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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艺术家”老舍【2】

 家常话 2014-11-28

老舍与夫人胡絜青的结婚照(摄于1931年)

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他父亲死在南长街的一家粮店里,是舅舅家的二哥回来报的信。舅舅家的二哥也是旗兵,他败下阵来,路过那家粮店,进去找水喝,正巧遇见了老舍的父亲。攻打正阳门的八国联军的烧夷弹把老舍父亲身上的火药打燃,全身被烧肿,他自己爬到这个粮店等死。二哥见他的时候,他已不能说话,遍身焦黑,只把一双因脚肿而脱下的布袜子交给了二哥。后来父亲的衣冠冢中埋葬的就是这双袜子,这时老舍不足两岁。

老舍在《我的母亲》中写道:“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来了,满城的血光火焰,可是母亲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着儿女。”

父亲死后,养家的重担都压在母亲身上,她靠为别人洗衣服换取微薄的收入。在小说《月牙儿》中,老舍有这样的描写:“那些臭袜子,硬牛皮似的,都是买卖地的伙计们送来的。妈妈洗完这些牛皮就吃不下去饭。……妈妈的手起了层鳞,叫她给搓搓背顶解痒痒了。可是我不敢常劳动她,她的手是洗粗了的。她瘦,被臭袜子熏得常不吃饭。”这些都是真实的写照。

彼时老房子已经残破不堪,到了三伏天,夜里下雨,全家只能在屋里坐到天亮,害怕被坍塌的房子埋起来。冬天则八面透风,白天连水都会冻在缸里。至于吃,一天通常只有两顿饭。老舍后来在《勤俭持家》一文中提道:“像我家,夏天佐饭的‘菜’往往是盐拌小葱,冬天是腌白菜帮子,放点辣椒油。”辛苦一年,才勉强吃上一顿饺子。老舍没有玩具,只有撕棉花玩。小说《牛天赐传》中,少年牛天赐的玩具也是棉花。

老舍的一家,祖辈都是文盲,到他这一辈,哥哥姐姐也从没念过书。一个很偶然机会,他受善人刘寿绵的资助上了私塾和小学,随后又考上了中学和北京师范学校。嫂子卖了两个结婚时的箱子才凑齐了10元钱的入学保证金。6年后,不满19岁的老舍从师范学校毕业,被派到方家胡同小学当校长。

在中国近代作家群体中,老舍是少有的穷人出身,且生活在他周围并与之来往的,也多是在贫困中挣扎的毫无希望的下层百姓。对贫穷的刺痛感,是他体验世界的起点,影响了他一生的创作。在晚年创作的《神拳·后记》中老舍说:“在精神上,我是个抑郁寡欢的孩子,因为我刚一懂事便知道了愁吃愁喝。”

“有谁从小康之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歧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鲁迅在《呐喊》自序中的话,用于老舍则意味着更多的复杂。他不仅见识了世人的真面目,也体会到了满民族的衰落与歧视。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作为满族的旗人也成了和统治者一起被驱逐的对象。老舍在新中国曾经说过:“辛亥革命呢,又有点笼统地仇视一切满人。”话剧《茶馆》中也有“旗人也是中国人”的话,代表了普通旗人内心的委屈和精神上的另类感。他们爱国,他们不满朝廷的腐朽,但他们却在清王朝覆灭后承担着某种程度的敌意对待。

辛亥革命断了旗人的生计,京城里大部分满人跌入贫民阶层,一部分当车夫、茶坊、裁缝、木匠、巡警。更可怜的,便是始终没有找到职业的一群,他们四处流浪,敲着小鼓收废品、沿街捡破烂、行乞、摆茶摊儿,还有一部分沦为妓女。就像话剧《茶馆》中松二爷的叹息:“想起来啊,大清国未必好。可是,到了民国,我挨了饿。”

在《小型的复活》中老舍这样描述自己:“三岁失怙,可谓无父,帝王不存,可谓无君。”无父无君,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失去了依靠,失去了安全感。

1949年前,老舍没有公开过自己的满族身份。30年代中期,在自传体小说《小人物自述》中给父亲的身份是“在外做生意”,“死在了外乡”;40年代在回忆文章《我的母亲》中依然只是如此简略,“父亲死在庚子闹‘拳’的那一年”。老舍说他在“中学的时期是最忧郁的”,“我很孤高,特别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自十七八到二十五岁,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舒乙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老舍先生在解放前不大讲自己是满族人或者旗人,这主要是受辛亥革命的影响。他觉得他的祖先,主要是清朝末年的满族统治者,给中国丢了人,现了眼,很不光彩。”《茶馆》中有一句台词说:“旗人当汉奸,罪加一等。”

“写家”的态度

老舍19岁成为方家胡同小学的校长,3年后被提升为北郊劝学员。他说自己:“教书做事,均甚认真,往往吃亏,亦不后悔。”

1922年,老舍辞去了劝学员职位,不久后,他在西单附近缸瓦市基督教会受洗礼,成为基督徒。由此他结识缸瓦市伦敦会成员、燕京大学英籍教授易文思,为了学好英文,常常去燕京大学旁听课程。后来经易文思介绍,他前往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中文教师。

在伦敦,急于掌握英语的老舍,开始大量阅读英国小说,把它当作外语学习的捷径。看得多了,便想自己也提笔试试身手。故乡风物,陈年旧事,就像一幅幅图画涌上心头。他在谈及何以开始写小说时写道:“这些图画常在心中来往,每每在读小说的时候使我忘了读的是什么,而呆呆的忆及自己的过去。小说中是些图画,记忆中也是些图画,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图画用文字画下来呢?我想拿笔了。”

老舍写作的师傅,就是英国作家狄更斯。第一部《老张的哲学》,便是仿照狄更斯的小说《匹克威克外传》。这部小说与其说是创作,不如说“玩票儿”的成分更大。然后是《赵子曰》。这两部小说都是他在国内当教师和教育官员时的所见所闻。随后,他又怀着对“国民性”的思考与忧虑,写下了《二马》。老舍最初的文学尝试都取得了较大影响,张爱玲就曾说,她是看着《二马》长大的。

1930年,当老舍回国的时候,已经是著名作家了。

从英国回来后,老舍先后在济南的齐鲁大学、青岛的山东大学教书,利用暑假写小说。他为上课而编写的《文学概论讲义》,对中国传统“文以载道”持反对态度。他说:“为文的要件是由内心表达自己,不是为什么道为什么理做宣传。”“思想既有一定,那么文人还有什么把戏好耍呢?”针对二三十年代以政治为目的的革命文艺思潮,老舍在理论上回应说:“不管所宣传的主义是什么和好不好,多少是叫文艺为奴仆的,文艺也不会真诚地伺候他。”

他对当时泛滥于文坛的许多粗糙生硬的“革命文学”与“普罗文学”是抵触的。1950年,他曾真诚地回顾当年对革命文学的看法:“我看见当时的革命文学作品里,往往内容并不充实,人物并不生动,而有不少激烈的口号,像几个捡煤核的孩子,捡着捡着煤核儿,便忽然喊起:我们必须革命。我不愿也这么写。”他还说:“把一位革命青年写成一举一动全为革命,没有丝毫弱点,为革命而来,为革命而去,像一座雕像那么美好,好是好了,怎奈天下没有这么完美的人。”

他说:“文学革命也好,革命文学也好,没有这颗心总不会有文艺。”

上世纪30年代,老舍最大的苦恼是没有时间去写。就像“祥子”想要一辆属于自己的车,老舍也固执地想当一名自由作家,但却不得不考虑养家的薪水。为了决定是否辞职,他还专门跑到中国出版业的重镇——上海去考察一番。当时老舍为十几个刊物写小说,他的《小人物自述》就发表在天津的《方舟》月刊上。那是一本由生产“抵羊牌”毛线公司办的妇女生活杂志,主要内容是教授如何织毛衣、如何育儿。

上世纪20~30年代的文学“市场”,把几乎所有中国作家都变成了小说连载的“专栏作家”。他在抗战前的小说中,除了《离婚》外,都是先在文学刊物上连载,然后再出单行本,这样一部书至少可以卖两次钱。为了应付众多约稿,他不得不把长篇小说的创意拆散,写成短篇小说,由批发改为零售。

在热闹的30年代文坛,思潮与文学争论此起彼伏。老舍却置身事外,只做个旁观者。左右两大文坛领袖对他的作品尤其是“幽默”风格都评价不高,老舍也不在意,只是写了一篇《幽默的危险》聊作回应。

当时上海的左翼文艺运动已经声势浩大,北平的自由主义“京派”文人圈子卓然成宗。老舍却不属于任何一边。他是独立抑或孤立的,无党无门无派,既没有他趋奉的对象,也没有谁表示要与他同气相求。相对而言,他更喜欢结交出版家。良友公司著名出版人赵家璧,就是老舍往来30多年的好友。抗战结束后,他俩还合股成立了一家出版社——晨光出版公司。拥有自己的出版社,是老舍的理想之一,他甚至还安排自己的几个侄子去印刷厂当学徒。

似乎是故意表明姿态,老舍始终坚称自己是“写家”,而刻意与“作家”称谓划清界限。他从不把自己的写作看多高,而认为自己与“朋友德成粮店的写账先生”是同等的“写家”。他说自己因为自幼穷困而“孤高”,便喜欢独自沉思。抗战爆发前他的自由主义立场根植于他的穷人出身——“穷,使我好骂世;刚强,使我容易以个人的感情与主张去判断别人;义气,使我对别人有点同情心。”老舍得以坚持自己所认为对的,鄙夷自己所认为错的,疏离于主流文坛,不愿与谁为伍。这种精神状态,他后来称之为“独立不倚”。解放后,老舍借悼念好友罗常培先生,谈到了“独立不倚”对他的影响——“使我们不至于利欲熏心、去蹚浑水。”只不过那时的立场,已经换成了自我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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