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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得丹青写精神

 昵称14979747 2014-10-18
借得丹青写精神
                   ——钱钟书《谈艺录》方法谈
  《谈艺录》是一部以探讨中国传统诗学为主要内容的著作。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几千年来,在各项文学艺术的门类中,诗的成就最光彩夺目,它也就当仁不让地成了人们谈艺的重心。不仅是诗话词话,就是在最寻常的日记、尺牍中,又何尝不能见到对它的品评。它的显赫地位自是它的光荣,可是也给我们带来了困难。作品繁富,谈家蜂起,好比深山探宝,时见云遮雾障;骊龙含珠,偏在深渊之下。如何运用科学的方法,对传统的诗学进行再认识,从中攫得中国诗学的精髓,这是一大难关。过关斩将,势在必行;筚路蓝缕,开创为难。在这方面,《谈艺录》堪称是一部规模较大、创见颇富的力作。
  《谈艺录》涉及的范围十分广泛。就“纵”的方向而言,举凡中国历代各朝的文艺现象或文艺思想,无不囊括在作者的视野之内。就“横”的方向而言,则一朝之中,不但论及文坛巨擘、谈艺名作,且常常出现名不见经传的次要角色,更进而由一人一书推衍至流派、思潮和风气。如果从内容上举其荦荦大端,可以说包括了“史”(文学史、批评史)和“论”(作家论、创作论)两大类,而这两类内容又互为生发、相得益彰。钱钟书先生以明慧的识见,驱驾渊博的才学,使全书贯串了高屋建瓴的气势,在方法上又灵活多样、不拘一格,使人读后所获匪浅。
  书中涉及文学史的内容占了一定篇幅。作者常提出前人争讼的某些公案,条分缕析,务求廓清迷雾、水落石出;或则探幽发微,发前人所未发,拈出饶有趣味的新课题。在解决“旧案”时,钱先生不囿于陈说,不沿流俗之讹,首先依据第一手材料严加考辨,着力澄清基本事实,即使对一个小小细节也不掉以轻心。在论列不同意见时,又注重方法上的检讨总结,如论《诗品》品第陶诗一节,钱先生一则从版本学角度,批评了在研究中“单文孤证,移的就矢”的方法;二则又从《诗品》的整体倾向和本身的体例出发,批评了“不知其人之世,不究其书之全,专恃斠勘异文”的方法,这样就在得出自己结论的同时,也从方法论上揭示了谬说的失足之处。钱先生国学底子深厚,但对传统方法的某些流弊也洞若烛火,每每痛下针砭,如评山谷诗旧注云:“注诗文而仅征典数实,终不能掴掌见痕,鞭皮出血”;“附说七”评滥用训诂方法云:“夫文字学大有助于考史,天下公言也……然一不慎,则控名责实,变而为望文生义”。这些流弊由来已久,学者稍不注意,便容易濡染成习。因此,对旧学流弊的批判清算,实际上正是对科学方法的阐发张扬。
  解决旧案,好比回答前人出的考题;轮到自己出题,更需要别具手眼。衡量一个时代的学术水平,恐怕得主要看新题的提出和解决情况。中国传统的诗学比较强调直觉感受,而对文学现象的历史概括和理论概括,则比较欠缺,因而讨论带规律性的问题,在深度上总嫌不足。弥补旧的不足,加以新的开拓,是现代学者的任务。《谈艺录》在这方面,向我们作出了重要提示。
  《谈艺录》在分析具体作家的创作特色时,不限于就人论人,而是以某个具体的作家为引子,从一点生发开去,扯出一条长长的历史线索来。这种对文学现象的爬梳整理,正是认识规律的前提,或者说,本身就包含了对规律的认识。例如作者谈王安石的五七言古诗,指出其一大特点是“善用语助”,这似乎是一个纯属技巧性的细微末节,而作者却由此上溯下沿,理出一条线索,发现此种现象在汉魏以来杂体歌行中时时可见,开始时不过“人不数篇,篇不数句”,中间较引人注目者有陶渊明、元结等人,至韩愈荟萃诸家句法之长,宋人更以此出奇制胜。王安石之后,理学家用虚字流于冗而腐,竟陵派用虚字流于险而酸,完全走向了反面。经过一番排比钩稽,中国诗文互通的消息,已呼之欲出,来龙去脉,历历分明,这就为探讨此中规律提供了可靠的基础,实际上提出了一个新的综合性课题。又如对所谓“学人之诗”的问题,钱先生也作了一番历史的考察,向上追究到南朝刘宋年间,中经韩愈和宋诗阶段,往下叙述至同光体诗人,其间各个环节又自不同。这些看来是极细密的整理材料功夫,其实却体现了“宏观”的认识方法,即越出作家作品的“本位”,以对历史现象的高度综合,发现和探索新的课题。这种由点向面、由个别向一般的进军,为文学史研究的深入提示了广阔的前景。
  在向历史的广度开拓之外,《谈艺录》又很注重对复杂的文艺现象从理论上加以综合概括。例如钱先生从李贺的“笔补造化天无功”加以生发,归纳出中国古典诗歌中处理物(客观)我(主观)关系的三种常见的方式:一种是拟人的方式,即设身处地、代物悬拟,视死作活,化静为动,如孟郊的诗:“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一种是先入为主、执情强物,以山水来就我之性情,非于山水中见其性情,如李贺的诗:“细绿夹团红,当路杂啼笑”;还有一种是即物生情,以我之神接物之神,既见物态万殊,又与人心消息相通,如杜甫诗:“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然后更进而打通中西,指出在世界范围内,艺术无非分为两大宗:一派主张师法造化、模写自然,另一派主张润饰自然、功夺造化,也即“再现”与“表现”之分。这已经触及到美学上带根本性的问题了。这个问题今天已引起人们的浓厚兴趣,尤其在中西比较文学和比较美学的领域里,更成为必不可少的话题。钱先生这些发表在四十年前的议论,今天听起来依然是那么简明、透辟!
  近年来,“汉学”在世界上许多国家都获得了较快的发展,这种形势,敦促着我们在阐发和建设中国的文艺理论方面,也要尽快取得新的进展。在《谈艺录》里,对中国传统诗论的批评,占了相当大的比重。书中重点讨论了两宋以来的诗歌理论,除了象《沧浪诗话》、《随园诗话》这些名著以外,还包括散见在其他各种文献材料中的谈诗主张。《谈艺录》在这个领域所开拓的门径,是最丰富、也最具启发性的。
  钱先生在书中数次说过,治学之要,在探得其中义谛,借一句佛家用语,就是要“活参”而勿“死参”。《谈艺录》是如何用“活参”法治传统诗论的?这很值得我们细细咀嚼品味。
  治中国文论,首先碰到的是对某些概念的理解问题。古人用语,过于简洁概括,往往略去过程,直抒结论,有时甚至给人以玄妙之感,很象传统的中医理论——宝贵的经验被包蕴在带有若干神秘色彩的理论框架中。这里需要的是用现代的科学眼光去审视、剖析,把握其确切内涵,透过外壳直取精华。钱先生对严沧浪“妙悟”、“神韵”说的分析,就是一个范例。沧浪以禅说诗,理论形式不免“玄而又玄”,如“妙悟”一词即从佛典借来,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宗教徒自神其教的那一套玩艺儿。至于文中的设譬取喻,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云云,也过于空灵,使人摸不着边。如果望文生义,是很容易弃之如敝屣的。钱先生正从这儿单刀直入,联系沧浪一面标举“妙悟”,一面又强调“读书穷理”,可见沧浪所谓“妙悟”,不过指学道学诗的一种境界:乃苦思力学之后,所达到的豁然悟彻之境。再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妙悟”其实就是一种不期遇而遇的直觉体验,这种经验,日常生活中人所皆有,所以中外古今,它也就每成为言家口实,哲学家、宗教家、诗论家概莫例外。推而广之,学问创作,非悟不进,“妙悟”正是指的越至彼岸的飞跃。这种分析方法犹如剥笋,运用多学科的知识和细心体察,剥去古人神秘的外衣,其合理的内核也就昭然若揭了。古代文论的概念内涵,又常常因时因人而异,稍一轻忽,就会鱼目混珠。例如钱先生指出:“神韵”这个概念,在严羽和王士禛两人手里,含义并不相同。严羽明言“诗之法有五”、“诗之品有九”、“其大概有二”,可见他所谓的“神韵”,也就是“诗而入神,至矣”的意思,它并非指诗中之一品,而是指各品之恰到好处、尽善尽美。这毫无神秘之处。王士禛则唯以神韵是尚,使之极端化、绝对化,这就沦于荒谬了。对严、王等人的理论该如何评价,仁者智者,无妨各抒己见,但钱先生所用的方法无疑是正确的。中国传统的文论大体上可分两路:一路着重讨论文艺的社会功能,另一路侧重于讨论文艺创作的内部规律,后者在理论形式上常带有若干神秘色彩,如果我们不能越过这个障碍,探得庐山真面目,那损失就太大了!
  我很欣赏《谈艺录》里所引的王安石的两句诗:“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读史》)。写史难在传精神,谈艺也难在参透作者的“文心”。如果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那么理论很容易变成一堆死物和糟粕。钱先生治文论,不爱空谈义理,粗略言之,他的“活参”法还有三:
  一是联系当时的时代风会。如旧说“喻诗以禅,始于严氏”,钱先生探本究源,指出沧浪以前,宋人已多以学禅比学诗,至南宋时更为常谈,如苏轼、陆游、吴可等人,在这方面均有言迹。可见以禅解诗,实乃一代风会,非关个人。而沧浪之功就在:他人不过作简单比附,沧浪则借此拈出诗之本质特点,即超绝语言文字,言尽而味无穷。所以只有了解了面上情况,才不至将人所共有,误认为个人专有;也才不至使人所独有,竟为人所共有而淹没。又如金代的元好问,立论多贬斥江西诗派,钱先生从元的师友渊源上探寻根由,发现当时为元所敬重的赵闲闲、李屏山等人,均持此论;而赵、李又受到周德卿、王从之、尹无忌等前辈人物的影响。这样,一种理论的提出,就不是个别人物的心血来潮,而是扎根在时代的沃土之中。把参天大树和周围的树木联系起来考察,自然能对这些树木赖以生长的生活土壤、精神气候,有更清楚的认识。
  二是联系当时的创作实际。古人作论,每有用意苦心,离开了当时的创作实际,就论而论,不免雾中看花,总隔一层。这种联系,对于摸清一种理论的指归,对于评价这种理论的功过得失,都是必要的。现代的学术部门分工日趋细密,隔行如隔山,往往容易造成一种误解,把职业行当的分工当作足不出户的理由。治文学史也好,治批评史也好,划地为牢都不利于研究的深入。《谈艺录》在考察一种理论时,用的是循名核实、综合名实的方法,因而在发明古人作论的微言大义和实际作用方面,颇多会心之处。例如元代的方回,提出学诗途径当由姚合进而至贾岛,由贾岛进而至杜甫。这仅仅是方回的个人爱好,还是另有深意所在?钱先生考察了南宋以降至方回时的诗坛情况,发现当时的诗家之流分为两途:一派沿江西诗派的余绪,另一派则濡染晚唐诗风。江西派尊老杜为一祖,永嘉四灵以姚、贾为二妙。可见方回提出此论,实有融合两派、统定一尊的用心:“使二妙可通于一祖,则二派化寇仇而为君臣矣。”又如王士禛论诗标“神韵”说,其病在误解沧浪,而造成这种误解的原因又是什么呢?钱先生也联系了创作情况来探知底里。从王氏自己的创作看,他诗思蹇涩,天赋不厚,遁言“神韵”正可文饰才薄;从当时总的创作情势来看,明清易代之际,诗坛上正流行遗老的放恣杂驳之体,王氏作此论,又正为拯乱之药。这种以“旁通”助“直解”的方法,是和文论本身的特点相吻合的。文论本来和创作之间有着一定的依存关系,光从理论思维路线上去批评,很容易发生缺斤短秤的现象。
  三是联系论者其人。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论诗论文向来强调知人论世,找出作者的“安身立命”之处。钱先生将此方法,又推衍到批评的批评中去,把“论”和作论的“人”紧紧连在一起,和论者的思想、性格、气质、心理联系起来,在剖析某种主张时,抉剔出作者的私心隐衷,包括他们在特殊情势下作出的某些违心或诛心之论。例如评朱熹扬王(安石)贬苏(轼)一节,钱先生指出,朱氏此论,除道学家的意识在其中起主要作用外,也与他的性格弱点——褊迫而欠和平中正有关,所以往往不由自主地好作偏激之论,以至当他的论敌陆象山撰文为王安石平反后,朱又移怨于江西人,并波及王安石,出现了自相矛盾的现象。又例如元代的方回,论诗颇有眼力,而对朱熹的诗却抬举过分,事出反常。这里除了有乡里私心的原因之外,很可能与方“秽德彰闻,依托道学”、的隐曲有关,文人既心存依附之念,势必进退失据。再如,中国古代文论的作者,常常自己就兼作家身分,“文章得失寸心知”,发而为论,时有取长补短、或扬长避短的隐衷。如韩愈对孟郊的诗屡加推崇,欧阳修、陆游对梅尧臣的诗唱叹备至,这些都属于采他人之长攻自己之所短。至于如陆游作诗特赏识许浑、五七律尤接近中晚唐格调,而作论却力贬中晚唐;严羽因自己侧重写近体诗,作论遂高唱“律难于古,绝难于律”等等,则又属违心而作高论,或为回护己短的诛心之论。总之,熟悉了论者的身世消息和文章得失,有助于参透他们立论的许多微妙关节,有助于我们去伪存真工作的进行。这种方法,颇能补前两种方法之不足,可说是为前两种方法扫清障碍。批评史上有些牴牾攻讦的现象,其实并非都由于理论上的对立,有的毋宁说是出于论者个人之间学识、道德观念乃至性格上的差异,辨识这些个人因素,能使我们更准确地把握古人对文艺创作规律的某些共同认识。例如严羽之后,袁枚力排沧浪以禅喻诗,章学诚又痛诋随园。剔除种种个人因素之后,会发现三家在立论的大义要指方面,反倒是冥契相通的。这种分析方法,真可以说是不落言诠、入木三分了。
  通过中西文学的比较研究来阐述问题,也是《谈艺录》运用极多的一个重要方法。钱先生在本书初版序言中说:“凡所考论,颇采二西之书,以供三隅之反。盖取资异国,岂徒色乐器用,流布四方,可征气泽芳臭。”又说:“东诲西诲,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中西文学的比较研究,这个在今天已经引起了世界范围的注意、却又令人望而生畏的领域,钱先生早在四十年前,已经骊珠先探了。《谈艺录》里的比较研究,有涉及创作方面的,也有关于理论方面的。这种研究,不仅沟通了中西文学现象,而且又不失为一种引进新的科学方法、启发和丰富我们理论思维的手段。《谈艺录》里有很多精辟的论断,就是从这样的比较中引申出来的。例如意象分析法是现代西洋文论中常用的方法之一,钱先生在把李贺和赫尔贝斯(F.Hebbels)、爱伦坡(E.A.Poe)、波德莱尔(Baudelaire)作比较时,就使用了这种方法。通过比较,触类旁通,拈出了李贺诗歌意象上“凝重险急”的特点:他写物体好用金石硬物作喻,而写物态又迅疾流转,好比冰山忽塌、沙漠疾移,既不同于韩愈的“长江秋注,千里一道”,也不同于苏轼的“万斛泉源,随地涌出”。自杜牧为李贺作叙以降,千百年来,还从未有人作此胜解。又如,通过比较王安石和英国诗人史密斯(Alexander Smith)等的作诗法,得出了模仿有正反二种之说,这对我们了解宋诗的“脱胎换骨”法很有帮助。通过比较中国神韵派的诗论和西方象征派的诗论,可以更清楚地看出二派理论的要点,都在于强调诗歌语言的暗示性。钱先生又引传统文论中的“不诗之诗”、“知非诗诗,未为奇奇”之说,和华兹华斯(Wordsworth)、雨果(Hugo)、施莱格尔(Friedrich Schlegel)及俄国的许克洛夫斯基(Victor Shklovsky)诸人所论加以比较,总结出文体演进的规律:“文章之革故鼎新,道无它,曰以不文为文,以文为诗而已。向所谓不入文之事物,今则取为文料;向所谓不雅之字句,今则组织而斐然成章。谓为诗文境域之扩充,可也;谓为不入诗文名物之侵入,亦可也。”《谈艺录》所表现的理论色彩和对许多问题所作的“直凑单微”的论述,得力于这种方法的恐怕不少。
  钱先生根据他的丰富学识,还不时指出谈艺中容易误入的迷途,这在方法上同样给人以重要的启示。例如老话说“文如其人”,这在大体上固然不错,而实际情况却复杂得多:元凶巨奸能作忧国语,热中人可作冰雪文,为人、作文未必一致,即使出于一人之手的文,也往往可判若两人。同一个作者,诗文风格未必统一,论诗论文的意见可能相左。至于一代风会,一国文明,就更复杂了。
  艺术是人心活泼泼生机的至诚流露。捕捉这片生机,很不容易。《谈艺录》从论“天下有两种人,始分两种诗”打头,而以悉心体会艺术中各种矛盾现象的告诫作结,用意深长,耐人寻味。谈艺之难在于此,谈艺之乐趣也在于此。当广大的读者盼望我们的谈艺水平能“更上一层”时,重温《谈艺录》将大有裨益。《谈艺录》初版于一九四八年,今天的一般读者已很不容易读到。听说有关出版社准备将此书重版发行,钱钟书先生也正在作进一步的增补,这是一个好消息。我们热忱地期待新版的《谈艺录》能早日问世,让更多的人一读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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