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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的糕点

 苏迷 2014-10-11

 苏州的糕点

     苏眉

     我在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是不能吃糯米食的,不消化,这让我和许多甜味的点心隔着相当的距离,面包蛋糕我吃得多,也吃馒头,在我看来那些是不叫点心的,能吃饱的都不叫点心。

     后来渐渐有了零用钱,也有了一定的自由,可以在放学后到老街买一两枚加应子,或者卷在纸条里的梅饼。肚饿的时候,买萝卜丝饼和海棠糕,买萝卜丝饼的好婆端坐在青石桥端,她穿大襟蓝布衣裳,银发盘髻,外罩黛青头巾,手摇蒲扇,扇面前那口小煤炉,煤炉上架着小油锅,中间用铁网拦开,她有一柄深勺,里面浅浅放半勺子面糊,再放大量的雪白的萝卜丝,用面糊封顶,而后将勺子浸到油里炸,面糊遇到高温便成型,那只勺子便可去盛制另一只糕,她已做得十分娴熟,可以同时做5只萝卜丝饼到油锅里,炸到金黄便捞出来放到铁丝上过过油,用一块裁好的报纸裹了递于你吃,热吹噗烫,吃的人一面咬那滚烫的饼,一面丝丝地吸气,被烫得龇牙咧嘴。萝卜丝饼必须乘热吃完,凉了便了无生趣,油腥气也会冒出来,使人联想到“死气沉沉”这个词。

    吃这个好婆的海棠糕要碰运气,因为只有一个煤炉,不炸萝卜丝饼的时候她便用那焦黑的铁模子烘海棠糕,撒很多的红绿丝,红绿丝有一股僵直的白糖味,我不爱吃,每次都设法剔掉,头层的焦糖我是爱的,也爱中间那层绵软的红豆沙,都是她手作,豆沙颗粒很粗,有时豆壳尚在,有一股丰腴的焦香味,她预先把豆沙馅炒过的,想来是拌了猪油的,明亮的甜腻。

     这是我对于苏州糕点最初的记忆,后来吃到梅花糕,觉得诧异,梅花明明比海棠小,为何糕要大出这么多,形状也奇特,高耸的有柄的馒头,中国式的冰激凌花筒,令吃惯扁平糕饼的人耳目一新。前些年海棠糕梅花糕渐渐撤出苏州街头小巷,只在热门景点的某个店铺门面的一角,回忆中的苏州元素,权当聊胜于无。一次性烘烤完毕后堆在现代的不锈钢蒸笼框里零星出售,僵直的冰冷的食物的尸骸,死也是死得马马虎虎的,因为从来就没有漂亮过,所以就不觉得可惜,簇拥着的强颜欢笑,却无人问津,充满厌世之感,做砸的食物实在是令人泄气的。

    如果观前街也算是旅游景点,许多老字号倒是保持了原味,采芝斋陆稿荐之类,因为以糖食卤菜为主,没有店铺门面之拘,到哪里都可以到此一游,不至使人扫兴。而一些靠纯手工制作的点心坊,就是住在时光往处的真迹了,正因为真迹难觅,所以得道多助,有人千里万里的寻来,就为一个似曾相识。人心千变万化,酸甜苦辣都在一张嘴里,据说有人吃一盏茶,会落下泪来,喝汤吃菜也会。食饮无法矫情,矫情的是人,众里寻她千百度的,还不是为一个真情,食物的真情,我们去黄天源吃糕,吃的是苏州糕点的一个传承,代代相传的心经,捏住你味蕾的七寸,我们的弱点是有回忆有故乡有母亲有朋友有自恋的感伤,所以很容易被食物击中,就像在旧信件里翻到一张初恋的照片,虽然物是人非,时光终究不会欺骗我们,而把一切美好深埋其中。倘若世事沉浮,真情难觅,还是吃块点心吧,食物是最好的安慰,原谅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胖子和瘦子,以及体重适中的人,生活终究是一场人与食物的较量,无非是饿了饱了,吃得下和吃不下,有能力吃和没能力吃。能吃和不能够吃了。

    我活到30岁出头,忽然爱上了茶与美食,也是我小时候脾胃虚弱的缘故,吃什么都没什么好滋味,所以回头想想以前的食物,竟然都没有多少活色生香的,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工厂里的厨娘,黝黑善良略带木讷,每日蒸一碗猪肉丝给我吃,在她看来那是最“熬好”的菜,“熬好”是句苏州话,意思是殷切到献媚,词是褒义词,类似于泛滥的不加遮拦的母爱,最终她把我的胃口吃倒了,所以童年一直厌食,一直不快活,这也是真情造的孽。

     所以吃东西像谈恋爱,也要讲究两情相悦,我在这儿谈苏州糕饼,也实在不想自卖自夸,然而苏州人都说瘌痢头儿子自己的好,这也是一种普世之情,更可况有些是着实讨人喜欢的。像我,就比较喜欢橙汁拉糕,丰腴的甜美,又不是太甜,甜使人腻,她是恰到好处的少妇,摩登新派的,无袖旗袍外面加件开丝米外套,却也无可挑剔,估计是建国后的新创,我想古人是断不会把橙子做进食物里的,更何况那时候有无橙子还很可疑。桂花拉糕豆沙拉糕我都爱,在夏天吃茶,来块薄荷拉糕也是应景的,荷田边绿衫少女一个俏皮的笑。玫瑰猪油糕让我印象深刻,小时候吃了一次被赞好味,我父亲就一直买回来,竟然也没有吃腻,蒸在粥锅上吃,炖到脱了型,用筷子夹了可以拔丝,凉后依旧很有风骨,闻得到浓郁玫瑰香,因为加了猪油,有一种富丽的丰盈,米烂陈仓一样的安泰。

     炒肉团子,时令性很强,只有黄梅天过后才上柜一阵子,因为奇货可居,诱惑力就平白增加了许多。苏州的炒肉团子有好多种,大多形状像半透明的葱花春卷,只是馅料丰富一些,个头也大,蛀夏的时候配一杯绿茶,就是一顿上好的早午餐,但要作为午茶点,或是餐后点心,个头就太大了,这种时候,就数黄天源的炒肉团子最相宜,那团子个头小而精细,浑圆滚胖,肚子里装满炒制好的食料,头顶一个漏口花漩涡,上面缀几颗小小的手剥虾仁,实在是很讨喜的,如果明清深宅中的贵妇们也流行集体喝下午茶,那这些精细的团子被盛在豆青骨瓷高脚盘里,当季的碧螺春在描花白瓷盖碗里绿盈盈飘出香气来,像唐伯虎的画,画里的一个旧梦,苍凉与繁华并存,这也是食物最终缔造的世界,尘世之上的新欢,和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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