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雁阵,勾起了多么美好的回忆。只是,已经回不去了。雁儿声声,往事如昨,曾经的沧桑,还有几多留存在记忆中? 我的童年是在海螺湖乡下度过的。记忆中,进入深秋季节,常常会蓦然听到由远及近的雁鸣,寻声望去,只见明镜似的蓝天上,披着金色余晖的一群大雁,正列队徐徐南飞,在一片“喔啊”、“喔啊”的鸣唱声中,雁阵瞬间飞过头顶,渐渐地消失在茫茫天际,大有一去不复返、壮别天涯的气势,给人以心灵的震撼! 我九岁那年,正是文革风起于青萍之末的时候。我们的语文课本被废弃不用,只学毛主席诗词。教我们语文的开始是年纪偏大的乡村学究田逢知老师。田老师虽是公办教师,却是本土邻近大队的人氏。他古文功底深厚,却不懂拼音,只以一口本地乡音带我们颂读毛主席诗词,声情并茂,铿锵有力,余音绕梁。我们作为替代教材的《毛主席诗词》是根据县城红卫兵组织编刻的油印本复制的,一共收入有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那个版本堪称是毛泽东诗词的优秀精品。什么土豆烧牛肉、不须放屁之类的诗词尚未出笼。文革前的毛泽东还没有进入失心疯阶段,只是到了文革后期,他的诗词才水准大跌,不堪入目。 我记得当时读了毛主席几首有“大雁”意象的诗词,印象极其深刻。一是《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慷慨悲壮,雄沉壮阔。一是《清平乐·六盘山》: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秋高气爽,豪气干云。学后一首时,正是现在的时节。每天黄昏时分,我们放学回家,天空中常一排排雁阵掠过,恰似给田老师讲授毛主席诗词做注解,形象美丽生动而且。 我们当年放学时,根据家的住址,分成东、西、南三个路队,整队出发,路队长负责维持回家队伍的秩序,还要带着大家一起唱歌和背语录。平时还好,可有雁阵的日子,队伍很难保持秩序了。一群大雁飞过,放学的路队立刻就乱了,大家都跟着大雁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嘴里喊着:岸(雁),岸(雁),飞个人字我看看!岸(雁),岸(雁),飞个一字我看看!我们家乡方言雁念岸。田老师教我们读毛主席诗词时也是念岸。后来换了一个知青李文彬老师教《忆秦娥·娄山关》时,要我们改口读雁,我们集体抵制,说他教我们错别字,燕(雁)和岸(雁)我们还是分得清的!后来,田老师亲自到教室向大家解释说明,误会才消失。可上课念雁,下课还是说岸。习惯是一种多么顽固的力量。 当年秋季的大雁南飞阵式极其壮观,时不时就飞过一队,而且阵式不断变化,有时是“一”字,有时又改飞“人”字;正所谓“雁过留声”,伴随着雁阵的是雁鸣声声。显然是拖儿带女,呼亲唤友,那高亢悠长的叫声,在头顶久久回荡。村里的大人孩子都受到感染,变得比往常更加温情脉脉。 看大雁飞过,那是体会一种撼人心魄的美感。 大雁几十只、几百只互相衔接着列队而飞,这就是“雁阵”。群雁高飞,一般是在早晨或傍晚,也有在夜间的。傍晚和夜间的雁阵,总是给人以苍茫之感,雁过后的夜空一片沉寂,一下子变得无限空阔。而早晨的雁阵,在灰蓝色的背景下,映衬彤云和晨光,它们像一粒粒发光的珍珠,使天空充满了生机和活力。雁阵由有经验的头雁带领,称为领头雁,它承担领头的重任,承受最大的空气阻力。当头雁的翅膀在空中划过时,翅膀尖上就会产生一股微弱的上升气流,排在后面的就可以依次利用这股气流,从而节省了体力。当领头雁竭尽所能后,后面的大雁就会主动地顶上去,从而保持了飞行速度,长时间飞行而无需休息。加速飞行时,为了减少空气阻力,雁阵排成“人”字;减速飞行时,队伍变换成“一”字长蛇形。它们边飞边鸣,相互鼓励,携老扶幼,风雨同舟,充满活力。那高昂激越的雁鸣,就是整个雁阵勇往直前的号角! 从小时候起,我对候鸟充满感佩之情。能有南来北往、万里关山飞渡的壮举,大雁的确不是寻常鸟儿。后来读书多了,更添了一种钦羡与崇敬。 古人赞美大雁具有“五常”之德:群起群飞,携幼助孤,仁也;失偶而寡,至死不配,义也;依序而飞,不越其位,礼也;衔芦过关,以避鹰隼,智也;秋南春北,不失其时,信也。 古往今来,雁阵整齐的列队之美,雁鸣滴落的清亮之歌,曾引起许多文人墨客的不尽感慨。汉代刘彻有“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落兮雁南飞”的喟叹,唐代吴融有“数声飘去和秋色,一字横来背晚晖”的吟唱,宋代陆游漫吟“雨霁鸡栖早,风高雁阵斜”,李清照则在寻寻觅觅中感慨:“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这样的诗句,不管诗人之性格如何,总是让人有一种苍凉之感袭上心头。 在海螺湖欣赏雁阵之美的日子里,起初虽然是读毛主席的诗词,却似乎与政治无涉,是文学与美学的启蒙教育,后来就渐渐打上政治的烙印了。 文革风起云涌的时候,海螺小学组织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也成了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有一首叫《远飞的大雁》的歌曲,盛行一时,被我们唱得格外的情深意长,即便独裁者根本听不到我们的歌声,可那拍马屁的虔诚劲绝对不亚于那个时代毛主席身边的任何一个马屁精。以至多年之后,我连南北都弄不清了,总以为当时从我们头顶掠过的大雁是飞到毛主席身边去的,而毛主席在北京,大雁不可能背道而驰呀! 歌中唱道: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个信儿到北京 翻身的农奴想念 恩人毛主席 前两天上网去搜这首歌曲,才知道原来唱的歌《远飞的大雁》并不是南飞的大雁;可见吹牛皮还是有水平高下之分的,是那个海螺湖的小子把自己吹晕乎了,竟也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一辈子。 童年的记忆渐渐走远了,在城市生活这么多年来,几乎看不到雁阵,也听不到雁鸣。虽然秋天这个季节依然在岁月的流逝中义无反顾地轮回,但缺少雁阵的天空就失去了诗意,这不免让人感到有几分遗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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