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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岛:全人类的创伤记忆

 红豆居士 2014-09-28

广岛:全人类的创伤记忆

2014-09-27 东方历史评论

撰文:约翰·赫西

《东方历史评论》微信公号:ohistory


大火


爆炸后,谷本清牧师立刻从松尾的宅子狂奔出来,惊讶地看到,浑身是血的士兵站在他们之前一直在挖的防空洞口。他看到一个老妇人左手托着头,右手托着背上一个三四岁小男孩,一边茫然地沿着路走着,一边哭喊着:“我受伤了!我受伤了!我受伤了!”谷本先生非常同情她,把孩子接过来背到自己身上,领着老人走到了街尾。那里尘土飞扬,一片昏暗。他把老人带到了不远处一所紧急情况下可作为临时医院使用的中学。帮助老人让谷本医生忘记了恐惧。在学校,他惊愕地看到满地都是碎玻璃,已经有五六十个伤者在那里等待救治。他想起空袭解除警报拉响后,并未再听到飞机的声音,但事实又让他断定有飞机投下了炸弹。他想到人造棉商人家的花园里有一个小丘,从那儿可以看到整个古井乃至整个广岛的景象。因此,他就向松井的宅子跑回去。


从小丘上,谷本先生看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景象。并非如他预计的只有古井这个地方遭到破坏,从漫天的烟尘中,他看到一团可怕的浓烟正在广岛上空升腾而起。 一股股烟柱正从地面的尘土中升起。他不明白一个如此安静的天空是怎么造成这样大面积的破坏的。即便只有 几架飞机,也是能听到声响的。附近的房子着了火,当弹珠大小的水滴开始落下的时候,他猜测是消防员救火时从水管喷出的。(事实上,这些水滴是尘土、热气和核裂变碎片升到广岛上空形成湍流层后凝结成水落下的。)


谷本听到松尾先生问他是否安好,才把视线转回来。房子倒塌的时候,前厅的布匹保护了松尾先生,他自己爬了出来。谷本先生随口答应了一下。他想到他的太太和孩子、他的教堂、他的家、他的教民,他们都在山坡下那一片尘土飞扬的废墟里。他再次在恐惧中跑向市区。


爆炸后,裁缝遗孀中村初代太太从房子的废墟下艰难地爬出来,看到小女儿美也子胸部以下都被埋压住了,无法动弹。她爬过废墟,拼命拉开木板,用力刨开瓦砾,着急地想要把女儿救出来。就在这时,她听到仿佛是从底下洞穴传来的两声微弱哭喊声:“救救我!救救我!” 她叫十岁儿子和八岁女儿的名字“敏夫!八重子!”


下面有回答声。


中村太太丢下了至少还能呼吸的美也子,发疯似的爬到了哭声上方的残骸。孩子们睡觉的时候大概隔了十英尺,但是现在他俩的声音似乎是从一个地方传来。儿子敏夫显然还有一些空间可以移动,她在上面挖的时候能感觉到他在推瓦砾堆。最终她看到了他的头,急忙把他拉了出来。他的脚被一个蚊帐乱缠成一团,好像被仔细包扎过一样。他说他被直接吹过了房间,妹妹八重子就在他的下面。这时,八重子在底下说动不了,有东西压住了她的腿。中村太太又刨了一会儿,在女儿的上方清理出一个洞口,开始拉她的胳膊。“疼!”八重子哭道。 中村太太大声喊道:“现在没时间让你喊疼了。便猛地把还在抽泣的女儿拉了上来。随后她又救出了美也子。 孩子们都是脏兮兮的,身上有淤青,但没人被割伤或划伤。


中村太太把孩子们带到街上,他们只穿了内衣。尽管那天天气很热,但她在慌乱中却担心他们着凉,于是回到倒塌的房子,从废墟下找到她为突发情况准备的一包衣服。她给孩子们穿上裤子、衬衫、鞋子、一种叫做 “bokuzuki”的棉质防空袭头盔,甚至还给他们穿上了外套。孩子们没有说话,除了五岁的美也子,不停地问道:“为什么是晚上了?为什么我们的房子倒了?发生什么事了?”中村太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空袭解除警报不是已经响过了吗?她看了一下四周,在昏暗中发现附近 所有的房子都倒塌了。为了给隔火带让路而正在拆除的隔壁房屋,现在完全垮塌了,而为了社区安全而献出自己房子的隔壁邻居,躺在地上已经死了。当地邻组负责人的妻子中本太太满头是血地从街对面走过来,说她的孩子被严重割伤,问中村太太有没有绷带。中村太太没有绷带,但她又爬进了自家房子的废墟,从里面拿出一些她做裁缝时用的白布,撕成条,给了中本太太。她在拿布时看到了缝纫机,于是又回去把它给拖了出来。很明显她不能随身带着它,于是她不假思索就把自己的谋生工具塞进了房前的一座水泥蓄水池——每个家庭都按要求建一个这样的蓄水池,应对可能的火灾。几个星期来, 这个蓄水池一直被她视为安全的象征。


慌里慌张的邻居幡谷太太叫中村太太和她一起逃往京桥川附近的浅野公园。浅野公园隶属于富有的浅野家族,这个家族曾拥有东洋协和轮船公司。这座公园被指定为附近地区的避难中心。看到附近一处废墟起火(除了爆炸点的大火是由爆炸本身引发,广岛市大部分地区的火灾是由可燃的碎片落到灶台着火引发的),中村太太说要去救火,幡谷太太说道:“别傻了。如果飞机又来了怎么办? ”于是,中村太太带着孩子们和幡谷太太一起前往浅野公园。她背了一个背包,里面装的是为突发情 况准备的衣服、一条毯子、一把伞,以及她藏在自家防空洞里的一个手提箱。她们匆忙走过街区,听到从很多废墟底下传来微弱的呼救声。一路上,她们看到唯一还屹立的建筑物是耶稣会的神父宿舍楼,就在美也子曾经上过一段时间的天主教幼儿园旁边。路过的时候,她看到克莱因佐格神父穿着血迹斑斑的内衣,手里拿着一个小手提箱,从房子里面跑出来。


爆炸刚刚结束,当威廉·克莱因佐格神父穿着内衣在菜园里徘徊时,拉萨尔主神父从房子外面昏暗中的墙角那儿走出来。他浑身是血,尤其是后背。闪光时他转身躲避,细小的玻璃碎片都扎到了他身上。克莱因佐格神父仍惊恐不已,但还是问道:“其他人在哪儿?”就在这时,其他两位在宿舍楼里的神父走了出来。切希利克神父没有受伤,扶着浑身是血的希弗神父。希弗神父脸色苍白,左耳上方的伤口一直在喷血,把他身上都染红了。闪光后,切希利克神父迅速跑到一个门口——此前他判断这是整栋房子里最安全的地方。爆炸冲击波袭来 的时候,他没有受伤。他对此感到很欣慰。拉萨尔神父让切希利克神父带希弗神父去看医生,以免失血过多而死。他建议去找下一个街区的神田医生,或者找六个街区之外的藤井医生。于是,两人就走出教区到了街上。


耶稣会传教士星岛先生的女儿跑过来对克莱因佐格神父说,她的母亲和妹妹被埋在教区后面他们家的废墟下,神父们这时注意到,教堂前面的天主教幼儿园老师的宿舍楼也倒塌了。于是,拉萨尔神父和教堂女管家村田太太去救老师,克莱因佐格神父去了传教士家的废墟, 搬开最上面的一层废墟残骸。底下没有任何声响。他肯定星岛太太和女儿已经丧生。最后,他在原来是厨房一角的地方看到了星岛太太的头。他确信她已经死了,拽着她的头发想要把她拉出来,但是她突然尖叫起来“疼!疼!”他又挖开了一些废墟,把她拽了出来。他又设法在废墟中找到她女儿,把她救了出来。两人都没有受重伤。


教堂旁边的一个公共澡堂已经着火,但因为是南风,所以火势不会蔓延到神父宿舍来。尽管如此,克莱因佐格神父还是去屋里拿了一些他想要保留的物件。他看到他的房间很诡异,乱成一团糟。一个急救包完好地挂在墙上的一个钩子上,但他本来挂在另一个钩子上的衣服却不见了。书桌的碎片散落在房间各处,但他原本藏在桌子底下的一个用制型纸做的(papier-marche)手提箱却显眼地立在房间门口,毫无损坏。克莱因佐格神父后来觉得这是上天庇佑,因为手提箱里放有祈祷书、教区账本,以及一大笔由他看管的教会现金。他跑出房子, 把手提箱藏到了教区的防空洞。


几乎同时,切希利克神父和仍在流血的希弗神父回来了,他们说神田医生的房子已成废墟,而大火挡住了他们前往藤井医生位于京桥川岸边的私人医院的路。


藤井正和医生的医院已经不在京桥川河畔了,而是在河里。房子倒掉以后,藤井医生很茫然,由于胸部被V形横梁牢牢地夹住,他一开始无法动弹,在昏暗中大概挂了二十分钟。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潮汐很快就会从入海口而来,那时河水就会漫过他的头。这个想法让他采取了一个冒险的决定: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因为右肩上的伤,他的右臂使不上力)扭动身体,终于挣脱了出来。稍作休息,他爬上一堆木板,找到一条斜架在河岸的长木板,艰难地沿着它爬上了岸。


藤井医生只穿着内衣,又湿又脏。他的背心也破了,鲜血从脸颊和后背的伤口流下来。混乱之中,他向医院旁边的京桥走去。这座桥没有垮塌。没有了眼镜,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但他还是能够看到周围房屋倒塌的数量惊人。在桥上,他遇到了朋友町井医生,困惑地问道:“你 觉得是什么炸弹?”


町井医生回答道:“肯定是‘莫洛托夫花篮’。”这是日本人给集束炸弹取的一个好听的别名。


最初,藤井医生只看到两个地方着火,一处在医院的对岸,一处在南向较远的地方。但同时,他和朋友注意到了一些让他们这些医生困惑的事情。他们发现:尽管着火的地方就这几处,但伤员源源不断地走过京桥,很多伤者的脸上和手臂上是可怕的烧伤。“你觉得这是怎么造成的?”藤井医生问道。有一个可以说得通的解释在那天也是一种安慰。町井医生坚持自己的观点。“可能是‘莫洛托夫花篮’造成的。”他说道。


早上藤井医生去火车站送朋友的时候没有一丝风,但现在狂风肆起,京桥上吹的是东风。开始有新的地方起火,而且火势迅速蔓延,不一会就热浪滚滚、炭火乱飞,人们再也无法待在桥上了。町井医生沿着没有着火的街道朝京桥川的远处走去。藤井医生走到桥下的河里,那里已经躲了大概二十个人,其中就有他的仆人,他们是自己从医院的残骸中爬出来的。在河里,藤井医生看到一个护士的腿挂在医院的碎木板上,另一个护士的上半身趴在木板上。他叫桥下几个人一起帮忙,把两人救了下来。他一度以为听到了侄女的声音,但他找不到她。 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医院的四个护士和两个病人也死了。藤井医生重新躲进了河里,等待火势减弱。


爆炸后,藤井医生、神田医生和町井医生的遭遇是广岛大部分内外科医生的代表。他们的办公室和医院损毁了,他们的医疗器具散落一地,他们自己不同程度地受了伤,这就能解释为什么那么多的伤员无法及时得到救治,以及为什么那么多本该活下来的人都死了。广岛市大约有一百五十名医生,其中六十五人已经丧生,剩下的大部分人也都受了伤。在一千七百八十名护士中,有一千六百五十四人死亡或重伤无法工作。在规模最大的红十字会医院,三十名医生中只有六人可以行使医生的职责,两百多名护士中只有十人可以工作。佐佐木医生是红十字会医院唯一没有受伤的医生。爆炸后,他赶紧去储藏室拿绷带,看到储藏室和医院的其他地方一样混乱:原本放在架子上的药瓶掉在地上碎了,药膏黏在墙上,医疗器具散落一地。他拿了一些绷带和一瓶没有破碎的红药水,迅速跑回外科主任的办公室,包扎了他的伤口,便离开办公室到了走廊,开始包扎在那里受伤的病人、医生和护士。没有眼镜,他有些手忙脚乱,便拿了受伤护士的一副眼镜。尽管眼镜的度数不够,但总比不戴强。(这副眼镜他戴了一个多月。)


佐佐木医生没有进行分拣,直接从最近的病人看过去,他很快就注意到走廊越来越拥挤。医院里的人受的主要是擦伤和割伤,不过,他开始在他们中间发现严重烧伤的患者。他注意到这些伤者是从外面涌进来的。人数非常多,他开始跳过那些只受轻伤的人。他意识到他能做的只有防止伤者流血致死。没过多久,病人要么躺着,要么蹲着,占满了病房、实验室和其他房间的地板、走廊、楼梯、前厅、停车门廊,还有前面的石阶、车道、院子,以及外面街道上四周的街区。受伤的人搀扶着无法走路的人,面目全非的家人偎依在一起。很多人在呕吐。 一大批女学生——她们很多人没上课在户外清理隔火带——踉踉跄跄地走进医院。在这个拥有二十四万五千人口的城市里,将近十万人在原子弹爆炸中丧生,另有十万人受伤。至少有一万伤员到了市里最好的医院。然而,医院仅有的六百张床位早就被占满了。这么多伤者涌入,让医院的医疗资源捉襟见肘。医院里人满为患,人们哭泣、呼喊,希望佐佐木医生能够听到,而伤势较轻的人会来拉他的袖子,求他去救救那些伤势较重的人。他穿着袜子跟着伤者走到这头又走到那头,为伤者人数之多、伤势之惨烈感到吃惊,佐佐木医生忘了职业精神,他不再是一个有经验和同情心的外科医生,而是变成了一个机器人,机械地擦拭、涂抹、包扎、再擦拭、再涂抹、再包扎。


对广岛的一些伤者来说,这种靠不住的住院治疗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在东亚罐头厂原人事部办公室,佐 佐木小姐屈身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被压在一堆书籍、 水泥灰、木板和钢板下面。她大概昏迷了三个小时(她后来估算的),醒过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从左腿传来的剧烈疼痛。在书本和废墟之下,四周一片黑暗,清醒和昏迷的界限并不是那么明显。她显然是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因为疼痛是来来去去的。在最疼的时候,她觉得左腿从膝盖以下的某个位置被砸掉了。后来,她听到有人走过她头顶的废墟,还有被埋人员从附近的废墟下发出的痛苦的呼救声:“救命!请救我们出去!”


克莱因佐格神父用藤井医生前几天给他们的绷带为希弗神父的伤口止了血。包扎完后,他又跑进宿舍找到了军服上衣和一条灰色旧裤子,换上后便走到了外面。 隔壁一个女人跑过来说她丈夫被埋在房子废墟下,房子着了火,要克莱因佐格神父一定去救他。


面对越来越多的伤亡,克莱因佐格神父已经逐渐有些麻木和茫然。他说:“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周围的房子都在燃烧,风刮得很大。“你知道他具体在房子底下的哪个位置吗?”他问道。


“是的,是的。”她回答道,“我们快点过去吧。”


他们从房子旁边绕过去,房子的废墟还在剧烈燃烧。 但克莱因佐格神父走到那里以后,发现这个女人并不知道她丈夫在哪个位置。他大声喊了几次:“有人吗?”没有人回答。对这个女人说:“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要不然我们都会死。他回到了教区,告诉主神父因为风向改变,吹起了北风,大火随着风势正在逼近,该撤离了。


就在这时,神父们在幼儿园老师的指示下,看到教区秘书深井先生站在宿舍二楼自己房间的窗前,面朝爆炸的方向,正在哭泣。切希利克神父以为楼梯垮塌了,所以绕到宿舍后面找梯子。他在那儿听到附近一个垮塌的房顶下有人在呼救。他叫街上跑过的路人帮他一起去抬房顶,但没人停下。他知道他们必死无疑,却也只能离开。克莱因佐格神父又跑进了宿舍楼,爬上早已扭曲、 堆满水泥灰和碎木板的楼梯,在房间门口叫深井先生。


深井先生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矮个子男人,他缓缓地转过头,脸上挂着一种奇怪的表情,说道:不用管我。


克莱因佐格神父走进房间,拽着深井先生的衣领说: “跟我走,要不然你会死。”


深井先生说道:“别管我,让我死在这里。”


克莱因佐格神父开始拽深井先生,想把他拉出房间。


这时,神学院学生也上来了,他抓住深井先生的脚,克莱因佐格神父抓住肩,两人一起把他抬到了外面。“我走不动! ”深井先生叫道,“别管我!”克莱因佐格神父拿起装着钱的制型纸手提箱(paper-smtcase),把深井先生背在自己身上,一行人开始往安全区东阅兵广场走去。他们走出大门的时候,深井先生像孩子一样拍打着克莱因佐格神父的肩,说:“我不走!我不走!”克莱因佐格神父转过身对拉萨尔神父莫名其妙地说:“我们失去了所有的财产,但没有失去幽默感。”


街上堆满了房屋倒塌时滑落的碎片,以及倒塌的电话柱和电话线。每隔两三幢房子,就能听到被埋的人从废墟底下发出的呼救声:“Tasukete kure!(如果可以的话,请您救救我!)”呼救中仍带着日本人特有的一种礼貌。神父们认出其中有些呼救来自朋友家的废墟,但是火势太大,他们已经来不及救援了。深井先生一路呜咽着:“让我留下!”前行的路被一片起火的街区阻挡,一行人转而向右走。他们本来准备从坂井桥去东阅兵广场,但是到了以后,看到桥对面是一片火海,就不敢过桥了,决定左转去浅野公园避难。克莱因佐格神父由于得了痢 疾,这些天身体一直很虚弱,现在身后又背了个人,开始踉跄。他在往一堆挡住他们去路的房屋残骸上爬的时候,被绊了一下,深井先生从他的背上掉了下来,他自己从废墟上像翻跟斗一样滚了下来,摔到了河边。爬起来后,他看到深井先生跑掉了。克莱因佐格神父向站在 桥边的几个士兵喊话,叫他们拦住他。克莱因佐格神父正准备跑过去把深井先生拉回来的时候,拉萨尔神父把他叫住,说:“我们快走!别再浪费时间了!”于是克莱因佐格神父叫那些士兵照顾深井先生,他们答应了,但这个失去心智的小个子男人很快就从他们身边溜掉了。 神父们最后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朝大火的方向跑去。


谷本先生担心家人和教堂的安全,沿最近的古井高速公路往那儿跑。他是路上唯一一个往市区方向前行的人。他遇到成百上千的逃难者,每个人看起来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一些人的眉毛烧没了。一些人因为疼痛抬着胳膊,好像抱着什么东西。还有人边走边吐。很多人都赤身裸体,或者身上就披着几块衣服碎片。灼烧在一些裸尸上留下了汗衫肩带或裤子背带的印记,在一些女人的皮肤上(因为白色衣服反射爆炸产生的热量,而黑色衣服吸收热量并把它传导到皮肤上)留下的是她们身上和服花纹的印记。尽管很多人自己受了伤,但仍在帮助伤势更重的亲人。几乎所有人都耷拉着脑袋,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一声不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过了古井桥和观音桥,谷本先生一路跑来,离市中心越来越近。这一路上,他看到所有的房屋都倒了,好多还已经起火。树木光秃秃的,树干已经烧焦。他试着从几个方向穿过这片废墟,但大火挡住了他所有的去路。 从很多房屋的废墟下传来人们的呼救声,但没人伸出援手。那天,大部分幸存者只帮助他们的亲人或隔壁邻居,因为他们无心也无力承受更多的灾难。伤者蹒跚地走过这片废墟和废墟下的人,谷本先生跑着超过了他们。身为一个基督徒,他内心充满了对这些被埋在废墟下的人的同情,同时身为一个日本人,他对于自己没有受伤感到十分惭愧。他一边跑一边祈祷:“上帝保佑他们,把他们救离火海吧。”


谷本先生认为往左走可以绕开大火。他跑回了观音桥,沿着河走了一段路。他试了几次想要过街,但都被大火挡住。于是,他向最左边走,往横河火车站跑。这个火车站位于广岛市半圆形的城际铁路线上,他沿着铁轨走,直到遇见一辆起火的火车。这一刻他才意识到炸弹造成的破坏程度有多大。他决定往北跑两英里去郊外山脚下的祇园。他一路经过的都是被严重烧伤和划伤的人,因为惭愧,他在匆匆往右离开时对一些人说:“原谅我没有像你们一样受伤。靠近祇园,他开始遇到去城市避难的农民,当他们看到他的时候,一些人惊讶道“看! 这人没有受伤。”到了祇园,他直接往太田川右岸冲过去,然后沿着河岸往下游跑,直到被大火阻挡。因为对岸没有着火,他脱掉衣服和鞋子就跳进了河里。到了河中央,那里的水流十分湍急,疲惫和恐惧终于袭来——他已经跑了将近七英里——再也游不动,只能随波漂流。他祈祷道“上帝啊,请帮助我过河吧。如果我现在淹死的话,那我作为唯一没有受伤的人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又挣扎着游了一段路,终于到了下游的一处沙嘴。


谷本先生爬上岸,沿着河岸跑,直到跑到一座大型神社附近。那里的火势很大,当他向左准备绕过神社的时候,幸运地遇到了妻子。她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谷本先生现在已经筋疲力尽,没什么事可以让他大吃一惊。 他没有拥抱妻子,只是说道:“啊,你没事。”她告诉他, 她从牛田回到家的时候正好发生爆炸。她抱着孩子被埋在牧师住宅的废墟里。她讲了废墟如何把她压在下面, 孩子是如何哭的。她看到一丝光亮,举起一只手臂一点 一点地把洞口刨大。大约半小时后,她听到木头燃烧时 爆裂的声音。当她终于把洞口挖得足够大时,她先把孩 子拖出去,随后自己也爬了出来。她说她现在准备回牛田。 谷本先生说他要去看一下教堂并照顾邻组的居民。于是, 这对夫妇就这样既随意又茫然地分别了——和他们相遇时一样。


谷本先生为了避开大火走的路线,经过了作为紧急避难中心的东阅兵广场,那里现在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 地上是一排排烧伤和流血的伤者。那些受到烧伤的伤员不 断地呻吟着:“水,水! ”谷本先生在附近的街上找到一个水盆,又在一个只剩框架的房子里找到一个还能出水的水龙头。他开始给那些伤者送水。当他给大概三十人送过 水后,意识到自己已经逗留了太长时间。“抱歉,”他大声 地对身边那些伸手向他要水喝的伤者说,“我还有很多人要照顾。”然后便跑掉了。他拿着水盆回到河边,跳到一处沙嘴上。在那里,他看到几百个因为伤重无法再前行的伤员,他们一看到一个能站起来且没有受伤的人,乞求声再次响起:“水,水,水。”谷本先生无法拒绝他们的请求,


从河里取了一些水给他们喝个错误的行为,因为水又脏又咸。有两三艘小船载着伤员正从河对岸的浅野公园 渡河过来,其中一艘靠岸后,谷本先生再次大声地道了歉, 然后跳进了船。船把他送到了对岸的公园。在公园的灌木丛里,他找到了几个邻组的下属,他们根据先前的指示来到公园,也看到了很多熟人,其中就有克莱因佐格神父和其他天主教神父,但他没看到好朋友深井先生。“深井先生在哪里?”他问道。


“他不愿和我们一起来,克莱因佐格神父答道,”他又跑回去了。


佐佐木小姐听到和她一起被压在罐头厂废墟下的人的声音,就开始和他们讲话。她发现离她最近的是一个被征召到工厂工作的高中女生,女孩说她的背被砸断了。佐佐木小姐回答道:“我躺在这里动不了。我的左腿被砸掉了。”


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听到有人从废墟上面走过的声音,那个人走到一头,开始挖掘。挖掘者救出几个人,当他挖开高中女孩上面的瓦砾时,女孩发现自己的背竟然没有断,她爬了出去。佐佐木小姐向救援者求救,于是他朝她挖掘。他搬掉一大堆书本,打通了一条通向她 的通道。她看到他满头大汗地说道:“爬出来,小姐。” 她尝试了一下。“我动不了。她说道。这个人又搬掉了一些书,叫她用尽全力爬出来。但是那些压在她臀部的书本太重了,这个男人最终看到一个沉重的横梁把书架压在下面。


“等一下,”他说道,“我去拿一个撬棍。”


这个男人去了很久,当他回来的时候,脾气很不好,就好像她的困境是自找的一样。“我们没有多余的人可以 帮你,”他在通道那头喊道,“你必须自己爬出来。”


“这不可能。”她说道,“我的腿·”那个人离开了。许久之后,几个男人过来把佐佐木小姐挖了出去。她的左腿没有被砸掉,但完全被压断了,而且有严重割伤, 歪歪扭扭地挂在膝盖骨下面。他们把她抬到一个院子里。外面在下雨,她淋着雨坐在地上。雨越下越大,一些人 开始指挥伤者去工厂的防空洞躲雨。“快跟上。”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对她说道,“你可以跳过去。”但佐佐木小姐动不了,她就坐在雨中等着。一个男人拿来一块巨大的波状钢板支起一个简易棚,把她抱进了里面。她对他 满是感激之情,如果不是他后来又带来两个恐怖的重伤者个整个乳房都被烧掉的女人和一个整张脸被烧得血肉模糊的男人——与她一起在这个简易棚里躲雨。之后再也没有人来过。雨停后,阴暗的午后气温很高。夜幕降临前,铁板简易棚里这三个惨不忍睹的伤员开始发出臭味。


天主教神父们所属的登町邻组的前负责人是一个叫吉田的男人,精力充沛。他负责该区防空事务的时候吹嘘说,即便大火吞噬整个广岛,也绝不可能靠近登町。原子弹的冲击波掀翻了他的房子,一个托梁压住了他的双腿。他能清楚地看到街对面耶稣会的宿舍楼,以及匆匆经过的行人。中村太太带着她的孩子,克莱因佐格神父背着深井先生。他们茫然地疾走而过,并没有看到他。他只是他们仓皇逃离路上模糊视线中满目疮痍的一部分,没人回应他的呼救声。那么多人在呼救,他们分辨不出他的声音,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都走掉了。登町已经被完 全遗弃,大火开始吞噬这片地区。吉田先生看到木结构的教区宿舍楼——这个区域唯一还屹立的建筑物——冒出一簇火苗,他的脸被热浪灼得难受。火苗不一会儿就沿着街道蔓延到了他的房子。恐惧让他自己从托梁下挣脱了出来。他在熊熊大火中跑过登町的小巷。片刻之间, 他的举止行为就变成了一个老人,两个月后他的头发全白了。


藤井医生为躲避大火的热浪,把脖子以下都埋在河面下。风势越来越大。尽管水面很狭小,但水位越升越高,很快躲在桥下的人就站不稳了。藤井医生向岸边靠拢,蹲下身,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抱住一块大石头。后来周围有了一些空隙,藤井医生和他的两个护士沿着河岸 往上游,挪动了大概二百码,到了浅野公园附近的一个沙嘴。很多伤员躺在那儿,町井医生和他的家人也在。 爆炸时,他的女儿正在户外,她的手上和腿上都有严重的灼伤,幸运的是脸上没有。尽管藤井医生的肩膀疼得厉害,但是他还是好奇地查看了女孩的灼伤,然后才躺下。尽管周围满目疮痍,但是他为自己的仪表感到羞愧,他对町井医生说,他穿着血迹斑斑的破烂内衣就像乞丐一样。下午,火势开始减弱,他决定去郊外长束的父母家。他叫町井医生和他一起去,但是町井医生因为女儿的伤势说要和家人在沙嘴上过夜。于是,藤井医生和他的护士一起先走到牛田。在那里,他在还未完全损毁的亲戚家里找到了他之前存放的急救物品。两个护士先帮他包 扎,然后他又给她们包扎。他们继续往前走。街上的行人不算多,但大量的伤员在人行道上坐着或躺着,有的在呕吐、等死,有的已经死了。一路上,他们看到的尸体数量多得让人困惑。藤井医生怀疑一枚“莫洛托夫花篮” 能否造成这一切的惨状。


藤井医生在晚上抵达距市中心五英里的父母家,但房子的屋顶已经坍塌,所有的窗户玻璃也都碎了。


一整天,人们都不断涌入浅野公园。这个私人花园距离爆炸中心很远,里面的竹林、松树、桂花树、枫树都还活着,这个绿意盎然的地方吸引着人们前来避难——部分是因为人们认为如果美国飞机再次来袭,他们只会轰炸建筑物;部分是因为人们觉得绿色植物象征着凉爽和生机,而且公园里精心雕琢的岩石庭园和平静的水塘、 拱桥非常亲切、自然和安全;也有部分是因为人们(根据一些在公园里避难过的人的说法)想要躲到丛林里去 的动物本能。中村太太和孩子们是最先抵达的那一批人,他们在河边的竹林里待了下来。他们都感到口渴万分, 直接喝了河里的水,立刻感到恶心,开始呕吐,持续了一整天。其他人也感到恶心,他们都认为身体不适是因 为美国飞机投下了毒气弹(可能是因为刺鼻的电离子味道,事实是原子弹裂变产生的一种电击的味道)。当克莱因佐格神父和其他神父进入公园后与遇到的朋友点头致意时,中村太太和孩子们正难受地卧倒在地。一个居住在教区附近名叫岩崎的女人坐在中村太太附近,她站了起来,问神父们应该待在这里还是和他们一起走。克莱因佐格神父回答道:“我根本就不知道哪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于是她待在了原地。那天晚些时候,尽管身上没 有明显的外伤,但她还是死了。神父们继续沿着河边走,在一处灌木丛边坐了下来。拉萨尔神父躺下后就直接睡着了。神学院学生还穿着拖鞋,随身带了一包衣物,里 面有他准备的两双皮鞋。他刚和其他人一起坐下,发现包布开了一个口子,一双没了,只剩了另外两只。他顺着原路走回去,找到了右脚的一只鞋。回来后,他对神父们说道:“真好笑,那些原本重要的东西失去了意义。昨天这两双鞋子还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今天我却不在乎了。一双就够了。”


切希利克神父说道:“我明白。一开始我也想把书带上,但随后就想到,我哪有时间看书啊。”


谷本先生拿着水盆走到公园的时候,里面已经很挤了。而且要分清活人和死人也不容易,因为大部分人都睁着眼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对西方人克莱因佐格神父而言,河边寂静的竹林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令人惊惧 的惨烈场景。几百个重伤者一起躺在那里,伤者都一声 不吭,没人哭泣,更没有人痛苦地喊叫,没人抱怨,那么多人死去,都没有发出声响。甚至没有孩子也没有哭闹,几乎没有人讲话。克莱因佐格神父把水端给那些伤者喝,他们的整张脸几乎都被热辐射灼得血肉模糊,但是喝完后他们都还微微起身向他点头致谢。


谷本先生向神父们打了招呼,便四处寻找其他朋友。他看到卫理公会学校校长的夫人松本太太,询问她是否口渴。她说是。于是他走到浅野公园岩石庭园里的一个水塘,用水盆给她打来了水。他决定回教堂。他沿着神父们逃出来的路线往登町走去,但没走多远,沿街猛烈的大火就把他逼了回来。他走到岸边,希望找一艘船,把部分重伤者从浅野公园送到对岸,远离蔓延的火势。很快他就发现,一艘挺大的平底游船搁浅在岸边,但船的里面和四周却是一幅恐怖的景象——五具尸体,几近裸体,身上都有严重的灼伤,看得出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死去的,从他们死后的姿势表明他们当时是想要一起把船推倒河里去。谷本先生把他们从船边搬开,其间感到 十分恐惧,觉得打扰了死者。有一片刻他觉得自己在阻碍他们启程去另一个世界。他大声说道:“请原谅我用你们的船,我必须用它来帮助那些还活着的人。尽管平底船很重,但他还是设法把它推到了河里。船上没有桨,他唯一能找到用来划船的是一根粗竹竿。他把船划到了上游公园最拥挤的地方,开始把伤员摆渡到对岸。他一次能在船上载十到十二名伤者,但河中央的水很深,竹竿撑不过去,必须用竹竿划过去,因此每一趟都需要花很长时间。他这样来回摆渡了几个小时。


午后不久,大火蔓延到了浅野公园的树林。谷本先生划船回来,看到很多人开始朝河边移动,才知道着火了。一靠岸,他就跑上岸查看,看到大火的时候,他大声喊道:“所有没受重伤的年轻人跟我走。克莱因佐格神父把希弗神父和拉萨尔神父扶到靠近河边的地方,嘱咐那里的人,如果看到火势靠近,就带两位神父过河,随后自己加入了谷本先生的志愿者队伍。谷本先生派了一些人去找水桶和水盆,让另外一些人用衣服去扑火。找到水桶和水盆后,他让人们从岩石庭园的水塘排成一条长龙取水灭火。他们灭了两个多小时,终于逐渐把火扑灭。 谷本先生带着人在灭火的时候,惊恐的人们开始一点一 点地往河边挤,最终人群把那些不幸最靠近河岸的人挤到了河里。被挤到河里淹死的人里面就有卫理公会学校校长夫人松本太太和她的女儿。


当克莱因佐格神父救完火回去时,发现希弗神父的伤口还在流血,脸色苍白,几个日本人围在旁边,盯着他。希弗神父虚弱地笑道:“他们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还没呢。克莱因佐格神父说道。他随身带着藤井医生给他们的急救包,记得自己看在浅野公园的人群里到过神田医生。于是,他找到神田医生,问他能不能给希弗神父包扎伤口。神田医生经历了早上妻女在医院废墟下的惨死,现在双手捧着头坐着。“我做不了。他说道。克莱因佐格神父在希弗神父头上又缠了一些绷带,把他移到一个斜坡边,让他头朝上靠在那里,很快出血就变少了。


这时人们听到飞机飞临上空的轰鸣声。人群中,一个坐在中村太太附近的人大喊道:“美国飞机来炸我们了!” 一个叫中岛的面包师站起来指挥道:“请每个穿白色衣服的人都把衣服脱掉。中村太太脱掉了孩子们的白色衬衫,打开雨伞,让他们躲在下面。很多人——甚至包括那些被严重灼伤的伤者——往灌木丛爬去,躲在里面,直到嗡嗡声消失。然而,轰鸣声显然来自侦察机或气象飞机。


天空开始下雨,中村太太让孩子们待在伞下。雨滴 开始大得有些反常,一些人喊道:“美国飞机在喷洒汽油。他们要放火烧我们!”(这个警告是基于公园里流传的关于广岛那么多地方着火的一个解释:一架飞机对这个城市喷洒汽油,然后设法在一瞬间点火。)但雨滴是普通的水,随着降雨,风势也越来越猛烈。突然之间——可能是由于城市燃烧的火焰产生的强大对流风阵旋风席卷公园。大树被吹倒,小树被连根拔起,吹到了空中。屋顶铁皮、纸片、木板、碎草席条等一堆东西被吸附在空中一个漏斗状的气旋里。克莱因佐格神父用布盖住希弗神父的眼睛,怕这个虚弱的伤员看到眼前的场景以为自己疯了。狂风把坐在河边的教堂女管家村田太太吹到了堤岸下面的一个岩石浅滩,她回来时光着脚,鲜血直流。后来这阵旋风转移到了河面上,形成一个水龙卷,直到最终消失。


暴风过后,谷本先生又开始摆渡伤员。克莱因佐格神父让神学院学生过河去长束的耶稣会修道院(距离市中心三英里),请那里的神父来帮希弗神父和拉萨尔神父。于是神学院学生坐进谷本先生的船离开了。克莱因佐格神父问中村太太,到时是否想和他们一起出城去长束。 她说她有行李,而且孩子们都病了——她和孩子们还在不停地呕吐——因此,她担心自己走不动。他说他觉得明天修道院的神父过来时会带手推车来载她。


下午晚些时候,谷本先生上岸待了一会。很多人开始指望他的安排和行动。他听到人们在乞求食物。他与克莱因佐格神父商量后,决定回市中心的邻组防空洞和教区防空洞拿一些大米。切希利克神父和其他两三个人跟他们一起去。一开始,穿行在成排的房屋废墟之中,他们有些迷路。这个早上还拥有二十四万五千人口的繁忙城市,在下午却只剩下一片废墟,改变太过突然。被大火炙烤过的柏油路又软又烫,走在上面非常不舒服。路上他们只遇到一个女人,经过的时候,她说道:“我丈夫就在那片灰烬里。到了教区后,谷本先生一行人继续前行,克莱因佐格神父惊愕地看到宿舍已经被夷为平地。他去防空洞时经过菜园,注意到挂在藤上的一只南瓜已经烤熟了。他和切希利克神父尝了一下,发现味道很好。他们惊讶地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这么饿了,便吃了很多。他们取出了几袋米,又摘了一些烤熟的南瓜,从地底下挖了一些已经完全烤熟的土豆,开始往回走。谷本先生一行人在路上与他们重新会合,其中一人拿着炊具。回到公园,谷本先生组织了一些来自邻组的轻伤妇女煮饭。克莱因佐格神父给中村太太一家拿去了一些南瓜,她们尝了一下,但不合胃口。所有的米饭加起来,足够近百个人吃了。


夜幕降临之前,谷本先生碰到了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人,她是谷本先生家的隔壁邻居蒲井太太。她双手抱着刚出生的女儿蜷缩在地上。这个婴儿显然死了有一段时间了。蒲井太太看到谷本先生时跳了起来,说道:“你能帮我找到我丈夫吗?”


谷本先生知道她丈夫在昨天被征召入伍。昨天下午,他和太太还招待过蒲井太太,希望她忘掉不愉快。蒲井先生报到的部队是中国区陆军司令部,位于市中心的古堡附近。那里驻扎着一支四千人左右的军队。这一整天来,谷本先生看到的伤残士兵实在太多了,他猜测兵营早就被这个袭击广岛——却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重创了。他知道即便去找,找到蒲井先生的机会也微乎其微。但他想要安慰她。


“我会的。”他说道。


“你必须找到他,”她说道,“他非常爱我们的孩子,我希望他能再看孩子一眼。”



本文选摘自《广岛》

作者: 约翰·赫西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4-8

ISBN: 9787549553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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