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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诺·舒尔茨 | 蟑螂

 卡夫卡的寒鸦 2017-02-28

舒尔茨的素描




 

蟑螂

 

[波兰]布鲁诺·舒尔茨 \ 文

杨向荣 \译

 

 

这件事发生在我父亲生龙活虎、绚烂多彩的时期结束后的那段灰色的日子里。这是漫长萧条的几周,沉闷、没有礼拜天和假日的几周,笼罩在景色凋敝、封闭局促的天空下。当时父亲已经不跟我们住在一起。楼上那些房间已经收拾干净,出租给了一个女电话接线员。那个鸟儿的庄园里仅剩一副标本,那只制成标本的秃鹫现在就搁在起居室的一个架子上。它站在从拉开的窗帘外透进来的凉凉的微光中,还像生前那样蜷起一只脚,姿势类似佛门的圣徒,那张干瘪、沉痛的苦行僧般的脸上凝固着冷漠和克制的表情。它的眼睛已经脱落,木屑从被水冲坏、泪痕斑斑的眼袋里撒了出来。只有强劲的嘴上那些淡蓝色的、像埃及金字塔尖般的突出物和光秃秃的脖子给这颗老态的脑袋增添了一种庄严的僧侣气息。

这只秃鹫身上多处羽毛已被蛀虫吃掉,柔软的灰色绒毛不断地脱落着。阿德拉每星期打扫一次房间,把那些绒毛和来历不明的灰尘一起扫掉。人们可以从它身上那一块块秃斑看到簇簇大麻纤维从厚厚的帆布袋下钻出来。

我对母亲暗怀怨恨,因为她对父亲的去世那么轻易就心平气静了。我想,母亲从来就没有爱过他。父亲既然从来没有在任何女人的心中扎下根,他就不可能与任何现实打成一片,所以他不得不永远漂浮在生活的边缘,生活在亦真亦幻的领域和存在的边界。他甚至都未能像一个诚实的平民那样死去,有关他的一切总是那么古怪和可疑。我打定主意要在适当的时刻逼母亲坦率地交谈一次。那天(那是一个沉闷的冬日,从清晨起,光线就显得暗淡和迷离),母亲的周期性偏头痛发作,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自从父亲去世后,在阿德拉用蜡和上光剂的维持下,那间鲜有人至、充满节日气氛的房间整洁得无可挑剔。每张椅子都盖着背套,所有的东西都得服从阿德拉施加给它们的铁的纪律。只有几根孔雀羽毛竖立在五斗柜上的一个花瓶里,处于管辖之外。那几根羽毛是危险的轻佻分子,有着某种潜在的叛逆性,像一班顽皮的女学生,外表文静安详,一旦失去监控就会没完没了地调皮捣蛋。那些羽毛上的眼睛永远在盯着什么;它们在墙上制造窟窿,挤眉弄眼,扑闪着眼睫毛,相视中笑语盈盈,充满了欢乐。房间里因为它们而洋溢着轻语和唧唧唼唼声,它们像蝴蝶似的散落在枝形吊灯上,像一伙五光十色之物紧紧地贴在没有亮光的旧镜子上,那些镜子却不习惯这样的活跃和欢快。它们从钥匙孔里面向外张望,连我母亲在场的时候也不例外。她躺在沙发上,头上围着绷带,这些羽毛也好自己克制,打着各种手势,用晦涩难懂的哑语互相交谈。我对它们背后策划的嘲弄人的阴谋感到十分恼火。我双膝紧紧贴在母亲躺的沙发上,用两个指头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她穿的家居服的柔软的面料,轻轻地问:

“我早就想问你了:那是他吗,是不是?

尽管我甚至都不去张望一眼那只秃鹫,但母亲立刻就猜到了,神情尴尬,垂下双眼。我为了欣赏她的局促不安,故意让这种默不作声的局面拖延了更长时间,接着我控制住从内心升起的怒火,平静地问道:

“那么,你散布有关爸爸的故事和谎言是什么意思?

但是,她的表情先是惊慌得变了形,接着又安详自若了。

“什么谎言?”她问,眨着那双神情空洞的眼睛,里面充满天空的蔚蓝色,没有一丝白色。

“我都是从阿德拉那儿听来的,”我说,“可我知道那些话都是你传出去的;我要知道真相。”

她嘴唇微微哆嗦着,避开看我的目光,眼珠游移到眼角上。

“我没有说过谎。”她说,嘴唇肿胀起来,但同时又变小了。我感到她变得腼腆起来,像一个女人跟一个陌生男子待在一起那样。“我说的那些关于蟑螂的话都是真的,你自己一定记得......

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我确实记得那次蟑螂的入侵,黑压压的一群蟑螂充斥于夜晚的黑暗中,像蜘蛛一样奔跑着。地板上所有的缝隙中都充满了转移的沙沙声,每道裂缝里都会突然钻出蟑螂来,每个裂口都会射出一道摇摇晃晃、黑色的锯齿形闪电。啊,简直让人惊慌得发疯,踩到地板上一溜儿闪闪发光的黑家伙!父亲发出可怕的尖叫声,拿着一支标枪从一张椅子跳到另一张椅子上!

父亲既不肯吃,也不肯喝任何东西,脸上冒出一块块灼热的红晕。他的嘴角总是带着一丝厌恶的表情,他已经彻底疯掉了。显然,没有一个人的身体能够长期忍受如此激烈的憎恶。极度的厌恶把他的脸扭曲成一副表情僵化、悲痛万分的面具,眼珠藏到下眼睑后面,带着始终不懈的怀疑的狂热劲儿,像弓一般紧绷着,埋伏着,等待着。他会突然发出一声发疯似的尖叫,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盲目地跑到房间的某个角落,拿标枪扎下去,然后又举起,枪上已经钉着一只巨大的蟑螂,正拼命扭动着那些复杂的腿脚。这时,阿德拉前来搭救,她从吓得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的父亲手里接过那支钉着战利品的标枪,把蟑螂撂进一只桶里。不过即便在此时,我也说不上这些场景是通过阿德拉的讲述灌输到我心中的呢,还是自己亲眼目睹。父亲当时已经丧失了保护健康的人不被憎恨所迷惑的抵制力。他已被疯狂所俘虏,不去与这种充满迷惑性的巨大吸引力对抗,反而完全向它屈服。致命的后果很快来了。不久,最初的怀疑的征兆出现了,让我们的心中充满恐惧和悲伤。父亲的行为变了。他的疯狂,他那兴奋的陶醉感消失了。他的姿态和表情中开始流露出一种心里有鬼的兆头。他想方设法躲避我们。他会一连几天躲在角落里,衣柜里,鸭绒被下面。我有时看到他忧郁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查看皮肤和指甲的硬度,皮肤和指甲上开始出现蟑螂鳞片的黑点。

白天,他还能用体内剩余的力量来抵抗,与自己的痴迷作斗争。但是,到了夜晚,这种痴迷就会完全将他制伏。有一次,在深夜,我看到一支摆在地板上的蜡烛的亮光笼罩着他。他赤身裸体躺在地板上,身上布满图腾似的黑点,一条条肋骨露出清晰的轮廓,皮肤下面的骨骼结构清晰可见。他脸朝下伏在那里,完全沉浸在憎恨的痴迷中,这种痴迷把他拉进怪异思绪错综复杂的深渊中。他以那种多腿并用的复杂动作爬行着,那是一种古怪的仪式,我恐怖地认出那是在模仿蟑螂的正步爬行动作。

从那天起,我们断定父亲无可救药了。他与蟑螂的相似日甚一日一他正蜕变成一只蟑螂。

我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们看到他的时候越来越少,他经常一连失踪好几个星期,去过他的蟑螂生活。我们再也认不出他,他完全同那种黑黢黢、怪模怪样的玩意儿融为一体。谁说得上他到底继续生活在地板的一个裂缝里呢,还是每天晚上在各个房间里乱跑,全心全意地干着蟑螂干的事情?阿德拉每天早晨发现的那些朝天仰躺着把腿伸向天空,最后被扫进畚箕、厌恶地被烧掉的死虫中会不会就有他呢?

“不过,”我尴尬地说,“我敢说那只秃鹫是他。”

母亲的目光从眼睫毛下透出来望着我。

“别折磨我了,宝贝儿,我已经告诉过你,父亲离家出走,去周游全国了。他现在的工作是商务推销员。你知道,有时候他会深夜回来,天亮前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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