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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春水东流去—李煜

 寒友589 2014-11-03
扬州已经过去了,李后主仍站在甲板上,面朝江南。他心爱的小周后也茫然若失地陪他站立在涩涩江风中,两人一时皆已语塞,李后主眼里擒着悲泪,依依不舍地向船尾的南方望去,那里曾有过自己的琉璃宫殿,那里曾有过自己的故国江山,而此时已皆化作流水远去。这次北上汴梁,是北宋赵匡胤的意思,李后主知道自己已是位亡国罪臣,再也不是昔日的江南国主了,原本绝不出降的誓语随着建康的沦陷而殆尽,现在他只准备带着群臣旧部,一起北去汴梁,企得北宋朝廷对他们的宽赦。李后主这时突然想起了东吴降晋的孙皓,时间才过了六百多年啊,今天却轮到了自己,李后主心似针扎,嘴角露出了苦笑,那笑酸涩而隐痛,转而泪落甲板,低泣无声。
  淮水过去了,汴水也已在身后,李后主的船队离长江越来越远,江南故国,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一
  船外夜色已经降临,两岸茫茫,李后主颓然地回到了船舱。这时他的心里也是一片黯然,他想起了过去许多的往事,从他登极一直到现在的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后悔的心绪象船舷外的水涛声涌上心头。
  那时远踞岭南的南汉国已亡,李后主的南唐自然成了赵匡胤的下一个吞并的目标。在这之初,李后主见北宋南下势如破竹,连灭荆南、楚、后蜀、最后又灭了南汉这四国,非常担心北宋军队会趁着士气正旺时一举吞灭自己的南唐。李后主想出了一个办法,让自己的七弟从善,以进奉使的身份,带着万千重金锦帛,北上汴梁祝捷,希望这样能获得赵匡胤的开恩而罢兵。赵匡胤是个足智多谋的帝王,见李煜又是在关键时候这样乖顺地纳供,心里一阵暗笑,他决定扣留从善。
  赵匡胤给这个扣留以最冠冕的托词,让从善担任北宋朝廷的泰宁结度使,按照这个官职,从善应该到山东兖州去赴任。可赵匡胤分明只是想把他作为人质,让他滞留京师,除此之外,赵匡胤还"好心"地为从善在汴河南岸的汴阳坊大兴土木,为他造了处豪华的宅地,不言而喻,赵匡胤是在告诉李后主:哪一天你到汴梁称臣来了,从善就可以不做人质。
  可现在想起来,最让自己后悔的不是派从善北上。是他悔不改在之后又中了赵匡胤的奸计,杀了位真正能为南唐江山抛洒热血的骁勇战将林仁肇。这位名叫林仁肇的战将,在李煜父亲李璟当政时即已负盛名,后周兵马入侵淮南,他就曾率部援寿州、破濠州,还带领千人敢死队乘风火焚正阳浮桥,战功显赫,忠心可表,因了他的这些功劳,中主李璟就授他以润州节度使的职位,后来移镇武昌。这武昌北临中原,乃咽喉之地,南唐朝廷委以重任,隔江抗宋,可见朝廷对他是极其信任的。
  后主李煜即位后,还是按照父王的部署,让林仁肇留任原位。林仁肇不愧为一难得的帅才,当他见北宋灭掉南汉还尚没班师回汴梁时,就敏锐地觉察到这对南唐是次难得的机遇,他果断地上书李煜,恳请与之当面"独对",李煜答应了他的恳请,召之入朝。林仁肇这次单独地回金陵国都,一是为了在国难当头之时献计献策,二来更是为了请命出战。当他见到李煜时,分析局势,极其坦诚地向后主提议,北宋连年出兵征战,远平荆楚,又攻后蜀南汉,千里劳顿,军士一定疲惫不堪,而且他熟悉淮南地形,防务必定空虚,这正是南唐出兵的好时机,林仁肇请命说自己愿领精兵数万渡江北伐。李后主觉得孤军深入没有胜出的把握,沉默不语,林仁肇继续陈述他的观点,说可以先立足寿州,到那里发动起当地怀念南唐的百姓,让他们筹集粮草,然后就可以收复淮南诸州,这样可以为以后扩充兵马,有朝一日攻取汴梁做准备。林仁肇甚至为李煜如何向北宋交代的办法都已想好,他让李后主在委以重任前,先将林家的眷属全都佯装拘捕入狱,这样即使赵匡胤最后责问起李后主,也就可进可退,林仁肇可谓赤胆忠心,一腔热血。李后主听得也倍受感动,但他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生怕不但事情不成反而闯祸,得罪了赵宋。林仁肇的忠心并没最终激起李煜的决心,反让他觉得畏惧了,他甚至担心在武昌的任上林仁肇会不会再出什么"乱子",于是便将之调往洪州,任南昌尹。林仁肇甘愿蒙受杀身灭族的风险,一腔热血的报国热忱,被软弱的李煜当头浇了盆冷水。
  北宋朝廷早已以南唐的林仁肇为心头大患,赵匡胤觉得林仁肇那样的将才,即使不能为自己所用,也不能留在南唐李煜的手中,一定想方设法要除掉,这个将来扫除江南时的绊脚石。赵匡胤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他充分利用了被拘禁在汴梁的从善,一次招之入见,取出一幅画象给从善看,说这幅画是让北宋的官员潜入你们南唐用重金贿得的画像,还诡秘地凑到从善的耳边问他可知此人是谁?从善第一眼看时还没想出来,但有些似曾相识。赵匡胤取笑他贵人健忘,这就是你们南唐国大名鼎鼎的武将林仁肇,并又诡秘地告诉从善,你们那个林仁肇已经同朕约定了归降的日期,到时并以此画为信物。朕念你们那个林仁肇对本朝的一片忠心,也会象对待你从善一样在汴阳坊赐一处豪宅给他,并要大加封赏,说完一声长笑。从善把赵匡胤说的话全信以为真,心里惶恐两腿发软,但又要努力克制自己不被赵匡胤看出来。回到自己汴阳坊的下塌处,从善忙将林仁肇准备谋反叛降的事写成密奏,当夜即派人专程护送到千里外的南唐国都金陵。

  李煜接到密信时,双眉深锁,心急如焚,又犹豫不决,他没理由相信林仁肇会谋反,但这信又是自己亲弟弟的笔迹,从善不可能去诬陷林仁肇,而且也没这个必要,到底信谁呢?难以定夺,最后在一个叫张洎的枢密使煽动下,李煜终于相信了从善信上的话,觉得不管林仁肇有无叛变的迹象都要将他拿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能为了一个林仁肇而以整个南唐国来做冒险的游戏。想到这,李煜毫不忧郁地以"不忠不义"的罪名,赐了一壶鸩酒,把正在洪州为南唐前途忧心忡忡的林仁肇送上了黄泉路。赵匡胤得知林仁肇已死,心中大快,暗自庆幸,要是林仁肇不死,将来不知又要多费多少周折代价,才能平定江南。
  李后主现在后悔了,悔当初没听林仁肇的话,他侧身躺在榻上,眼角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嘴里默念着林仁肇,心里在想要当初不杀林仁肇该多好,要是南唐再多几个林仁肇该多好?但这一切已晚,船外桨声欹欹,划破了河道外寒野的宁静,那每一声涩涩的桨声似乎都在捣碎着这位南唐后主本已破碎的心,耳朵边总是不自觉得响起"不及桀纣孙皓远矣,不及桀纣孙皓远矣"的责骂声。
  显然,李后主又想到了一位曾经的旧臣,不过他也早已死去,他的名字叫潘佑。潘佑是堪称南唐文臣中的翘楚,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当朝的诏令文告大都出自他之手,所以必然得受到李煜的恩宠,不过潘佑并不象一些权臣弄臣一样耀武扬威,也从不对李煜曲意奉承,其实潘佑是个狷介气很强的忠臣,他心有梗刺即想一吐为快,在南唐所辖的淮南十四州全都割让给后周不久,一日正在楼上读书的李煜闻到窗外飘来的梅花香,于是词兴大发,遂令潘佑及群臣填词咏梅。此时大臣讳莫如深,全担心自己的不和时宜的言语开罪了李氏父子,只有潘佑什么也不顾,口无际拦,填词讽喻到:
  楼上春寒山四面
  桃李不须夸烂漫
  已输了春风一半
  此词一出,颇令李煜不快,但终只是文辞,也就原谅了潘佑。事后,南唐国势江河日下,可李后主身边的臣子全都饱食终日无所作为,坐看社稷的日渐颓废,潘佑又急了,他是因为对李氏家族的忠心而急,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潘佑一连向李煜上奏了七道针砭势必的奏疏,其中有的文章是针对碌碌无为、不顾外患、尸位素餐的朝中大臣的,有的是指责后主误用了平庸之辈而害民误国的,每一篇措辞之激烈,都远胜了那首讽喻诗,但李煜生气归生气,还是宽容了他,因为李煜看重他的文采,潘佑见李煜看了自己的奏疏后仍然无动于衷,又给后主送了份辞呈,以隐居山野挂冠归田来威胁后主。这次李煜也真的生气了,觉得这个潘佑书生气似乎太足了,俨然不给自己颜面,干脆顺水推舟,但又不愿完全的听之任之,让潘佑任个虚职,专修国史。潘佑的忠诚病又犯了,终于八第八道奏疏摆到了李后主的眼前: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臣乃者继上表章凡数万言,词穷理尽,忠邪洞分。陛下力蔽奸邪,曲容谄伪,遂使家国愔愔,如日将暮。古有桀、纣、孙皓者,破国亡家,自己而作,尚为千古所笑。今陛下取则奸回,败乱国家,不及桀、纣、孙皓远矣!臣终不能与奸臣杂处,事亡国之主。陛下必以臣为罪,则请赐诛戮,以谢中外。
  --《全唐文》卷八七六《上后主疏》
  这下可把李煜最后的宽容底线给捅破了,好一个"不及桀、纣、孙皓远矣!",居然还自请诛戮,真是不要命了,对你七次宽赦本以为你该知趣,哪知道现在更加得寸进尺变本加厉了。李后主怒火中烧,觉得这个潘佑也太目中无人,在廷议时将这道奏疏交给了众臣商议,徐铉张洎等人平时就嫉恨潘佑的才华,现在正好,落井下石,抓住潘佑在奏疏中的那句"事亡国之主"的话,说潘佑目无圣上,大逆不道,还将当今后主与古代的亡国之君相比,最后这些还不够,他们终于想到了这样一个理由:潘佑措辞如此激烈,一定是心怀鬼胎,藏有异心,有另立新主的图谋。李煜一听大家的意见都同意杀潘佑,那么好,一道命令下去,那求赐诛戮的潘佑真的人头落地,血溅宫墙。
  夜已深,李后主彻夜难眠,小周后已沉睡在他怀中,李后主侧过身来,心里觉得潘佑这样的人,当初确实说了实话,不该杀,也许潘佑的话不入耳,但现在却句句应验了。李后主更觉得那位曾经的故友才是真正的诤友,真正的好臣子,现在也许有一万个潘佑站出来让自己醒悟也为时已晚。至少在文词的切磋上,潘佑与自己也是很好的对手,也不该杀。还有李平,潘佑的好友,也是位忠臣,平时政绩颇丰,百姓交口称赞,只是因为自己信佛而李平通道,相抵触,又觉得他是潘佑推荐上来的人,就也将之处死。太多了,杀错了太多了,李后主后悔莫及,若这些人都留着那该又多好?
  留着?想起留着,李后主也一肚子怨气,他想起了那个狷介的韩熙载,韩熙载满腹经纶,在国家危亡之时之顾着自己的安危。李平潘佑遇难之后,韩熙载不知从哪得知,或者是自己推算出,李后主必召自己入相,韩熙载是何等聪明人,他并不想为大势已去的南唐王朝效力,所以整日佯狂装醉,酣歌达旦,甚至到歌妓的住处沿门乞讨,他自称之所以这样狎妓自污,就是不愿意做宰相,他不想在南唐国事纷乱时操治不力,驾驭不住而落下误国误君的千古丑名,而当时真正能担当起这个重任的在李后主眼中也就韩熙载一人了。韩熙载始终没有出来,李后主拿他没办法。
  也许,韩熙载出来为相,情况不至于会落到这样的境地呢,李后主脑间还闪过一丝这样的幻想。船外冷风飕飕,正是严冬时候,这些从小就生长在江南生长在宫中的人,越是北上越感到寒冷,李后主涩涩发抖,尽管裹了厚实而奢华的被子。他已不愿常到甲板上回望南方了,他和他的船队,只等着快点到汴梁,而作为曾经万人之上的南唐国君,后主心里又矛盾地希望船队越晚一天到越好,因为此行,并不是在自己的国境上巡视,而是作为一个亡国之君,去北降赵宋。
  二
  一夜残梦,白天醒来,迷迷糊糊,李后主还以为自己仍在金陵的宫殿中。而外面的水流声桨声以及晃动的船体告诉他,这是在北去汴梁的水路上,而且这也不是梦,他到希望这只是梦一场该多好。而后,伤心的他嘴里总是念叨着"天要亡我!"这四个字,除了后悔与自责,他也好恨,恨一群武将出师不利,最终毁了自己的江山。后主想起这些人就咬牙切齿,恨不该当初给以重任,恨自己当初到没杀了他们。
  刘澄,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李后主每想起他就咬牙切齿。当时作为金陵东侧门户的润州,有着相当重要的战略地位,与采石一样,均是南北水陆交通要冲,必须要有良将把守。李后主与群臣商量,开始时大家都推荐卢绛出任,卢绛确实胸有韬略,他也已知道东边的吴越国甘为北宋鹰犬爪牙,早晚会对南唐下手。为此卢绛作为一位将才,早也想过对付吴越的策略,可是最后李后主觉得他当时正在坚守秦淮水栅,关系到金陵国都的安危,这样群臣就想到了刘澄,他们觉得这个刘澄平时受了后主不少的赏赐恩惠,在关键时候必定能为李后主分忧解难。若让他出镇润州,必定会忠心不二,死守城池。在临行前,李后主设宴相送,与刘澄话别,席间后主对刘澄动以情,晓以理,说润州是乃朝的东北门户,它的安危直接关系到国家的存亡,守此战略要地干系重大,非你莫属,希望你刘澄不要负了我的意思。刘澄虽然心中没底,此去到底输赢如何。可至少此时也被李后主的言行感动,誓死与润州共存亡。
  话别刚结束,刘澄就征调车辆,带着自家积蓄的金银财宝随军开往润州。他为了掩饰自己的这些不明来历的家当,逢友便说:"此等宝物,都是陛下历年所赐,如今国家受难,留之又有何用,皆送往阵前犒劳将士。"可他的将士最后没得到他班点犒劳,却骗了京师不少同僚的眼泪,觉得刘澄真是大公无私,为国解难的忠臣,都在金陵等着他润州的好消息。
  吴越军士已经初临城郊,适时三伏,烈日如火,懒散的吴越兵都人困马顿。有经验的战将就应该在这个时候出其不备才好,但刘澄按兵不动,欺瞒部下说:"澄奉命守城,定尽职守责,不战则已,战则必胜。鉴于目前兵力不足,尚需以逸待劳,俟援兵一到,便奋力杀敌。"(马书卷二七《叛臣传·刘澄》),一些部将虽然义愤填膺,知道他畏敌不战,但他刘澄是主将,只能忍气吞声,坐失战机。
  李后主见刘澄怯阵不战,于是忍痛从国都金陵外围守军中抽调了八千精兵,命强将卢绛带领,增援润州。卢绛的援军到达润州,这对于一个想克敌制胜的将军来说定是个好事,但对于刘澄这个心怀鬼胎的人来说,则是个晴天霹雳,刘澄正想着怎么献城投降,后面却有来了群不要命的。对他来说,只有一个办法,刘澄千方百计要拉卢绛下那锅投降的浑水,他生怕卢绛断然拒绝,于是用试探的口气问到,如今润州三面被围,形势十分严峻,万一城池守不住,卢将军你又该做何打算?卢绛知道他投敌的心思已定,知道这句话的暗示,斩钉截铁地回答,要与润州城共存亡,不辱后主托付的使命。刘澄哪里会轻易罢休,又想出了用金钱贿赂的办法,拉卢绛下水,卢将计就计,干脆用这些财宝巨款犒赏军士。
  当卢绛回金陵向后主汇报润州局势,此的时刘澄就连夜招集部将,实际上他已想摊牌,把自己投敌的想法公之于众,说自己与诸位将士已经守城多日了,都希望自己不负国,但谁知道现在形势日下,不知道诸位爱将下一步有什么打算?诸将听出了刘澄投敌的意思,有的怒火中烧,死不接受,有的将领甚至放声大哭起来,他们担心起自己在金陵的眷属。刘澄见眼前乱成了一团,也就露出一副可怜落魄的样子,装模作样哭了起来,说"陛下对我也是恩重如山,我刘澄在金陵亦有父母妻儿,也懂得如何恪守忠孝之道,但不幸的是我们今天陷入重围,死守无益,不如另寻出路,求生而另图富贵吧!"好一个另图富贵,众将胳膊扭不过大腿,何况其中也有一些刘澄的心腹,最后刘澄终于带着诸将心满意足地献城投降,吴越军队不废一血一刃就占据了润州,这样就很快地能与北宋的主力相会,合围南唐国都金陵的日子就不远了。
  那个可恶的刘澄,忘恩负义的刘澄,李后主顺手将木几上的玉杯往船板上狠狠摔去,小周后也早已醒了,宫女门正在为她简单地梳妆,听见后主砸碎杯子的声音受了一惊,知道他又想起了伤感的旧事。
  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败将里,李后主又想起一个人,那就是在抗击北宋用浮桥过江时,自己任命的郑彦华。出师前后主也再三叮嘱郑彦华,水陆两军,要统一行动,互为表里,同心协力地迎接宋军,叮嘱郑彦华说,我朝的成败也就在此一举了。郑彦华虽然跪拜谢恩,亦发誓为朝廷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信誓旦旦的郑彦华,一到战场就怯懦得没了人样,自己的战船才到采石,就遇到了北宋的田钦祚,两个回合,叶公好龙的郑彦华就被吓得乱着阵脚,忘了用战舰摧垮,甚至撞断浮桥的计划。一名叫杜贞的将军虽然清醒,还是按照宋兵半渡浮桥而击之的策略行事,但终因郑彦华按兵不动而贻误战机,杜贞孤军迎敌,死伤无数,宋兵终于顺利地渡过长江天堑。在金陵的后主痛怪郑彦华误国的同时,也急得无计可施,下诏与北宋正式决裂,令京师戒严。后主当时真的还希望吴越国不要趁火打劫,还写了一封信给吴越国主钱俶,"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有朝一日赵家天子易地赏功,王亦不过为汴梁一布衣耳。"(陆书卷三,《后主本记》),后主希望这样吴越能尽弃前嫌,唇亡齿必寒,但钱俶怎会听他的,依旧做着北宋的鹰犬。
  还有那个阴奉阳违的皇甫继勋,也是个投降败国的家伙。但最让后主心痛的,还不是这些小人,而是朱令赟,后主一想到朱令赟,就觉得那是天意,那是上天要亡我南唐。
  吴越军士要和北宋军队合围金陵了,李后主这时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前来解围的武将朱令赟身上。朱令赟是在后主错杀了林仁肇之后才调往洪州的,官职是镇南节度使,统辖着十五万水陆兵马。后主是遣人在半夜带着亲笔急信赶到朱令赟住地,陈述金陵危急局势的,命他一定要北上勤王。朱令赟接到后主的密旨后,发誓一定要解救国难,誓与金陵城共存亡。
  朱令赟夜以继日地准备进军方略,数日即挥师赣水,过鄱阳湖,入长江东下解国都之围。朱令赟的一举一动都被北宋战将曹彬的暗探看得清清楚楚,曹彬差人快马驰往汴梁,汇报长江局势,请示赵匡胤能否增造战船三百艘,赵匡胤当机立断说,要是船造好估计朱令赟也早到了金陵了,令曹彬另想急策,曹彬接到密诏后,命指挥北宋水师的部将王明在朱令赟东去的下游航道的洲渚间,密部状如桅樯的高大木柱,想用这个办法来打乱南唐水师的行动计划。
  朱令赟对这些还浑然不知,仍按照既定的策略用兵,不愧为江南第一大将,他的水师阵容庞大,船阵如云,巍为壮观,有的巨舰可乘千人,大筏亦有百尺长。在江上行了数日,不见敌之战舰,直到朱令赟的船队驶到离采石只有十里之遥的虎蹲洲时,才发现了异常的情况,朱令赟从自己那艘高十层的大舰上远眺前方,远处的洲渚沙草之间突兀出许多桅杆般的木柱,担心中了埋伏,赶紧令舰队泊舟待命。
  最后众将商议用"火油机"的办法,火攻敌阵。那火油机,是在船舱里塞满了柴草,柴草上也浸透了油脂,在火攻的关键时候就可以将之点燃,随后让它闯入敌阵,对方必定大乱,可火攻最关键的要素是风向。虎蹲洲所在的长江为西南东北走向,上游的船往下游去,最好能借西南方向来的风,而且火攻的话,也最好有西南风相助。这一天清早,朱令赟登上战舰的甲板观测天象,正好风向从西南而来,凭着经验,今天正是火攻的最佳时机,于是下令放火油机,一声令下,一条条燃烧着南唐将士怒火的木船冲向了敌阵。这时风助火势,江面被映得红如晚霞,宋军从没见过这个阵势,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南唐水师精神振奋,欢呼雀跃,但正是这时,风向突变,东北风又刮了起来,那火油机纷纷又逆江而来,朱令赟编组的舰队,都帆樯密集,船间又有竹筏梗阻,一时根本无法疏散,宋军见天也相助,也用火攻,在附近水域放了几十艘预先埋伏的火舟,顿时南唐水师成了一片火海。
  不久,朱令赟的一支唯一能救李后主于水火的水师,自己却陷入了大火之中,全军覆没,后主听到这个消息时捶胸顿足,痛哭失声,直叹天要亡我。后主觉得那个朱令赟该杀,虽然后主知道他忠心耿耿,但是为什么要粗心,这近于玩忽职守的粗心呢!这是个耻辱,一个误国的耻辱。不等后主拿他问罪,朱令赟也自知无颜见江南父老,纵身投江而亡。
  现在,坐在船中的李后主,除了叹息还能如何?刘澄、皇甫继勋、朱令赟,这些忠臣奸臣们,都没有最终助自己一臂之力,都没能挽狂澜于即倒,南唐的臣子啊,坐视江山被北来的蛮军吞食,平时养的那一群又一群臣子呢,高官厚爵好象都没少给他们,可真正到了最后的关头,为什么个个成了这等模样?
  百无聊赖,落寞的李后主想到这里就阵阵心酸,亡国之君啊,他不想做亡国君,他的祖父和父亲托付给自己的江山社稷就这样转瞬相让,他心里如何承受得起,在船上的这几日,他真希望只是个梦,希望梦醒后就能见着他的江南国土,他的三千里河山。可是见不到了,他又顶着寒风走上了甲板上,他要看一看这中原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地方,这里的民风难道真的那么强悍,北宋无情的铁蹄啊,是你们毁了我的祖宗基业大好江山,而远处只见树影萧条,无烟荒村。
  还有几日就是除夕,北宋南征军的首领曹彬告诉后主,不出几日就可到汴梁了,曹彬与后主说话的语气中总是流露出轻蔑和得意的神情,是啊,李后主已今非昔比,现在只是位寄人篱下的罪臣,曹彬这样的小人物今天也终于骑到了自己头上,待他走过,李煜心里又是一阵酸意涌上心头。
  三
  当汴梁的百姓还沉浸在新春的喜悦中时,李煜和他的随行都上了岸,第一次踏上这片,曾是南唐旧臣们心头大患的地方。他们也曾豪情万丈,希望自己的军队有朝一日能踏平中原,收复汴梁。现在不必要忧患什么了,南唐早已灭亡,此时的后主百感交集,随行的一些旧臣也黯然落泪,寄人篱下的感觉油然而生。到了城中,赵匡胤根本不会出来迎接,只是将后主他们安置在一所戒备非常森严的驿馆里,堂堂南唐国的君主,现在却只能住在汴梁的驿馆,后主倍感屈辱,虎落平阳,心里更是没有了底,那赵匡胤会怎么对待自己。
  冷落李后主,是赵匡胤的故意安排。赵匡胤是憋了一肚子怨气,几次召你李煜北上,你偏不来,现在国破家亡无路可走了,才被俘虏到汴梁来,真是不识时务。正月初四,赵匡胤才冕旒衮服,在禁军和依仗队的护卫下,前往宫城正门的城楼明德楼,举行威严的受降大典。而李后主及南唐旧臣肯定也在献俘的曹彬带领下,前往明德楼。
  赵宋皇帝自然黄袍加身,李煜这个亡国之君及他的旧臣,全都白衣纱帽,低着头,神色黯然。李煜从没有过弃车舍轿步行朝觐的经历,而现在要经南熏门过朱雀门,才能到明德楼门,李煜觉得这是最大的侮辱,但又有什么办法,现在大势已去,国已亡败,不服输又有何用,作为曾经的帝王,他多么希望是赵匡胤朝觐自己,而不是自己向他屈膝呢?
  果然, 曹彬命所有南唐旧臣,包括李煜全都要在北宋皇帝赵匡胤面前下跪,你没有理由不跪,你李煜曾是偏安一隅的国主,但现在国已亡败,主自然也不是了,现在只是一个违抗北宋朝廷命令的罪臣,臣,在帝王面前当然只能跪拜。
  当李煜的双膝跪地时,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彻底输了。他隐约听见身后的旧臣中有人抽泣,那抽泣声象一把锯子一样撕碎了他的心,他知道这些泣不成声的旧臣,对自己都是忠心耿耿的,但现在已无力回天,在屈膝的那一刹那,他们眼前就是一片黑暗,只听得那个充满了得意神情的曹彬捧着他写的《升州行营擒李煜露布》,大声向赵匡胤献媚邀功:
  惟彼江南,言修臣礼,外示恭勤之貌,内怀奸诈之谋。况李煜比是呆童,固无远略。负君亲之煦育,信左右之奸邪。曾乖量力之心,但贮欺天之意。修葺城垒,欲为固守之谋;招纳叛亡,潜萌抵拒之计。我皇帝义深含垢,志在包荒……臣等于十一月二十七日,齐驱战士,直取孤城。奸臣无漏于网中,李煜生擒于麾下。千里之氛霾顿息,万家之生聚寻安。
  --《全宋文》卷五十
  李煜在下面听得又气又羞,几个旧臣在后面用南方话轻声咒骂曹彬,现在他们没有任何反抗的办法,只能听之任之,随便他们怎么侮辱自己了。
  赵匡胤听完之后,为了给自己留个宽厚大度的面子,给后主一个台阶下,吩咐有司说,念他李煜对朕即位以来一向称臣纳贡,虽然这几年有不恭之处,但也算迷途能知返,所以既往不咎,另外赵匡胤又说本朝建国以来,文风不盛,需要李煜你这样的文坛泰斗,今天你投奔我北宋来,自然不会让你过于难看,我赵匡胤必给予赦免而另有诏用。
  有司把赵匡胤的话记在心里,下楼传给了正跪着的李后主,然后又带着早已拟好的诏书大声宣读到:
  江南伪主李煜,承奕世之遗基,据偏方而窃号。惟乃先父早荷朝恩,当尔袭位之初,示尝禀命。朕方示以宽大,每为含容……尔实为外臣,戾我恩德,比禅与皓,又非其伦。特升拱极之班,赐以列侯之号,式优待遇,尽舍尤违。可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仍封违命侯。
  --《宋史》卷四七八《世家·南唐李煜》
  "比禅与皓!违命侯!"这些是怎样侮辱的言辞和"封爵",李煜心里气愤自不必说的,可事到如今,不接受又有什么办法。李煜心里也知道,赵匡胤不杀自己已是大赦,算了罢,既然已硬着头皮来汴梁的,也就只能逆来顺受罢。
  李煜被封侯后,轮到的就是这帮南唐旧臣僚了,赵匡胤到还算给他们面子,全都按照原来的官爵赏赐冠带,这些臣子的子弟也都授诸卫大将军。这些虚名式的爵位赵匡胤也乐得施舍,反正这群南唐的旧臣不会去用在主要的位置上,至于李后主,那就只有受禁的命运了,虽然名义上仍是"侯"。
  是年十月的到来,让李后主心情好转,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不可一世的北宋皇帝赵匡胤不明真相地死了,除了《湘山野录·续录》中说的"烛影斧声",其弟赵光义杀了兄长夺取皇位外,司马光在《涑水纪闻》卷一中说,赵匡胤突然病死时,孝章皇后谴内侍王继恩急召他的四子秦王德芳进宫即位,这个王继恩中途背叛,直接去了晋王赵光义的府上,与之密谋,乘这个时候捷足先登。总之,赵匡胤的死对李后主来说是个好消息,他觉得赵宋易主后,自己的处境说不定会好转,甚至,他甚至梦想过会不会将自己放回江南。
  赵光义上台,对李煜的态度果然有些改变,但这些改变都只是做做样子的。赵光义不痛不痒地废除了那个生造出来的"违命侯"爵位,改封"陇西郡公",外人皆以为赵光义对李后主的态度已有所变化,但实际上也只是他的策略,换汤不换药而已。
  新皇帝也自称颇爱读书,并说读书是为了:"从中探察古今兴亡,成败得失,以史为鉴,择善戒恶,以利治国平天下。"(《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五),他看书是为了治天下,所以在他眼里,纵然李煜文名遍播天下,也只不过是个酸腐文人、翰林学士,根本也不是帝王的料。这样一来,赵光义也就不会已文友之礼相待,甚至时不时得还刺激侮辱一下这位落魄的后主。
  一天,赵光义闲来无事,雅兴大发,要侍卫传旨备车去建好不久的崇文馆看书,并召李煜一起去。李煜自然不能拒绝,并且也以看书为乐事,可是到了崇文馆,李煜看到的汗牛充栋的藏书好生眼熟,赵光义炫耀地说:"据说你在江南也喜欢读书,更喜欢收藏善本孤本,你看,这里的善本孤本都曾是你的心爱之物,不知道归顺本朝后平时的这些日子里,你是不是也常来看看?"李煜被赵光义问得呆若木鸡,他何尝不想与书为伴,但现在心里又有着说不尽的酸楚,那一本本书上都印有自己的藏书印章,在书的天头地脚上还留着那些熟悉的批注,那一枚枚印在书面上,熟悉的印章啊,每一枚都钩起了当时的回忆,一个雨滴芭蕉的傍晚,或者风吹柳絮的春晨。而如今这些书和自己一样,成了北宋的俘隶,一时悲痛心酸,但又怕赵光义生气。对于一个文人来说,最大的屈辱也莫过于自己的藏书被人据为己有,而且当发现这些书曾是自己所有,又无力得回,还得强颜欢笑,李后主的心境已锤炼得足够坚强,这些也许都还无所谓。李后主唯一最后的一点坚强与自尊也被赵光义彻底剥去了,赵光义把他的欲爪伸向了与李煜朝夕相伴的小周后。后宫佳丽如云,他偏偏看上小周后?一半也许确实是因为她姿色出众风华绝代,但一半更是因为他想用这种原始的方式羞辱李后主。
  小周后被夺走,这对李后主来说,是一个最致命的伤害,也是最不能接受的屈辱,国家亡败了也就算了,反正天下总有人坐,可他的小周后,他疼爱了这么多年的小周后只有一个,而今也要失去。赵光义自第一次召小周后入宫陪宴以来,便时常命其入宫,李后主每次见她回来都泪流满面,扑到自己的怀里痛哭,她向李后主痛诉赵光义的野蛮无耻行经,李后主除了眼中擒着无奈的泪水,丝毫没有半点办法,亡国之君只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只能两人搂着抱头痛哭。而今天,赵光义又早早地派人告诉小周后,晚上还要去陪宴侍寝,小周后为了不伤李后主的心,没有告诉他就走了,她甚至不想看见作为丈夫的那种无奈悲凄的眼神,她不忍心看见。
  等李后主发现人去楼空,也就知道小周后又被唤走了。夜凉似水,明月如冰,这个夜晚李后主又想起了与小周后初次相见的甜蜜情景,甚至还想起了小周后的姐姐娥皇,那时他还是一国之君,那时他还是万人景仰子民无数的南唐国主。
  也是这样的深秋,但那时江南的夜色多么温柔,李后主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甚至不顾惜君主的面子,象一般文人似地用书札写信密约小周后夜半到画堂南畔的移风殿会面。小周后当时也是那么的激动,青春萌发,并且她知道,这个追求自己的人还是南唐的国君,而且还是自己的姐夫,但顾不得这些了,她只是觉得李后主文才超群,倜傥风流,她也只是出于纯洁的爱意,答应了后主的密约。
  从小周后的住地到幽会地的一路上,树影婆娑、幽香浮动。小周后来到移风殿时见李后主已焦急地在烛光下等待,那盘兰花已被它揉碎了几根。后主还记得,那次小周后是拎着鞋进来的,面带羞涩的告诉自己,是怕鞋子上的银饰发出声音,后主心疼地为她擦着脚底的泥灰迹,那双被石板地冻得凉凉的脚丫,着实让自己心疼,情话绵绵,后主终于搂住了小周后。
  后主爱的是小周后的容颜更爱着她的才华,他还清晰得记得,在第一次歌筵上,李煜记得小周后用十三簧玉笙演奏了那曲《霓裳羽衣曲》,曲调清丽婉畅,幽澄深远,而且演奏到深情处,小周后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总是象后主送来羞涩的秋波,还记得自己当时一时起兴,随着那曲子的奏完,写就了这首词: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雨云深绣户,未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
  那时的花香那么沁人心脾,那时的月光也分外皎洁,连虫鸣都是那么低柔和谐。小周后之于后来的李后主也许还有双重的意义,在小周后的姐姐娥皇死去之后,后主对娥皇的爱也许更加倾注在小周后的身上,因为在她身上他也时常能看到娥皇的影子,并且她又具备了一种姐姐所没有的韵味,后宫佳丽如云,李后主最钟爱的也就数这位小周后了。
  等到了深夜,小周后还没有回来,李后主望眼欲穿,坐立不安。小周后顾盼神飞的眼神总是萦绕在自己的眼前,只能独坐凉亭,借酒消愁。他多么盼望身后的回廊里能传来小周后归来的脚步声,一无所有。词,这时只有词能给予他惟一的安慰:
  晓云坠,宿云微,无语枕频倚。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
  莺啼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舞人归来已是清辰。一夜落红,花飘满地,芳草滴露,幽鸟悲鸣。小周后眼圈红涩地走来,嘴里低声地抽泣着,但当她看到伏在石桌上睡着的李煜时,心里酸涩而自责的感觉油然而生。她从纸镇下抽出,这张墨迹早干却留着斑斑酒痕的词文时,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不能哭,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能哭出声来,她不能把自己承受的痛苦再让丈夫来分担,她从里面拿出了薄毯,要披到李煜肩上。当薄毯轻微地碰李煜的后肩时,他突然睁开已满是血丝的眼睛,是的,只要一点点动静他就会醒来,他知道,他的小周后一定会回来的。
  他们禁不住相拥而泣。
  四
  来汴梁的这些时日里,李煜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行动处处受到北宋皇室的监视,所以平时只能蜗居小楼,楼外深院高墙,若是没有赵光义的手谕,他是不得私自会客的。南唐曾有一个叫郑文宝的旧臣,在李煜刚即位时以文学见长,被选为其长子仲寓掌书记,君臣二人皆相互信赖,来往甚密。南唐国亡后,郑氏也流落到了汴梁,从此隐姓埋名,绝不肯背后主而事宋。听说李煜来汴梁已经好久了,想去拜访这位昔日的旧主,但是戒备森严,只能站在李煜那貌似奢华却如牢狱的宅第外,探头遥望院内隐隐的小楼,期望着能在楼上看见后主的身影,可是几次都失望而归。
  这个郑文宝左思右想,后主待自己一直不薄,现在他落难了,自己不能只站在他的门外遥望而已吧,他想见后主的面,他想看看现在后主的状态如何,是不是很憔悴了,或者见面后劝慰后主几句也是好的,毕竟自己是他亲信的旧臣。终于,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来到农户家里借了蓑衣和斗笠,化装成给王侯们府上卖鱼的老翁,才得以混进李煜那戒备森严的府邸。
  李煜见这位身披蓑衣的老翁把斗笠摘下时,呆立在那里,他的眼泪夺眶而出。"陛下,是我啊,郑文宝。"李后主知道他是郑文宝,他怎能将自己的爱臣忘记,但现在他已不是昔日南唐国的陛下,他搂住了郑文宝,郑文宝也禁不住感伤,痛哭流涕,说陛下受苦了。对一个亡国之君来说,还有什么比见到仍忠诚于自己的旧臣还值得高兴的事呢,虽然这高兴里满是感伤和无奈。
  也有降宋又出仕的旧臣来看自己的,李煜虽然也激动不已,但绝没了见郑文宝时的感动。他知道,这些再仕的旧臣,虽然也有故国之思,故君之念,但也仅此而已,在立场上面,他们早已是北宋赵光义的人了,比如曾经的大臣徐铉。
  徐铉来看李煜绝对不是自己的意思,他为了不让现在的北宋皇帝起疑,自然就要刻意地避开与李后主的接触,其实他也许早忘旧恩,本来已不想见后主了。这次是赵光义先问起了徐铉:"爱卿,近日可见过李煜?"
  徐铉是何等机智八面玲珑的人,当然顺便表明立场,讨好赵光义:"臣未经陛下恩许,绝不敢擅自同他会面。何况陛下造了豪华的宅邸给他,园中有山有水,有很多时光可以来消磨,臣也不必常去。"
  赵光义虽然听得美滋滋地,但表面文章还是要做,以显得宽宏大量:"卿所言差矣!寡人以为,你可常去探望,他李煜也早已归降赐爵,你也是本朝的命官,彼此都属于同僚,互相拜访是正常的事,哪有同僚间不走动的道理?"其实徐铉心里很清楚,赵光义只是想派自己去探一下李煜的近况,并想通过自己了解现在李煜所想的而已,实际上是监视。
  到了李煜坐落在汴水边的宅邸,李煜早已命人将两张椅子对向地摆在了庭院里。毕竟还是故人,寂寞的李煜见徐铉能来心里无论如何还是高兴的。徐铉见后主将椅子这样摆,自然羞愧难当,深感不安。徐铉要命人撤走一张,这时李煜从楼上走了下来。徐铉还算知道轻重,欲下跪行礼,李煜自知今非昔比,上前制止,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
  李煜在扶起徐铉的同时,眼泪又不禁流了出来。人非草木,徐铉再八面玲珑见有恩于自己的旧主落拓到现在的地步,多少也有些伤感,遂将李煜扶到椅子上坐定。他要坐时,顺手将椅子往后移了下,虽然李煜已非昔日国君,可自己总不能太僭越,而落人话柄。而后,旁边的侍卫家丁都以为两人会有万语千言互诉,但是没有,气氛非常地沉默。徐铉也想不出什么好说的,或者说,他早已把心放到了北宋朝廷之上,南唐旧朝的事,甚至眼前这位李后主的近况,都确实无关自己痛痒了。李煜却对徐铉还抱以信任,突然打破沉默,长叹一口气说:"悔不该当初错杀潘佑、李平!",说完这句话,徐铉愣了一下,他知道眼前的这位故主是不服输的,可他心想,这句话现在和自己说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徐铉也知道,如果当时后主真的按照潘佑的计策,派出少许南唐精锐部队,化装成商旅,乘着船潜入荆南,放火少掉宋军隐蔽在芦苇丛中的几千艘战船,打乱赵匡胤用樊若水以舟代桥计策的步骤,肯定会缓延南唐的败局。不过想到这又一阵脸红,李煜当年杀潘佑时自己也起过推波助澜的作用,如果当时自己没极力建议杀了潘佑,后主也未必肯下那狠心。
  这时李煜看到徐铉陷入沉思,脸色羞红,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场合说这样的话,随即李煜也失言不语。这次相会虽然徐铉表面恭敬,也无争执,可彼此间很多话到了嘴边也没吐露。李煜想找一个能说话的知心人已很难。
  这就是真性情的文人,李煜对徐铉总是抱着那么一层希望和寄托,但徐铉是怎样的人,谁给他恩惠他就跟谁,势力在哪边他就倒向谁。一个失势的旧主,去见他一面已是给了很大面子了。当然他也知道,回去后赵光义肯定要问自己这次会见的情况,徐铉是何等的聪明人,他知道,绝不能隐瞒,隐瞒了半点,新主赵光义就会对自己起疑心,是不是又和旧主谋划什么呢?反过来说,他也没必要隐瞒,后主早已失势,用不到为他扛着什么。至于气节,这不是他所想的,并且早已在答应北宋皇帝愿意出仕时丢了。徐铉把与李煜会面的细节原原本本告诉了赵光义,赵光义听说李煜现在还在念念不忘曾经错杀了忠臣,难道还有复国之心?气得他吹胡子瞪眼,心里面更加怀恨在心。
  五
  春天到了,汴梁城里虽然不象江南一样绿草如茵,百花争奇,不象江南那样连空气里都流露着沁人心脾的气息。这里的春天有些干燥,有些压抑,见不到萌发出的希望。江南这个时候,春雨已经绵绵,芭蕉叶子和竹林都被雨水浸润了,江南的万物在春雨中总能见出它们复苏的情形,而这里,好象什么都象在隆冬中沉睡着,不想醒来。天也总是灰蒙蒙的,李后主每天起床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开窗子,这些窗子的式样和南唐宫殿中的差不多,这也是让李后主每次产生错觉的原因,他总是希望推开窗子能看见自己御花园内滴雨的芭蕉树,能看见那些嶙峋的太湖石,以及那几棵让人怀念的老古槐树,能闻到扑窗而来的四月江南的味道。而这里的窗外,除了那一院落红,什么都看不见。
  江南也有这样的落红,但江南散落在草间的花瓣是那么的轻柔娇艳,象那些整天陪伴在自己身边无忧无虑的宫女一般。后主觉得每一片花瓣就像是一个宫女,纯洁而无暇。还记得去年冬天,自己刚辞庙北行时的情景,这些宫女们都哭成了一片。后主当时知道,他这一去,这些天真的宫女确实真只如随风散去的落红了,谁还会来保护她们,而她们的心声又将去诉给谁听。
  物事人非,江南的花早已开了,他多么想回去看一看,乘着这些花还没凋谢。可赵光义是不会让他走出汴梁城的,后主想到这,无奈地走到了院中,怜惜地拾起一些花瓣: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最大的痛莫过于无人倾诉,后主在词里找到了寄托。人生长恨水长东,后主怎能不恨,恨自己,恨臣属,也恨天运,但这一切又能算什么,江水仍是东流而去,恨什么都无济于事。他的心是无奈的,也碎了,碎得那么宁静那么悲凉。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并不是个雄才大略的帝王,所以那吐露的怨恨也那么凄美。不过,这又何止是他李煜一个人的恨呢,这种恨是永恒的人生之痛,只不过后主身为帝王,总是站在这恨与痛的风口浪尖上罢了。所以他的恨也更是种爱,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怀念,对故国,对江南,对无常的世事,也对无奈的人生。
  秋天渐深,月凉如水,白天秋蝉衰弱的残声已退去,这里宁静得有些落寞。后主难以入睡,他已习惯于深夜独坐在院子中,看天上的明月,他突然想起一夜兴起时曾与旧臣一同去江边看明月的情景,如今明月依旧,而物事人非,他不自觉地想起了张若虚的那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南唐的故人啊,还有那些南唐朴实的子民,这时你们在江边抬头望起明月的时候,可曾惦念起你们曾经的国主,落拓的国主?后主这样想着,他是想江南了,也想他的百姓,他彻夜难眠,秋风吹过,凉意袭人。夜深人静,后主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声打砧石的声响,他知道,这是汴梁农家的妇人在月下捣衣呢,那有节奏的声响此起彼伏,又隐隐约约,象美妙的音乐一样。后主反到有些羡慕起这些农家百姓起来,看,日出而作,日落捣衣,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多么惬意。他们也不要经历自己这样人生的大悲喜,不要和自己心爱的人生离死别,也不要承受这么多屈辱,虽然那捣衣声在夜的寂静中显得有些凄凉,像是闺中的妇人夜深不寐,目含愁情地在等着他的夫君归家,可这也是充满希望和幸福的等待,而后主此时身陷家国之痛中,看不见任何希望。他越想心里越烦躁,夜已三更,李后主再也不能入眠了,写下了这首《捣练子令》词:"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直至更深漏尽,李煜才回到房中休息。
  有的秋夜,后主不在院子中徘徊,他独自地走上西楼,仰望着明月,院子的围墙总是那样森严而逼仄,每次仰天望月时总是见到那让人厌烦的围墙,扫了兴致。每一次登楼,他的故国之思就更强烈一些,他总是想起当年登高畅游游紫金山的情景。在群臣的指引下,只要垫起脚跟就能看见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而此处只是汴梁的小园,楼再高也看不到昔日的南唐国都,远眺所及也仅是一腔离愁: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是一番怎样的滋味,亡国之辱、离愁别恨。江南天涯,再见时难啊。寄人篱下的生活李煜已经受够了,他想挣脱,想逃离,他甚至可以向赵光义许诺,只要让他回江南,他几乎可以什么都不要,更不会再去想什么反宋的事。但是可能么,这样近乎天真的想法,老谋深算的赵光义根本不可能同意。那么李后主只能以酒浇愁,但愁象烈火一样,凭酒又生,后主痛苦时整日以酒度日,唯一希望酒精能将那无尽的愁绪麻醉消却,但那愁绪真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悲观的时候后主甚至想到了死,"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这是他借着酩酊的酒意写在窗纸上的。没有人能理解他,除了他的小周后,但小周后又时时被强迫入宫。他觉得似乎什么也不属于他了,只有酒,只有酒能解他的忧愁。就这样,后主每天喝得酩酊大醉,最高兴的当然是赵光义,他见后主这样消沉溺志,肯定也不必再担心什么了,不就是酒么,源源不断地供应,李煜越发地消沉。
  昔日的一代国君,现在已颓靡在对手赏赐的酒中,这并不是他情愿的。他原不是酒徒,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么?现实残酷地告诉李煜,身处汴梁这个牢狱般的宅邸,就意味着与江南此生作别了,他似乎已有预感。
  魂牵梦萦的江南啊,你昔日的国主落魄地醉在了他乡。
  六
  北宋太平兴国三年,又是暮春时节,李煜来汴梁已整整一年多了。日日夜夜他都在煎熬中度过,回江南的想法一直在萦绕着心头。以酒消愁时,李煜有几次眼前似乎已看到了温柔恬美的故乡。他现在有时变得嗜睡了,因为几次在梦里他真的回到了他的江南故乡,回到了他的国都。他梦见自己又和臣属们在柳絮飘飞的季节到江边畅游,还听见了江山的扁舟上传来的萧瑟管弦悠扬的声音。草绿花红,水秀山明,郊游的队伍后时常欢快如春莺的宫女,文臣武将军更不必说,时常紧紧地围在后主的周围,后主甚至讨厌这些老头挡住了自己眺望的视线,但又是那么的幸福。秦淮河也是后主处理国事后,常爱去的地方,他喜欢与小周后以及宫女们在河上泛舟荡漾,懒懒地休息一个整日。在画舫上,后主总是爱摆着他的文房四宝,与宫女们嬉戏累了,就吟词作画,岸上垂柳摇曳,春暖花开。
  秋天到了,后主也梦见自己和臣属打赌,臣属说芦花不是雪白的,是白中夹着淡淡的褐色,后主偏不信,硬是坐着画舫来到江边的芦花深处细看,在芦花丛里,他往往被一群惊飞的稚鸟感动,还有那淡雅如梦的孤舟。
  从江上归来时,明月已经悬在望江的台阁檐上,笛声象月华一样清澈悠扬。
  后主看到江南时,从不愿意醒来,象醉酒一样,他觉得梦可以代替回乡: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滚轻尘。忙煞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明月楼。
  --《望江梅》
  有时窗外的秋雨秋风也会将后主惊醒,那他就干脆凭栏远望,可那风雨中含的愁意总让后主莫名心伤,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他念叨着前唐诗人王勃的句子,故国千里,如隔云端: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氏祖孙三代基业,真已如流水落花春去,而今江南故地早落得宫苑阒寂,楼空人去,只剩得残阳衰草,烟月秋霜。但那毕竟还是故国,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国,后主想起了父王,自责自怨的心绪又上心头,只能对空长叹:"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后来,清代学者周济曾在一本叫做《介存斋词杂着》的书里说,李后主的词像是"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的女子,他的词是一个亡国君主心里最无奈悲凉的吐露,而又更像是一个凝愁滴恨,怀着幽怨的宫廷女子,李后主是柔婉的,这是他江南人的性格。正是这种淳朴天真的真性情,又喜欢借诗书以遣志抒恨,势必让赵光义怀恨在心,因为他那些怀念南唐旧国的诗句,在赵光义看来无疑流露出你李煜不服输的情绪,甚至有造反的嫌疑!赵光义也听说李煜很多好词都传到了江南,江南百姓无不因词而伤感怀念他们的旧主;上次徐铉拜访李后主时,又听闻李煜悔杀旧臣,赵光义早已深记在心。这一切,对后主现在的处境已非常不利。
  七
  这一年的七巧节夜晚,星河灿烂。李后主就出生在四十二年前的今天,他一向喜欢自己的生日,他觉得七巧节的夜晚,总会是热热闹闹充满了快乐。那久远的牛郎织女传说总是让凡间的俗子百姓羡慕,当然李后主也羡慕,以前的七巧节都是在南方过,这次却在中原他乡。那时宫女如云,都翘首看着那遥远的银河,企盼着自己也能占上那永恒爱情的灵气,每每此时,后主兴致大发,就泼墨挥毫,借着烛光月色写就脍炙人口词篇与侍卫宫女分享,那连夜色都那么自由,乘兴而来,天明而归。宫女在一边也按照后主的吩咐齐力将百丈红白罗布拉开,状似天河,隔天收起。现在呢,寄人篱下,过节已不能太张扬,处处都得看赵光义的眼色,李煜这天心情并不太好,甚至也不想过这个七巧,但那些归降的后妃宫女们说这天是后主的生日,一定要过得开心一点。
  在庭院里,这些随同归降的后妃们,都忙着张灯结彩,放置几案,案上摆满了瓜过酒食,小周后的侍从手里那着许多乞巧用的彩线金针,这些都和旧朝时的模样差不多,她们也许是故意这样做的,让后主感到亲切。赵光义听说李煜在府邸拜寿乞巧,怒火中烧,觉得这个李煜到真会享受,探子告诉他,李煜夜宴的场面是多么奢华喜庆,赵光义脸色突然变得阴沈。
  李煜和他的侍从们强颜欢笑,宫女们都舒袖畅舞为后主祝寿,本来是双喜临门的日子,但大家心里都含垢忍辱,那丝竹声中尽是悲凉和惆怅,气氛压抑而感伤,他们彼此的心境都象银河一样渺茫。李后主仍是借酒消愁,小周后并没有劝他,也陪着一起畅饮,小周后发现后主眼角隐隐流下了眼泪,她拿绸袖轻轻地将之拭去,只有她最知道自己的丈夫现在在想些什么。畅饮,唯有畅饮能解万世愁苦,酒过三巡,后主突然命人取笔墨来。酒意反将思乡之情浇灌得更浓烈,家山故国、如兰江水、灯影桨声、巍巍紫金。还有那遥不见头的宫墙,玉砌的雕栏亭台,这一切江南故乡的风光又映在了眼前。后主以笔蘸墨,如流水行云般将早酝酿于胸中的词句写就出来,这是悲歌更是绝唱: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朱颜改,何止容颜之易,更是江山之易。心中的愁怨滚滚不息,只似一江春水般东流而去。这笔势如风雷鼓动,游龙惊云,如江涛直下。写完掷笔于地,李煜禁不住恸哭起来,这首词写得极其哀怨动人,小周后和后妃们也无不动容抽泣,以袖拭面。
  当赵光义按在李府的探子,再将李煜刚写的这首词告诉他时,心地狭窄的赵光义再也座不住了,他不止嫉恨李煜的才能,他怎能容得下这个南唐的亡国之君还在自己身边不安分地怀念旧国?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了,长久地留着他也许对自己的北宋王朝是个隐祸。赵光义暗暗地想,你不是要祝寿么,你不是要乞巧么,立马命赵廷美给这个吟诗作词的李煜送些贺礼去。赵廷美觉得今天兄长的心情一定很好,居然想到了李煜,还送贵礼给他祝寿,祝寿--是啊,赵廷美突然记起他的这位文友,李煜正是四十二年前的七巧节所生。
  赵廷美把兄长赵光义赐给李煜的寿礼呈到了后主眼前,后主问这是什么,赵廷美说这是皇帝所赐的"牵机妙药",可以延年益寿,舒心解闷。后妃们劝后主不要吃,后主将妙药拿起,他觉得既然是赵廷美拿来的,一定没有问题。他们平时互相切磋诗词歌赋,赵廷美也钦佩后主的才华,所以也互为知心。后主更觉得堂堂北宋新帝赵光义绝不会害死自己,要是他害死自己,如何向天下人解释,如何向万世交代?李煜一口服下,这时星汉更加灿烂了,大家都仰望着天穹,那遥远的银河里,牛郎织女估计已相会了罢……
  李煜突然汗流如柱,全身痉挛,腹内巨痛,他手中的酒盅摔碎在地上,后主也蜷缩成一团倒在了案几一侧,大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小周后连忙搂住后主,失声痛苦,他们都知道,后主真的中毒了。赵廷美也吓得痛哭,他不象他的兄长一样残忍而有心计,这也许是后来也被兄长害死的原因罢。他觉得他这位才华绝代的朋友不该死也不能死,更不能死在自己送来的毒药上,他垂胸顿足,后悔莫及。
  在宁静地如死水般的月华下,疼痛难捱的后主,泪流满面,他不是畏死,他紧紧地拽住了小周后的手,死对于他已无所谓,他只是觉得这样死去会让很多人痛苦,比他现在还痛苦。他已经听见了周围恸哭的声音,那些纯洁而善良的几位后妃宫女们啊,他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她们,是自己的无能让她们流落它乡,受尽屈辱。还有那些江南故国的父老乡亲,他在梦里都想回去见一见呐,而如今,他已无力挣扎,耳边只听见小周后柔弱又撕心裂肺的呼喊,那声音渐弱渐无,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象静止了。他好象能隐约地听到笛声从江边的明月楼中飘来,悠扬若无,他忽然又看到了秦淮画舫和垂柳飘絮,看到了庭院落红和春雨芭蕉,看到了青青翠竹和亭台轩榭,看到了绿莺啼绕草长蝶飞……
  而这些,渐渐又从他眼前远去、远去。
  风华绝代的词中之帝李煜,就这样走了。人世间的四十二个春秋,短暂得无不让后人为后主扼腕,他的生命只象流星般划过夜穹。他再也没有回到他朝思暮想的江南故国,万里无云的汴梁天空,倾吐不尽他永恒的哀伤,那无尽的愁怨,已同他代替回乡的词句一起,化作滔滔故国春水,东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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