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吴梅对昆曲里北曲谱法的懵懂而寃批昆优阿掌

谈吴梅对昆曲里北曲谱法的懵懂而寃批昆优阿掌

曲学先师吴梅(1884-1939)，于《顾曲麈谈》（191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里
首先谈到了昆曲曲牌音乐的订谱原理，于第三章『度曲』的谈及『制谱之法』时，指出了他为什么要谈制谱之法的原因，是由于『所以论制谱之理者。以此道衰息已久。文人新词。其被诸管弦者至少。有词而无声。实则不知谱也。』

于是他就谈了昆曲的『制谱之法』时，而指出『每一曲牌。必有一定之腔格。而每曲所塡词曲。仅平仄相同。而四声淸浊阴阳。又万万不能一律。故制谱者审其词曲中每字之阴阳。而后酌定工尺。又必依本牌之腔格而斟酌之。此所以十曲十样。而卒无一同焉者也。文人不知此理。辄以旧曲某出。作为蓝本。即用某出之工尺。以歌新词。此眞大谬不然也。』『若必欲用旧工尺。除非塡词时。按旧词之阴阳。而一一确遵之。』

又对于其自己于订谱之理所知浅止于皮毛，当时仍无法订谱，于该章之末，指出了他自己当日的缺陷，『往余少时。犹得见兪荫甫先生。先生年八十时。曾作北曲一套。诗集中所谓自制人间可哀曲。呜呜唱向草堂前者是也。其曲全仿洪昉思长生殿中之弹词一折。虽衬贴字面。亦多依之。旣成。令优人中有名阿掌者歌之。即用昉思之谱。一字不易也。天下宁有是理乎。先生学术。为一代泰斗。词曲之道。本非所长。余之所以言此者。盖以见制谱识曲之人。世不可得。苟得其人。则先生此曲。尽可另订一谱。而惜乎当日余尙不足语于斯也。近世度曲之家。计吴门海上。不下百人。而能订谱者。实十不得一。故于此帙。略示门径而已。惟闭门造车。出门未必合辙。』

他指出了他曾见过俞樾这位学术大师，而俞樾曾仿洪升《长生殿?弹词》一折填词，当时，由一位昆曲伶人阿掌歌之，而该一阿掌就套用了习唱的《长生殿?弹词》唱腔，于是吴梅就大发批评说：『一字不易也。天下宁有是理乎。』

按，《长生殿?弹词》是北曲唱腔，元代的北曲，是『依腔填词，一字不易』（明?黄佐《乐典》），此理吴梅未知，而虽明代以来元曲受到冷落而世俗尚南曲，以致于以讹传讹而燕乐调改为工尺七调，而对于燕乐调的均及调任意改易，唱腔又受昆曲化而成了南曲架构下的北曲。即，到了明代以来，北曲因为少人唱，而传讹且自由移宫调与变易唱腔所致，也就是当戏曲旧腔因时代的淘汰之下，于是少人研习，就以讹更加传讹，而每下愈况。但仍是依着改易的变腔而塞入了曲辞，仍是『依腔填词』。故昆曲的北曲不是依昆曲南曲，北曲为『依腔填词』，到了明代以来，虽唱腔有变，但仍是『依腔填词』，腔和词并没有严格对应的闗系，故在昆曲的北曲内，常有『旋律漂移』，往往有于此只北曲内于某句某字上的腔，在同曲牌别只里同位置上，却配给该句别一字的配腔了。

但因吴梅对于昆曲内的北曲，因为没有详查史料，而率尔立说，把北曲制谱之理视同南曲，也是『故制谱者审其词曲中每字之阴阳。而后酌定工尺。又必依本牌之腔格而斟酌之。此所以十曲十样。而卒无一同焉者也。』果尔如此，则所订出的昆曲北曲谱，岂不出乖露丑了而大背北曲订腔之理了。故吴梅既为一代曲学宗师，其任何只字片言，都若被后学视同嘉谟宝典，一一奉行，则昆曲北曲的订谱之理，岂不万古如长夜，谬谱充斥宇内，故不可不亟正视听及其学术之偏离正理之处，读者幸谅之。

而吴梅骂了阿掌一顿，但自已反而说，『世不可得。苟得其人。则先生此曲。尽可另订一谱。而惜乎当日余尙不足语于斯也。近世度曲之家。计吴门海上。不下百人。而能订谱者。实十不得一。』也就是说，吴梅自己在写书之时，还不会订谱，一切说法，道听涂说，也就是他在此书首所说的『遂取古今杂剧传奇。博览而详核之。积四五年。出与里老相问答。咸骇而却走。虽笛师鼓员。亦谓余狂不可近。余乃独行其是。置流俗毁誉于不顾。以迄今日。虽有一知半解。亦扣盘扪烛之谈也。』也就是自己的一些四五年来的读书心得而己。所以吴梅所斥的那位昆曲伶人阿掌，一腔都不易，把《长生殿?弹词》的唱腔，配给俞樾所填的新词，正是昆曲沦落以来，对于昆曲北曲的订谱之理了如指掌的被学者士大夫看不起的俗工。所以，以是知世事有所不可料者，学者士大夫的指天划天之言之凿凿，反不若昆曲订谱的真理存于被世人瞧不起的小小俗工之手。昆曲伶人阿掌的受吴梅的奇寃，余今为其洗雪之。

至于吴梅自述此书之作，倒是值得一读的，以见昆曲之道，于清末民初何其衰败：『余十八九岁时。始喜读曲。苦无良师以为敎导。心辄怏怏。继思欲明曲理。须先唱曲。隋书所谓弹曲多则能造曲是也。乃从里老之善此技者。详细问业。往往瞠目不能答一语。或仅就曲中工尺旁谱。敎以轻重疾徐之法。及进求其所以然。则曰非余之所知也。且唱曲者可不必问此。余愤甚。遂取古今杂剧传奇。博览而详核之。积四五年。出与里老相问答。咸骇而却走。虽笛师鼓员。亦谓余狂不可近。余乃独行其是。置流俗毁誉于不顾。以迄今日。虽有一知半解。亦扣盘扪烛之谈也。用贡诸世。以饷同嗜者。』（刘有恒，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