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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日，到新华书店淘书，看到了一本《沈复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8月出版），薄薄的一本册子，定价8.70元，就连同其它书籍一起买了下来。 昨晚，斜靠在床头，本欲读报之后休息，却又一时难已入眠，信手拿起这本选集，翻开一看，又爱不释手，立即被其性情淡雅、襟抱超然、离尘出世的意境所吸引，在看了王宜庭的选注之后，顿时心生欢喜，这本书算是买对了，真是物超所值。 作者沈复，字三白，苏州人，是生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的一位小人物，一生命运坎坷跌宕，不但史传、方志不见其名，连一个斯文举子都算不上，一生平平淡淡，没有建树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伟业，父亲以游幕为业，他秉承父业，十五岁在浙江绍兴从赵省斋为师，十九岁习幕，二十一岁就聘。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返归苏州，易业为酒商，次年贩酒亏本，仍复应幕。乾隆五十七年（1792）因失欢于家长，被迫偕妻离家别居，曾以书画、绣绩为生。后又赴粤经商，回苏州后开书画店。嘉庆五年（1800），家庭构变，不得不再次携妻流离，三年后，即嘉庆八年（1803），妻子客死扬州，孑然一生的沈复于嘉庆十年（1805）入石韫玉之幕，此后，追随石韫玉西上荆州，次年转到樊城，潼关，又东抵济南，再到北京。翌年，朝廷派使团赴琉球，沈复作为随员赴琉球，同年冬即回国，时年四十六岁，此后藉没无闻，生平无从可考。 这本册子就是从沈复留下的《浮生六记》中辑录而来，分别为《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因后二记《中山记历》、《养生记道》因发现手稿时缺佚被疑为后人伪作，故未录入。 《浮生六记》尽管各有侧重，但终归突出了一个“情”字，用作者自己在卷首自白的话说，“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书中最感人的部分，是作者与妻子陈芸的婚恋生活，以旖丽宛转的笔墨回叙了沈复与陈芸从青梅竹马到结为伉俪，从新婚燕尔到流离困顿，“鸿案相庄二十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直到病榻永诀，一生的婚恋史。因夜已深，我仅读了其中《闺房记乐》一篇，但已经被他们浪漫温馨、伉俪情深的故事而深深感怀。 沈复不是名扬江南的才子，其妻陈芸也只是出身于家徒四壁的贫苦弱妇。他们的闺房之乐，是苦中作乐，他们的闺房寻趣，是穷中寻趣，甜蜜包裹着苦涩，微笑透露着忧伤，在论诗论文、评花吟月的种种雅事中彰显着品位与格调。 封建礼教对于夫妻关系有着严格而具体的规定，夫妻间的亲昵只能限于卧室床第，夫妻同房，只是为了生育子嗣，婚床之外，夫妻之间就应当避免肉体的接触，互相递物品时，也不可接触对方的手。沈复却敢于突破这些封建礼教的束缚，表现出夫妻爱恋的真性情：“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间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丑未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不觉情丝入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样娓娓道来的坦诚文字，在那个封建礼教吃人的社会，写出来需要多大的勇气？ 小夫妻蜜月之后曾有三个月的别离，分离三月，似有十年之隔。文中写道陈芸“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半多勉励词，馀皆浮套语，”沈复见信，“心殊怏怏”。当初分别时，沈复担心陈芸情不自禁而在人前堕泪，不意她颇能克制，不但不作儿女之态，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这种语似平静的醇厚感情又比那泪水涟涟要深一层，她知道她的眼泪会勾起丈夫的思念不安，于是强作理性，这种体贴丈夫的爱心不是更为深沉吗？ 沈复夫妇相濡以沫二十三年，富足闲适之日少，贫苦艰难之日多，无论富足还是贫苦，可贵的是他们对人生都能保持始终不变的超功利的审美态度。虽然陈芸读书不多，但颇肯自学，对唐诗宋词明六朝章也颇有心得，夫妻二人曾就此进行过一次有趣的讨论。 一日，芸问道：“各种古文，宗何以为是？”沈复说：“《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其资者不能尽举，在人慧心领会耳。”陈芸答道：“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一道，妾稍有领悟耳。”沈复问道：“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陈芸说：“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沈复又问：“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陈芸对此有自己的体会：“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 这一番对话，可见二人的文学修养见识之深，可谓知音。 在沈复居住半里地的醋库巷，有洞庭君祠，回廊曲折，小有园亭，吸引众人游览。陈芸心颇向往，只是“惜妾非男子，不能往。”沈复则极力怂恿，让她“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子之法”前往游玩。完全出于对陈芸的爱，使她开心而已。 万年桥舟中，沈复夫妻与船家女素云行酒讴歌，则更是近乎荒唐风流之举。此间，因沈复调侃素云为鹤为牛，被船家女素云捶打，陈芸不应，说是“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沈复调笑道：“动手只准摸索，不准捶人。”陈芸就将素云推向沈怀抱，说：“请君摸索畅怀。”沈复却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状，说：“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是夜，陈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就乘轿先归。而沈复仍留下与素云喝茶说话，才踏月而归。此行酒嬉戏之行，已近狭邪之举，无怪乎朋友以为沈复“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沈复却毫无顾忌，在文中一一道来。 陈芸的天真和热情，也在沈复的笔下得已展现。最明显的标志是，她认为男子既然能天经地义可以纳妾，就主动为丈夫物色美妾，真心与妓女憨园结为姊妹，这位不妒之妻竟要为她心爱的丈夫选择“美而韵者”，这种“贤惠无私”真是令人叹息不已。 沈复是晚清中期重要的散文家，其散文融抒情、记事、写人、摹景于一体，情感真挚热烈、自然，笔墨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人物形象鲜活跳跃，生动传神，形象极为鲜明。俞平伯赞其“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这个评价，是极为中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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