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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 转

 红瓦屋图书馆 2014-10-24

燕云居剳记

流 转

郭启宏 (北京) 《 光明日报 》( 2014年10月24日   16 版)

    人间世处处有学问,学问之道见诸足下行止。李白有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人本过客,恒在逆旅,所谓自由,无非是场屋内外、门户之间的流转。

    我之习剧,原属偶然。既非梨园世家,也无科班学力,我从文学走来,而且是从古典文学,从唐诗、宋词、元曲走来。毕业分配,偶然驻足戏剧之门,被无形的巨擘一推,踉跄撞入。我时常反省,自家本无夙慧,是戏剧不拒曲士,金针度人。我入得门来,惊其博大,讶其精深,既升堂,且入室,更流连忘返,此门彼户,由戏曲而话剧,由雅词而俗曲,且行且止,东食西宿,唯流与转。

    几十年下来,倒也掠得一二成就,静夜扪心,我要感谢的正是如兹运动态势:流转。

    流转应是古已有之的人文现象,或自觉或不自觉,或得已或不得已,总是充满生机,充满活力,充满灵性,充满变数,从某种意义上看,流转在人的智力可能达到的广大领域,几乎具备无穷的创造力。有元一代,“九儒十丐”,儒居底层,为老九,脸面只能在丐前生辉,关汉卿们满腹才华倾泻在俗曲上,却意外地成就了一代文学——元曲;沈从文1949年后不能从事文学创作,“边城”远影碧空尽,故宫的故纸堆却簇拥出古代服饰研究的大师。现在社会条件变了,学与教的流转固不消说,士君子从商下海、从政做官,累累多矣,媒体誉之曰“华丽转身”,如何华丽姑且勿论,转身却是事实。

    我曾从哲学层面思考,人未必真正了解自己的才能,尤其是潜力。流,仿佛盲动,其实是学力的实践过程;转,看似凑巧,其实是不间断的积累与深造。所谓隔行如隔山,说的是分门别类自有严格的界限;又道是隔行不隔理,那是说客观规律往往大同而小异。若从大处着眼,人生永远处于流转之中,流转教你入得其中,同时教你出得其外。入得其中,你能从门户间的相互碰撞,体悟到相犯相克;出得其外,你又能从门户间的相互依存,感受到互动互补。你应无门户之见,即使有也让流转给淡化了,流转给人以开放式的心态,不故步自封,不抱残守缺,敢于借鉴,敢于“拿来”。比如,我写话剧,可以吸纳戏曲的写意创作方法,可以效仿其时空的自由转换,可以把舞台假定性推向极致;反言之,我写戏曲,也可以采纳话剧的思考维度,在内涵的丰富性和深刻性上,在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和多样化上,巧夺天工。于是,一种不期然而至的新质令人欣然,或许是一种类乎边缘学科的新质……

    以我有限的写作经验推论,流转使剧作家有可能获得艺术实践上的相对自由,这就是:以自家的美学意趣去选择载体。换句话说,剧作家划定的题材决定着艺术的样式,因为任何内容的题材都应该有与之最为适应的样式供它驱驰,而这一样式必定是剧作家根据自家的观念、趣味,还有学养、识见以及技能进行选择的结果。比如,我决心用戏曲重编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的三联剧《俄瑞斯忒亚》,出人意料地选择了评剧这一载体。我已经预知东西方文化——具体说来是古希腊悲剧与中国地方戏评剧之间,既相犯相克,又互动互补,我甚至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新质在萌动,它将带来评剧艺术的一场革新,我是如此坚定地看好评剧,只因这个剧种历史短,积习少,资历浅,负担轻,因而吸纳量大,可塑性强,时而百炼钢,忽焉绕指柔。就这样,评剧舞台上出现了《城邦恩仇》。

    我当然不是浪夸评剧最堪造就。我写过话剧《李白》,二十多年来人艺盛演不衰,我想,假如搬上戏曲舞台,我会选择京剧,仅就唱词一项,便非京剧不可。如果用戏曲表现李清照,我想京剧恐怕也不合适了,我会选择昆曲,然乎?匹夫敢于如此大言炎炎,完全拜流转所赐,鄙人创作前期一直在评剧、京剧、昆剧各个门户流转,却不受门槛羁绊,云从龙,风从虎,来去从容。

    苏东坡论文有云:“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借用苏氏句式,流转亦如是。在戏剧领域,戏曲与话剧可以流转,推而及之,戏剧与影视、与小说、与诗歌、与散文也可以流转,难道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就不能流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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