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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谜之智者:宰我。

 木立 2014-10-18

宰予,字子我,孔子弟子。学生时代以上课睡觉、用怪问题刁难老师出名。后来却名列孔门十哲言语科之首,排名犹在子贡之上。人生终局又卷进田氏代齐的政治阴谋,神秘死亡。这位能言善辩、充满现代性的智者,鹤立鸡群、锋芒毕露,实在是孔门众人之中的异数,故此也被后学排挤,屡加贬损,最后只余雪泥鸿爪,留给今人慢慢考索玩味。

【一、上课睡觉的少年】

宰我虽在《论语》中出场次数很少,但绝对能吸引观众的眼球,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他在孔老夫子课上蒙头大睡了一觉,同学戳醒他的那一刻,他正好见证到夫子罕见的吹胡瞪眼忿怒法相——

“这枯朽的木头是不能雕了,粪土垒的墙我粉刷他作甚?!像宰我这种人,已经完全坏掉了,我说他还有什么用啊?!“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论语.公冶长》)

夫子这话说的太重,成了他教师生涯的一个污点,后来东汉王充就在《论衡.问孔篇》中批评他说:“责小过以大恶,安能服人?“

这段花絮成为一则讼案,夫子一贯温良恭俭让的谦谦君子形象,怎么在这里却像极了一个暴躁易怒的思修课催眠老师呢?于是历代注家纷纷对“宰我昼寝“做出不同的解释,企图圆场。最重口味的一个是宋代的刘敞,说“昼寝”就是“昼御”,大白天的在房里做爱,孔夫子这才会气到跳脚。

我一向都很为宰我鸣不平,这少年性格很现代,想必还是个夜猫子,这才会跑到杏坛卯起来睡。这种事我好像前天还做过一回。老师上课没意思,自然就会打瞌睡。中学时候那谁谁谁,不就被封为“睡神”和“教皇”么,那又怎样?和学问、人品有毛关系?

但是,这也反映宰我的两个问题:一、生活不规律,犹爱昼伏夜出。二、对孔子的学说不太感冒,又不加掩饰,成为老师同学眼中的异类。这两点都注定了他悲惨的命运。

话说回来,宰我他爹娘给他起这种名字,命运怎么能不悲惨呢?

……“宰予昼寝”一字字解释过来就是:宰了我也要大白天睡觉!

【二、为难老师的学生】

主流史料,如《论语》《史记》等,对于宰我这人都没什么好话说。他每次在孔子的课堂上出现,不是捣乱,就是搞怪,比如有一天他问道:

“老师,老师,您说过‘里仁为美’,就是要接近仁者的意思吧。那么如果,一个仁者,看到另一个仁者掉到井里去了,他是不是也应该跳到井下面去陪他呢?”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论语.雍也》) 

孔子一定很无语,只好答道,君子可以折损,却不可以陷害他。可以欺骗他,但不可以愚弄他。你这是挖个坑让我往下跳。来,宰我,不如你来回答一下:国君和父亲同时掉水里了你先救哪个?

《论语.阳货》上的另一则记载更加针锋相对:

一天,宰我问道:“夫子,您说守孝要三年,会不会太长了?您总是感叹世风日下,礼崩乐坏什么的。但君子守孝一守就是三年的话,不能为礼,不能为乐,那当然礼崩乐坏喽。我以为啊生老病死啥的,就和稻米的播种、收获、成熟、腐烂一样,都是世间自然的事情。守孝这种仪式性的东西,守个一年也就可以了。”

夫子很不高兴:“父母尸骨未寒,你就吃那白米饭,穿那花缎衣,你安心嘛你?”

宰我道:“安心啊。这又不……”

没等宰我说完,夫子就打断他道:“你安心你就去做吧。君子守孝时,食不知味,居无所安,听音乐也不知道自己在听什么,三年才缓的过来。如今你若能觉得心安,你就去做好了!”

于是,两人果断不在一个频道上。

宰我只好退了下来,心想,麻麻这就是代沟啊。

夫子则感叹道:“宰我真不仁啊!他父母生下他来,三年以后才让他脱离怀抱。这才有了子女为父母守孝三年的规矩。宰我怎么就不懂呢?难道他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过三年的怀抱爱护吗?”

宰我知道后,只能在心里默默吐槽,尼玛你可懂得,被爹娘取了“宰了我”这般名字的我,以往过的又是怎样缺爱而凄凉的人生啊?!

其实宰我所说不无道理,从后世的文献如《孟子.滕文公上》可以推知,当时的鲁国国君都未遵守守孝三年之礼,孔子只是违背现实地主张“复礼”而已。宰我则是从现实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论事的。

若孔子看到身后,多少政治斗争借“丁忧”的形式展开,想必也会瞠目结舌。似王叔文在永贞变法的最关键时刻,却因为母亲亡故必须回乡守孝三年,因此被他的敌人击溃甚至身死道路。孔子、宰我泉下有知,会否再行辩论?一代国手王叔文读到千古之上宰我的独到之见,又会否与他心有戚戚,同掬一把英雄泪呢?

不过,我以为身患中二病的宰我,大概并没设想过这许多,他只是一个凡事都爱发问、都有自己想法的诘难者。

【三、好奇而饥渴的求知者】

宰我伶牙俐齿,却不务正业。他在孔子门下主修的专业,应该算是“神话学“,对的,就是子不语的那个“怪力乱神”。可想而知,宰我的那些个怪问题,照样使夫子很犯难。

《大戴礼记.五帝德》记载了两人一段颇有机锋的对话。

宰我:“我听人说黄帝活了三百年,那他还是人不是?”

夫子(皱眉):“宰我啊。老师平常说的禹啊汤啊文王武王啊这些人,史料上都有明确的记载,你去研究他们就好了。你问这么久远飘渺的事,不是为难老师吗?”

宰我:“我听说君子不应轻信谣言传说,所以我这一问也是自然的吧?”(得意地看着老师为难的样子)

夫子:“嗯,这个。啊,那个黄帝啊,他……(此下省去一百三十四字描述性古文)……总之他这人很好,活着的时候人民享受他的好处一百年,死后人民畏惧他的神威一百年,最后人们又实行  他的教化一百年,所以他就像那沙漠上的胡杨树,大家都说他活了三百年。“

宰我:“哦……那我还想问问颛顼。“

夫子(盯着宰我,生怕他问出什么诡异的问题来):“宰我啊,你也太急躁了。一天之内就想弄懂千百年的传说和历史?“

宰我(反应很快地):“以前我听夫子说过,人不能带着疑问过夜,所以我就趁今天问了。“

夫子:“那,好吧。你问。“

“……“

“……“

老师毕竟是老师,业务知识过硬。终于夫子还是以他那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把上古神话统统解释了一遍。看来夫子积累了大量类似“黄帝三百年““夔一足“的段子,没那么容易被难倒。

结局是夫子又一次挫败了宰我的刁难,宰我羞愧的退下。

《史记》只写道:宰我问五帝之德,子曰:“予,非其人也。“ 《孔子家语》又添油加醋地说:从此宰予再也不敢见老师了。

这两本书黑宰予的地方很多,这种断章取义的记载也不算什么了。问题宰我并非刻意为难老师,而是诚心诚意学习神话学。其他书籍记载宰我问及上古神话的条目还很多,如《孔丛子》第二卷第七、八两章,《孔子家语》哀公问政章,《列子》第二卷商丘开之章等等。

不过问答的尿性和往常一样,两人不在一个频道上。如宰我问的是鬼神之名,孔夫子答的是祭祀礼仪和人的孝心。宰我问的是灵异事件,孔夫子答的就是道德训诫,且出口成篇,毫无宰我再反驳的机会,最后也忘了自己想问什么了。这些对话,若把主人公换成悟空和师傅,我看也没什么违和感。

宰我自然也会自己去研究神话学,但是不受老师支持。鲁哀公曾经问宰我,上古三代祭祀土神所用的木牌是什么树做的,宰我说夏代是松树,商代是柏树,周代是栗树。用栗树的意思是,君主立威,使民颤栗。孔子听说后,又把宰我训斥了一顿,认为不该这样去诱导君主。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论语.八佾》)

不过,祭祀社主往往意味着发动战争,所以这一段君臣对话里可能隐藏着政治斗争的隐衷,孔子的训斥并非无由,这是后话了。

总之,老师不支持宰我的神话学研究,同学也排挤他,所以《史记.五帝本纪》记载:“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

如此,宰我的学说并没有流传下来,实在是一件憾事。

在宰我攻读神话学期间最为可笑也最为可气的一件事,见于《水经注》卷九:

孔子一众门徒经过商纣的故都朝歌遗迹时,颜回为首的众人以为这是魔窟,都掩目疾走,只有中二少年宰我一个人,抱着极大的兴趣看这看那的,流连忘返,以至于站在车上还回头看,结果一不小心,失足掉下车去了。

有注家说,这其实是子路厌恶宰我回望不吉之地,狠狠踩了宰我一脚,这才害的宰我掉下车去。

不知道该说是宰我好奇心太重,还是他情商偏低。

【四、被低估的智囊】

宰我可能情商是低点,但智商绝对不低。大家公认他能言善辩,他言语科的排名孔门第一,甚至超过了子贡:

《论语.先进》:“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这就是著名的“孔门十哲”。在有限的记录中,宰我的名字总是先于子贡出现,不过这也可能是他年长几岁,或是学号比较靠前……

和子贡一样,他也曾在外交活动中经历过人生的高点。

话说孔子众人最惨的时候,就是被困于陈蔡之间。据《吕氏春秋》言,宰我也有随行,断粮七天,疲惫至极,神气沮丧。

后来南怀瑾老先生甚至替宰我上课睡觉的行为辩解,说他就是那个时候弄坏了身子。而孔子“朽木不可雕也”的说辞,是在劝宰我好好休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如果木头朽了就不好雕刻了啊。(见《论语别裁》)

南怀瑾真是好好先生,一次替两位都圆了场。

话不扯远,却说这个节骨眼上,宰我被派去和陈蔡的宗主国楚国接头,因为楚昭王对流落到自己境内的这一群社会边缘人倒是很有兴趣。

《孔丛子》记载,宰我被授以重任,来到了楚国王宫。楚王听说孔子落难,要赠予孔子金银财宝。宰我一副病容,却神气自若,道:“这些东西,家师并不需要。”

楚王奇道:“你们不是困厄已极了么?怎么不需要这些呢?”

宰我顿时搬出师傅出口成章的功夫,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道:“家师的为人,从来是言谈不离道,举动不违仁,重视义,崇尚德,艰苦朴素,勤俭节约。若是做官有俸禄拿,从不聚敛。若是政治与理想不合,则飘然而去。妻不穿彩缎,妾不衣锦帛。车不雕玑,器不彤镂。连马都不食粟米。大道行,家师就乐见其治,大道不行,家师就自爱其身。若看见奢靡之色,听到淫逸之声,家师也不过是云淡风清,视之为过眼烟云………所以您给的这些,家师统统不需要。”

楚王听的有些楞,道:“那,那么像令师境界这么高的人,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宰我大义凛然,宝相庄严地道:“如今天下道德败坏,我等众人不过欲重振道德。天下如真有有道之君出来治理,那家师便是徒步出行,走断腿了也要去朝见,又何必君主您加以赏赐召见呢?”

楚王听了,有些震慑,喃喃地道:“今天才知道孔丘这么厉害这么高大上。”

宰我出使之后,虽没带回金银财宝,可前脚才回,楚王的使者后脚就到,带着金帛来正式聘请孔子去楚国做官。《说苑》记载楚昭王想让孔子执政而封以书社七百。一社有二十五家,七百社则有七百里地近两千户!虽说记载会有夸张,但宰我为老师宣传的成功可见一斑。

宰我乐滋滋地对夫子说:“这下您可是姜太公遇到周文王了啊。”谁知孔子却不置可否,态度暧昧地自弹自唱起来了。

他唱道:“大道隐兮礼为基,贤人窜兮将待时,天下如一欲何之。”

第一句是承认宰我的说辞没错。第二句是说我现在困厄是蛰伏待时。可是第三句却是说,南与北如一丘之貉,列国的君主都是一般的自私短视,我又要往哪里去啊!

所以孔子并没有即刻答应。但对于宰我成功的出使楚国并帮自己宣传,夫子表现出了难得的赞许。这件事记载在孔家自己编成的《孔丛子》上。那群编《论语》的孔门弟子,想必是排挤宰我,有意不记录的。

孔子颇有些得意的让宰我把之前对楚王的说辞讲给大家听,问大家觉得这话怎样。子贡见宰我很是风光,有点不是滋味,跳出来说:

“我觉得吧,宰我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但在外面宣传的时候尽说事实,就不能尽其美了。夫子德高配天,深则似海,宰我却没能表述出来。”

夫子一听这话说的有点过,忙道:“子贡,为人要诚实。你言辞太华美,还是宰我比你实在。”

这真是天翻地覆头一遭,坏学生宰我被老师当成了正面典型,换成好学生子贡被训斥。真是不容易啊!!就这样在自High之中,众人饱餐了一顿阿Q式的精神食粮,暂时忘记了流浪路上的艰辛困苦,又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可是这做官的事情一拖下来,最后到底黄了。楚国的令尹子西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这便进言道:

“大王,那孔子可能确实是个人才,但是他可不是一个好使唤的人啊。您看他的徒子徒孙一大帮,别的不说吧,就看那子路,楚国的武将有比他能打的吗?再看那子贡,楚国的文官有比他能干的吗?这些都不说了,就说您亲眼见过的宰我,名气不算大,但是楚国的使节能有一个和他比的吗?孔门里随随便便拿出一个来就能压我们楚国的一头,您说他们一来来一群,这国家还是我们的吗?”

楚王是个耳朵根软的,瞬间有点动摇。子西一见,登时趁热打铁,使出了杀手锏:

“想当初周文王誉满天下,也不过是有那丰镐之间的尺寸之地,可是一世之间,伐上杀主,就被他翻了天啦。臣听说,现在的孔门之人,之所以不轻易到别的国家做官,就是因为他们自己已经可以组成一个国家,从那文官武将到外交家,一应俱全,就差一块地盘而已。甚至隐隐有人说,孔丘已经是‘素王’啦。”

楚王登时冷汗直流,全然没有了主意,聘请孔子的事情也从此不提。

如此说来,宰我高调的宣传策略倒也是坏事的原因之一。“锋芒毕露”一词接着的,往往便是“落人话柄”四字。

【五、卷入政争的谋士】

现在,让我们正襟危坐,不再把宰我当成喜剧人物看待。因为他正一步步迈向政治舞台,而政治舞台上没有喜剧,只有悲剧。

宰氏出于宰孔,或即周公忌父,算起来是鲁国国君的同族。宰我也是鲁国人,牵涉一点鲁国政治是正常的。

上文说过,鲁哀公私下问宰我社主的事情,其实祭社主隐隐带着点战争的味道。宰我趁机诱导鲁哀公以栗树立威,“使民战栗”,孔子认为过于激进,不合时宜,由此斥责了宰我。同时,孔子却又几次去劝谏权臣季康子,很不成功。《说苑.政理》记载,宰我对老师的这一行为也提出了质疑。总之,他两人虽都主张尊重君权,打击公族。但与学术之分歧如出一辙,到底还是看不对盘。

因在鲁国束手束脚,宰我开始前往齐国发展,从此走上了一条扑朔迷离、神秘未知之路。

在这之后,史料分歧很严重,甚至《史记》一书前言不搭后语,出现多种不同说法。在齐国出现了一个和宰予一样字子我的人,名为阚止。但很多资料显示,阚止和宰我有着更加深入密切的关系。甚至有人认为这两人是同一人。我未及详考,姑且按《史记.田敬仲完世家》中的说法,把宰我视为阚止的谋臣,将故事叙述下去。(至少他们同属一个阵营,这样有些事情到底是宰我还是阚止所为,就不那么重要了)。 

宰我是这样进入齐国政坛的:

鲁哀公五年(公元前490年),齐国的齐景公逝世,死前立了宠妾之子公子荼为继承人,是为齐孺公。其兄长公子阳生为防政治迫害,逃入鲁国。在这里,他和阚止、宰我结成了政治同盟。

次年,他们夺回政权的机会来了,齐国的田氏发动政变,赶走了历代以来把持国政的国、高二氏,将在位仅十个月的公子荼杀死,欲迎立公子阳生为新国君。公子阳生见这里面的水很深,便把儿子公子壬托付给阚止、宰我,自己先行入齐登基,是为齐悼公。

不久,时局渐稳,阚止、宰我带着公子壬也进入齐国。

对于齐国,宰我不算陌生,在中二少年时代,他就曾出使齐国,见过齐景公时的大夫梁丘据。当时梁丘据被蛇咬伤中了毒刚好,摆酒庆贺,众人却在宴席上大谈治疗蛇毒的秘方。宰我中二病发作,突然想调笑众人一番,便道:“你们在梁丘大夫蛇毒好了之后讨论治病的方法,这难道是希望梁丘大夫再中一次蛇毒吗?”众人哑口无言。

回国之后,宰我拿这段说辞向夫子炫耀。夫子则以一贯的老先生口吻劝诫他。可同时孔子也和当时主政齐国的晏子闹了点不愉快,于是又依靠宰我和晏子联络联络感情。(分别见载于《孔丛子》与《晏子春秋》)这些都不过是家家酒,玩玩罢了。接下来在齐国要发生的事情,才真正让宰我措手不及,瞬间被推上了时代的风口浪尖。

鲁哀公十年(公元前485年),也即齐悼公四年,悼公突然被臣子弑杀。田氏立公子壬为王,是为齐简公。齐简公以田氏族长田常为左相,以前监护人阚止为右相。按《史记.田敬仲完世家》的说法,子我(宰予)不只是监止(阚止)的左右手,更是同宗之人。所以,宰我也被任命为临淄大夫,相当于汉代的京兆尹,如今的北京市市长,权重一时。

是中二少年终于羽翼丰满,得以大展宏图了吗?

不,此时距他的死亡只有四年而已。

【六、临淄城死亡谜题(上)】

故事总有不同的版本。

让我们先看《左传》《史记》的所谓“正史版”。

田氏乃是陈国的流亡贵族,几代经营之下,在齐国越发权势熏天。齐简公同时任用田常和阚止,两人的矛盾越来越大,终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鲁哀公十四年,齐简公四年(公元前481年),田家的田逆杀人为阚止所抓,而后又越狱逃跑。阚止向田家约见要人,事先拉拢田家的田豹,密谋尽灭田氏让田豹上位。谁料到,田豹暗中联络田家,将阚止的计划和盘托出。会谈时田家抢先发动军事政变,将阚止杀死,顺带着把齐简公也捉住。不久之后一并杀了,另立新君,从此之后齐国田家独大,几代之后,终于把姜太公的后代踢下王位,自己做了齐王。这一整套“田氏代齐”的运动,是春秋通往战国的时代巨变中极重要的一环。

可问题是,宰我哪里去了?

《左传》一书和孔子门人子夏等一干人渊源很深,在有心的编修之下,竟是将宰我的痕迹统统抹去。看《哀公十四年》的记载,从头到尾只有“子我”一人动作,被杀的也是“子我”。这个“子我”到底是阚止还是宰予,不可确知,从上下文看来,指的似是阚止。

司马迁做个方便的文抄公,把《左传》的文字抄在《齐太公世家》中,这样就是以子我为阚止。但是到了《田敬仲完世家》中,司马迁又根据其他史料,写了这么一段话出来:

“子我者,监止之宗人也,常与田氏有隙。……田常于是击子我。子我率其徒攻田氏,不胜,出亡。田氏之徒追杀子我及监止。”

这就明确说了子我和监止(阚止)是两个人,子我不是阚止。且子我才是本方的实权者。前后行动,皆为子我一手总揽,最后战败身死,子我也以性命负责。

这就和所有其他非主流史料记载相吻合,比如《吕氏春秋》和《淮南子》说“陈成攻宰予于庭”,《盐铁论.殊路》说:“宰我秉事,有宠于齐,田常作难,道不行,身死庭中,简公杀于檀台。”

司马迁自己在《史记.李斯列传》中抄李斯的话时,也不经意间同意了子我即宰予之说:

“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于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即弒简公于朝,遂有齐国。”

如此一来,《左传》故意不提宰予、混淆视听的行为,就昭然若揭了。那么究竟《左传》的用心,是想保全宰予的清誉,还是想让宰予沉埋史料,这就有待揣摩了。

我们只知道后来的《孔子家语》这本书,绝对是黑宰予的,在《七十二弟子解》这一篇他为宰予作传道:

“宰予,字子我,鲁人。有口才,以言语著名。仕齐,为临蒉大夫,与田常为乱,夷其三族。孔子耻之曰:‘不在利病,其在宰予。’”

宰我一变成为田常党羽,而且明明站在胜利者一方,却在政变成功后被夷平三族,您黑的会不会太低端了?

可气的是,我们的司马迁先生应该也是照抄了同样的史料,在《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他写道,莫如说是复制黏贴道:“宰我为临菑大夫,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孔子耻之。”

这样一来,《史记》一本书关于宰我之死,竟有三种全然不同的说法!司马迁君,你的节操何在?!

【七、临淄城死亡谜题(下)】

不过,这也怪不得太史公。他上距离那段隐晦的历史数百年,加上儒门后学多方混淆视听,埋没真相,他也搞不清谁说的对谁说的错,只好东抄抄西抄抄,大概总有一个是对的罢……

又或许,太史公闪烁其词,不加详考,是因为在这事件背后,还有更深的阴谋论吧。

所有记载都指向一件事:不论子我是阚止也好,宰予也好,他们都曾有过一个计划,却亡于意料之外的背叛者。在《左传》中,这个背叛者叫田豹,很难想象宰我的智商会低到和姓田的密谋,还把全部计划托付给他。

而在《说苑.指武篇》中,这个背叛者另有其人,且这人的身份更让人信服。他绝对是个大人物,他是个著名的国际双面间谍,他在齐国的名字叫鸱夷子皮,他在南方的名字就不得了了:

他叫范蠡。

《史记.货殖列传》中说范蠡“乃乘扁舟浮于江湖,变名易姓,适齐为鸱夷子皮,之陶为朱公。”认为他是帮助勾践灭吴之后,看透了政治,这才飘浪于江湖的。但考诸此人前后的行迹,我想范蠡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走江湖跑情报的生意人,灭吴只是他做的一个大买卖。在齐国,他自然也有买卖可以做。“鸱夷”是种盛酒的口袋,“鸱夷子皮”就是“酒囊皮子”的意思,明显是个混迹酒肆市井的江湖诨名。

《墨子.非儒篇》透露出一条惊人的江湖秘闻:“孔丘怒于景公与晏子,乃树鸱夷子皮于田常之门,告南郭惠子以所欲为,归于鲁。……”所以最早把“酒囊皮子”塞给田常的,竟是孔门!他这样做目的何在?墨子继续写道:

“有顷,闻齐将伐鲁,告子贡曰:‘赐乎!举大事于今之时矣!’乃遣子贡之齐,因南郭惠子以见田常,劝之伐吴,以教高、国、鲍、晏,使毋得害田常之乱,劝越伐吴。三年之内,齐、吴破国之难,伏尸以言术数。”

这便将春秋末年的两大商业奇才,子贡和范蠡串联了起来!子贡通过事先经营好的关系网见到田常之后,实施了一系列无比酷炫的外交手腕,驱虎吞狼,造成国际上一系列撼天动地的连锁反应,这就是所谓的“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疆晋而霸越。”(《史记》)此事历来为人津津乐道,这里不再赘述。

这里只消说,这一套计划,需要有一个重要的商业合伙人作为内应,那必然就是范蠡了。故而我说范蠡在越国做了一票大买卖,之后自然是见好就收,赶紧走人,顺便带走他的王牌武器:大美女西施。他钱色双收,盆满钵满,区区官职对他来说又算的了什么。

这是番外篇,那么“鸱夷子皮”到齐国来,又是做什么的呢?《说苑.指武篇》说:

“田成子常与宰我争,宰我夜伏卒,将以攻田成子,令于卒中曰:‘不见旌节毋起。’鸱夷子皮闻之,告田成子。田成子因为旌节以起宰我之卒以攻之,遂残之也。“

在关键时刻,“鸱夷子皮”坑害了孔门合伙人宰我,将宰我的计划卖给田常,于是宰我惨亡!这才比子我误信田豹的故事更加真实可信,也更加残酷现实。

《庄子》说的更黑暗一点:“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盗跖》),又说:”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胠篋》),也难怪庄生会生出著名的”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的感叹了。

话说到这里,不得不打住了,因为这则指控已经隐隐指向孔子和子贡的人品。我们再想到宰我的被讨厌、被孤立,子贡对于宰我的不服气,子贡和范蠡的合作关系……凡此种种,剧情极度黑化。

为了不至于三观尽毁,让我们相信墨子和庄子都是因为学说的原因,故意抹黑儒门的。

《孔丛子》第十八篇《诘墨》专门对于这一黑历史做出了回应。大概当时这种江湖传闻、民间逸话流传之广,已经到了不得不澄清的地步。

他说:田常作乱之后,孔子曾沐浴斋戒,多次奏请鲁君伐齐,鲁君把事情推给季孙等三家,孔子又请季孙氏伐齐,最后却因季孙的自私而被拒绝,但仍可见孔子是旗帜鲜明地反对田常的,这在《论语》《礼记》中都有记载。何况孔子和田常终生交恶,怎么会有推荐“鸱夷子皮”到田常门下这种事情?!简直是空穴来风,血口喷人!

可是对于宰我,儒门仍是讳莫如深,不著一字。连《论语.宪问篇》正面述及田常之乱的时候,孔夫子也对刚在这次政变中死难的宰我毫无表述,似乎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小聪明、不合群的宰我受排挤的程度可见一斑,他里外不是人,终落得个计败身死,湮没历史的凄凉下场。

让我们再综合一下所有正史野史记载,给宰我的最后给出一个较为中肯的估想:

一个昏黑阴沉的夜,宰我手执京师卫队的令旗,正准备执行此生最大也最惊险刺激的任务。他要尽起阚止的兵将,在左右相约见之前,伏杀田常。这位京城最高长官、少壮派政治家早已做下赌命抉择,要一举除掉本国最大的贵族,实践自己一生的理想抱负。

这样的夜,他最为熟悉。那是他无数次通宵读书的夜。那是他宁愿白天课上睡觉被老师骂,也要偷偷爬起来读怪力乱神的夜。这是他本性使然,他好奇难耐,他有愿必遂,他迫不及待地要实现他的各种狂想。他是个鬼谋之人。

老师的态度晦暗不明,和子贡也好久没有来往,儒门的消息都快断绝了。不过他并不在意,他一向是个单干户、独行侠。最好不要有任何人能猜透他的想法。嗯,不过这次的计划需要那“酒囊皮子”的配合,这家伙是个为钱干活的,不能信赖。好在他的计划隐秘,“酒囊皮子”只略知一二,即便背叛,也出不了什么大差错的。

宰我这样胡乱地想着,突然有点困倦了,到子时起兵还有几个时辰,不如先睡一会儿。于是他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身子浸在汗里。

可是,“酒囊皮子”早已行动起来,他是何等的人物,又有着何等的经验?宰我昼伏夜出的习惯他早有耳闻,他不用鼻子嗅就知道这小子的尿性。玩政治,斗阴谋,你还太嫩了点。“酒囊皮子”放开了怀里的西施,说,嗨,你家男人要出去赚钱了。

子时之前,他先宰我一步到达了京师警备司令部,他早就打通了夜班守卫,预知了今夜的计划。三百甲士,正在枕戈待旦,他们只知道上级有秘密任务将要下达,但在最后揭晓之前,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

是谁呢?“酒囊皮子”想,这群阚止豢养的死士,让他们杀田常是杀,让他们杀阚止的谋士宰我,也一样是杀。甚至,只要自己出价够高,让他们杀自己的主子,也未尝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

于是“酒囊皮子”,假借右相之命,下达了格杀宰我的命令。令旗?西施一针一线仿制的,她只在宰我府上匆匆瞄到一眼,但你要明白,女人对于细节,是可以过目不忘的。为什么要杀宰我?一个孤立无援的孔门小子,和一个权大势大的贵族世家,你选哪个?

嘲笑?苦笑?冷笑?“酒囊皮子”早已修炼的毫无表情。他的冷手已指向了首都市长的私宅。宰我在夜半降温时被冻醒,因为他睡前没批大衣。他起身想去拿件衣服,一道冰冷的光打在了他眼底。

衔枚的死士已经密布了他的宅邸,手中短刀反射出月光。还没等他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月光融化了他。死前,他最后听到的是“酒囊皮子”的声音:

“众壮士,随我去齐王寝宫!“

……

【余话、身后评说】

由春秋入战国,大争之世即将展开。“田氏代齐“是其中关键的一环。而宰我、子贡甚至孔子,都不过是这大链条中的一个小零件。他们都闪着自己的光。

被师生讨厌的宰我,有着杨修式的小聪明,终没能逃过历史巨轮的大杀劫。

从后世的记录来看,后人对于宰我,虽有责他上课睡觉不认真学习的,但更多的是对他的命运抱有同情之心。

《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宰我仍能压子贡一头。(《公孫丑上》)

程树德作《论语集释》时,也写了大段文字为宰我被孔门后学区别对待鸣不平。

钱穆老先生《论语新解》也说,“何以孔子对宰我独异于对其他之门人,不可知矣。“

孔子对于宰我究竟怎么评价,我们是不可能知道了,因为目前所见所有材料,都是后世弟子对老师言行的追溯,这其实就包含了后学自己的Interpretation.

不同来源的史料多次显示,孔子对宰我有句很微妙的评价:“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这究竟是说自己曾经被宰我的口才所迷惑,后来才看清了他这个人?

还是说自己曾以“巧言令色鲜矣仁”来评断宰我,后来却慢慢发现宰我不错?

这句话的真相就和子羽(澹台灭明)到底是美是丑一样扑朔迷离。

人与人的关系,人对人的看法,有时候连当事人自己都搞不太清楚的吧。

像宰我这样总是丢出一些无法正面回答的问题,让老师犯难生气,却又可气又可笑的角色,最让人难以评断。人是需要反对者的,人不能总听到一面的声音,但是如果反对者一直在你身边反对你、为难你,那么就会变成另外三个字,很可怕的三个字:

假想敌。

我想宰我之悲剧,就在于他怀疑一切、反对一切,所以也无形中成为所有人的“假想敌“。人身的毁灭,声名的埋没,是同一个人的两次死亡。宰我的两次死亡,谋杀者应该说是所有人。

有趣的是,孔子还有一个永远的支持者,那无比仰慕孔子,也得到孔子无比赞誉的颜渊。

即便对于颜渊,孔子也曾说道:“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论语.先进》)

这就是说:“颜回啊那个人对我没什么帮助,因为我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是赞同的……”我常常揣想,说这话的时候,孔子会否在思念他那铁杆级、骨灰级的诘难者呢?

他应该很清楚,自己需要宰我。

(《尸子》: “仲尼志意不立,子路侍;仪服不修,公西华侍;礼不习,子游侍;辞不辨,宰我侍;亡忽古今,颜回侍;节小物,冉伯牛侍。曰:‘吾以夫六子自励也。’”)

所以说,人啊,就是矫情。

宰我死于公元前481年。

颜回亦死于公元前481年。

这一年,鲁西狩获麒,孔子《春秋》绝笔。

子路死于公元前480年。

孔子死于公元前479年。

因位列“孔门十哲”,宰我在唐开元二十七年被追封为“齐侯”。宋大中符二年又加封“临淄公”。南宋咸淳三年,再进封为“齐公”,明嘉靖九年改称为“先贤宰予”。

把宰我和他的死难地齐国临淄绑在一起,是让人们不要忘记临淄城终结宰我性命的那一夜吧。聪明机灵的异见少年,假如,假如你能够挺过那神秘黑沉、广漠无边的人心黑夜,你又将成长为怎样有趣的人物啊!

重要参考资料:

《孔子弟子资料汇编》(李启谦)

《宰我死齐考》(钱穆)

《孔子传》(钱穆)

《论语集释》(程树德)

《宰予、阚止非一人辨》(席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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