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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平:《肉桂色铺子》译后

 芸斋窗下 2020-08-30


1892年7月12日,布鲁诺·舒尔茨出生在波兰德洛戈贝奇小镇。他的父亲雅各布·舒尔茨是名纸商人,母亲很早就离开了他们(据说是跟一个陌生男子跑了),他还有个离异的姐姐,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生活。高中毕业后,舒尔茨曾在波兰的勒沃学建筑,后又回到当年的高中,成为教图画和手工艺课的老师,在那里结识了女同事约瑟菲娜·赛琳丝嘉,求婚时遭到了拒绝,这让他的自尊心遭到了极大的打击。此后,舒尔茨再也没有离开过德洛戈贝奇小镇,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他被迫离开家庭,住进犹太人集中营。1942年11月9日,舒尔茨被纳粹党卫军射杀在小镇上的一个街角。

生前,舒尔茨举办过一次画展,以《膜拜者之书》结集出版,此外还出版过两本短篇小说集《肉桂色铺子》和《用沙漏作招牌的疗养院》(1934年,由波兰克拉科(Kraków)的出版社Biblioteka Narodowa出版),一个未写完的中篇《弥赛亚》,翻译了卡夫卡的《审判》。死前不久,他曾得到过一位喜欢他绘画的盖世太保军官保护。他的好心却成了舒尔茨莫名其妙死亡的导火索。

1942年,波兰文学青年杰兹·菲克斯基,第一次读到舒尔茨的小说。当他四处打探准备写信给舒尔茨时,得到的却是舒尔茨已不在人世的消息。于是,这名狂热的追随者充当了舒尔茨的身后代言人,将搜集舒尔茨的遗作作为致力一生的事业,把它们推荐给世界各地的评论家和出版社,并整理撰写了迄今为止唯一一本关于舒尔茨的传记《背驰者王国》(《Regions Of The Great Heresy》)。就这样,充满了戏剧性,在菲克斯基不遗余力的推荐之下,布鲁诺·舒尔茨这个默默无闻的天才开始受到关注。

在《肉桂色铺子》波兰文出版30年、《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出版27年后的1963年,舒尔茨的两本小说集第一次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语言,Walker & Company出了首个英文版,此后Viking Penguin等也出过相关译本。布鲁诺·舒尔茨的名字一夜间出现在欧美各大报纸的首要位置,并被越来越频繁地谈论和研究,谈论布鲁诺·舒尔茨,变成了一种新的文学时髦。又过了将近30年,他的几个小说出现在中国的文学杂志上。关于“鸟”,父亲变成蟑螂离奇失踪的篇章,成了那一代外国文学爱好者的集体记忆。

病痛和幻觉困扰了这个小个子男人的一生。舒尔茨害羞胆小,体弱多病,常被同学们叫“侏儒(Oaf)”,但他天才魔术师般的想象力让他们吃惊。“任何人只要读上一两句,就会惊叹他写下了一个时代最精彩绝伦的小说”,代维·格罗斯曼说,“他写的每一页纸上都有生活在爆发,生活的这些爆发发生在日常生活的神秘领域,在这里,隐喻超过了现实。”艾萨克·辛格在读完《肉桂色铺子》英文版后说:“布鲁诺·舒尔茨的语言像柔软的旧桌布,他时而像卡夫卡,时而像普鲁斯特,而且往往深入到他们从未到过的地方。”在舒尔茨的小说中,充满了童年生活梦境般的瞬间印象片段,在一个模糊了具体时间和人物的回忆性空间内部,在那些更为活跃、简单或复杂地带的火山出口,过滤、萃取了形形色色的色彩、光线、气味和韵律。在这些飘荡的声音里面,是对于一个渐行渐远时代的深切怀念。

《纽约客》杂志的评价是,布鲁诺·舒尔茨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意外的发现,他的两本短篇小说集将会成为短时期内难以突破的语言极限,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去写作,他的语言中蕴涵了数学的精湛、古典的诗意和病态的抒情。

正如安德烈·莫罗亚对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刻画:“这是一个聪明绝顶、敏感、紧张到痛苦地步人的经历,这个人从小就出发寻找绝对的幸福,他在家庭里、爱情中、世界上都没有找到绝对的幸福,最后像宗教神秘主义者一样到时间之外去寻找一种绝对存在,他在艺术中找到了绝对体,因此小说与小说家融为一体。”

舒尔茨的所有小说,都是通过一个小男孩视角的讲述,父亲是小说的主人公,关于一个死去的人不断回来,更夸张的是,父亲对死亡采取分期偿还形式,不由让人联想起库布里克电影《闪灵》中的故事情节,从年代上看,库布里克很有可能受到了舒尔茨的启发。故事中的父亲时而沉湎鸟类的孵化工程,时而痴迷人体模型的“背驰者邪说”,时而迷失在分类帐、日历本的运算迷宫内部。而且,舒尔茨的每一个小说都会不同程度地运用神话故事的元素,只不过这些圣洁的故事从天堂跌落至地面,经历了一个世俗化的转换和堕落过程。人类为此所做的一切挽回和追逐都是徒劳。父亲的这些形象,某种程度上又何尝不是舒尔茨本人。

美籍波兰裔诗人米沃什说:“惟有乐园靠得住,世界是靠不住的,因为它只是昙花一现。”在现实中四处碰壁的父亲,被逼到了生活的死角,最后只有绝望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间内去找寻最后的失乐园。米沃什找到了,而舒尔茨能找到吗?在《鳄鱼街》的结尾,舒尔茨以一个长大的小男孩口吻,隐晦地表达了他的观念,“我们的语言,某种程度上,不具备足够的词汇去衡量现实密度,界定它的柔韧性。”在舒尔茨的观念世界中,现实世界并没有为人类保留起最后的乐园,在他看来,“甚至无法获得一个公民经过授权的死亡”(《蟑螂》),一切都处于循环不断的噩梦当中,莫名的焦虑,狂热的错乱,瞬间的麻木,长期的幻觉和幽禁感受。命运是一段关于把某物挖空再用另一物将它填满如此循环不断的生活历程,人们面对的不只是纯真与诚实的丧失,更是空虚与恐惧的获得。世界的最后甚至毫不手软地把绝望摧毁。于是,幽默感和戏剧化,便成为这一历程的唯一化解。

2006年,我把《查尔斯叔叔》、《宁录》、《八月》等最初译就的几个小短篇发给了我的朋友原浙江文艺出版社高级编辑夏烈,经他推荐后发在了北京的《青年文学》杂志上。一年前,夏烈又把成书译稿交给了浙江文艺。要感谢责任编辑曹洁,以她多年的编辑经验和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为我指出翻译中的多处纰漏,每次和她的电话交流都让我受益匪浅。感谢我爱人以夏,没有她的支持,我一定、必定坚持不了这么久。

在游走于舒尔茨语言世界的断断续续三四年间,在那些时空错乱精神疲惫的午后,我常会合上书卷,去南湖边的朱生豪故居走走,感受来自于故人的精神能量。翻译是一种殚精竭虑的体力活,如果没有做好足够的身心准备,千万别轻易尝试。此刻,让我倍感欣慰的是,终于可以在26个汉字的身后为这段身心忍受双重煎熬时而无望时而欣喜的时期划上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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