一部分,从根本上说,它要维护封建社会的秩序。君臣父子夫妇是封建等级制的根本,而名教就在这个根本问题上作了规定,成为维护封建社会体制的根本原则,历史学的求实、直笔等,都不能突破它。在刘知几看来,尊从名教,在记载历史、评论史事上对客观历史的扭曲不是曲笔,是直笔的另一种形式。章学诚认为,“道之大原出于天”,名教是道的核心内容,自是天然合理,不可置疑的。所以,在他们那里,维护名教与提倡史德并不矛盾。中国传统史学与封建政治联系紧密,带有鲜明的二重性特点,它一方面追求实录直书;又一方面为了宣传皇权神授,维护封建统治,在某种情况下又故意曲解历史。封建史学二重性反映在对史家的道德要求上,就出现了这种自相矛盾,从而表现出局限性。

摈弃其封建性的糟粕,我国传统史学重视“史德”的传统在今天仍是值得发扬光大的。《左传》上记载的齐国史官的故事在中国历史上千古传诵。当时,齐国的崔杼杀了国君,“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氏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这种忠于史官职守,不畏权贵,据事直书,冒死以赴的壮举,是崇高史德的表现,在任何时代都为人们所敬仰。相反,那些“用舍由乎臆说,威福行乎笔端”,“事每凭虚,词多乌有”,“曲笔阿时”,“谀言媚王”的人,总是为世人所唾弃,为一切正直的史家所不齿。中国史学已形成了崇尚直书的优秀传统,尽管其“直书”有不彻底的地方。从史德的角度来反思新中国以来的历史学,有很多经验教训可以总结,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一些人故意歪曲历史,颠倒黑白,在政治上起了很坏的推波助澜作用;一些人以历史研究为名,对历史资料断章取义,肆意解释,史学成了他们整人的工具,严重败坏了历史学的声誉,造成了极其恶劣的社会后果。历史学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首先是某些治史者在史德方面出现了问题。“史德者何?著书者之心术也”。心术不正,什么恣意践踏历史的事都能做得出来。可见,加强史德修养,对历史研究者(不仅仅指专业史学家)是多么重要,对历史学界是多么重要,对整个社会又是多么重要。章学诚把史德归结为“心术”,梁启超则说史德的第一要义是对历史“忠实”。这里我们再借用西方人一句话,治史者要对历史怀有敬意。

历史学有两大主要功能,一是科学功能,一是社会功能。在现代民主社会中,这两大功能应该是统一的,而不应是对立的。历史著作首先要具有科学性,这是历史学作为一个学科得以立足的根本。失去了科学性,历史学就丧失了存在的价值。历史学要实现它的借鉴功能,也必须以科学性为基础。错误的历史研究结论不可能为社会提供正确的资鉴。也就是说,要实现历史学的社会功能,首先要实现它的科学功能。而史德则是实现历史学的科学功能的前提。

强调科学性,决不意味着提倡治史者漠视现实、只在无关紧要的论题上埋首钻研的学风。历史学属于社会科学,关心社会是它的职责。不关心社会的历史学,其研究成果也许合乎科学的规则,但终不免为社会所冷落,它的科学价值亦不能在社会中得以实现。当然,对于历史学的社会功能,我们要看得开阔一些,以免出现实用主义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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