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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布鲁诺·舒尔茨

 真友书屋 2014-11-30

 

狂风

布鲁诺·舒尔茨著 杨向荣译

在那个漫长而空虚的冬季,在我们的城市,黑暗收割着丰硕的庄稼。阁楼和储藏室凌乱不堪,搁置了很长时间的陈旧的坛坛罐罐和大锅小盘重重叠叠地摞在一起,里面还有大量被扔弃的空电池瓶。

在那些被燎得发焦的椽柱密布如同森林般的阁楼中,黑暗开始缓缓进行破坏,继而疯狂地骚动起来。铁锅开始举行阴沉的会议,会议冗长啰唆、争吵不休,瓶罐汩汩作响,酒壶吞吞吐吐。终于,某天晚上,铁锅和瓶罐大军在空空荡荡的屋檐下冒出来,浩浩荡荡地涌流而出与城市作战。

从凌乱不堪中解放出来的阁楼,空间变得豁然开朗,横梁的大军与支在松木膝盖上的三角木凳的编队穿过回声四起的漆黑的过道跑出来。现在阁楼终于解脱,不必再让夜晚充满木椽的咔嗒声、檩条和横梁的碰撞声。

接着,浴盆和水瓶构成的条条黑色河流倾泻而出,横扫整个夜晚。漆黑、闪亮、喧嚣的汇流开始围?城市。在黑暗中,各种容器的乌合之众蜂拥而至,像一队吵吵闹闹的鱼类的大军那样拥挤着向前推进。喋喋不休的提桶和饶舌的水桶漫无边际地袭涌过来。

在两侧乒乒乓乓的敲击声中,水桶、提桶、水瓶叠加在一起往上直蹿,陶罐四处飘荡,圆顶礼帽和男式礼帽攀叠在一起,像柱子般向天空伸去,最后又轰然倒塌。

这些东西的木舌自始至终发出难听的咔嗒声,同时木嘴还在机械而吃力地诅咒着什么。那天晚上整个这片地区弥漫着亵渎神明的辱骂声,直到遂了心愿后方才消停。

在各种器具的吱吱声,在令人极度烦躁的咔嗒声的召唤下,强劲的狂风旅队光临了,而且彻夜不息。城市上空形成一团不断移动的类似巨大的黑色竞技场般的东西,接着它开始剧烈旋转着缓缓下降。这团黑暗在一阵巨大的狂风中炸开,肆虐了整整三天三夜……早晨,母亲说:“你别去上学了,今天要刮大风。”

一股散发着树脂味的薄纱般的烟雾弥漫在室内。火炉在狂哮和呼号着,仿佛把一群坏蛋和恶魔俘虏在一块给扔到里面了。那张绘在炉子突起的腹部上的大脸做出色彩斑斓的怪表情,腮帮子极度夸张地鼓着。

我光着脚丫子奔到窗前。阵阵大风向天空纵扫而上。辽阔的天空银光闪闪,被切割成紧绷得快要到爆裂的临界点的各种能量的线条,被切割成像层层锡和铅一样的壕沟。被分割成一块块磁场,在电荷的释放中颤抖不已的天空,到处是深藏不露的电流。狂风的图示就印在天空中。现在,连天空本身都已模糊不清、捉摸不定,用尽力气承载着这片风景。

人们是看不见这股大风的。你可以从它对房屋以及它狂暴地扎进去的屋顶的影响辨认出它的作用力。那些阁楼似乎依次显得一个比一个大,被这股狂风的手指触摸到后随时可能在疯狂中爆炸。

狂风把各处的广场清扫得干干净净,所过之处大街全变成空茫茫的一片。整个市场区被大风剥得赤裸裸的。这里或者那里偶尔会出现一个孤零零的人,在风力的压迫下弯着腰,被堵在某个房屋的角落。在阵阵烈风中,整个集市广场像一颗秃头般闪闪发亮。

阵风把凛冽的寒气和各种死寂的颜色吹上天空--道道黄、绿、紫色的条纹漫天飞舞--那些遥远的穹隆和狂风的螺旋形拱廊。屋檐变得阴沉、弯曲,令人担忧和牵挂。那些风从下面钻入的屋檐激动地升了起来,越过相邻的屋顶,预示着凌乱的天空下即将出现毁灭之劫。这些屋顶又降落下来,然后就断了气,再也支撑不住更强劲的喘息。这股喘息已经探到更深处,让整个天地间充满了喧嚣和恐怖。但是,更多的房屋在一声尖厉的呼叫中,在一阵预示性的痉挛中升起,发出灾难性的咆哮。

教堂附近那片茂密的山毛榉竖起条条手臂站在那里,仿佛是这些恐怖景象的见证者,一声接一声凄厉地尖叫着。

更远处,越过集市广场的屋顶,我看到了山形墙的末端和郊区房屋裸露的墙壁。这些房屋相互攀缘重叠而上,并且不断变大,恐惧得瘫在那里。远方冷飕飕的红光用秋天的颜色涂抹着这些建筑物。

那天我们没有吃中午饭,因为炉火冒出的烟圈又回流到厨房里。所有的房间都冷冰冰的,充斥着风的味道。下午两点左右,郊区一带忽然起火了,接着迅速蔓延开来。母亲和阿德拉开始包装被褥、毛皮大衣和贵重物品。

夜来临了。风力更加强劲和凶猛,并且持续壮大,弥漫了整个这片地区。现在,它已停止走街串巷,开始在城市上方筑起层层叠叠不同高度的旋涡,形成一片黑色的迷宫,无情地向上空扩张。风从这片迷宫中沿着间间展室发散出来,在雷电的霹雳声中逃窜,越过长长的走廊,足以让所有那些想象中的建筑物轰然倒塌,然后继续横扫而来,旋即朝着无形无迹的大气层腾空而上。

我们家的房屋轻轻地颤抖着,照片在墙上咔嗒作响,窗玻璃上闪耀着灯盏油腻的反光。窗帘在那个暴雨之夜的喘息中鼓胀得满满的。我们忽然想起,从早上就没有看到过父亲了。他一定大清早就上店铺去了,在那里,狂风可能让他惊恐万状,把他与家隔绝开来。

“他肯定一天什么都没有吃。”母亲悲伤地说。管事的店伙计西奥多主动冒险走进狂风肆虐的夜晚,去给父亲送点儿吃的东西。我哥哥决定陪他一起去。

他们裹着宽敞的熊皮大衣,衣袋里塞满熨斗、铜杵和金属镇物,以防被狂风刮跑。通向夜色的那扇门被小心谨慎地打开了。西奥多和哥哥刚向黑暗迈出一步,就被糊住整个房屋的夜色吞没了。狂风顷刻间把他们出发的一切痕迹涤荡而光。透过窗户根本看不见他们提的那盏灯笼的光亮。

风把他们吞没后,安静了稍许。阿德拉和母亲试着想把厨房炉子的火生起来。家里所有的火柴都不翼而飞,灰尘和炉渣透过敞开的炉口散出,被刮得在房间里四处飞扬。我们站在大门后面聆听着动静。在狂风悲伤的呜鸣中,我们仿佛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有的在质问,有的在喊叫,有的在哭泣。我们似乎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但随即消失在狂风中。他在呼唤着求助。也许那是哥哥和西奥多的声音,在大门外无动于衷地闲聊着。那些声音太富有欺骗性了,阿德拉甚至在某个时刻打开了门,正好看见西奥多和哥哥吃力地从漫过胳膊的狂风中露出身影。

他们大口喘着气走进来,艰难地关上大门。他们不得不把身体在门上靠一会儿,因为门口的狂风实在太剧烈了。他们好不容易把门拴上,狂风继续在其他地方追逐肆虐着。

他们描述这可怕的黑暗和狂风时声音几乎断断续续。他们的皮大衣完全被狂风浸透,散发着旷野的气味。他们在灯光下眨巴着眼睛,眸子里还饱含着夜色,每眨下眼皮就把一批黑暗倾泻出来。他们说都没能到达店铺,迷了路后差点儿不知道怎么回来。城市变得面目全非,所有的大街似乎都错了位。

母亲怀疑他们没有讲实话,其实,我们都有这样一种印象,他们也许在我们家的窗户下站了几分钟,并没有打算去任何地方。或许这个城市和集市早已不存在,这番狂风和黑夜用黑色的舞台道具和某些模仿呼号、呻吟与号叫的机械把我们一家包围住了?也许狂风所暗示的这些巨大、忧伤的空间并不存在,也许根本不存在这些宏大的迷宫。没有旋风,没有窗户洞开的走廊形成的一条长长的黑色长笛,风在这支长笛上演奏着自己的曲子。我们越来越倾向于认为这番狂风不过是黑夜的一场虚构,不过是在悲惨无限的狭窄舞台上的某种拙劣表演,是这场大风喜剧性的无家可归和孤独。

现在,我们的大门一次又一次地打开,接纳紧裹斗篷和围巾的客人。上气不接下气的邻居或者朋友慢慢褪掉裹在外面的衣物,胡乱地说些不知所云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全都极度夸张着今晚会出现的种种危险。

大家一起坐在灯火通明的厨房里。在厨房火炉和烟囱宽阔的黑色檐口背后,走过几个台阶就可以到达阁楼门口。西奥多就坐在这段台阶上听着阁楼在风中摇晃。在阵风的间歇中,他听到被折成无数褶子的椽梁的风箱在咆哮,屋顶有气无力地悬垂着,像一副巨大的肺。风从那里逃窜出去,听着它又吸了一次气,把椽子都舒张开来,逐渐膨胀得像哥特式建筑的拱顶,像巨大的双簧管的风箱般发出响亮的回声。

后来,我们彻底忘了这场狂风。阿德拉开始在研钵里捣肉桂。佩拉西娅姨妈来了。她身材娇小活泼好动,头顶的黑色围巾上缀着花边。她开始在厨房里忙上忙下帮阿德拉干活,阿德拉正给一只小公鸡拔毛。佩拉西娅姨妈把一小卷纸放在炉子里点燃。阿德拉攥住小公鸡的脖子,架在火焰上燎烧剩下的羽毛。这只家禽在火中忽然展开翅膀,啼叫了一声,然后就被烤焦了。佩拉西娅姨妈开始大喊大叫,嘴里诅咒起来。她气愤得浑身乱颤,朝阿德拉和母亲挥舞着拳头。我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仍然怒气未消,变成一个用各种姿势挥舞和诅咒、叫骂的小团块。在愤怒的尖叫声中,她整个人似乎马上会解散成一个一个独立的姿势,似乎要变成一百只蜘蛛,似乎要用一张漆黑闪亮的蟑螂疯狂乱窜的大网把地板罩住。然而,她却忽然收缩起来,慢慢变得越来越渺小,但仍然浑身战栗、唾沫飞溅地咒骂着。后来,她开始小跑,弯曲的身体骤然缩小,跨步来到厨房堆放柴火的角落。她一边咒骂一边咳嗽,在清脆的柴火中狂热地搜寻着什么,最后终于找到两块薄薄的黄色木片。她用颤抖的双手抓住木片,贴住双腿测量一下,接着拿木片支撑起身子,那木片就像高跷。她开始到处转悠,把地板轧得嘎嘎作响,跳到这儿又跳到那儿,沿着歪歪扭扭的路线跳行,速度越来越快,然后爬上一把松木长椅,再爬到放着陶器的架子上,这个细木架占据了厨房整整一面墙。她支着高跷沿木架跑过去,逐渐隐没在一个角落。她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苍茫,最后像一张枯萎、烤焦的纸片般折叠起来,氧化成一撮灰烬,渐渐化为尘土和虚无。

面对这场自我毁灭式的愤怒演出,我们站在那里无可奈何。看到这出令人忧伤的痉挛舞蹈和痛心举动自行结束时,大家感到很遗憾,带着一丝释然各干其事了。

阿德拉又开始鼓捣研钵,不停地砸着肉桂。母亲又捡起她刚才中断的谈话,一直在倾听阁楼里各种征兆的西奥多,做出滑稽的表情,扬起眉毛,独自咯咯地轻声暗笑着。




注:题目原为《暴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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