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阅读人生】生命的哲思by文/李延军

 萍漂天涯525 2014-11-30
  史铁生是当代文坛上一位风格别致的作家,同时又是一位见解不凡的思想家。二十多年前,在陕北高原的一个小村落里,无情的病魔使他结束了知青生涯,也结束了他用双腿行走的历史。从此,他便在轮椅上开启了沉思默想和笔耕不辍的生活。也许正是生命的这段特殊体验,改变了史铁生对于人生的最初见解,当大部分当代作家沸沸扬扬地以西方哲学观点为阵地,以冷讽的笔法对社会现实品头论足、评评点点的时候,他却一如故我地沉入到东方古典哲学的深境之中,以一种超然的态度,在品味着悲怆的人生意味的同时,又表现出一种达观的情调。如果从生命哲学的角度去研究史铁生的小说,那么,流淌在他笔下的则是生命的沉思录,是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哲理性思索。


  孤独情节与生命感伤

  哲人、文人对生命的流逝都是十分敏感的,在史铁生的作品中,可以领略到悠长的对于时光无痕的感伤和在漫长人生旅途中孤独的守望与无奈。这种孤独从生命中汩汩流出,寓含着深刻的人生况味,也寄寓着史铁生的独特体验。身处困境,使他拥有了内省的可能,一切司空见惯的生活细节在他那儿都获得了意义,由文学的幻想而走向哲学的沉思。

  《我与地坛》是史铁生最优秀的散文之一,作品中情节极度淡化,一切常人都无法在这平凡的故事里抽象出什么,一切都简单清晰没有任何奇迹与怪异,但深湛的哲思,正是寓于平凡之中。作者在一片荒芜的园子里感受到了时间,感受到了命运。人间的一切喧嚣都沉寂了,在一个有限大的空间里,一种无限广袤的情绪占据了整个宇宙。史铁生以其岑寂的声色,将自身的苦难与人类的苦难汇于一体,用坦露的灵魂与生命对话。在大片的荒凉里,倾听着生命慢慢流逝的足音,倾听着岁月在自己躯体上划过的叹息。地坛中,一个又一个灵魂隐去了,一个又一个场景消失了,寒来暑往中,他自觉地意识到人为什么活着,或者活着的指向是什么。孤独是一种神秘而神圣的情感,而最富有魅力的文字,往往隐含在孤独的抒发之中。《我与地坛》对生命的垂思已远远超越了理性的限度,在史铁生用敏锐的感触构建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流动的,那里拒绝谎言,拒绝确切,宁静中隐含着悠远的韵致,令你在感到生命和欲望的无常中,也清醒地认识到,只有意志(善良意志与自由意志)才预示着永恒。

  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务虚笔记》则进一步抒发出对人生命运的感伤,在这里,已没有了情节,没有了故事,一切都是情绪化的、幻想化的。

  拷问灵魂是痛苦的,而史铁生却在深沉的孤寂中扣响心扉,创造了关于人性,关于中国人心灵的深思录。在这里,难测的命运,孤魂野魂,生死离别,无极之维纷至踏来,人类被无形的力量拴在巨大的网上,似乎一切已经注定,一切又不可预知。作者写诗人、写医生、写导演、写残疾人,实际是写苦难的人间,他说:“人的本性倾向福音,但人根本的处境是苦难,或者是残疾。”他又说:“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他还说“那无以计量的虚无结束于什么?结束于我。我醒来,我睁开眼睛,虚无顷刻消散,我看见世界。虚无从世界为我准备的那个网结上开始消散,世界从虚无之消散的那个网结上开始拓展,拓展出我的盼望,或者随着我的盼望拓展……”这些自语中充满了对那个神秘存在感知的渴望,由对命运的感叹走向对存在的诘问,也是他生命的必然。甚至,在他的思想中也体现出一种宿命,即:人类的一切已在时光中被注定了。在《结束语开始》一节中,他叹息道:“不光是你,也不光是我。他们还是所有人。在另外的地方和另外的时间,他们可以是任何人。因为所有的人都曾经是他们,因为所有人都曾经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这部作品是《我与地坛》的延伸,自身的哀乐被人类的哀乐所代替。在这个世界里充溢着无奈、抗争、坦然、迷惘等纷纭的意象,我们从史铁生的笔下感受到了时光的流动和充满哲理的忧郁与感伤。

  欲望困境与精神解脱

  史铁生说:“人为什么活着?因为想活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人真正的名字叫做:欲望。”欲望是生命的忠诚卫士——没有了欲望,生命就不存在。欲望的强烈程度,显示生命的活跃程度。而佛教则认为:人生皆苦,在于有所欲求,因为求之不得。因此,史铁生对于欲望的困境阐发出哲人般的叹息:“人生来就有欲望,人实现欲望的能力永远也赶不上他欲望的能力,这是一个永恒的距离。这意味着痛苦。”他以天才的笔触向世人提示了人类的困境,欲望是无限的,而人的手段是有限的,生命不息,欲望不灭,人类永远无法超越自身的追求与梦想,这就注定了人类将永远在痛苦中打转转。

  那么,面对如此的生存困境,是否能够有所解脱?在千百年来以欲望所维系着的生命体系中,人类究竟应该如何审视自我?对此,史铁生一针见血地指出:“什么才能使我们成为人?什么才能使我们的生命得以扩展?什么才能使我们独特?使我们不是一批中的一个,而是独特的一个,不可顶替的一个,因而是不可抹煞的一个?惟有欲望和梦想!欲望和梦想,把我们领进一片虚幻的空白,和不确定的真实,一片自由的无限可能之域。”史铁生并不主张灭欲,他主张将欲望引向创造,引向过程。他说:“消灭欲望绝不是普度众生,而只是消灭众生,不应该灭欲,只是应该把欲望引向过程,永远对过程感兴趣,而看轻对目的的占有。”也就是说,人应该看重创造过程本身的快乐。而不是“对目的的占有”的快乐。这样,既充分发挥了欲望所激发的创造活力,又避免了欲望不能实现的痛苦。他还认为欲望的不可超越并非人生的不幸,真正的幸福并不在于面前没有局限,而在于不断超越自我局限,痛苦的真正根源只是由于人类自身被面前的局限挡住了不懈追求的灵魂。

  死亡体悟与自我救赎

  活着,不一定意味着“有”什么。但死却意味着“无”,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一切生命都本能地觉察到这个世俗真理,对死亡的恐惧便随着时光的流逝油然而生。孔子面对生死的问题时积极入世,豁然达观,“不知生,焉知死?”企图以生之执着来回避死的困惑。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以“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建立起大夫阶层的死亡价值观。而陶渊明感叹:“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史铁生也是一位死亡意识相当强烈的作家,由于“死”的不可知使人们必然关注生命的价值。

  史铁生在作品中疾疾地发问:“地球终究要毁灭,那么人的百般奋斗究竟意义何在?”“人类是要消亡的,地球是要毁灭的,宇宙在走向孤寂。我们的一切聪明和才智,奋斗和努力、好运和成功到底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我们在走向哪儿?我们再朝向哪儿走?我们的目的何在?我们的欢乐何在?我们的幸福何在?我们的救赎之路何在?我们真的已经无路可走,真的已误入绝境了吗?”死亡的终极问题时刻困扰着人类,除了恐惧、无奈,更多的则是对于生命本身的迷惑。死亡像个绝望的深渊,会把所有的欲望与梦想、付出与追求全部吞没,一切都会因为那个时刻的到来而变得虚无。史铁生在经历了漫长的思考后,终于发现了具有精神意义的救赎方式。在小说《命若琴弦》中,他用一个不能破灭的神话叙述了这种自救的方式。

  老瞎子到处流浪弹琴说书,为的是实现一个希望,即在弹断一千根琴弦之后,取出琴槽里他的师父临终前留给他的一张药方,吃了那药之后就能重见光明。然而,老瞎子以一辈子全部的代价换来的药方,却只是一张白纸。老瞎子的心弦忽然间断了,吸引他活下去、唱下去、走下去的精神依托骤然间消失殆尽。史铁声明明白白地在小说里说出了这个道理:“心弦也要两个点——一头是追求,一头是目的——你才能在中间这紧绷的过程上弹响心曲。”老瞎子的徒弟小瞎子的悲哀也源于希望的破灭,他的梦是想与兰秀相好,但她出嫁了。两师徒在茫野和绝望中面临死亡。但是作者没有安排主人公坐以待毙,或是等待外力的拯救。老瞎子在悲哀之余想起了不在身边和他同一命运的小瞎子,也悟了他的师傅的人生哲理——目的本来没有,“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对那些命中注定不能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人来说,一个虚设的“看”的希望,就是拨动琴弦唱出歌声的唯一关键。于是老瞎子用同样的谎言和做法,把小瞎子拯救了,同时,也得到了灵魂的自我救赎。

  这里,在老瞎子琴弦般流动的生命中,透视出了人生的意义,人,谁也达不到彼岸,但是正是因为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里有一个彼岸,人生才会有意义。人生的意义在于通向彼岸的这个过程。因此,史铁生勇敢地肯定:“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能够镇静而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强壮。”这是一种与传统思想截然相反的人生观、生死观,他真正看破了生死之相,从精神上对死亡困境作出了大胆的超越。应该说,史铁生对生命价值的思考,实质上正是现代人为精神寻找家园,为灵魂寻找归宿,为生存寻找理由的探索。

  哲学的思索是抽象的,而史铁生却并非超然物外,他的作品在深寂的孤独体验中寻求心灵的超脱,又蕴含着对现实人生体味的忧伤。他在转动的轮椅上感悟出生存的哲理,并以天才的资质捕捉住它们,借助文学的笔法传达出来,让我们深思,遐想,不断地认识人生,认识生命。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